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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饥荒

2019-08-07张夏

长江文艺 2019年8期
关键词:干娘母亲

张夏

1

夜凉如水,到处雾蒙蒙的。风从对岸吹来,掠过幽暗的湖面,将陈米的头发刮得飕飕响。陈米沿着堤坡走,看到一个小女孩在路灯下哭,却看不清她的脸。于是问她是谁,为何哭得这么伤心。小女孩回答,我是荒月呵,求求你,给点儿吃的吧,我真的好饿好饿。陈米又问,你怎么饿成这样?小女孩说,我们那里遭旱灾,家里养不起我了。

陈米一听,顿时也感到饿得不行,就说你等着,我娘老子有个大粮仓,我去拿点米给你。说罢,她猛地回头,似乎被什么撞到,再翻个身,却是从梦里惊醒过来。伸手一探,旁边空空如也。母亲呢,去哪里了?

2

于是赶紧起床去找。屋里屋外,楼上楼下,最后在小区花园的亭子间看到一个身影。

母亲僵直地站在柱子旁边,一件黑色寿衣镶着白绸滚边,裹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一股丧气正弥漫开来。陈米不觉背脊发麻,失声吼道:“这半夜三更的,你莫不是疯了?”

费了牛鼻子力气才将母亲勸回家,陈米几近哀求:“娘老子呵,你这样会吓死人的!刘有良要是知道,更会跟我闹离婚!”

母亲好像没听见,顾自念叨:“黄土埋到胸口了,咋还不断气呢?我都看到你外婆、舅舅,还有你爸在向我招手呢。”语气里充满向往,似乎恨不得马上就过奈何桥。

陈米一听,苦笑不已。母亲又重提旧事了,简直眉飞色舞:国军到村里抓壮丁那年,你外公那么斯文的一个私塾先生,只好带着你舅舅出去讨饭;你外婆挖野菜时饿死那年才28岁;我才11个月就没了娘,被抛在山路上差点被麻雀吃掉,后来跟着兄嫂过,常被你舅娘打骂,怪我吃得太多;你舅娘自己长了个铁胃,嘴馋得很,为了吃点好的常跟人勾三搭四。1948年洞庭湖决堤,很多人没法逃跑了,就将一家老小绑在同一条绳子上。等洪水退了,你外公、舅舅被临时抽丁去帮着打捞。捞上来的尸体成串成串,摆在河滩上,全都肿胀发臭,眼珠子瞪着,乌泱乌泱一大片。洪水过后,便是瘟疫,瘟疫过后,便是饥荒。那时候谁家没挨过饿?树皮、树叶、野菜、糠咽饭,什么没吃过?刘有良的爷爷连人肉都敢吃呢。你看有良现在嘚瑟成啥样了。

母亲说到这里,咳了咳,郑重总结:“做人不能忘本,不然要遭天打雷劈!”

陈米说,只要你自己活下来了就行,都太平盛世了,老提这些惨事干啥?

母亲嗝住,然后嘿嘿笑,又继续欣赏镜子里的那个黑色老妇。寿衣是她自己置办的,上好的府绸面料,看起来有些吓人,其实子孙富贵万年长呵。压在箱底下好几年,再不穿就得发霉啦。

陈米只好对她的大无畏精神表示佩服,说娘老子呵,你真是看空了一切。母亲却突然忧心忡忡,说万一在那边又挨饿可怎么办呢?

考验陈米的时候到了。陈米说放心吧,到时我给你烧一个大粮仓,包你三生三世都吃不完。

哪知母亲竟突然发怒,说老五呵老五,你这不是咒我早死吗?说罢,拿起一个杯子往地上砸,碎片差点溅到陈米脸上。她还振振有词:“你看看你吧,多年来总跟我作对,就是专门给我折寿的!”

这又是什么昏话!陈米猛地站起来,绷着脸说:“你在老家祸害一堆人,现在又来祸害我!”说罢,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将门一摔,任由老太婆在外面一阵干嚎:“眼见我要死了,你还这样不孝哇!”

陈米用被子蒙着头,心想阳世上那么多老太婆死得,未必你就死不得?

这忤逆恶毒的念头一出,就像紧箍咒一般,让陈米头疼欲裂。正想着这么快就遭了现世报时,母亲在外大放悲声,所哭内容千年不变:可怜我才11个月就没了娘,我的娘呵,你活活饿死,扔下女儿在世间挨饿受折磨。

母亲这一哭,荡气回肠。似乎天要崩,地要裂,陈米罪大恶极天良丧尽分分钟会遭天打雷劈。“好了,好了”,陈米冲出去,说:“我错了,我有罪,我愧对你的养育之恩,我向你赔礼道歉行不行?”

