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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上年华(二)

2019-08-07盛小云

苏州杂志 2019年3期
关键词:书场听众母亲

盛小云

盛小云小学毕业照

有句话叫作严父慈母,而我家却是慈父严母。母亲给我制定了短期训练计划,目标是90里必须登台自弹自唱一首开篇,以此考察我能否胜任演员这份工作,再决定我是否从艺。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将决定我今后的发展道路。清晨六点起床梳洗,练声练气45分钟,7点吃早餐,8点开始学习专业,听录音学习唱腔,练习开篇和琵琶弹奏,下午听书结束后继续练习,晚上听书学习。我每天都沉浸在紧张的学习中。

母亲很有自知之明,她说:“我和你父亲的长处是角色的刻画和配合的默契,弹唱不是我们的强项。但是弹词演员的‘说、噱、弹、唱、演’五大技巧缺一不可,而‘弹唱’至关重要!”为此母亲化了360元替我买了一台索尼收录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360元啊,几乎花去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母亲说:我和你爸都是老腔老调,你要跟‘录老师’学。否则很容易学‘僵’,成为艺病就难改了。”正是母亲一步步地正确引导,才使我没有走弯路。

那时我们家和评弹研究室只有一墙之隔,那里的评弹资料一应俱全,母亲就经常找在这里工作的小孙借资料。当年的小孙便是现在苏州评弹团团长、评弹学校校长孙惕,也是我现在工作中的搭档。后来他说,当时每天上班都能听到我在练唱,他对我的评价是“很用功”!母亲常请他帮忙翻录各种流派的经典开篇和唱段,以此作为教材。母亲对我的要求非常严格,学习进程抓得很紧。第一首开篇学的是蒋调《莺莺操琴》。我当时不懂乐理,也没有唱腔的谱子,只能跟着录音机学,完全靠听、模仿,绝大部分学会了,但个别音符仍会听偏,唱不准,有时今天学会明天又忘了。母亲教我一个方法:每天晚上临睡前把当天学习的唱腔复习一遍,第二天清晨再练习一遍,这样学习的思路比较清晰,也不容易忘记。我在练唱时,母亲从不走远,我也粘在她身边,她洗衣服我练弹奏,她烧菜做饭我练唱腔。母亲经常是一面做家务一面督促我,不对的地方及时纠正。12岁的我,几乎没有玩耍的时间,基本功的练习枯燥而乏味,母亲的严厉常常使我泪流满面,慈祥的父亲不忍看到我委屈的样子,知趣地回避了。

盛小云和秦建国合作的长篇评弹《白蛇传》

时间过得飞快,三个月的突击训练接近尾声。第87天,母亲安排我在他们长篇演出之前登台奉送一首开篇。经过一番修饰的我,怯生生地抱着琵琶走上书台,只觉得两腿瑟瑟发抖,心中怦怦直跳。听众看到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认真、紧张地端坐书台,因人矮腿短够不到踏脚,不时用脚尖调整着它的位置,引起了一阵哄笑声,接着响起热烈的掌声。父亲为我伴奏,先开口做一番介绍:各位老听众,今天由小女为大家演唱开篇《莺莺操琴》,刚学了87天,请诸位考考她,是否能打60分?你们给的分数就是决定小女能否从事这个职业的依据。如果唱得不好,请大家多多原谅,毕竟年纪还小只有12岁。听众们再次响起了一阵掌声,这才让我稍稍放松了一点。

“请听开篇《莺莺操琴》”,我报了一下开篇名,接下来“香莲碧水动风凉”这一句怎么唱出来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实在是太紧张了,反正过门到了一张嘴,词和腔就机械地飘了出来。工整呆板的唱腔伴着稚嫩清脆的声音居然又引来一片掌声。观众的鼓励使我慢慢镇定了下来。谁知一松懈漏了两句描景的唱词,那时我的脑子非常清晰:漏了得补上!于是把漏了的两句补了上去,然后再跳过刚才已经唱过的两句顺了下去。这个小小的差错连在台边两眼直盯着我、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母亲也没有听出来。

少女时代的我信奉一个宗旨: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所以遇到任何难事从不打退堂鼓,而是知难而进,享受通过自己努力而获得的成果。12岁的我闯过了人生的第一关:初试及格,继续学习评弹。从此我跟随父母开始了正式的学艺生涯!

当时的评弹市场兴旺,演员收入颇丰,所以这个职业倍受青睐。传统拜师收徒的情况虽然很多(我跟父母学艺也曾得到时任苏州市评弹团团长费瑾初的支持和认可),但当时评弹界四大团体:上海、苏州、浙江、江苏的招聘制度很严格,只收评弹学校的毕业生。我要进苏州评弹团必须有苏州评弹学校的毕业证书,所以考评校是我从艺的必经之路。

1981年5月,苏州评弹学校开始招生了,当年报考人数达到万人以上,名额好像只有二十几个,真是生源充足,竞争激烈。学习了五个月的我也报名参加了考试,结果名落孙山。回家扑到床上大哭一场。母亲鼓励我:不进评弹学校也能说书,路在自己的脚下,只要你勤奋刻苦,不怕没团要!我擦干眼泪点点头,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成为一个好演员!

