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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如斯(六)

2019-08-01

花火B 2019年5期

01.

圣诞节当天。

裴宿一觉睡到下午,从卧室出来时,竟然发现叶简南和祁翎穿戴十分整齐。祁翎看看日历,又看看表,完全没弄懂这两人休息日打扮得这么精神做什么。

叶简南看了看表,招呼了一声:“祁翎,我先走了。”

裴宿还茫然着:“你干吗去?去棋院?”

“不是,”叶简南穿上鞋,“我去……”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裴宿一眼:“约会。”

只听门咣当一声,叶简南的身影便已消失在楼道尽头。

裴宿一脸被伤害的表情,回头看了看祁翎。

祁翎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立刻穿上了外套。

“简南去约会,你去干什么啊?”

祁翎顿了顿,格外婉转地回答:“我……去和霍舒扬看电影。”

裴宿一声哀号,用力把他推出门:“走!都走!这个世界对没有感情线的人太不友好了!”

裴宿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公寓楼下停了辆红色的天籁,车窗半开,坐在驾驶座上的人闻声,险些滑下车座位。

霍舒扬的目光转向公寓大门。

一道身影先行撞到楼门外。叶简南从她的车旁大步走开。

紧接着,门禁又发出了嘀的一声,祁翎故作镇定地走了出来。

车里有股香水味,霍舒扬一袭秋冬长裙,真人演绎何为香车美女。

祁翎坐上副驾驶座,对这香艳的一幕无动于衷。

霍舒扬翻了个白眼,发动汽车,拐进了小区外的主路。她向来没什么方向感,车载GPS上定位了要去的商厦,一眼望过去都是表示拥堵的红线。

果不其然,车开了不过十分钟,两个人便被堵在了马路上。

霍舒扬觉得他俩的姻缘可能犯了马路之神一类的东西,不然不至于一上路就出岔子。

祁翎倒是不着急。他看了看窗外的风景,又摆弄了几下车载导航,手指指向另一条街上的某幢建筑。

“一定要去你说的那家电影院吗?”他微微侧过脸,“我知道这也有一家,从岔路口拐过去就能到。”

霍舒扬侧眼一看,差点窒息。

祁翎这个侧脸的杀伤力未免太强了,这个时候就算他说要带霍舒扬去蹦极,她也能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于是,霍大小姐立马换挡,把车拐进了祁翎说的那条小路。

说来也惊奇。明明再往前走便是车水马龙,这条街却能闹中取静。路本就窄,两边又种满了杨树,即便是身在冬日,也能想见它们盛夏时节的遮天蔽日。

霍舒扬按照祁翎的指示过了两个红绿灯,最后停在一幢破旧的小楼前。

小楼的一层以前似乎是个旱冰场,但如今已经关门了,顺着楼梯往上走,能看见墙壁上贴着五年前的海报。

店小店破,影片却是最新的。虽然放映机频繁的抖动和音响的杂音让观影效果打折不少,但好在电影本身是部怀旧片,和这家影院的氛围分外契合。

他们坐的地方离别的观众也远,霍舒扬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知道这家影院的?”

祁翎收回落在荧屏上的目光,轮廓被光影一勾勒,好像一座雕塑。

“小时候,”他说,“在道场冲段的时候,我和叶简南都没钱,想看电影的时候就来这里,看完一部,躲到椅子底下,放下一部的时候再爬出来。”

霍舒扬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俩还干过这种事?”

祁翎也笑,显然也觉得童年行为过分荒谬。霍舒扬看了他一会,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梁。

祁翎被吓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

大概是他今天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霍舒扬的行为称得上狗胆包天。

“祁翎,你鼻子真挺,会不会把手刮破?”

他无语地转过头,像看神经病似的看了一会儿霍舒扬。霍大小姐倒好,揩油后就人五人六地坐正了身子,脸上的表情正经得可以去主持新闻联播。

两个人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地看完了后半场电影。

这是部小众文艺片,整体的色泽都很鲜亮。故事的最后男女主角在一座电影院前重逢,五颜六色的雨伞撑起来摆满了地面。他们面对面地走向对方,步伐越来越快,最后跑起来,把雨伞撞开,跑出了一条重逢的道路。

字幕,音乐,黑屏。

观众席发出一阵絮语,方才坐着的那些人开始站起身往外走。霍舒扬抬头看看天花板,略带怀疑地问:“结束了?”

