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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横冲直撞的愤怒牛

2019-08-07徐衎

长江文艺 2019年8期

徐衎

水的味道并没有好到哪去,酸且腥臭,有点像久存腐坏的血。尽管全程都没见血,大家似乎仍沉浸在死亡如水般凉爽的夜晚。掌声响起前的沉默过于冗长了,以至于凤凰传奇的歌传来,台下一片骚动——

“楼上有KTV吗?”

“还有韩国烤肉,重庆烤鱼。”

“我像只鱼儿在你……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

“没有一句在调上的。”

“你是谁……为了谁……我的兄弟姐妹不流泪……”

剧场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剧场,而是舞蹈培训机构里一间最大的排练厅改造而来,占去商场五楼的大半空间,同一层还有水族馆、宠物店、亲子乐园,四楼是服装百货,六楼是餐饮娱乐,戏里戏外都在生活的汪洋里。

顶灯亮起,掌声终于响了。湿透的女演员裹上浴巾,形同海难幸存者。林珊珊!林珊珊!女演员始终挂着恰如其分的微笑,介乎职业性和真诚之间。观众席的白色塑料椅被退场人流碰倒一地,在此之前他们坐在暗处,盯着舞台这方唯一的光源,眼睛又湿又亮,好像喝醉了似的,灯一亮,他们就恢复了常态,而且有点你推我搡互不相让的意思。他们在这里看完一场长达两个小时的别人的悲剧,好像劫后余生,都着急去赶末班车,好像重拾了信心和勇气回家直面那些陈腔滥调的挫败。

蓝健搬着月亮经过化妆间,谷茉瞄一眼镜子里反方向的钟。半小时前,她还在那个塑料泡沫制的满月下面盘桓,然后一步一步走向月亮背面,成为暗的一部分,不仅暗,还湿。

一小时后,剧场关门。谷茉和蓝健乘商场直梯下到一楼。临时开辟的活动区居然还有不少人,谷茉认出几张熟脸,当晚前两排的观众。他们分布在一列松散的长队中,陈旧的脸上是愈发新鲜的倦意,俨然一枚枚经常使用的硬币。队伍尽头立着一块牌子:防雾霾公益讲堂,每人凭券可以领取一袋牛奶。难怪之前在月亮下面,谷茉隐约听见好几声“买……买……”,原来是“霾”。

时间在流逝,如牛奶白白流入沟渠大海。谷茉想到幼儿园的上午,订了奶的小朋友从骑车前来的送奶工手里接到一瓶温热的鲜牛奶,这是一天中为数不多的神圣时刻,谷茉每天都以观众的身份参与这个仪式,参与了四年。蓝健讲过一个牛的故事,蓝健总是有许多故事的。那是一头景区里供游客合影的牦牛,牦牛不仅在南方平原活了下来,还会喝可乐。一天,景区来了个藏族小伙,他和别的游客一样,也买了可乐喂牦牛,不久牦牛因毒素扩散全身而倒毙,牦牛主人原本盘算着等牦牛老了退役了,就扒它的皮吃它的肉,人算不如天算。谷茉问过蓝健,凶手是不是藏族小伙。蓝健却说了另一个故事,蓝健总是有许多故事的。那是1988年的新疆,一群牦牛在山上吃草,突然其中一头牦牛从很高的悬崖跌下去,紧接着一头接一头,89头牦牛全部跳崖,结果82头死亡,7头四条腿骨折,据说那个地方牦牛集体跳崖以前就发生过五次,但这一次参加自杀的牦牛数量最多……

领奶队伍还在壮大,还有全家集团作战的,长辈负责领券、排队、领奶,年轻夫妇作为接应,把战利品转到帆布袋搬进车里,老两口和小两口都乐此不疲马不停蹄。更让人振奋的是,还有大量成箱的新奶运抵活动现场,不知道这场持久战将进行到何时,最终谁能耗得过谁。

婺城的夜幕空空荡荡,小区楼道的声控灯又失灵了,每当这种时候,谷茉就会觉得她和蓝健是在地球之外某个无名的荒凉星体上。许多时候蓝健也确实如外星生物一般,不近人情不可捉摸。“亲爱的朱丽,这个月我们的水费加电费一共是……”“优雅高贵的金小姐,你简直比金小姐更像金小姐。”蓝健总是以谷茉正在进行中的角色名呼唤她,“林珊珊,谢谢你,明天就是我们《一头横冲直撞的愤怒牛》正式首演一周年的纪念日,到下礼拜六,我们认识就两周年了……”

两年前的下个礼拜,在省城,谷茉将第一次遇见蓝健——一个有点郁郁寡欢又有点亢奋,腰肌严重劳损,颈椎也不容乐观的邋遢鬼。在他全身放松亮明身份之前,谷茉当他是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地痞混混。蓝健闭目养神不忘哼哼唧唧,声称自己和绝大多数导演都不一样,不对,绝大多数艺术从业者,除了应酬需要,他不抽烟不酗酒,熬夜但保证每天至少睡八小时,“要不然,我这里运转不了,”蓝健哼哼唧唧地支使谷茉帮他按一按太阳穴,“我是一名舞台剧导演,在拉到足够拍电影的钱之前,我只能干这个。”谷茉用一條毛巾勒住蓝健的下巴,猛地往左上方一提,咔嚓——接着偏右向上又一下,咔嚓——

“想象一下,店门口的那盏牛铃,开门来人就叮地响一记,现在牛铃响得很乱,除了门上的,还有一只套在牛身上的真正的牛铃,想象一下一头牛进来了,赶牛的男人跟在牛屁股后面,一张脸都是乱蓬蓬的棕色胡子,好像牛毛,”谷茉闷头在蓝健背上发力,“赶牛人向店老板表示他和他的牛都要推拿,哎哟——”推拿牛的故事随着呻吟中断了,蓝健哼哼唧唧了一阵,重新适应了谷茉的强度,“你有没有兴趣演那头牛?”蓝健闭着眼好像沉浸在什么美梦里,嘴角微微渗出笑意,“你首先要相信自己就是一头牛,一头老黄牛,辛苦了大半辈子,不知洒下了多少汗水,现在终于可以歇口气,放松一下了……”

谷茉离开推拿店以后,日日跟着蓝健到郊外农场看牛,一看看大半年,恨不能和牛吃睡在一块。蓝健自有他的方法论:正确的方法存在于研究对象拥有的方式中。谷茉出乎蓝健意料地坚持了下来,在进入或者说退化为“牛”的道路上不断进步。蓝健开始提新的要求,想象一下,你是一头横冲直撞的愤怒牛。谷茉做了几个反应都被否决了,信心开始动摇,谁知却受到肯定,对对对,就是这个样子,垂头丧气闷闷不乐,没错没错,心里憋着火,浑身上下都插满导火线,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有可能点了引爆了。按照蓝健的指导,谷茉一天到晚耷着脑袋,脸上没什么表情,蓝健还特意给她的小腿绑上两只沙袋,上下公车的时候慢慢悠悠,挨了不少白眼,仿佛提前过上了暮年生活。

蓝健有个朋友是省城某小学的体育老师,排练经常在小学操场上进行。观众都是蓝健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谷茉把自己关在临时用作化妆间的教室里,按照蓝健的方法,通过冥想回忆咀嚼那些人生中的灰暗时刻,仿佛给意识做推拿,匀匀地呼吸吐纳,让记忆松弛,咔嚓——咔嚓——原以为已经遗忘的部分慢慢浮现出来,异常清脆冰凉,以至于表演火候远远超过了“垂头丧气”“闷闷不乐”,却阴差阳错地呈现出符合传统认知的“横冲直撞”“愤怒”,操场上的掌声并不稀拉。

“你看上去,”蓝健显然不满意,甚至有点气急败坏,“与其说是牛,不如说是斗牛犬。”

“不然改成‘一头横冲直撞的愤怒的斗牛犬?”谷茉摘下发箍,上面粘着两个代表牛角的纸圆锥。

“你到底在想什么?”藍健掐了一只纸圆锥,过一会又一点点摊平。谷茉别过头不吭声,脸上正是蓝健需要的,应该呈现在刚才表演中的“垂头丧气”和“闷闷不乐”。

《一头横冲直撞的愤怒牛》在操场排了大半年,从剧本到表演逐步完善,终于在十二月一个反常温暖的夜晚,于小学体育馆正式公演。谷茉提早半小时来到舞台边,眼看观众席的空位慢慢填满,谷茉就有了一个心理准备,哦,今天是要面对这么多人。除了蓝健的朋友,还有学生家长以及学校附近的文艺爱好者,几位摄影家协会的老师兴致高涨,满场跑地拍了不少剧照。谷茉在台上作为“牛”从这头慢悠悠地走向那头,定住,嘴角轻微抖动,面部有了涟漪,轻蔑?冷笑?绝望?惊恐?蓝健坐在第一排微微颔首,她知道达到他心目中的“含混多义”了:我们一定要警惕和避免那种程式化的“愤怒”,不要一提愤怒,就撒泼打滚就真的横冲直撞,明白我的意思吧,“横冲直撞”在这出号称“横冲直撞”的戏里是缺席的,但一点不影响“愤怒”的表达,相反“横冲直撞”正是以缺席的方式在场,强化着“愤怒”……谷茉把脑袋低得比刚才更低:小学四年级,她被评为三好学生,休业式上她和另外六名三好学生上台领奖并作为代表发言。话筒架很高,她踮起脚尖还是够不着,主持休业式的教务处主任很快帮她解了围,她也没出岔子地把事先背了又背的发言稿通过话筒流利地传遍全校,可下台后,她还是觉得她搞砸了,“流利”不应该包括够不着话筒架这样的小插曲,尽管舞台很高,但第一排的老师同学一定发现了她的慌乱……十多年后的同一双眼睛里,一阵接一阵的慌乱,她巴不得被所有观众都看在眼里。这也是蓝健妥协的结果,考虑到谷茉毫无表演经验,蓝健在“愤怒”之外加大了“慌乱”的比重:即使你在台上紧张了,紧张到发抖也没关系,慌乱是愤怒的一条小径……谷茉回到舞台中央,现在她已经和话筒架一般高了,思绪还在十多年前的下午,大考的成绩张榜在教室后面,她是第一名,她是三好学生,她可以高高兴兴回家过一个太平的寒假了,然而相比成绩荣誉,她踮脚够话筒的狼狈样会被更多的人记住……慌乱是愤怒的一条小径……含混多义的愤怒……