母亲瞬间止哭,收兵。陈米却是眼也花了,头也晕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打开一袋饼干狂吃起来。

3

过了几天,便是中秋节。刘有良也回来了。夫妻有说有笑,母亲也没怎么出幺蛾子。整个白天一家人团结活泼幸福和谐太平无事。天黑时陈米吁了口气,说咱们出去赏月吧。如此温良贤淑的范儿,让有良有点发懵,于是乱问一句:“你娘老子呢?”

陈米这才发现母亲不在家。正纳闷时,接到小区物管的电话。物管说,陈女士,你家老太太刚才跟人打架了哦。陈米听了,顿时跟受了伤的蝙蝠似的,满屋子乱撞起来。

物管处也真是矫情,搞什么狗屁邻里节,在会所门口发放免费月饼,那种甜腻的,廉价的,极容易造成血糖升高的杂牌月饼,说是数量有限,发完即止。年轻人都不稀罕,却有上百个老年人蜂拥而上。母亲平时浑身喊疼,这会儿腿脚利索得很,心急火燎赶过去,而且还企图插队。站在她后面的一个老头哪里肯依。两人为此吵得不可开交。一番拉扯之下,母亲将那个老头的脸抓伤了。

陈米将母亲领回来时,简直无地自容。母亲却一点不惭愧,说我要不是身体差了点,肯定让那个老不死的满脸开花!

陈米忍了忍,没忍住,对母亲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又不能吃甜的,何苦这样丢人现眼?

母亲直瞪瞪地看过来,双手一摊,说遇到吃的了,凭啥不抢?

陈米嗤笑,捂住胃部,一股暗疼从那里传来,火苗子腾腾地往上窜。

大过节的,和气生财。生意人刘有良赶紧打圆场,说老人家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先尽可能地占有,抢到手再说嘛。

哪知当丈母娘的毫不领情,说少在这里甜言蜜语,你刘有良心里的花花肠子,老子清楚得很!

刘有良噎住,说惹不起总躲得起,就冲进卧室并把门带上了。陈米的母亲对着门呸道:装个啥的大尾巴狼?我不就插个队领了盒月饼吗?去问问你老娘,当年办食堂时干过些啥好事!

怎么还扯到婆婆身上去了。婆婆患有严重鼻炎,这会儿不得在老家打喷嚏?陈米无奈摇头,说有些事都过去五六十年了,何苦还去翻旧账?做人往前看不行吗?

往前看?母亲尖叫起来:你以为将来就菩萨保平安了?到时候再饿肚子怎么办?

这话让陈米的胃部更加难受,就说都这么晚了,你还是去睡吧。母亲说睡不着。陈米只好强迫她躺在床上,说我陪着你,必须赶紧睡!你不知道自己是个病壳壳吗?

4

母亲四十多岁时,就被检查出了糖尿病,从此忌口挺多,食物不是南瓜洋葱,就是高粱糙米。为了多活几年,哪怕是多活几天,母亲几乎从未吃饱过。即便如此,她的体质还是不可逆转地衰败,连行为也越来越古怪。

来深圳前,她总是死守着她的乡下老屋,哪儿都不肯去。问她原因,她说怕家里被邻居偷。这话让几个女儿哭笑不得。母亲的屋子旧,摆设旧,全部加起来也值不了几个钱。现在农村光景好多了,哪个不长眼的贼会瞄上她那点家当呢?

邻居们嫌她事多,一致怂恿:刘娭毑,你有五朵富贵金花,女婿不是当官就是当老板,你干吗不到城里去享福呢?

母亲却摇头不迭,说我还是待在这屋里稳当点儿。

但她显然过得并不稳当,好多次半夜打电话轮番骚扰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我梦到你们坐牢了,饿得皮包骨,一个比一个惨呐。

女儿们气得发晕,说你老人家莫不是撞鬼了?我们全都好得很!

母亲还是不放心,一遍又一遍叮嘱:可不要做犯法的事呵。

陈米的四个姐姐均嗤之以鼻:神经!