俗话说:冬练三九。我按照传统的练功方法严格要求自己。以前书场都没有空调,台上演出时衣服穿得少,手容易冻僵,琵琶很难弹好。冬天,我索性把手放在冰水里冻僵,然后弹到发热,再放至冰水里冻僵,再弹热,如此反复训练,再冷的冬天我演出时手指灵活、弹奏自如。蒋调、俞调、薛调、丽调、侯调,在一年多时间里我学习了多种流派。每天父母亲演长篇前的开篇是我的任务,唱完开篇就在台下听书。开始我听书比较认真,还时常会“扳错头”。慢慢地开始走神、开小差了,甚至溜到房间磨蹭半小时再回书场。母亲注意到了这个情况,知道我书已经听熟,就调整方案:让我正式上台说书。

我是幸运的,在我艺术成长道路上有母亲帮我做合理的规划和引导。母亲是我的启蒙老师,可以说,没有母亲的发现和苛求就没有我的今天。我由刚开始的送开篇、“插边花”,逐渐发展到跟父母拼“三个档”,甚至可以双档演出了。但由于我不是评弹团的演员,所以不能挂牌,也就是说我是一个没有“营业执照”的非正式艺人,业内行话称之为 “飞兄”。为此我特别自卑,也暗暗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着。

一次,我随父母去上海浦东演出。苏州市评弹团报到书场是我父母的双档名字。母亲像往常一样向场方(书场经理)提出能否把我的名字写在广告牌上,场方不同意,说会影响票房业务。因当时我在其他地方已演出了一段时间,所到之处口碑很好。在母亲的再三坚持下,场方勉强答应让我试试,但如果听众有意见就立即叫停。他们的对话我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凭什么还没听就否定我?我既气愤又委屈!不就是没演出证吗?我暗暗下决心:今天要给点颜色你瞧瞧!

我自信地走上书台,场方就坐在第一排的角落里,静静地“把着脉”。“请听开篇,《紫鹃夜叹》……”谁知唱到一半,琵琶的第一根弦断了,我不慌不忙调整了弹奏方法,用三根弦的琵琶不露痕迹地完成了整首开篇的弹唱。在热烈的掌声中,我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下书台,回头用得意的目光瞟向场方:我唱得怎么样?书场经理站起来为我鼓掌!他微笑着走到后台,夸了我一番,也道出了他的难处并作出了决定:“上海地区对演出管理比较规范,没有演出许可证一律不能挂牌。既然听众很欢迎,我们就瞒上不瞒下,打了个擦边球,登台不挂牌。”

这件事情对我打击很大,政策越来越紧,演艺市场越来越规范。我1981年落榜,1982年评校没有招生,明年1983年是否招生还未知。眼看自己一年年长大,能登台说书了,却不能挂牌正式演出,心中焦急万分:我的出路在哪里啊?!

机会终于来了,母亲的师兄胡鹿鸣正缺少一个拼双档的下手。他们团里给出一个名额,让他自己去寻找合作者。胡老师看了我的演出后就作了决定,只要答应和他拼档就可以进浙江省德清县评弹团,每月工资加补贴有百余元之多。得到这份邀请,心里既高兴又激动,终于有单位要我了,终于可以赚钱养活自己了,终于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评弹演员了,终于再也不用受别人歧视了!1982年的一百多元已是高收入了,这对一个13岁的孩子而言太有诱惑力了!母亲把决定权放给了我。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生平第一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拥有评弹团正式演员身份,告别“小飞兄”这个让人尴尬的称谓,这是我自学艺以来梦寐以求的愿望!但是,德清县评弹团在业内属于小团,而我心中的目标是进入具有实力的四大团体。是进德清团,还是继续考评校?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后,清晨我向母亲说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不去德清团,明年再报考苏州评弹学校!母亲尊重了我的选择。

1983年,我拿到了夜校初中文化补习班的毕业文凭(我初一就辍学开始学艺,考评弹学校的要求是中学毕业)。当年第二次报考评校,终于如愿以偿踏进了向往已久的评弹艺术的摇篮,随母姓更名为盛小云。

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更让我珍惜。这次走进校门好像是一个“回炉”的过程。我有一点基础和实战经验,但以前是照葫芦画瓢,许多东西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现在可以通过正规的训练和理论学习,在“说噱弹唱演”的综合技巧上有一个全面的提升。从《老六板》到《花三六》,从《十稀奇》到《庵堂认母》,从朱慧珍的《宫怨》到徐丽仙的《情探》,我似海绵吸水般地汲取养分,如饥似渴地勤学苦练。暑期,我就跟着父母出码头登台实践,向观众作汇报演出。