首演不赔不赚,时隔半月,由区文联牵头,又在省城一个社区礼堂连演三场。受鼓舞的不光是蓝健,还有社区住户,大家兴致勃勃地讨论谷茉在台上走来走去的隐喻意义,欣赏他们把这样一出略显先锋的原创戏剧搬进旧礼堂,在此之前,礼堂不是用作教育辅导机构的宣讲场所,就是被内蒙古厂家租一整个冬天,卖羊毛衫羽绒服羽绒被。人们没想到在这个年久失修的凋敝空间里,还能获取一点精神享受,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健康信号,一个很好的本地剧团就要在此诞生啦。

《一头横冲直撞的愤怒牛》还入围了北京一个青年导演作品展。展演为期一周,谷茉演足七天,有赞有弹,但没有人批评主办方安排的糟糕场地和设备。对谷茉的意见多集中在非职业演员的延展性和可持续性方面,有评论家指出,“愤怒”前的“慌乱”是本色演出,演员的可能性还有待进一步考察。谷茉心里暗笑,甚至连蓝健都不知道,那些看似自然的“慌乱”实则是她调动灰暗经验理性计算的结果,而那些貌似排练设计过的“垂头丧气”“闷闷不乐”才是谷茉的真情流露。

最后一天演出结束得比前六天晚了些,地铁里依旧人满为患。谷茉身旁的大叔手机上好像在播《流星花园》,但道明寺不应该是言承旭演的吗?蓝健右手边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一直在笑,蓝健跟着看了一会男孩手机上的综艺,也没搞清楚有什么可笑的,于是和谷茉交换了一个眼神,难怪他们可以忍受那么糟糕透顶的设备,想象一下那些长途跋涉赶到那个偏远小剧场的观众,他们都是像这样打发路上的时间的。地铁车厢如同长条形的剧场,谷茉牵动嘴角,面部再次荡开涟漪——不是轻蔑、冷笑、绝望、惊恐,而是一目了然的怜悯——他们应该看点更有意思的,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抬头。

谷茉和蓝健提前出了地铁站,临时决定去那家在同行中间颇有名气的烧烤店。很容易找到了胡同,花了点时间找到那个四合院。四合院大门紧闭,蓝健推了推,不像开门做生意的样子,院子里那三棵标志性的柿子树光着枝丫,滚圆滚圆的柿子像不会亮的星星,悬浮夜空的小块陨石。传说秋冬两季烤肉腻味了,伸手敲个柿子,又冰又凉还有点涩,但解腻。突然一声猫叫,一个老大爷从斜对过的公厕里拎出马桶,走近了,大大方方瞪一眼蓝健,又瞅一眼谷茉,找谁?胖哥烧烤?这里没有烧烤店!猫叫幸灾乐祸地远了,越来越闷,好像被人掐住脖子往里灌水。他们不知所措地站在胡同里接到了主办方的电话,临时通知明晚加演一场。挂了电话,更加不知所措。

加演场的观众并不多,相反比前七天还要冷清,谷茉虽然觉得古怪,还是认真演完了。一位自称是环境保护专家的中年男人来到后台和她握手,他告诉谷茉这是他第二次看她的演出,前一天通过视频发现了这个戏觉得有点意思,中年男人又强调了一遍身份,“作为环境保护专家,我尤其喜欢后半段,你不断往外掏东西扔东西的那个部分,我计了一下时间,差不多五分钟,真是触目惊心,我没想到你的身体里可以装这么多东西,真了不起,”环保专家说到这激动地伸展双臂,仿佛他能装下更多的,“牛也好鲸也好,误食这么多垃圾怎么说都是一场大悲剧,一种深刻的绝望。你知道吗?就在前不久,印尼苏拉威西岛的一处海岸发现一头鲸鱼搁浅,那是一头九米多长的抹香鲸,人们在它胃里发现有6公斤重的塑料垃圾,包括115个塑料杯,还有大量塑料瓶、塑料袋、塑料凉鞋,这太让人难过了,我希望你来演这头鲸,我希望借你向更多的人发出呼吁,别让人类的自私剥夺了它们的生命!”

“你认为她是一头误食垃圾的疯牛?”蓝健笑得停不下来,这让谷茉有点不好意思。环保专家很镇定地等蓝健笑完,“我不管你有多高明的艺术表达,我只选我想要的部分。”

截至目前,谷茉唯一演过的不由蓝健掌控主导的角色便是这头濒死的抹香鲸。保护海洋环境巡演的最后一站来到了厦门,她照例在台上掏啊掏,塑料袋、塑料杯、塑料泳衣、塑料梳子、塑料牙刷,还有一封装在塑料瓶里的信:保护海洋,爱护地球,人人有责……口号通过扩音设备循环不停,谷茉在许多双眼睛里都发现了同情怜悯自责忏悔的光芒,像风中烛火,随谢幕而熄。恰恰是这封环保呼吁成了导致鲸死亡的凶器之一,还有,这真的是鲸的临终遗言吗?巡演圆满收官,谷茉梦见自己在深海里可以自由呼吸大声说话,你是人渣!是狗屎!是他妈最恶心的玩意!我操你妈的!你快去死吧!你快去死吧!保护海洋,爱护地球,人人有责……梦醒,身体还在颤抖,她在躺椅上搁浅了好一会儿,保护海洋,爱护地球,人人有责……她向蓝健发问:那么“牛”呢?“牛”的用意是什么?

“我想做一组牛系列,分别代表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爸我妈,”蓝健在另一张躺椅上,眼睛又湿又亮,“假以时日我也会加入其中,但我一点也不想,之所以建立这个系列其实是为了打破它,从中逃脱,或许我才是那头鲸,我应该属于大海,但不小心掉进了牛群里。”

谷茉面朝大海,不远处,那片黑乎乎的海域,说不定就有一头塞了一肚子塑料的鲸。

“在我看来,牛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劳动、进食、休眠,什么都是匀匀的,不急不缓,哪怕是斗牛,主要也是胶着僵持,动少静多。我的家人也是这样,妈妈外婆奶奶是奶牛,爷爷冲一点,是牦牛,外公应该是老黄牛,至于我爸,稍微复杂一点,像是这几种牛的杂交混种,他们像牛一样付出诚实的劳动。我外婆种了好多好多菜,我们家全年的蔬菜几乎都是外婆提供的,我妈包括我总是劝外婆少种点担心累坏身体,外婆还是闲不住,说看电视犯困,天生劳碌命;我妈也没少折腾,搬了新家之后居然主动做了小区业委会的工作,片区抽化粪池的钱、绿化养护经费通通都要我妈上门去征收,我听一听都觉得头大,可我妈干劲十足,总是出门在外,安排其他人的生活,让自己看上去是个好人……拜托,我经常为了时间不够花而发愁,我不是那种能量很大的创作者,没法一心好几用,时间就花得快,可他们呢,时间对于他们居然是要用力打发和谋杀的东西,也不怪他们,我是有捷径的,可以逃避生活,可以写作可以看电影排戏,他们和时间之间一点类似的润滑缓冲也没有,就是赤膊相对贴身肉搏,每天花二十四个小时去生活,完全臣服于生活。我尽量不去想这些,眼不见为净。每年过年回家,每年过年都差不多:除夕夜和姑姑大伯他们几家人凑一起吃年夜饭;年初一一家人睡到中午,换上新鞋新衣到市民广场或者郊区水库权当短途游;年初二上外婆家拜年,老彩电里的世界五彩缤纷日新月异,老彩电外的老屋老家具几十年如一日,稳定折旧,外婆没话讲的时候就用如数家珍的口吻盘点家当,老彩电是我妈结婚的聘礼,老电扇是小姨到江苏无锡进修时带回来的,八仙桌则是太外婆生前打造的,现在找不到这么好的木匠师傅啦,桩桩件件都一样经久耐用,一样摆不上台面……”