母亲就念叨起陈米来,说老五出生时就饿肚子,大学没考上,嫁人又没眼光,万一将来日子为难可怎么得了。陈米的四个姐姐窃笑,纷纷在微信群里给陈米留言:老五,娘老子想你想得睡不着哦。

陈米就有点感动,头脑一热,把母亲接到深圳来了。

母亲过来之后,陈米方知接了个大包袱。

老太婆又啰嗦又难缠,说话不怕把人呛死。陈米买多一条裙子,有良将剩饭倒进下水道,都是她生气找茬的理由。甚至,她还撺掇陈米离婚。理由是有良吃相太难看,满嘴吧唧吧唧的,别看他现在笑眉笑眼,如果哪天遇到饥荒,肯定要抢走你口粮的。陈米说,怎么可能再遇到饥荒?母亲嗤笑,说得胸有成竹:瞧着吧,会有那么一天的。

5

此刻,母亲倚在枕头上,深凹的眼睛在昏暗中凝视着窗外,浑身就跟通了电似的,恨不得随时遁入夜色。一场她想象中的未来大饥荒,正黑压压地逼近,让她难以入眠。她的念叨顽强又执拗:假如将一万斤稻谷放在粮仓里,能不能保管三年以上?国家养那么多科学家,未必就想不出一个好法子?常言道,民以食为天,最重要的事情不还是吃饱肚皮吗?

陈米说,现在是高科技时代,连食物都能打印出来了。实在没米饭吃,你吃高粱荞麦会更好。母亲被绕晕了,狐疑地眨巴着眼睛,说你打印一袋米给我瞧瞧。陈米假装没听见,恶声喝道:“闭上眼睛数绵羊吧!你再不睡可别怪我发脾气!”

母亲闭上了嘴。

6

劉有良对这个丈母娘实在忍不得了。中秋刚过,他就对陈米提出严重抗议,说老太婆再这样闹下去,我只有离家出走!

出走?夫妻分房好久了,想出去鬼混就明说,何必乱找借口?陈米撇嘴,说你要滚就滚。有良正色说,你这性格谁受得了你?难怪你几个姐姐都叫你陈独秀。

这话倒把陈米逗笑了。哪怕有良拖着箱子离开,她还是忍不住笑,笑得浑身发抖。

几个姐姐在微信群里问,娘老子在深圳表现如何?陈米说,她一来就让我陷入饥饿恐慌。她们问,莫不是你的血糖也有问题?又说起各自的老公,应酬太多,身体都变差了。人到中年嘛,已知天命,控制好三高,求个安稳余生就行。

姐姐们叽叽喳喳地谈起了人生。大姐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我家那口子被局里的人举报过几回,幸好上面还有人保他。唉,真该刷刷晦气了,到时五姊妹一起带着娘老子去东南亚玩玩吧。

三姐和四姐说,大姐,你家底最厚,直接把我们的费用报销算了,否则恕不奉陪哦。咱们当老百姓的还得忙着养家糊口呢。

大姐呼唤帮手:老二,你怎么看?

二姐说,她俩还哭啥穷?不都有房有车有店铺吗?再说,人生苦短,不要非得等这个有空那个有钱。有钱是旅游,没钱是流浪。想去哪里就应该说走就走。

“可是”,陈米突然问:“如果将来发生饥荒呢?开着宝马去讨饭吗?”

群里沉默好一阵子,三姐、四姐回答:看来你真是中了娘老子的毒。但大姐、二姐表示理解,说陈独秀你是有成长阴影了。

7

陈米是一个遗腹女。据说在她出生前三个月,父亲去湖边挖莲藕时陷在淤泥里丢了性命。

母亲生下陈米后没有奶水,就让老大去供销社买奶糕。这个举动一度让村里人以为母亲生了个儿子。母亲每次说起这段经历时,简直难掩愤懑。当年她日盼夜盼,希望让这个阴盛阳衰的家庭有个男丁,为陈家留个后。陈米却令她如此失望。作为最后一个女儿,还没出生就克死了父亲,陈米没有被扔到尿桶里活活憋死,真该感谢母亲的不杀之恩。她不但让陈米活下来,还买了奶糕这么高级的食品来养育陈米。陈米却总是跟她作对,用她的话来说,简直该遭天打雷劈。

母亲一直叫陈米“老五”。

陈米原本有六个姐姐的,但有两个在很小时就夭折了。陈米从未见过她们,母亲未曾提起,而陈米也是去年才知道有这么回事。那两个小姐姐,死了也不过是死了。母亲说起时语气轻松得很。她的青年、中年时代,忙着生女儿,养女儿,与一个个成长起来的女儿斗智斗勇,一生气就骂她们是讨债鬼,砍脑壳的,发黑脚瘟的,被落水鬼拖进洞庭湖活活淹死的。母亲骂得咬牙切齿,口吐白沫,用词极夸张,想象力极丰富。但她从不敢骂她们是饿死鬼。