“嗯,”祁翎站起身,“这家影院结束后不亮灯。”

霍舒扬眨眨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概是眼睛无法适应黑暗,她站了许久,也不敢迈出第一步。

祁翎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对黑暗的适应程度要比霍舒扬强,借着微弱的光线也能看出霍舒扬神色里带了些犹豫。沉默片刻,他朝她的方向迈了一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这边。”

就是一瞬间的事。

霍舒扬的心忽然就落下来了。她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却坚定不移地朝着祁翎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她能感觉到祁翎是面朝她倒退着走的。走到尽头的时候,他顿了一下,把空着的手往前一挡,她就撞进他的臂弯里。

“这儿有个往后倒的座椅,”他低声说,然后迅速把手臂抽离,“小心点,别撞上。”

霍舒扬嗯了一声。

其实,她已经能看清了。

被光線刺激得收缩的瞳孔在黑暗里慢慢放大,破旧的影厅逐渐清晰起来。她仰起头,肆无忌惮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祁翎。

他离她很近。

祁翎的轮廓在阴影里格外清晰。眉峰高挑,眉骨耸起,眼窝很深,鼻梁沿着眉骨向下走,笔直、锐利,像一把薄薄的刀。

黑暗吞噬了他右脸的红痕,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霍舒扬忽然伸手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腕。

祁翎的脚步一顿。

她拽着他的手腕往前走了一步站住,一下就站在了他可以怀抱的那片领域。

祁翎的手不受控制地落到她的腰间。

他的身上可真好闻啊。既有少年特有的清爽,又有成年男人荷尔蒙的气息。霍舒扬钩住他的脖子,一点点踮起脚。

她的眼睛映进他的脸。

就在他们气息纠缠的最后一刻,祁翎却一把将她推开。他退后一步,视线偏移,避开她的目光。

霍舒扬没力气了。

她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他看出来她的视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扭头便走出了影厅。

霍舒扬长吸了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这一场的影片已经播放完毕,下一场开始的时间还早。电影院前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枯黄的落叶和瑟瑟风声。

霍舒扬费了很大力气才把眼泪逼回去。

她说:“祁翎,我长这么大,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

祁翎停下脚步,声音里没什么起伏:“霍舒扬,你没必要。”

“你明明就喜欢我,”霍舒扬一字一顿地质问,“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祁翎在堆满落叶的人行道上站了很久,然后转过身,眼睛有一点点红。

他竟然笑出来了。

他说:“霍舒扬,是,我是喜欢你。”

“我是不喜欢我自己。”

霍舒扬愣了愣,感觉眼睛被风吹得有点疼。车停在路边,她摁了下钥匙,听见车门发出一声开锁声。

“我想回去了。”

“好。”

她就真的孤身一人坐上了駕驶座。车驶离了这段种满杨树的街道,像是驶离一个漂浮在玻璃球里的梦境。车轮碾过,扬起一片尘土,霍舒扬从后视镜里看过去,只能见到一个高挑的身影插着兜站在人行道上,望着天,发呆。

那片尘土被风带着和车一起走,最终落进了霍舒扬的眼睛里。祁翎远了,看不见了,被沙埋在那了。

霍舒扬长得好,家世好,从小所求皆可得。

可是,面对祁翎的时候,她第一次产生了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连自己都不喜欢啊。

你让他怎么喜欢你。

可,是我喜欢你啊,霍舒扬,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早——不是在南山美院,你靠着车门朝我笑的时候,不是在拉斯维加斯,你摘下面具的时候,甚至不是在棋院的楼道里你哭的时候。

还要早,还要早。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

你没必要知道。

02.

日近黄昏,商业街已被布置得流光溢彩。

所有大厦灯火通明,路边的灌木上缠绕着银色灯串。江墨把脸埋在围巾上呼了几口热气,再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大厦门外等她的叶简南。

他一向穿得简单,白色毛衣外面罩着黑色外套,正弯下腰逗一只萨摩耶。白色大犬冲他摇摇尾巴跑开了,再抬起头时,江墨歪着头看他。

“想养狗吗?”