蓝健外婆不仅承包了许多菜地,还在山里养了一批土鸡。老人过世后清点遗物,山上地里皆丰收成灾,老屋阁楼上还有二十只满满当当的腌菜坛子,熏鱼腊肠悬满房梁。八仙桌上摆着外婆最后的晚餐,一盆黑乎乎的鱼冻,一碗黑乎乎的干菜肉,还有一盘看不清是什么蔬菜的蔬菜,也是黑乎乎的。蓝健还在外婆的床底下翻出几年前送给外婆的年货,早已过期的燕麦片、芝麻糊、钙片一律全新未拆,唯一还能吃的就是几根西洋参。小姨把参切片放入小碗,注水,再放入锅中隔水慢煮。等待的时间里,小姨和蓝健分享了一些外婆年轻时候的事情,古话讲冬吃萝卜夏吃姜,不要医生开药方,那时候哪里吃得上参,就连见都难得一见,你外婆就拼命种萝卜,现在的菜地当年一半都是萝卜……你外婆在生产大队就是种粮高手,没诀窍,就是下苦力。夏天你外婆睡前拧开风油精摆在枕头边,每天天不亮就把我和你妈叫起来,我在家洗衣烧饭,你妈迷迷糊糊跟着你外婆下地,永远睡不醒……后来大队解散,你外婆一个人包了好多地,不光种粮种菜还栽果树,橘树和桃树,结出来的果子又小又酸,照样吃得津津有味,这没什么,你外婆年轻时候吃过糠,还说有糠吃就要拜观音菩萨了,你外婆也吃过观音土,那几年街路上都是静悄悄的,小孩子不吵不闹不跑不跳,饿啊,没力气,全都像老母鸡一样蹲地上,眼睛睁得老大老大,怪吓人,偏偏广播里隔几天就有好消息,哪里哪里又亩产万斤啦,火箭专家说啦,粮食永远吃不完。你外婆挨过那几年后就开始拼命种粮种菜养鸡养猪,主要是饿怕了,另外你外婆总以为是自己下的工夫还不够所以没能像广播里宣传的一样,你外婆很要强的,不管在生产大队挣工分还是后来一个人包了那么多地,可惜就是不会用巧劲,做人做事都靠蛮力,当年同一个生产大队的,谁家不是早早地四层五层地往上盖红砖楼了,只有你外婆到死还住在这个土房子里……蓝健关于外公的一点点记忆也是在这间土屋里,外公嗜烟嗜酒,外婆正在灶上烘豆腐干,外公坐门口小凳上,喊一声,豆腐干来一块。外婆就取出一块温热焦黄的让小蓝健送去,蓝健那会也就四五岁的光景,如果不是母亲和小姨一再重提,几乎可以肯定,外公将永远地在蓝健的生命中缺席……整个治丧过程,蓝健表现都很平静,直到跟随小姨来到外婆的菜地,田野郁郁葱葱,就连田埂上都有不少青菜菠菜,肥大的菜叶挤挤挨挨叫人无处下脚,这里永远不缺生机,强烈疯狂的生机,蓝健的鼻子一个劲发酸,眼眶一个劲发胀,小姨也是,但他们都竭力克制着,没有流出泪来;土鸡们漫山遍野蹦跶,浑然不觉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在了。小姨开玩笑说,幸好你外婆把鸡都养在山上,要不然殡仪馆的人很有可能会在她的头发里翻出鸡毛。蓝健没有笑。小姨继续说笑,你要不要接手外婆的养鸡产业啊?蓝健也急于互相安慰,于是说,外婆一定上天堂继续给外公做下酒菜了。小姨说,你外婆信佛的。蓝健一愣。两人像参观完原始人生活遗址的游客,陷入漫漫沉默……

从厦门回到北京的青年导演训练营,蓝健陆续拒绝了一些演出邀请,《一头横冲直撞的愤怒牛》的停演以及“牛”系列计划的搁浅与厦门那次谈话多少有点关系。蓝健好像已经或者不那么急于去完成相关的表达了,他自信能写出比《一头横冲直撞的愤怒牛》更好的东西。在一场冗长的午觉后,蓝健迸出一个词:拒捕。他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的围捕,坐在床上反复念叨:我们都要往前冲……看不到一点希望……我们都应该拒捕……拒捕拒捕拒捕……生活就再也奈何不了他了……而就在蓝健午睡期间,谷茉看见一头牛温驯地站在酒店后厨边的樟树底下,太阳穿过樟树叶给牛身烙上点点光斑,犄角闪闪发亮,很有尊严。等她安抚完蓝健回到窗边,牛不见了。晚饭时,谷茉有意避開一切“牛制品”,蓝健拿着自助餐盘要了不止一份卤牛肉,他看上去心情和胃口俱佳,卤牛肉晶莹红润看上去很新鲜。

新戏以历史人物林觉民为主角。

“他身上那种剧烈的撕扯还有那些考验那些选择是可以辐射当下的,那个处境不只是他个人的,也不仅限于那段历史,是全人类的,是世界性的,”蓝健仿佛得了天启,一扫之前的颓唐,每天都像蜂窝煤一样充分燃烧,“壮烈固然是壮烈的,但也有‘与妻书这样的温柔深情,这么一个含混多义的人站在一个含混多义的时代里,这就是戏。”新戏寄托了蓝健由小我小家向大我大家转型的创作野心和艺术抱负,谷茉开始大量阅读相关文献,努力走近林觉民和他的时代。然而剧本出来,林觉民还是那个林觉民,历史背景却跳到了蓝健谷茉出生的年代。

关于背景乐,邓丽君是绕不过去的时代符号,但蓝健更倾向于罗大佑。“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蓝健一边哼唱一边用左拳的指关节来回揉着他的左眼,“事实上,罗大佑写鹿港小镇之前根本没有去过鹿港,他的家人也不是开杂货店的,他爸是个很有名的医生,家庭经济条件相当不错,罗大佑本人也一直是个好学生……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乖孩子好学生写了很多愤怒的歌词。”

“一头横冲直撞的愤怒牛,”谷茉说,“也像那些意想不到的杀人犯,平时沉默寡言没有存在感,却偏偏犯下骇人听闻的大案子。”

“我老家就出过一个杀人犯,小时候常常在街上看见他的通缉令,我爸经常拿这个吓唬我,作业不认真做小心徐顺华来找你,期末考之前又恐吓我,考不好徐顺华晚上就来找你,绝对的童年阴影。说起来徐顺华和我爸我妈同龄,都是1964年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蓝健揉完左眼揉右眼,左眼猩红。

“你爸也是导演?”

“我爸从我四岁开始就监督我练钢琴了,但我不是那块料,我爸也不是音乐家,他在铁路上干,我们老家有个乐团早些年到处演出,我爸经常帮他们托运乐器,一来二去就混熟了,罗大佑的磁带就是从他们那翻录的,前奏之前有很长一串沙沙声,以至于现在听鹿港小镇,没有那个沙沙声,我都不习惯。”

谷茉提议新戏里可以加几段钢琴独奏。

“我現在只会弹个最基本的小星星,岁月无情啊,”蓝健突然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强迫症似的把两只脚并拢在同一水平线上,“学琴那几年,我家楼下的菜市场除了卖菜还卖各种磁带,港台的欧美的流行的摇滚的爵士的,统统都是走私进来的,卖磁带的和卖菜的一样,也在菜市场租一个摊位,不少人买菜还要抱个录音机,现场试带子,印象深刻。”

“磁带也称斤卖吗?”

“一部分,”蓝健说,“和那些隔夜的胡萝卜西红柿一样,属于贱价处理。”

“罗大佑肯定不在其中吧。”

“有段时间家里人来人往的,比菜市场还热闹,来听歌来借磁带来翻录的啥人都有,最神奇的是,也不知我爸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说动了那个乐团的钢琴师一周来我家一次给我上小课,”蓝健弓指在空气中弹了几下,“没上几课,乐团就散了,钢琴师去深圳做服装生意后来就定居那边了,最后一次回来是个大雪天,那年冬天挺冷的,我感冒一直不好,电视上新疆克拉玛依大火的报道连着播了好几天,因为是演出中发生的意外,我和我爸还有钢琴师都特别关注一些,对,可以用一场大火收尾整个戏,红火火的一片,真干净。”蓝健说着就把原本主人公在站台上火车一再晚点的结尾替换掉了,《鹿港小镇》的歌词边上多了“冬天”“钢琴师”“文艺汇演”“火灾”……

谷茉一人分饰两角,难倒她的却不是林觉民,“这个林珊珊做梦也在练口语,可她最后也没有出国啊?”令蓝健意外的是,谷茉的口语挺标准,反倒要像英语初学者那样说得磕磕绊绊才是难为她。

“你真是一座宝藏。”

“这个林珊珊到底是谁?为什么只有她是开放式结尾?”谷茉沉浸在“林珊珊”中,感到了同样的茫然虚空。

“你能演好牛演好鲸,我都不惊讶,但你能演出林觉民,我不得不给你点赞,何况还要在林觉民和林珊珊之间转换,我必须说你太有表演天赋啦,我当时就直觉你不是一个普通的推拿师,你以前工作中经常接待外宾吗?”

“林珊珊的所有英语台词全部发生在她小房间的写字台前,从来没有人听过她用蹩脚的口语表达了那么那么多的爱,一个也没有?小房间之外,林珊珊和家人只说婺城方言,婺城是啥地方?”谷茉越讨论越吃不准“林珊珊”,“为什么她老是梦见坦克?虽然她姐见过真坦克,但关林珊珊什么事啊?林珊珊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反复梦见坦克这太奇怪啦。”

讨论屡屡回到原点:林珊珊是谁。雪上加霜的是,新剧本没有通过主办方的认可。蓝健也不同意对方的整改意见,坚持要在最后一幕放火,将角色们的“生活”付之一炬,生活就再也奈何不了他们了:“熊熊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天空烤化了,落下温热的雨,一道道彩虹如鸟群自由组合。”蓝健像一只跳脚鸟挥舞着剧本的最后一页,上面用红笔画满了审读意见,“我希望舞台上最后升起许多彩虹,这有什么问题吗?完全没有问题对吧,可他们就是希望我放弃,或者改成太阳。”

双方僵持了一周,毫无进展。蓝健不得已搁置争议,投入新剧本的创作中,同时和谷茉搬离主办方指定的酒店,在北六环租了一个单间。附近都是这样的平房,出门跑两百多米才有一间公厕,公厕挨着一个垃圾堆,这让蓝健在如厕中常常自我怀疑:我也是这些垃圾中的一件,垃圾生垃圾……蓝健以往坐抽水马桶一坐可以坐一个小时,许多灵感构思就是这么坐出来的,现在换成蹲坑,腿总是先于大脑麻痹。有一晚蓝健如厕归来滑了一跤,摔得又脏又臭不说,好不容易想出来的一个点子也摔没了。蓝健一边挣扎一边还在想啊想,可灵感就像烛焰燃尽了,万籁俱寂,他仿佛能听到最后一滴烛泪滴在托盘上的声音,还有心脏挨着肋骨砰砰跳动的声音。他让屁股适应了泥潭的冷,同时头脑冷静下来,他很熟悉这种肩胛骨之间脊椎和脊椎激灵的兴奋感,在他眼前,夜幕徐徐拉开,一方泥泞的舞台,一个不愿妥协又没多少资本的穷酸导演席地而坐,星光璀璨照出地上的坑洼以及长长一道滑痕,还有一些凌乱的掌印,见证了他试图站起来的努力,也是鲜明的失败证据……“这段时间他遭遇了过多的失败,多到他不禁怀疑之前平淡无聊的生活是一种至高福祉。失败总是无可避免地导向怀疑,他最近常常怀疑有人跟踪自己,如厕的时间也不能完全放松下来,他真心希望屁眼也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眼,能帮他对视对抗那些藏匿下水道的肮脏的视线,”蓝健想到整改意见,主办方肯定不满这种大胆粗俗的表达,推倒重来,“如厕的时间也不能完全放松下来,科学家说人一生平均要拉六吨屎……如厕的时间也不能完全放松下来,他怀疑自己很快就要被怀疑掀翻在地。他想到出来匆忙,门好像没关,也许关了呢,他就在关与没关之间摆荡,心不在焉提起裤子走出公厕。头顶的星星不少,明天一定是个晴好天,门也一定关好了。啪——他脚底一滑,本能地闭上眼,泥水四溅,脸上点点粗糙的冰凉,他终于被自己的怀疑掀翻在地,想到这里,他长舒一口气,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蓝健长舒一口气,抬头,橘红色的夜空,一颗星也没有。