母亲天不怕地不怕,却始终对饥饿充满恐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尤其担心老五会饿死。

8

老五出生那会,正值农村青黄不接,很多人家粮食不够吃。一个湖北女人逃荒到此,被正在坐月子的母亲收留了几天。两人结拜成姐妹,母亲还为刚出生的女儿认下了这个干娘。干娘也不含糊,赐干女儿大名“陈荒月”。

在荒月七岁那年,叫花子干娘再次登门。她白天出去讨米,晚上与荒月的母亲隔着一盏煤油灯闲聊,主要话题就是怎样让全家人吃饱,各种或高级或低级的法子令人拍案叫绝。实在不行了,就出来讨米呗。干娘说得兴起时,在堂屋里来回奔跑,两只手臂上下翻飞,像是腋下长出了翅膀。

干娘还跟荒月睡同一张床,为干女儿扎过满头的小辫子,哄荒月跟她去跑江湖,说是你妈都同意了哦;她还衣裳整洁,面相喜庆,随身携带一根做工精致的打狗棍,让荒月觉得乞讨简直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行为艺术。

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荒月将那根打狗棍偷了出来,跟刘有良他们在屋后演习乞讨:打发点吧,打发点吧。

二姐突然从草丛后面蹿出,恶声恶气地骂:荒月,你也太贱了吧。说罢,劈手夺过那根棍子,用力扔进溪水里。

天一亮,干娘发现她的讨米装备不见了,顿时像丢了魂,拍着腿失声喊:不得了,不得了呵,那可是我家用过三代的!

荒月的几个姐姐却大笑着起哄,哟,叫花婆也有传家宝呀,都被你干女儿扔到水沟里去啦。

干娘涨红了脸,找母亲发急。母亲不耐烦了,说去你娘的脚,不就一根木棍子吗?哪有在别人屋檐下还这么不晓得进退的?干娘含着眼泪,背起讨来的半袋米就走,从此没有再出现。

有人说,她走到村口就被她男人揪着头发一顿好打;也有人说来了几个公安把她抓走了。总之,干娘是在湖北犯了什么事才过来躲藏的。姐姐们为此叽叽喳喳很是兴奋,都说娘老子竟然敢窝藏逃犯,真是翻天了。

9

母亲也因此被公社武装部带走。半个月后回家,人瘦了一圈,像是丢了魂。她铁青着脸审问女儿们,那打狗棍到底是哪个扔掉的?

二姐一口咬定是荒月。荒月当然不肯承认。母亲冷笑,拿出了她的家法,一根手指粗的楠竹桠子,怒声说要把这两个发黑脚瘟的揍死。

母亲的高压手段,遭到大姐和二姐的联合反抗。她俩相差才两岁,个子比母亲还高,团结,泼辣,敢拼命。一番撕扯之下,母亲竟不是对手。权威遭到如此挑战,那还了得?于是母亲怒吼着掉转头来要打荒月。

荒月赶紧逃跑,母亲穷追不舍。逃出去几百米远之后,荒月在一个拐弯处躲到了有良家的猪栏屋后面。待母亲的脚步声过去了,荒月才蹿出来原路返回。几个姐姐憋住笑,哄荒月穿上父亲留下的厚棉袄,说打起来就不疼了。荒月立即照办,大暑天的,穿着棉袄躲在床底下簌簌发抖。后来竟迷迷糊糊睡着了。被母亲拖出来时,荒月只说了两个字:“好饿。”一屋子人都嘎嘎笑,母亲也笑了,将笤扫桠子扔到门外,说饶你不死。

荒月躲过了一顿打,却由此受了惊吓,随后变得口吃严重。整个小学阶段说话让人听不清。荒月也越来越木讷,在同学间很被孤立。家里却没把这当回事,姐姐们还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陈独秀”,都说陈独秀同志去哪里都凉快得很呵,没人挡你的风。

就刘有良肯跟她玩。有良他爸在镇里的油脂厂当会计,有一份工资收入的农村家庭,基本不会缺吃少穿,大人孩子脾气也都温和。有良从小是个虚头巴脑的白胖少年,成绩不好,却懂得给她递纸条,鼓励她“像洞庭湖的杨柳一样茁壮成长”。

叫花子干娘从老五的生命中消失了。老五却仍然叫荒月。直到上小学三年级时,新班主任说这名字简直是给时代抹黑。因为在这个大队支书的女儿看来,洞庭湖片区作为鱼米之乡,还是不至于太挨饿的。哪怕是大跃进时这地方都没有饿死过人,何况陈荒月同学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期?