“算了,”叶简南笑着直起身,“天南海北地跑,不方便。”

江墨点点头,背着手走到他的身边。

“等毕业了,我养一只,你可以来看。”

“你啊,”叶简南侧过脸看她一眼,“你连小鸡都养不活。”

江墨一愣,随即大笑。说起来,她和叶简南这段缘分,都要归功于那只小鸡。

等上菜的间隙里,叶简南忽然想起祁翎和霍舒扬。昨晚这两位职业棋手同时得知对方要陪女生过圣诞节,拿出钻研棋谱的精神共同学习了一番约会的知识点。自己这边看起来进展还顺利,也不知道说要去看电影的他那边……情况如何。

他和江墨两个分开这么久,如此正儿八经地约会倒是第一次。店里播放着欢快的圣诞颂歌,周遭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笑意,熙攘之间,一派人间烟火气。

他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去年的圣诞。

他在奈县,打了一天棋谱,晚上去便利店买水果。小城没有那么浓厚的节日氛围,很多店子只在橱窗里摆了一个“Happy Chrismas”(圣诞节快乐)的牌子。

他这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于是,他又在一筐香蕉、橙子里扔了一个苹果。

那就是他的圣诞节了。

棋院的朋友有一次聊天,裴宿说,总感觉叶简南像游离在俗世之外似的,老了怕是要做书里那种上古棋仙,靠喝露水活着。

其实,叶简南也很努力地去融入过。

失败无数次后,他终于放弃了。

后来,他终于想清楚,他抗拒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没有江墨的人生。而没有江墨的人生,还不如下棋来得有趣。

好在如今江墨回来了。

这个世界在他的眼里终于也变得流光溢彩。

吃过饭后,江墨去卫生间补了几分钟的妆。口红涂好后,她低头将化妆包塞回手袋,再抬起头时,神情不禁一怔。

镜子里,她的身旁站着一个美到极致的女人。

这女人年龄似是要比她大一些,妆容一丝不苟,五官精雕细琢。最要命的是,女人身上那股气质——媚而不妖,哪怕是同性见了,也移不开目光。

江墨向来觉得霍舒扬已经是她认识的女孩里最漂亮的了,可到了她的面前,霍舒扬怕是也只是个黄毛丫头。

感慨了一番“好看的女人真多”之后,她灰溜溜地跑出了洗手间。

江墨和自己的舍友钟冉关系实在太好,往年的圣诞节都是两个女生一起过。今年她有叶简南陪伴,却也不好意思把钟冉一个人丢在宿舍,便把和她的逛街活动约在了和叶简南吃饭之后。

酒足饭饱,她和叶简南走到电梯旁边。

“你真是……”叶简南无奈,“我还以为能和你多待会呢。”

“下次吃饭我请,”江墨自知理亏,语气格外狗腿,“人家年年陪我,我有了你就不要她,也太不讲义气了。”

电梯叮的一声,叶简南揉了揉她的头发。

“那你们两个女生逛完街了叫我,我过来送你们回学校。”

“好!”

电梯上的数字从“五”变为“负一”,江墨舒了口气。她靠着墙和钟冉发短信,抬起头时,却看见刚才吃饭那家餐厅的服务生跑了出来。

“小姐姐,”对方气喘吁吁地扶住膝盖,“这是不是你们的东西啊?”

她啊了一声,赶忙接过,打开钱包,看见了叶简南的身份证。

“是吧,”服务生直起腰,“我看这上面的照片像刚才那个男生……他人呢?”

“哎呀,他去车库了。”江墨赶忙按下电梯按钮,“我去送给他吧,麻烦你了。”

圣诞节本就人多,现在又是刚吃完饭的高峰。江墨等电梯就等了好久,下楼时,电梯又每层都停,急得她直跺脚。最关键的是,她打电话给他,他并没有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好不容易到了车库,她赶忙跑了出去。

车库空旷而安静,又因为没有暖气而极度寒冷。耳机里是嘟嘟的忙音,江墨拐过弯,忽然愣住了。

叶简南皱着眉,正和一个女人说话。

她赶忙躲到一辆车后。

距离太远,她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却看清了那女人的面容——正是她在洗手间里碰见的那个!