以蓝健的创作习惯,但凡有点眉目了,谷茉就会被冠以角色名字,以便双方都进入剧中情境。可这一回,谷茉迟迟没有等来蓝健的召唤,谷茉始终只是谷茉。

谷茉第一次听见蓝健用很弱的气声自问“我写什么好呢”的时候,蓝健正坐在房东留下的沙发上,他在沙发与沙发的缝隙里找到了一把卷尺,抽出放回抽出放回,伴着生涩的划拉声,嘴唇微动机械质问“我写什么好呢”,脸上是茫然的镇静,活像《闪灵》的男主角一直用打字机敲着同一句话: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 jack a dull boy,只工作不玩耍聪明孩子也变傻。工作中的蓝健俨然暴君,绝不允许任何人毁坏他的人为孤独。蓝健无法容忍电话在不该响起的时候响起,尤其写剧本期间,他把手机,包括谷茉的,关机锁进抽屉,在绝对安静中模仿不同的口吻喃喃自语,有时一句话重复几十遍,直到嚼出最舒服的口感;吃饭是另一重无可避免的干扰,蓝健挺佩服那些为了“吃”一点不怕麻烦的“吃货”,佩服的背后是“精神贵族”的优越感?他尽可能拖延进食时间,有时饥饿抽得他浑身颤抖,右手开始打哆嗦了,字迹潦草难辨,他不得不贴紧桌面,一笔一划都更用力,指关节发白突出,仿佛命运扼住了他的喉咙迫使他不得不攥紧拳头,仿佛在命运的役使下生命正在为艺术而燃烧,这个错觉令他兴奋,肩胛骨之间脊椎和脊椎剧烈颤动。

有时甚至要求室外的鸟也得为他的工作让步。蓝健在鸟鸣中久久地盯着稿纸,那是一个筋疲力尽的过程,直到崩溃,冲到门口,冲着树和鸟用一个醉鬼的腔调咆哮,总有一天我要爬到树上锯了你们,就像李沧东电影《绿洲》的结尾那样……一旦创作向前推进了一段,暴君瞬间变回孩子,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 jack a dull boy,他陪谷茉站在门口,指着树问,为什么这个垃圾地方会有一棵这么漂亮的树呢?

有天午睡惊醒,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遮天蔽日的噪音,只有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这一个小时消停,那是筑路工人们的午餐时间。有理由怀疑树就是被筑路队半夜里偷偷伐倒烤火了,但他们都没有说出来。随着筑路队进驻,建筑垃圾覆盖了原来的生活垃圾,野猫们觅食的难度与日俱增,蓝健也在屋里一圈圈兜着,一无所获。

“想象一下,”谷茉套用蓝健的口头禅安抚说,“树只是被移植了,这在修路中很常见,说不定现在已经在植物园里,和很多树在一起。”

“那里为什么会有一棵树?孤零零的。”

“想象一下,你就是偷树的贼,动机呢?动机是什么?”

“这和我的新戏没有半毛钱关系,”蓝健不再兜圈,像个真正的盗伐贼一样认真思考了一下职业规划,“好看?”

“你每天起来都能看到它啊。”

“可能就是担心现在这种情况吧,”蓝健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的忧伤,但转瞬即逝,“这帮混蛋居然毁了这里为数不多的一点风景!我就应该先下手为强,”蓝健又开始兜圈了,“我写什么好呢?”

“想象一下……”谷茉希望他可以躺下来,和她一样,像一棵被伐倒的树,消停一会。

“我写什么好呢……”

有人敲门,很急。邻居们大都早出晚归,基本没有交集,他们也没有点外卖,除了房东,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果然是房东,左手拎着一大袋白馒头,右手帆布袋戳出一丛芹菜,很衬她的红袄裤。蓝健抢白吼道,还有三个月呢!房东像一棵芹菜一样,碧绿碧绿地愣住了。蓝健继续发挥暴君本色,我预缴了半年的房租,半年一到我一定准时搬走!你爱涨房租涨房租,爱租谁租谁!房东紧张地看着谷茉喃喃,我就是到附近买葱姜蒜顺道过来看看,我也没说什么啊我。

蓝健的委屈一点不比房东少,房门一关,暴君又被打回小男孩,趴在床上抽泣不止,“我以为我会喜欢这个烂地方,三个月过去了,事实上,我无时无刻不想逃走。”

“我们还要住三个月。”谷茉平静地提醒他。

“我知道我他妈的还要在这个烂地方待三个月,”蓝健竭力控制语速,像是自己真的没有发怒一样,“我从没觉得时间这么黏稠。”

“听说筑路队月底就会完工。”

“我以为我会喜欢这个烂地方,”蓝健做了个深呼吸,“我们完全可以继续住酒店,真的,主办方没有赶我们走,是我自己坚持要离开。”

“为了体验生活?”

“不管体验不体验,我们都在生活里,谁都逃不掉,”蓝健紧握拳头,不停思考着可以跟她说什么,但是心里很明白现在一切都搞砸了,“作家确保孤独又浪费孤独。”他们在路面钻孔的噪音间隙听见了一声鸟鸣,又一声。“我以为我会喜欢这个烂地方,我以为这个烂地方会给我以为的刺激,好让我摆脱林觉民罗大佑还有他妈的坦克彩虹彩虹坦克,我新想了一个戏,写一头从动物园出逃的东北虎流窜进城中村的故事,这是我做过的一个梦,但我只记得这个开头了,”蓝健的声音带着一种古怪的僵硬,就像他已经排练了好几次,以便能一气呵成地把话说完,“我以为我会喜欢这个烂地方,这里完全符合我对城中村的想象,但是三个月过去了,我还停在梦的开头。”

“写东北虎逃进城中村的人也困在了城中村。”

蓝健眼睛一亮,向谷茉投去鼓励的目光,“这是很妙的隐喻。”

“不管現实是怎么样的,这就是发生在你我身边的现实。”谷茉不止一次在筑路队的集体宿舍附近看见一个遛羊的大胡子男人,说是集体宿舍其实就是一排集装箱,冬冷夏热。白天大胡子把羊牵出集装箱牵到大马路上来来回回走,既是解闷,也提高了羊肉肉质;碰上雨雪天,人和羊只能待在箱子里,人不像羊,住在里面可以不发抖,羊和羊挨一起像一座垫着羊绒沙发垫的沙发,大胡子裹着军大衣背靠羊,仍不住地颤啊抖啊。谷茉好几次路过,她只敢直视那些羊的眼睛。

“很好,你的感受力很好,可能你的神经更加细致一点,女人就是这样对待她们感兴趣的事情的,只要是有关人的事情她们就能看出连本人有时都看不到的道理,她们的神经,她们的想象力,她们的感受力引导着她们,启发着她们,”蓝健说着又带了哭腔,他非常珍视那个陷在苦难里面的自己,珍视那个苦难,那是他创作的土壤,“我的感受力在流失,我真担心有一天我对一切都麻木不仁,不得不去装一副玻璃义眼,假装能够看见我不再能够看见的一切。”春节期间,婺城老年大学联合上海金秋管乐团搞了一台露天晚会,蓝健当时正在家写剧本,觉得剧本里插进一台露天晚会也不错,于是决定去看看老年大学的演出,看看母亲在台上的样子。蓝母五十二岁的时候,即蓝健硕士毕业这年,从锅炉厂退休回家,早早做好当“奶奶”的一切准备,蓝健并不领情。奶奶梦落空的蓝母在上老年大学之前,每天无所事事,一度跟着电视学女子防身术。有一年除夕,在大伯家的客厅,蓝母当众表演了几招逃脱技巧,她让蓝健姑姑从背后环抱住她,蓝母双臂朝天伸直,同时屈膝让身体下沉,大喊一声“碰”,蓝健姑姑还没反应过来,蓝母已经成功脱身并笑称,天天在家练习,总算派上用场啦……管乐团先后演奏了《红旗颂》《在灿烂的阳光下》《我的祖国》《唱支山歌给党听》,接着是女声独唱《天下同》,坐蓝健左边的大叔一边抽烟一边给前后左右充当免费讲解员,原来独唱女歌手的前身是婺城棉纺厂的纺织女工,这些年自费到处拜师,歌艺有所长进,但离专业水平还差得很远,就是和老年大学的吕老师比,也是一个天一个地,她那个高音有点吃力了,听到了吧,差一点就破了……上海乐团这次没有全员都来,真正好的艺术家怎么可能来我们这种小地方演出嘛,那个吹长笛的是本地人,对,不是上海人,还有那个小鼓,也是本地人……终于等到合唱团上场,却天降小雨,志愿者们手忙脚乱地分发塑料雨衣,场面比菜市场过道还乱。管乐团和老年大学合唱团一前一后都挤在台上,舞台本身就高,合唱团底下两排几乎都被乐手乐器挡住了。清一色的蓝丝绒合唱服,蓝母站在第四排正中,偷瞄了一眼右后方,然后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蓝母的脸比上下左右的都年轻,也松弛了,蓝健透过取景器好像重新认识了母亲。不料指挥上场后,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他和母亲之间,他以为自己会焦躁,会如坐针毡,但是都没有,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就像他以为自己会对演出感到失望,尽管来之前已经调低了期望,但现场简陋的设备和更简陋的演出效果还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没有失望,他为自己的毫无遗憾略感遗憾。第一曲《江山》差强人意,到了《共和国之恋》《共筑中国梦》,稍有好转,蓝健努力想在众声喧哗中辨出母亲的部分,一如几天后看现场合照,合照有点过曝,蓝母深陷一片深蓝里,脸上焕发着整齐划一的,因身处集体之中而心安理得的神采。合唱团一下台,雨就停了,晚会进入高潮。伴着交响管乐组曲《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打靶归来》《一二三四歌》《志愿军之歌》《我爱这蓝色的海洋》《中国空军之歌》《军队和老百姓》《咱当兵的人》,婺城民警中队陆海空三军仪仗队高举军旗,庄严入场,蓝健假装看得很投入,但对他准备要写的“露天晚会”依然没什么帮助,他为自己的毫无遗憾深感遗憾……