当时的评校是三年制中专,在校学习两年,第三年分到各个团体学习长篇。那时是定向招生,我的单位是苏州市评弹团。1986年春季的一天,正在跟师的我被提前召回学校排练节目。原来苏州评弹学校名誉校长陈云首长来江南视察,希望能听到学生的汇报演出。校领导非常重视,立即召集学生回校集训。由毕康年、余尉红、王鹰等校领导组织带队,由三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共同组成汇报演出的小分队,其中包括蔡红虹、王勤、丁建惠、杨正、陈忠桦和我(很可惜,这些同学现在大多都已改行,如果坚持下来,都能成为评弹界的中流砥柱)。

最美人间四月天,四月江南更迷人。此时的西子湖畔花儿吐艳,柳枝婀娜,碧水传情,处处芳菲浸染,真是人间天堂,美不胜收。但我们却无心游览观赏,代表评校向老首长汇报演出可压力不小,每个学生都在抓紧时间认真准备,生怕演不好。

上午,一辆中巴驶进西子宾馆,背着枪的门岗走近车辆,核实每个人的身份。虽是正常例行检查,但我还是止不住心跳加速,既紧张又兴奋。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大厅里,排练、对书、调音、化装,个个都紧张地忙碌着。汇报演出在一个并不太大的会客厅进行。记得当时是二年级的顾真瑜同学报的幕:《三笑》《庵堂认母》《青春之歌》《情探》等……两个多小时的汇报演出结束了,听得首长拍手叫好。副校长王鹰老师悄悄地问首长,您给孩子们评个分吧,能打60分吗?谁料老首长哈哈大笑说:“什么60分啊,太少了,可以打80分。”顿时客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师生们个个欢呼雀跃,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老首长的话是对学生们的鼓励,更是对老师们的肯定!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三年艰辛的校园生涯结束了,1986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走出校门,进入心仪已久的苏州市评弹团。

初踏上工作岗位,我和父亲拼档演出长篇弹词《白罗山》。记得第一个码头在常熟王庄镇的一个大队里,场方用装着砖头的拖拉机顺便来接我们。那是很冷的冬天,我和母亲依偎着坐在砖头堆上(母亲已退休,跟在码头上照顾我们的衣食起居,也便于督促我),我用滑雪衫的帽子兜在头上,戴着口罩,围着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拖拉机行驶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左右摇晃,不停地颠簸着。离演出地点越来越近,心里不免有些恐慌和不安:现在是正式演员了,听众对我的要求不一样了,我第一次独挡一面,是否能演好?是否能获得听众的认可?是否能站稳这三尺书台?是否真能胜任这份职业?心里七上八下,有些紧张,有些忐忑,一个个问号随着拖拉机的“突突”声来到了大队。

这是一个标准的农村茶馆书场,平时听众并不多。书场虽小,一应俱全,七星灶、状元台、百脚凳……第一场的演出还算顺利,从听众热烈的掌声中我感觉到。以后每天排练、演出我更不敢懈怠,还精心安排了开篇:《新木兰辞》、《杜十娘》、《宫怨》、《紫鹃夜叹》,丽调、蒋调、俞调、薛调……各种流派竭尽我能地展现出来,听众越来越多,开场后还不断有听客举着长凳往里挪,见缝插针地坐下来,小小书场挤了200多人,给我增添了不小的信心:我能!我一定能站稳这三尺书台,我一定能成为一个听众喜爱的好演员!

那时的书场不禁烟,听众几乎都是男性烟民,抽烟、喝茶、听书,这是许多江南书迷颇感惬意的一种娱乐方式。但对于说书先生,特别是年轻女孩来说,却是严峻考验!烟呛得咽喉发毛发痛,衣服被熏上了浓浓的烟味,由于演出服不能常洗,这味儿留在上面很难闻。尽管不喜欢这种环境,但观众的掌声让我乐在其中,忘却不适。

1987年3月,团部业务组安排我和父亲去张家港演出。城里有两家书场,相距只有步行5分钟路程。这就是业内所谓的“敌档”,打擂的意思。如果双方实力悬殊,落败方只能卷铺盖走人,我们行话称为“漂脱”!对方书场是当红的两位名演员,实力强,书目新,是有名的“码头老虎”。摊上这样的敌档,压力山大。当夜,我梦见台下只有4个听众,噩梦惊醒,心有余悸……没想到15天的长篇连续演出,票房天天攀升,口碑甚佳,后期场场爆满!

两次的长篇演出站稳了脚跟,我信心倍增,艺术道路也随着我们父女俩从一个个书场穿梭中慢慢地向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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