好吧,对当年那种并不算严重的挨饿情景,陈米其实并无太多印象,也并没有兴趣指控什么。她只是作为个人特别容易饿而已。

改叫陈米之后,她仍然怕饿得很,总是战战兢兢的,唯恐被人抢走食物。陈米的胃比一般人敏感,可又只有饥肠辘辘时方能心安。如果哪天不觉得饿,她就会陷入莫名焦灼,智商会突然降低,變得蠢头蠢脑。

10

几个姐姐都说,往事如烟便罢,人要活在当下。陈米觉得也是。比如这个早晨,多么明媚多么美好。陈米靠在沙发上,边喝牛奶边为一本别人即将出版的童话书画插图;母亲坐在桌边半个半个地吃饺子。几只麻雀在窗台上跳跃,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阳光照到客厅里,尘埃毕现。

陈米简直要唱上几句时,母亲突然将碗一顿,恶狠狠地说,看到那些麻雀没有,它们是这世上最讨厌的最不要脸的鸟。

陈米一时反应不过来,茫然地看着母亲。

母亲却转换了话题,说昨晚我寻思着二毛的事,一宿没睡。你秀云表姐家的刘二毛,职高毕业后,在外面干啥都不成,又不肯好好种田。他父母想让他来深圳打工,挣点娶媳妇的钱呢。

不待陈米回答,母亲又说起农村大量农田抛荒,农户无论是种水稻还是种蔬菜,都一律不再自留种子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是自古以来的农业规矩,为什么到这个年代就不管了呢?农村好多把房子建在农田中间,泥腿子洗脚上田,贼眉鼠眼地也住起了别墅。

陈米点头,承认现在的农村确实变化大。母亲说:“那么,你就把二毛安排在有良那里做帮手!”

陈米顿时眉毛起跳。刘有良那破公司本来就要死不活,还会养这么一盏不省油的灯?于是说安排不了。母亲就发急了,说这可是你亲舅舅的亲外孙。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二毛饿死吧。

这话陈米就不爱听了,说这个年代哪有那么容易饿死人呢?我欠了他的还是怎样?

母亲更加气急败坏,说你们这几姊妹呵,打小就心肠硬。就因为你当年气走你干娘,才害得人家生死不明。做人不能忘本,你外婆是饿死的,你娘老子饿得只剩半条命。你的名字原本叫“陈荒月”,你硬改成“陈米”,咋就这么没良心呢?

又来了。

陈米将鼠标一顿,怒声说,那个叫花子干娘可不是我逼走的。她走了就走了,值得你埋怨我这么多年?你也别硬叫我荒月。我出生时春暖花开,喜气洋洋。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再说,外婆饿死难道是我害的?你從小受苦是我造成的?你自己作为一个娘,为什么不对我好点?我这个有娘的,又享受过多少母爱?

陈米的连珠炮呛得母亲直打嗝。母亲跌坐在地板上,被打翻的面汤泼了一头一脸。她双眼翻白,捂住胸口,急喊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死了。

陈米立即住嘴。有什么办法呢?万一这个老娘心脏病发作死在自己手里,陈米不敢承担后果。于是,陈米将她扶起来,向她认错,给她吃速效救心丸,伺候她洗脸换衣。母亲抽泣着,喉咙咕咕噜噜的,似乎里面藏了一只垂死老猫。那一瞬间,陈米狠狠龇牙,心想只要往她脖子上稍微一用力,老太婆就会呜呼哀哉。

恶毒的念头仅止于此。陈米的手从母亲的脖子掠过她的下巴、嘴角、鼻子、眉毛、额头,慢慢搓揉她的头发。头发花白,稀疏,乱蓬蓬,每一根都怒气冲冲,却又湿漉漉地窝在陈米的魔爪之下,成为极软弱的一小撮。七十多岁的母亲,无论是待在农村还是来到城市,似乎从未真正长大成人。而被深圳的高房价捆绑,连离个婚都不敢的陈米,眼皮耷拉着,已呈根深蒂固的中年败相。母亲一哭,陈米便阵脚大乱,不由得吸口气,再吸口气,心想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11

几天之后,有良回来了。

随后有个女助理登门拜访,说要辞工回湖南,希望马上就办移交手续。

有良不悦,说你怎能说走就走呢。他的公司所聘员工全是同乡。作为一个有故土情结的人,他受不了这些人主动求去,觉得这是背叛。陈米却在旁边嘎嘎笑,说好呵,好呵,天高任鸟飞,人家有自己的规划干吗要拦着?