“放轻松,东北虎也需要打个盹。”蓝健并没有放松下来,他把两只手肘撑在枕头上,两手托腮,像一朵枯萎的花苞。谷茉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你必须忍耐,你知道我们来到这世上,第一次嗅到了空气,就哇哇哭起来,当我们生下地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傻瓜的广大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

枯萎的花苞骤然绽放,“你读过莎士比亚?你居然读过莎士比亚!”蓝健仿佛老迈的李尔王,老泪纵横,“你真是一座宝藏。”泪痕绷得脸颊不舒服,于是李尔王又做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鬼脸,“有个段子说警察在扫黄行动中,在一个妓女的包包里查到三样东西,口红、避孕套和《文化苦旅》。”

“我是读过余秋雨,”谷茉佯装生气,直直盯着蓝健,“疯子带瞎子走路,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病态,智慧和仁义在恶人眼中看来都是恶的……恶魔的丑恶的嘴脸,还不及一个恶魔般的女人那样丑恶万分。”

“你是真喜欢莎士比亚,”蓝健毫无歉意地说,“还喜欢谁?多说一点,放心,我不是菲茨杰拉德,菲茨杰拉德读过吗?了不起的盖茨比。菲茨杰拉德后期有一部分作品其实是他的妻子泽尔达写的,他甚至大段大段抄袭妻子的信件日记。请放心,我不是菲茨杰拉德,我不酗酒,我也不会剽窃你的创意,可能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我们确实是合作愉快的搭档,我很乐意听你讲一讲,之前我总是需要安静,大块完整的安静,现在我想听你说,请放心,我不会潜规则我的女演员。实不相瞒,我有个朋友,拍电影的,潜了一个女配角,结果被告强奸罪抓起来了,电影拍到一半,剧组就地解散,可怜男主角因为角色需要从64公斤增肥到了100公斤,好像现在还没有瘦回去。”

“耶路撒冷综合症,”谷茉轻轻地说,像是在体验这么说会有怎样的感觉,“耶路撒冷综合症。”

“耶路撒冷综合症?”

“约舒亚·索博尔,以色列导演, 1988年首演。”

“上帝啊,你居然知道约舒亚·索博尔?”

“他的妻子,艾德娜·索博尔,也是他的舞美和服装设计。”

“事实如此。”

“你何不找一个属于你的艾德娜·索博尔呢?”

路面钻孔的噪音间隙传来一声鸟鸣,又一声。

“艾德娜·索博尔,”蓝健把眼睛低下来又迅速抬高,直视谷茉,“请放心,我不会潜规则我的女演员。”

谷茉一边皱眉一边微笑。

“如果不排戏的话,我成熟得会比现在慢很多,很可能只是随波逐流地在生活里,浑浑噩噩,那样其实也不舒服不自在,编戏导戏仍然是带给我最大乐趣和快感的东西,甚至大于性,”蓝健辩白似的补充道,“除非我有一天,找到另外一件事,比如当厨子,如果做菜的快感超过了做戏剧,我可能就会奔着那个去。”

谷茉一边微笑一边皱眉。

“天神掌握我们的命运,正像顽童捉到飞虫,只为消遣便把我们杀害……”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相对平和安静,仿佛能够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噪音、垃圾堆、树消失后留下的豁口以及豁口一样的空白稿纸……雾霾不重的时候,蓝健也会走出斗室散散步,目睹了大胡子和他的羊,都是迷途的羔羊。

半个月后,蓝健得知父亲在婺城走失了半个月的时候,父亲已经平安回家了。母亲的电话一贯如此,报喜不报忧。蓝母用一种幸存者的口吻告诉儿子,她决定将他的父亲,她的丈夫送进婺城疗养院,“那里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和看护,绝无可能再发生这样的意外,你不知道,半个月来我每天手机不离手,等消息,我感觉手机都会咬人了。”蓝健不忍责怪母亲,“这么大的事,应该第一时间通知我。”蓝健握着手机,想象了一下手机咬人的感觉,又想了一下,假如母亲第一时间通知他,他能做什么?

蓝健决定回家一趟。房东白收了两个月的房租,对于白墙上的几点污渍,还有乱七八糟的沙发也就不计较了,但仍有话想说,扭捏了一下终于吐露难言之隐,“我的狗狗半个月前走丢了,附近都找遍了,肯定凶多吉少了,我就是不死心,我也沒有证据,就是听说筑路队前一阵吃过一顿狗肉,我就想你们帮我去打听一下,假装聊聊,我的黄狗屁股上有两块斑秃的。”谷茉疑惑地看着房东,房东盯着白墙上的污渍,怯怯说,“你们不是黑社会嘛,”房东仍旧面壁,手指指着蓝健,指腹微颤,满腹委屈,“特别是他,他是个狠角色。”

蓝健狂笑着拉上谷茉逃离出租房,一路笑一路跑,动作张狂,两个刻意做作的亡命之徒。他们跑啊跑,跑过集装箱、农贸城、没干的柏油路,跑出不干净的空气和空气中的羊汤味,仿佛找不到憎恨和绝望的真正目标所以带着愤怒冲向他们遇到的一切,就像疯子带着瞎子。他们搭乘南下的火车,到达婺城疗养院才回过神,他们好像在奔跑中路过过一团火焰。

蓝父的气色比蓝母好多了,六十多的男人,头发和胡子都还很黑,乐呵呵地冲谷茉笑。蓝母也礼貌性地笑一笑,但愁云很快又密布了那张过分蜡黄略显浮肿的脸。阳光还没有照进六人间,室友们都出去晒太阳了,蓝父看来看去最后锁定谷茉,说,“咱们认识很久了,我和你是在火车站广播室认识的吧,我的痴呆没那么严重。”

蓝健知道父亲已经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尽管仍然保留了一些这个世界的影子,对时刻敏感,每周三下午都要背一段如果违章自动下岗的责任状,不光背还会默写,《婺城铁路局职工遵章承诺书》,一二三……但生活已经不能把他怎么样了,父亲不再需要记忆,只要大家的记忆中还有他。

蓝母每周一和周五下午带着饼干水果和换洗衣物来疗养院,然后和年纪相仿的护工杨阿姨聊一聊。为免护工克扣偷吃,蓝母每次都要准备两份饼干水果,一份给自家丈夫,一份就孝敬杨阿姨。杨阿姨膀大腰圆,嗓门也大但不吼人,还算有耐心。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蓝母看见一位同样失智的中年男人坐在疗养院的阳光里,或许是久居室内的缘故,加上光照,男人的脸、耳朵、脖子、手背都雪白发亮,蓝母不禁联想到自己的惨淡近况,她的生活已经很久没有一丝光亮了,她的身体早就已经发灰变暗啦。她站在男人的侧后方,让目光死死地粘住那两只雪亮大手。只见他伸手挡在额前,阴影的变化让他饶有兴味地把玩了一阵阳光,接着双手下垂,伸进裤裆,雪白粉红的阴茎在把玩中,犹如某个新生的哺乳动物蠕动勃发。蓝母不禁捏一把汗,“自尊”的概念已经从丈夫的意识里剥离干净了,即使没剥干净,也不排除他对杨阿姨做出类似出格举动的可能。蓝母推己及人,杨阿姨应该也还有欲望,那么她能守住“自尊”“自爱”的底线吗?疗养院没有男护工,所有护工阿姨都矮胖,有一张饱经生活蹂躏的黑脸。她们有手有脚,却难得出门,常年和失智、孤寡、年迈的不幸关在疗养院里,就像和动物朝夕相处的动物园饲养员,每天早晚两次查房,对每个笼子都了如指掌。枯燥乏味的工作生活使她们乐于见到陌生人,热情地为后来者及其家属充当免费导游。

“快看快看,看见没有?”除了蓝父,蓝母、蓝健和谷茉都顺从地看向杨阿姨所指的方向,“猜猜看他是做什么的。”灰色鸭舌帽压得很低,看不清正脸,灰白鬓角修剪齐整,咸菜绿的棉袄油腻腻的,太阳一照闪闪反光,其他人都扎堆在太阳底下谈天或打盹,只有他孤零零地待在光明的边缘,偶尔朝那边瞥一眼,仿佛阳光会刺痛他的面部肌肤。“这是一个可怜的男人。”杨阿姨说。蓝健不禁质疑,疗养院还有不可怜的人吗?杨阿姨摆摆手,“他是可怜中的可怜,进来前他是一名电工,在供电所装电表的,这没什么稀奇的,关键你们猜一猜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蓝健说,难不成北大清华?杨阿姨一击掌,“他就是清华毕业的,想不到吧?”三人齐点头,但谁也没有问为什么一个八十年代末的清华高材生会在小小婺城的一个小小供电所里当一名装表接线工。命运自有它不可捉摸的安排,尤其在疗养院这种地方,他们更加明白这个道理。