江墨有些愣怔。

说着说着,那女人竟低头哭了起来。叶简南迟疑片刻,递过去一包纸巾。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叶简南打开车门,很绅士地将对方送上副驾驶。

车库,哭泣的女人,副驾座位。

江墨的手指有些冰。

她眼睁睁地看着车子启动,听见发动机轰鸣。车子絕尘而去,她接起钟冉的电话。

“江墨……”钟冉的声音很困倦,“我睡过头了,不去了,你继续和你朋友过节吧……江墨?你怎么不说话?”

她嗓子很哑地嗯了一声,随即挂了电话。

车库里温度极低,她愈走,身子愈冷。好不容易走到大厦外,她拦了一辆出租,低声报出叶简南家小区的名字。

她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他们有五年没见。

他应当……也有她不知晓的一部分人生。

事情来得太突然,她茫然极了。叶简南仍是没有回复她的信息,而车窗外是北市的万家灯火。江墨茫然地看了一会,拨通了霍舒扬的电话。

霍舒扬正在家里摔枕头。

她骄傲了二十年,头一次碰见祁翎这样的男人。一想起自己那个被躲开的吻,她就把头埋在被子里哇哇大叫,气得只想找人打一顿。

接到江墨的电话,让她彻底爆发了。

“江墨,我这就去,”她风风火火地穿上外套,“我看出来了,他和祁翎都不是好东西!”

03.

江墨带着司机很是绕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找到小区门口。刚走到楼底下,她便看见公寓大门被狠狠打开。

一道身影踏入夜色,竟还是那个女人。

这女人才来多久,怎么又下来了?

江墨身体先于意识地后退半步,毫无志气地缩到一辆私家车的阴影里。

那女人向前走了几步。铁门又响了一声,追出来的人……竟然是裴宿!

江墨不可思议地捂住嘴。

裴宿穿得少,人被屋外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女人回过头,语气略带愠怒:“裴宿,你这是干什么?”

裴宿抖得太厉害,江墨甚至分不清他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愤怒。

“你不回来了,对吧?”

语气里带了点哭腔。

裴宿这个人虽然和江墨交情不深,但留给她的印象总是玩世不恭的。棋院这帮年轻棋手一个比一个少年老成,唯有他是十二分的放荡不羁。

可就这么个人,此刻却手扶着膝盖,半蹲在雪地里,一字一句都是克制的痛彻心扉。

她偏了偏头,颈椎处的骨骼在雪夜里发出一声脆响。

她说:“对,不回来了。”

裴宿的喘息声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哭声。

江墨没见过男生这么哭——面子也不要了,尊严也不要了,只是窒息一样大口吞咽着空气。他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戚雅,你就是个骗子。”

年轻的声音在雪夜里有种巨大的萧索感。

江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个被称为戚雅的女人也陷入沉默。寂寂雪夜中,裴宿说话的样子就好像要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委屈都从血肉里撕扯出来,然后掼到对方面前,掼到这片雪地上。

“我十二岁参加业余赛第一次输给你,你说你会等到我赢你的那天。”

“然后你就去做了职业棋手。”

“我做了职业棋手,我追你,你说我还太小,要等我成年。”

“我十八岁生日时去和你表白,你说你只和世界冠军谈恋爱。”

“我拿了世界冠军,你现在来告诉我,你要结婚了,要移民,让我别再惦记着你?”

“凭什么都是你说了算啊?!凭什么从始至终永远是按照你的规则来啊?”

“就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比你小四岁,所以我就永远都来不及,都跟不上,是吗?”

裴宿气喘吁吁地把这些话说完,然后就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双眼通红地望着戚雅。她显得那么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地垂下眼,无可奈何地俯视着自己,就好像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做的那样。

她说:“别坐在地上,地上凉。”

“你别再用那种哄小孩的语气和我说话,”裴宿拂开她的手,“你就没把我当男人看过。”

戚雅叹了口气:“可你现在不就和小孩似的吗。”

他一怔。

“和小孩似的,要的东西得不到,就坐在地上耍赖。我如果真的像你说的一样永远按照自己的规则来,何必要千里迢迢跑这一趟?!”