于是女助理不但顺利办了离职手续,还拿到了一笔遣散费。她对陈米千恩万谢,陈米就趁机将母亲托付给她,请她带着老太太一起上火车,并跟几个姐姐约好让她们去益水火车站接。四个姐姐在微信群里一片惊呼:陈独秀,你这是把娘老子当包袱甩呵。

陈米厚着脸皮嘿嘿笑,说距离才能产生美,相见不如怀念。娘老子在一天,我痛苦一天!你们这些革命干部和大富婆总不能看我抑郁而死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几个姐姐只好勉强表态:就让老佛爷回来呗,我们严阵以待。

母亲得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幽幽地说了句:家里那几个有可能犯法坐牢,就老五规矩点儿,偏是个忤逆子。

12

等母亲离开深圳之后,陈米立刻将家里所有的月饼扔进了垃圾桶。陈米自由了,解脱了,翻身农奴把歌唱。哪怕有良再次夜不归宿,她也懒得放在心上。

本以为就此落个息事宁人。有良却倒打一耙地作起怪来,说你跟你妈越来越像,都是一副孤家寡人的嘴脸,跟社会严重脱节。明明活得像个蟑螂,还说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强。

陈米就有点惶惑了。居家太久,她确实不太清楚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有次一个画友找陈米聊天,倾诉自己如何不容易,在某个旅游景点上班,加班加得要死,每月才五六千块钱,都快交不起房租啦。陈米就直接劝她别干了,像我一样,在家做点什么其实也还不错。画友说,嗯嗯。陈米也觉得自己这话没毛病。没料到过了两个星期,画友忽然半夜发短信过来:没男人养活我,就只能这么混着,不像有的富婆那么好命。

女画友的情绪化,像是往陈米衣领里塞了个仙人掌,又文艺又伤人。

陈米几乎要冷笑了。自己之所以长期居家,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身体原因。习惯性流产导致没能生孩子也就罢了,三十多岁便查出糖耐量过损,蛋白尿2+,再加上焦虑、失眠,于是不再外出工作,成了一名业余画家。有良近来常常哭穷,说建筑公司在走下坡路。陈米不信他的鬼话,但也懒得盘根问底。自陈米炒股票巨亏之后,两人在日常消费上就一直AA制。她靠着偶尔接点抽象油画的单子养活自己没问题,可再怎么样都算不得富婆呵。那种毫无创意的重复性绘画,有时把自己都画吐。好不容易硬着头皮进入状态时,又担心椅子被有良抽走,或者被他从背后猛击一棍。当然,客观地来说,有良不至于这么做得出。但因为股票亏损问题,他每天找陈米吵,各种恶毒咒骂,让人快要崩溃。

在家待了十几年的陈米,只好出门找工作。上班的第一天便接到有良电话,他说你干吗不去死?股票亏这么多,你挣的这点钱算个屁呵!

曾经的模范丈夫刘有良,为陈米想好了各种死法:跳楼,跳海,抹脖子,或者出门被车撞死。他说你还有脸活着?炒股跳楼的人那么多,你为何不跳?

跳楼?从小被母亲诅咒过的几十种死法中,没有跳楼这一说。太阳白花花地撇下万丈光芒,把地面都要晒化了。陈米拿着资料包,穿着高跟鞋在大街上疾走,心想万一跳楼,肯定会崴了脚。她从洞庭湖边一个最落后的鬼地方走出来,好不容易活出几分优雅的样子,要死也要死得好看点,可不能血肉模糊。

13

跟四姐年龄上隔得近,交流稍微多一点。四姐说,挣了钱他就笑,亏了钱就翻脸不认人?你打算怎么办?

陈米笑嘻嘻地说,还能怎样?我不是叫荒月吗?干脆绝食而死,也算死得其所。我不怕死,唯一要求是,请把我埋在春天里。

陈米的文绉绉让四姐受不了。四姐是开早餐连锁店的,自称劳动妇女,光荣、正确、正能量、凡事都占理,不耐烦了就翻脸无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连有良都对她心存忌惮,说你家老四简直就是个孙二娘,绝对敢把人剁碎了做成包子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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