“老清华没有孩子,不是‘丁克,相反那些年夫妻俩为了求子煞费苦心,别人家都是为了开上小汽车住上大房子而努力,他们呢整天腻一起为培植受精卵劳心劳力。老清华每晚睡前要做二十个俯卧撑二十个仰卧起坐,无奈孤掌难鸣,问题出在老清华的原配身上,那个假装坚强的女人其实很脆弱,终年泡在焦虑忧戚中,终于把身体泡坏了,一见到别人的孩子就激动浑身发抖,更糟的是,那个假装自爱的女人一点也不自爱,居然和人私奔!她居然还有脸私奔!老清华终于在一次酒后吐真言,可事发当时,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他的包袱太重啦,家丑不可外扬加上清华的高等教育,他不哭不闹照常上下班,就算是最亲近的同事也没看出异样。后来从供电所病退,所里摆了送别宴,那是他第一次和同事喝酒,第一次把这些糟心事摊开来讲,他哭哭啼啼地讲自己小心翼翼地积蓄能量,不敢胡思乱想不敢轻举妄动,巴巴盼着每月那几天老婆规定的‘亲密日,就在某个‘亲密日的前夜,由于兴奋也可能是紧张,老清华居然梦见了二十岁时候的老婆,那个还没有被焦虑和忧伤折磨得肿胀变形的小姑娘在梦里朝他招手微笑……突如其来的梦遗让他惊醒了,他意识到很久没有抱过老婆了,即使‘亲密日,他们也少有身体上的接触,都是各干各的,明明为了爱的结晶,可他丝毫感受不到爱……每到‘亲密日,他就屈辱地被小护士领到一个又小又暗的房间里,没窗,一开始他觉得胸闷压抑,但很快感到了封闭带来的安全感,他放心地解开裤子,房间电视上在播放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他觉得像梦一样的,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他跟着电视慢慢地找到了感觉,好像老婆只有二十岁,他也才十四五岁,然后抽搐,尽可能不呻吟地完成任务,正如他尽可能不弄洒小护士给他的那只小塑料杯……结果呢,他老婆取光银行积蓄,连婆婆的兩颗金牙都被她骗走,真是要命,”杨阿姨的脸上显出体力耗竭道德挫败的样子,“独独留下了一座纯银的送子观音,真是要命。”蓝健钦佩杨阿姨的表达能力,钦佩之余还有同情,她一定是太寂寞了,这个故事一定被她反反复复咀嚼讲述了无数遍,像《格萨尔》像《荷马史诗》,口头艺术的结晶瑰宝。

随着一名军大衣的出现,光明里的人群骚动起来,“委员长好,委员长好,委员长好……”军大衣昂首阔步,依次检阅他的部下。老清华难得地脱下鸭舌帽,露出稀疏的灰发,向军大衣微笑致意,委员长好。在杨阿姨的带头示范下,蓝健一行也配合问了“委员长好”。军大衣说,新来的小同志要打起精神来。然后转向蓝父,你这个笨蛋,不分青红皂白,随便放枪,险些造成人命血案,真是该死,非枪毙你一次,你才知道厉害!蓝父只是笑。军大衣满面春风地踱进了隔壁房间。“只要让他做委员长就开心就不惹事,你要是叫他皇上他还不高兴,他只做委员长,有意思吧,”杨阿姨指指自己的太阳穴,“天知道他在想什么,真是要命。”谷茉知道这叫顺意疗法,未及说出口,日光之下又有了新事。

相比军大衣,眼下这位穿驼色风衣的中年男人显然更具领袖气质,所到之处不开口不挥手就自动受簇拥和爱戴。据杨阿姨介绍,他是疗养院的魔术师,来来回回只会一个魔术。人们自觉地将魔术师围在圆心上,一个个都伸长脖子,微微张着嘴。蓝健了解他们,他们站在那里只是为了让一小段时间过去,或是等待某种偶然的意外出现。蓝健自己在马戏团做观众的时候,一男一女两位空中飞人在他头顶飞过来飞过去,同时变化各种高难度的姿势。男飞人倒吊着把女飞人向高空抛出,女飞人抱膝翻滚两圈后再被男飞人拖住进行高空荡秋千,然后女飞人一个打挺,两个身体就像瑞士军刀收起一样叠到一块。蓝健想象过许多种意外的可能,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足以毙命,想象一下,男飞人失手没接住搭档,女飞人直直摔下,砸到他头上,脖子和脊椎当场被砸断,女飞人也当场死亡。蓝健听说两位空中飞人后来真的出了一点意外,男飞人在和女飞人交换位置时滑脱了,女飞人反应迅速用双手抱住搭档的一只脚,男飞人双臂下垂倒吊半空,谢天谢地,脑袋距离地面还有相当的高度。可能太多次的成功降低了人们对难度的认知,对节目的兴趣也慢慢转淡,直到这个有惊无险的意外,“空中飞人”又有了很高的人气……

魔术师的脚边蹲着一只公鸡,在众人的注视下,公鸡不安地打了一声鸣。魔术师抓起鸡塞进一只绿色的木箱里,盖好。鸡鸣闷在里头,观众都不自觉地深呼吸了一下,尽管大部分人已经深谙接下来的套路,魔术师将用一把钢锯假装卖力地把那个二合一的木箱子一分为二,然后从其中一半箱子里抓出完好无损的鸡。生活对于魔术师和他的鸡来说,不是死水,而是可怕的循环,永远在施暴和受害,永远没有伤口疤痕,只有悲伤的历史一再重演。等到魔术师真的把鸡拎出来,所有人都激动地鼓掌叫好,手掌和耳朵像鸡冠一样血血红。蓝健发现杨阿姨的黑脸上居然也泛出一点红晕,寂寞空洞的双眼里飞出来一点光。生活对于疗养院的其他人来说,是一潭死水。

蓝母在人群中探头探脑,每张脸都被魔术涂上了鸡冠的颜色。杨阿姨在寂寞空洞的脑中过了一遍蓝母所谓的“通体雪白发亮的男人”,然后像个女领袖似的大手一挥,“这些货的身体我全部看过,没办法啊,我每月都要给他们擦一次身,又脏又臭,真是要命,要真有一个雪白发亮的男人,我要去拜菩萨啦。”碍于蓝健和谷茉在场,蓝母不便描述露阴癖的更多细节,只好把目光放回魔术师身上,他以前是马戏团的吗?杨阿姨说,卖保健品的。

有魔术表演就意味着晚饭有鸡吃。杨阿姨嘟起肥厚的嘴唇朝那只鸡努了努,你们要留下来吃晚饭吗?每位只收十块钱,很实惠的。一个绑着皮围裙的瘦高个接手了魔术道具。从切割魔术中生还的鸡终究还是倒在了另一把刀下。观众们纷纷拥到后厨围观瘦高个杀鸡,仿佛观看魔术后的余兴节目,同时暗暗盘算,晚饭能吃到哪个部位。只有魔术师和老清华离得远远的。瘦高个杀鸡技术一流,鸡脖上划一刀,血线笔直注入地上的大粗碗里,执刀多年,刀口和血线都从未歪过,更别说洒出一星半点血沫了。围观者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两眼放光,嘴巴微张,静候血线变得淅沥沥,消失在半空中。蓝健离开疗养院的时候,拔鸡毛的瘦高个周围还站了不少观众,他们两眼放光,嘴巴微张,味蕾和灵魂一样贫瘠。

蓝母感慨每次从疗养院出来仿佛重返人间,提议去吃火锅。火锅店和相邻的五金店、卤味店、消防器材商店并无区别,统一的店招,倦怠的店家,墙上的菜单灰蒙蒙的,店里的装修布置还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格。蓝健用一种夸张的戏剧腔调对谷茉说,这就是婺城了。谷茉用婺城方言淡淡地讲了一句“真的是看不到一点希望”。蓝母登时抬头,你是婺城人?你不是婺城人吧?谷茉回答,我是林珊珊。蓝母想了一下,林珊珊?谷茉说,蓝健写的一个角色,不是讲英语就是说婺城方言,我花了很多时间学习婺城方言,最后也没用上。蓝母想起来了,说,林珊珊是以前的隔壁邻居。

肥牛和羊肉在滚汤里浮沉。蓝母趁热吃下一些涮羊肉,声音亮起来,隔着白茫茫的雾气,她带着对面两个后辈穿越历史烟尘——

“林家两个女儿,林珊珊的姐姐叫林娜娜,高中毕业考上北京的大学,具体哪个大学我记不清了,虽然不是北大清华,但是八十年代上个中专都了不得了,何况是北京的大学,林珊珊从小就以姐姐为榜样,小学、初中都是姐姐读过的,这个林珊珊用功勤奋真是没话说的,以前我下了夜班回家,整幢单元楼只有林珊珊的小房间还亮着,双休日经常能听到林珊珊跟着英语磁带练听力练口语。”

谷茉看了蓝健一眼,蓝健假装没感觉。

“我没少跟蓝健讲,现成的榜样就在身边,”蓝母也看了一眼蓝健,“蓝健呢,阳奉阴违,只要我们不在家,他就偷看电视,他从小就很喜欢看电视剧看电影看小说,家里买了影碟机之后变本加厉看,我哪里想得到,我居然培养出了一个导演。”

谷茉看了蓝健一眼,蓝健撇撇嘴。

“林娜娜后来出国了,林家也搬走了,就没联系了,”雾气散去,蓝母两颊通红,沁出一层汗,“那个年代走了回来了又走了都很正常的,当然也有像我们这种死心塌地一辈子留守婺城的……真的是看不到一点希望。”

谷茉满怀歉意地再次解释,那只是一句台词,出自蓝健之手。

蓝母把视线聚焦到儿子身上,“你真是这么想的吗?”肥牛和羊肉都捞光了,剩一锅汤空沸,咕咕咕咕……

“我不是回来了嘛。”蓝健真希望再来一盘肥牛堵上每张嘴。

“为了林珊珊?”蓝母脸上浮出微醺之意,“你以前在日记里经常写到林珊珊的,不是老师布置的日记,你自己真正想写的,藏在垫被下面,我换床单的时候发现的,有段时间你天天在日记里记林珊珊的穿着打扮,从头饰发型到衣裤鞋袜,你还记得吧?我还记得日记本第一页用很大的字写着:日记日记天天记,一天不记就忘记,谁敢偷看我日记,我就对他不客气,”蓝母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皱纹揉碎了她的脸,“你一年回来一次就是对我的不客气吗?”