她轻飘飘地收回了手。

裴宿后知后觉地一握,却只握住了几朵雪花。

她说:“裴宿,我这回真的走啦。”

雪地上延伸出两行脚印,消失在重叠的居民楼之后。老天爷似乎在用这种切实的痕迹来提醒裴宿,他爱了一整个青春的女人来过,离开了。

真丢人。他心想。

他在雪地上坐了很久,坐到四肢都冻麻木了。过了一会,旁边走过来一个人,给他递了张纸。

江墨说:“擦擦吧。”

她或许比任何人都能理解裴宿现在的心情——这种爱了许多年的人将你抛下后全世界似乎只剩你一个人的心情。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看见了十五岁的自己,在闻道棋堂前号啕大哭。

裴宿都没力气问她为什么会在这了。他抽了抽鼻子,把纸巾往脸上一糊。

他说:“江墨,你们女的是不是觉得吊着人玩儿特有意思啊?”

江墨苦笑:“没有啊。”

裴宿鼻子有点堵,说起话来嗡嗡的。

“那就行,那你可别吊着简南了。你看我,多惨。”

铁门的咣当声,今晚第三次响起。江墨回过头,看见叶简南抱了件衣服下楼。他略显诧异地看了一眼江墨,然后把衣服扔到裴宿的身上。

“穿上,”他又把眼神转向江墨,“你怎么过来了?”

“我不,”裴宿破罐子破摔,“让我冻死在这吧,纪念我死去的爱情,还有我——欸,这是谁的车?”

一辆红色汽车开着远光灯冲破雪雾,从小区门口直接驶到他们所站的单元门前。江墨被车灯晃得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眼前骤然出现一个气势汹汹的霍舒扬。

她拎着某奢侈品牌的手包,暴怒之下毫无预兆地抬手就往叶简南的头上砸了一下。

叶简南毫无防备地受到来自霍舒扬的重击。

江墨趕忙冲上去:“舒扬,舒扬,我错了!”

“你别心软,”霍舒扬怒从心头起,“你错什么啊?他们男人就没有好东西!祁翎也是,叶简南也是,都是一群——你别拦着我,我帮你揍他——”

“我误会了!我误会了!”江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暴怒状态下的霍舒扬按住了,“那个女的和叶简南没关系!”

霍舒扬痛心疾首地看向江墨。要不说女人一谈恋爱就智商为零,这孩子是色迷心窍了啊。

“都和叶简南回家了,还和他没关系?他又编了什么故事哄你啊?江墨——”

“舒扬!”江墨破罐子破摔,“叶简南是带那个女的来见裴宿的!”

她跑到裴宿的身边,扶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摆正:“你看这眼泪,你看这悲痛的表情,看出什么了吗?”

“被甩了!叶简南带那女的回家是特地来甩他的!”

四个人在瞬间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在场的人智商都不低。

裴宿觉得自己真是太惨了。别人被甩了能得到各种安慰,他在撕心裂肺之后还得听别人把自己的惨状一清二楚地描述一遍。

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江墨一眼,然后上楼了。

叶简南觉得自己真是太冤了,帮舍友带女人回了趟家,不但被自己正在攻略的准女朋友误解,还被霍舒扬一甩包打得七荤八素。

他掐住罪魁祸首江墨的脖子,打算把她带上楼好好教导一下。

霍舒扬扶住门框,对着叶简南消失在楼梯转弯处的身影虚弱地呼唤道:“叶大师……”

应该……不会伤到头吧……

她杵在楼梯口缓了缓,刚准备离开时,身后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她的心莫名一沉。

霍舒扬慢慢地转过头——是祁翎。

他以往出现在她面前时,多是克制的、疏离的、循规蹈矩的。可这一刻,他显得格外荒诞。

他喝多了,一身酒气,神色涣散。他站得不是很直,因为他背上扛了一棵圣诞树。是真的圣诞树——枝干上包裹着粗糙的树皮,树叶修剪成倒锥形,树梢上缠绕着彩灯和铃铛。树枝在雪地上被拖曳前行,划出一道又一道交叉纵横的伤痕。

天知道他从哪个店里弄了这么一棵树回来。

“疯子。”霍舒扬轻声说。

祁翎扛着那棵圣诞树摇摇晃晃地站在雪地里。他仔细看了一会站在阴影里的霍舒扬,苦笑道:“真的醉了,到处都是你。”

然后,他把那棵树往单元门前用力一放。

圣诞树上的亮粉被抖落一地,也撒了祁翎一身。他走到霍舒扬的跟前,俯下身很认真地看着她。

他说:“圣诞快乐,霍舒扬。”