蓝健的脸红得像一大盘生肥牛。

“本来我准备摊牌干涉了,林家却搬走了,”蓝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两个肩膀松懈下来,“假如林珊珊一直都在,你是不是早就已经结婚了?”蓝母醉了,或者彻底醒了,“假如你爸早点当爷爷抱孙子,说不定就不会闲出这种病来了,”蓝母又笑起来,笑中带着一股辛辣味,“真的是看不到一點希望……”

细细的雨丝飘到落地窗上。蓝母接到了牌友的电话,然后带着满脸笑意和满身的火锅味去赴约了。蓝健和谷茉隔着玻璃目送蓝母在斑驳的光晕中一路小跑到对面,人行道上的红灯糊成了一方血红。

整个婺城都在下雨。

结账的时候谷茉发现吧台后面的矮桌上摊着两堆塑料圈,一左一右,一黑一白,在台灯的照拂下,老板娘左手拿起一只黑圈扣进右手的白圈里,一起一落,节奏均衡,一边解释,圣诞节快到了,这些都赶着出口到要过圣诞节的地方。老板娘做完一件成品举到谷茉面前,好像展示一副新耳环,这是圣诞树上的扣环,不起眼,但必不可少。谷茉笑笑,圣诞快乐。

“夜巴黎”的招牌走近了才看清是“夜巴黎”,“巴黎”两个字完全不亮了,在此之前谷茉提议夜游一番婺城,他们押了二十块钱在火锅店,向老板娘借了把伞。“真有意思,快餐店叫这种名字。”谷茉和蓝健站在“夜巴黎”的卷帘门前,他们已经在雨中走过了婺城主干道的三分之一,意外发现不论卤味店、烟酒店还是卖消防器材的商铺,柜台边都坐着做手工的人,一左一右一黑一白两堆塑料圈,圣诞节的半成品。对面药酒店的一家三口也不例外,塑料配件分别放在两只泡着乌梢蛇和眼镜蛇的巨大玻璃罐的顶上,三人安静专注配合无间,像一组舞台上的背景人物,也像沉睡在罐子里的蛇。蓝健热切地望着他们,谷茉无法分辨那是出于渴望还是仅仅好奇。往前走,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冷冷清清的手机店,两个导购目光灼灼,恨不得把每一个过路人都看进店里。谷茉注意到手机店门口的海报上还是前年的老机型。

“这就是婺城了,”蓝健想到母亲还在用上上上一款的老手机,“新事物到达这总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婺城时差。”

“这像是一出好戏应该有的名字,”蓝健冲到伞外,在手机导购惊诧的目光中,踩着手机店传出的《最炫民族风》转了几圈然后转回伞下,大口呼吸冷空气,享受着胸膛有节奏的起伏,他觉得自己的胸膛如此宽厚有力,“回来之前我就有预感,我在这里会找到新的戏,不如说,新的戏会找上我,婺城时差,八十年代人人听邓丽君,可婺城其实是八十年代末才有邓丽君的歌,看看街上的人,婺城就像冥王星,距离太阳太远了,现在更像是直接被除名了,如果我有耶路撒冷综合征,婺城就是我的耶路撒冷。”

手机店和邮局之间隔着一条小巷,已是晚上十点,但巷子里可比主干道热闹多了,两边洗牌声啼不住,理发店烟酒铺旧仓库统统灯火通明,这就是婺城了,漫漫长夜,不打牌不搓麻还能干嘛?二手烟一蓬一蓬升起,托住一团一团白炽灯的光,海市蜃楼一般,醉生梦死一般,混沌的烟尘里时隐时现一张张麻木的旧脸庞,不麻木不钝化如何在这样小的县城里兴兴头头地活下去?蓝母过去没少埋怨蓝健心胸狭隘,一点小事也闷在心里斤斤计较,不像个男人,至少不像蓝母心目中的男人那样,有商有量,宽宏大量。蓝健从不辩解,也为自己的过分敏感困扰过,既是天性,也是后天的职业病。蓝健不知道蓝母是否还记得,在他小学三年级的那些夜晚,她教唆他打电话给值班的父亲,她在边上小声示范:爸,我舍不得妈妈,我不能没有妈妈……他依葫芦画瓢全学给父亲听。蓝健上到小学四年级才知道,蓝母怀疑蓝父和火车站广播室的播音员搞外遇,父亲母亲躺在他房间斜对过的卧房里,趁夜色也趁着蓝健熟睡之际,压低嗓音激烈争执。现在想一想,蓝母和前段时间蓝健看过的一则社会新闻里的母亲也差不多,为了挽留丈夫的心,妻子藏匿儿子然后报假警谎称孩子失踪,于是警民联动全城寻孩,几天后谎言拆穿,妻子被检察院批捕……蓝母只是没有那位母亲疯狂而已,只敢付出一点点很小的代价来匹配她那一点小机心,如今那样的机警敏感早就熄灭了,像“夜巴黎”的“巴黎”,只剩下钝重沉实的“夜”,夜晚这么长,不糊涂一点怎么过得去?

第二天仍是阴雨绵绵,蓝母早早起床,吃午饭的时候说了一句,安分守己的人白天是不睡觉的。谷茉顿时脸红,前一晚他们在蓝健的房间里讨论“婺城时差”到后半夜,在那个没通过的剧本的基础上,舍弃林觉民,又加了一些支线人物,完完全全都是蓝健谷茉的同辈人,但谷茉明确表示拒演“林珊珊”。蓝母吃完午饭掏出一张请柬,柳青叔叔家娶媳妇,晚上在会宾楼摆婚宴。蓝健提议把父亲接回来,母亲不置可否,等到他俩吃完饭才松口,晚上你们看紧一点。

蓝健和谷茉直接从疗养院打车去酒店,距离会宾楼还有两百多米已经堵得不行了,蓝健和谷茉一人一边搀着蓝父下车。蓝父体重很轻,与其说搀,更像是两人架着他,架空他向前挪。蓝母孤零零杵在酒店门口,眉毛和嘴唇显然都修饰过,夹在迎来送往的宾朋中间,笑容僵在脸上。酒店门口拴了一匹马,听说在离酒店最后一公里的地方,新郎新娘下车上马,配合摄像师做出红尘作伴的幸福模样。婺城的浪漫,婺城时差。

“大街上碰到肯定是认不出来了,”柳青叔叔笑眯眯地和蓝健寒暄,“女朋友真漂亮,等你的喜酒啊。”蓝健微微一笑,还在想那匹马,他可以写一个盗马贼的故事,一匹在公园供人拍照留念的马有一天被公园管理员牵走了,那匹马还有个特别的绝活,会喝可乐……敏感的心又跳动了,思绪漫漶,想象力再一次让该死的灵感侵扰了他平静也贫瘠的生活……谷茉不知道,蓝父蓝母更加不了解,柳青叔叔一度是蓝健精神上的父,年轻的柳青叔叔可谓家属楼里的大才子,能写会画,还精通篆刻,蓝健小时候在柳青叔叔家看过不少录像带,有香港枪战片也有看得一知半解的外国片,一盘录像带就是一个新世界,柳青叔叔无疑是他的领路人,带他追赶了一些婺城时差。

婚庆主持人全程卖力吆喝炒气氛,无奈收效甚微,到了新人奉茶环节,反响才热烈一点。人到中年的柳青叔叔和曹美琴阿姨站在台上,身体僵硬表情僵硬。新娘也用僵硬的普通话说,妈,喝茶。曹阿姨接茶抿一口,好的,谢谢。又生硬又客套,也许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机会,以她为中心为主角,难免患得患失。在场宾客也感到了一丝尴尬,于是鼓掌起来,掌声填满了大厅。主持人趁热打铁叫了一堆小朋友上台互动,一加一什么时候不等于二?答对了这个玩具熊就是你的了。小朋友迅速作答:算错的时候。主持人纠正说,是你爸加你妈然后有了你,就等于三。小朋友反驳说,我爸和我妈有了我,还有小弟弟,可能还要小妹妹……最后的变脸秀也不尽如人意,主持人光从嘴里喷出一团团雾蒙蒙的煤油,右手的打火机却迟迟点不着,哑火的表演引来阵阵倒彩。同桌吃席的一位卷发阿姨抱怨说,主持人一点不专业,应该扣工资。现场状况连连,谁都没有比谁好哪去,蓝健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有所放松,他注意到母亲也是,她开始拆一只很肥的母蟹,不再频频偷瞄儿子身旁的丈夫。谢天谢地,蓝健和谷茉之前担心的状况都没有发生,蓝父像一个教养很好的老孩子安静坐着,规规矩矩进食,不时抬头冲别人发出友善的微笑。散席之后蓝父被接回家中过夜,当他在卧房故地重游,依然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他像一个教养很好的文明游客,在熟悉又陌生的老式穿衣镜前站了站,然后爬上陌生又熟悉的老席梦思床,安静入睡。

隔天谷茉有意起个大早,听见斜对过卧房里蓝母的呢喃,你特别不开心是吧,我也是,真的,我不开心的时候,也爱笑,你比我厉害,你笑得出来,很多时候我笑不出……蓝父笑眯眯地起床吃完早饭笑眯眯地坐上去疗养院的出租车。谷茉坐副驾,通过后视镜看见后排的母子俩都板着脸。司机打开收音机,一个闷闷的男声反复唱道:都会好的,总会有的,那些风雨,还有阴霾,关于未来,就请你坦然,不要离开,不要离开;都会好的,总会有的, 那些风雨,还有阴霾,关于未来,就请你坦然,不要离开,不要离开;都会好的,总会有的, 那些风雨,还有阴霾,关于未来,就请你坦然,不要离开,请你等待;都会好的,总会有的, 那些风雨,还有阴霾,关于未来,就请你坦然,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疗养院门口的斜坡上停了一辆警车。谷茉嘀咕了一句,不会是护工虐待病人被家属发现了吧。这时疗养院大门打开,瘦高个像只鸡似的被押出来,后面跟了两名警察,警察后面是院长和病友们。瘦高个的皮围裙还没解下来,日光之下,暗沉沉的血迹显出来。

斜坡很窄,出租车一路退到公路上为警车让路,警车倒到公路上才掉头。蓝父突然大喊:快!跟上!快跟上!未及蓝健他们反应过来,出租车已经跟上警车一路向北。出了婺城,向西拐到小路,并在一条干渠边再次拐上向北的小路又开了一刻钟,瘦高个就是在那条郊区小路上伏击了路过的少女。二十多年过去了,从婺城到达当年的作案现场,所走路线和瘦高个描述的一模一样,除了干渠边多了一座小厂房,甚至稻田和行道树都还延续着当年的格局。出租车形同剧场的VIP包厢,蓝健他们近距离观看了整个指认过程。两名警察在指認范围内又挖又刨,干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从荒田里掘出一堆白骨,日光之下,如白雪皑皑。

疗养院出了一个杀人犯,自然人心惶惶,不少家属准备转院。魔术师作为举报者虽然有功,但在讲述他和徐顺华交往的过程中,眼里的慌乱暴露无遗,只好一遍又一遍更加卖力地讲啊讲,好排干净眼里心里的余悸。

“我每次表演魔术的鸡都是从他那里拿的嘛,所以我们关系近一点。我老早就发现他杀鸡技术一流了,他笑笑说,他杀过人的。我就当笑话牛皮听一听。听得多了我就问他杀过什么人啊。他说一个是占了他家地基的邻居,还有一个是女中学生。我对女中学生感兴趣,但他每次讲得都不太一样,有时候说女中学生失恋了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外散心,有时候又说女中学生是他从城里骗到郊区的,一会说女中学生唱歌很好听,一会又说女中学生早晚要被资本主义拱了,遇害前还在听英语,总之他把女学生绑到干渠边,抽出袖子里的钢管从后面打了她的头部,女学生被打得趴在地上乱喊乱叫,别打了!打死了!每次说到这里他都很得意,都要停一下看看我的反应,从干渠打到田里,他一直打到女学生不再叫喊,周围死静死静,只有女学生的随身听还在循环播着鸟语,他说那是他听过最恐怖的声音。今年年初婺城自来水厂来疗养院慰问,一开始都好好的,后来谁的手机响了,一首英文歌,他居然跑回厨房躲起来,他好像真的挺怕听到英语的。那时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我问了好多人,九十年代婺城还真有过一起宅基地纠纷案,至于少女凶杀案倒是没听过,反正我再也不夸他杀鸡技术一流也不听他讲那些真真假假的杀人故事了,可能因为这样他才起疑心的吧。昨天早上我发现我的茶缸味道很怪,倒出一些黑黑的小颗粒,是老鼠药。我害怕极了,想了一晚上,决定报警,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相信政府相信人民警察,他应该会判死刑吧,不会再回来了吧……”

更权威的犯罪细节经婺城新闻联播、婺城晚报披露出来:徐顺华(在逃编号:T3307230009991

996090007),男,汉族,1964年6月5日出生,户籍地址:婺城泉溪镇下宅口村。身份证号码:330723640605301;1989年6月4日因宅基地纠纷杀害邻居户主,被婺城公安局上网追逃,潜逃期间徐顺华一直隐姓埋名住在婺城北郊一处窝棚内,以替人看蔬菜大棚为业,2003年7月22日,徐顺华再次作案,残忍杀害少女一名,藏尸于一废弃塑料大棚内,后又浇筑水泥企图毁尸灭迹,死者身份目前还在确认中,不排除是周边省份人口;2008年5月徐顺华入职婺城疗养院担任食堂厨师至今……

蓝父浑然不觉疗养院有什么变化,笑眯眯地由蓝母引着,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看上去有点疲惫,落座不久,军大衣来了。在他们叫出“委员长”之前,军大衣已经捧起蓝父的双手,秘书长,你终于回来啦。蓝健虽然不解但也懒得追究父亲是何时同军大衣发展出这般深情厚谊的,這里是疗养院,命运自有它不可捉摸的安排。军大衣说,秘书长,请颁布法令。蓝父流利地背了一遍《婺城铁路局职工遵章承诺书》,总共七条,一字不差。军大衣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拍拍蓝父的左肩,秘书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蓝健刚从旅行袋中掏出父亲的茶杯,又听见军大衣睁着眼睛说瞎话,秘书长,你可算回来啦,你知不知道我前天看见一只大老鼠从你的杯子里爬出来,我怕它又爬回去就一直守着你的杯子,守着守着我困了,秘书长,我可没有亏待你啊,在我睡着之前我也没忘记往你的杯子里放一点老鼠药。蓝父一如既往笑眯眯地握着茶杯。生活再也奈何不了他了,命运也不行。

又一次走出疗养院的大门,蓝健抬头向上看天,直到脖子抵住了后领。第一次来的时候蓝健曾指着作息表上下午两点到四点的“晒太阳”一栏,问杨阿姨,假如没有太阳呢?杨阿姨不屑地回答,不管有没有太阳都有两个小时晒太阳的时间,太阳一直都在,只是有时候看不见而已。

太阳一直都在。

在徐顺华落网之前;在林珊珊搬走之后;在蓝健外婆拼命生产粮食拼命储藏粮食的年代;在蓝父从铁道学院毕业上班第一个月就撞死了一个在铁轨上捡煤渣的老妪之际,蓝父从此调回车站做后勤保卫工作……太阳一直都在。

现在,在太阳的注视下,谷茉就像一个潜逃多年的通缉犯,因为不堪重负,终于吐出了背负多时的秘密——

“如你所愿,我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推拿师,我也是导演,拍纪录片的。两个导演在推拿店碰一块,一个想要放松一下的导演碰上另一个体验生活的导演,这概率,这比我当时筹备的推拿题材有意思多啦,”谷茉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站直了身体,但很快又插回口袋里,“第一次在操场上排完戏,我感到空前的失落,离开角色不知道该干嘛,我给朋友发了一条信息说我现在又做回我自己了,没错,我虽然演了一头‘牛,可我感觉那更像我,之前我从没想过在我身上在我心里有那么多‘垂头丧气和‘闷闷不乐,意识到这点之后反而轻松起来,也可能因为一天到晚都在演戏突然就不想演了,突然就不害怕暴露我的垂头丧气闷闷不乐了,我还是愤怒但不过激,还是不开心但有了冲劲,还是很失落很失落,第二天我买了一份豆浆油条跑回去,到操场上看升旗……本来北京的租期一到我就准备摊牌走人,可架不住好奇,我想来看看你的那些‘牛,还有婺城,你的耶路撒冷。”

蓝健礼貌地笑了几声,尽量不露痕迹地看看蓝母,然后掏出手机递给谷茉,一条几天前的短信:“婺城欢迎您!旅游咨询热线96923,婺城旅游网(m.wucheng.com)竭诚为您服务。请拒绝野导揽客,远离消费陷阱。婺城旅委祝旅途愉快!”

“实不相瞒我一直在偷拍你,断断续续拍了两年,你彩排抓狂或者想到好点子乱蹦乱叫的场面全都有,再好的演员也没法还原那个生动和狂热,当然我也拍了一部分婺城疗养院,”谷茉指了指胸口的十字架项链,“这是我从执法记录仪上得到的启发,我一朋友帮我改良的。”

“我一直在想你追随我的理由,难道仅仅是为了和天才在一起?”蓝健用坏笑掩饰了自己的震惊和局促,“反正我是做不到,如果一个天才让我给他打扫房间,我对那个天才的欣赏也就到头了。”

未经剪辑的原始素材从晚上七点一直播到第二天清晨,熬不住了睡一觉起来接着看,蓝母渴望了解蓝健,隔着屏幕,她好像重新认识了他,在她和婺城以外的地方,她的孩子像演戏又像生活地存在着。而眼下他确凿无疑地睡在她脚边的另一张沙发上,脆弱又柔软,满腹故事以及披着故事外壳的心事。蓝母小声告诉谷茉,我一直都觉得他挺有魅力的,大概是因为我不为他工作吧。谷茉笑了。

“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婺城时差?我最伟大的女演员。”蓝健睡眼惺忪地再次向谷茉发出邀请。

“我可以继续拍你筹备‘婺城时差的过程吗?”谷茉也是哈欠连天,然后用蹩脚的婺城方言说了一句,“我们都像牛一样付出了诚实的劳动。”

那些发生在太阳底下的故事进一步丰满了剧本大纲,使他和她跟着一起把一些事重新过一遍,把一些谜底解开,把一些谜面篡改。经蓝母朋友介绍,蓝健以极低的价格租下了婺城商场五楼一家倒闭不久的舞蹈培训机构的排练厅,简单改造了一下,完全可以满足小剧场演出。在布置舞台期间,蓝健和谷茉就要不要彩虹道具产生过一点分歧,最后还是蓝健说服了谷茉,在婺城,彩虹完全可以挂上去,这里太闭塞了,彩虹就是彩虹,没别的意思。

舞台边的脚灯犹如一只只伤风的眼睛,代替晚上的观众预览了彩排的谷茉。最后一幕,她走在一条有月光的小路上,沿途挂满各种不同时刻的钟表,路的尽头就是“死亡”——一只竖在舞台右侧的圆筒形透明容器,三分之二的注水保证演员落水后能够露出脑袋正常呼吸,只是发酸发臭,有点像久存腐坏的血——蓝健和谷茉一致认为这是很没安全感的一个意象,但把它排进戏里就很有安全感了,觉得它只是戏里面的东西。

所有人都知道死亡在逼近,只有谷茉佯装不知情,只有谷茉的角色毫不知情,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摇头晃脑地重复着属于那个世界的“Merry Christmas”,扑通一声,一脚踩空,死亡是凉爽的夜晚。

脚灯晃了一下,又牢牢稳住了。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