霍舒扬咬着嘴唇不说话,眼睛里逐渐蓄起一层水雾。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祁翎,又有一个霍舒扬?他只需说一句话,她就想笑,想哭,想歇斯底里地尖叫。

饶了我吧,祁翎,我求求你了。你是要我生,还是要我死,不如一刀给个痛快。

祁翎蹲了一会,扶住膝盖慢慢站了起来。

他比她高大半个头,眼神诚恳得像只小狗。他的眼睛离霍舒扬只有三厘米,他下定决心的样子特别稚拙可笑。

他说:“我喝多了,你是幻觉。”

他的力气怎么这么大?是要抱人,还是要把人碾碎在他的怀里?他怎么就这么没用,只有喝多的时候才敢吻她,而且还当她是个虚像。

“霍舒扬,”他把她按在墙上仔仔细细地吻,态度考究,如同棋局到了生死关头,“我爱你。”

04.

“你们觉得,”大约是祁翎回家时的造型太惊人,裴宿迅速从失恋的伤痛中走了出来,“翎哥现在在做什么梦?”

三人蹲成一排,而祁翎四仰八叉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十分钟前,祁翎一身酒气地出现在家门口,而霍舒扬站在门外,把他推进叶简南的怀里后便面色不善地离开了。

时间太晚,外面又太冷。祁翎在沙发上睡得过分安详,正好给江墨腾出了一间屋子。

谁知叶简南躺下不过十分钟,江墨就裹着毯子来找他了。

她说:“我睡不着,和你说会儿话行吗?”

叶简南一愣,随即把看了一半的书合上。

“过来吧。”

她抱着枕头、被子屁颠屁颠地跑了进去。

他挪了挪,给她腾出一片空地。

“认床?”他问。

“没有。”

“那怎么睡不着?”

“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叶简南……”她拖长了声音问,“你说两个人想在一起,也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对吧?”

他倆一块长大的,话里话外的意思,一点就透。

是,不简单。

“戚雅是裴宿的求而不得,”她用膝盖顶着下巴,“祁翎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咱俩……咱俩……”

“你到底想说什么?”叶简南把书压到枕下,很专注地看着江墨。

叶简南下棋的时候就是这副表情——眼睫毛压下来,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嘴角抿着,好像在思考什么大事。

江墨抓住他的袖子,慢慢地说:“我想今年回家的时候,和我妈提一下你的事。”

“要是行的话……”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她说着说着,忽然有点委屈,也不是委屈自己,而是替叶简南难受。

“叶简南,我最近老想你一个人在奈县的日子。”

“你当时不也就十七八岁,异国他乡的,一个人一住就是半年。”

“你这人别扭,从小能高兴的事就那么几样。那段时间下棋老输,也没我陪着,你是怎么过来的啊?”

是……这些事吗?

重新遇见江墨以后,叶简南就很少想起奈县的事了。此刻旧事重提,他神色平静得仿佛那些难熬的长夜不曾存在过。

“你想这些干吗?”

“今天我看裴宿那样,我突然就觉得你们这些棋手挺难的——从小就得宠辱不惊,感情老压着不说吧,还认死理儿。他今天和我说,让我别吊着你了——我吊着你了吗?”

“就你这智商还吊着我?跟人都跟不对。”

江墨瞪他。

叶简南揉了揉太阳穴,笑了起来。

他说:“江墨,其实我在奈县的时候老想,要是当年我没下那盘棋,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想了也没用,想了,我也回不去。”

“后来,有天我有点发烧,自己在床上躺着,没水、没药的。我和自己说,叶简南,你看你,活了二十年,今天死在这儿了都没人管你。”

“睡了两天吧,醒的时候病也好了,正好赶上奈县下大雪。我站在窗户前面看雪,突然就发了疯似的想见你,想当着你的面把这些年攒的话都说了。”

江墨坐直身子。

“在这儿呢,你说吧。”

他垂眼看她,五官被灯光晕染开——分明是薄情的长相,眼睛里却映了两潭水,几乎要把江墨溺死在里面。

他说:“江墨,你再喜欢我一回吧。”

(未完待续)

上市预告:十年光阴,叶简南大梦初醒,如果没有了江墨,赢了,便也是输了。“江墨,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你回到我的身边。”北风三百里再谱匠人系列、天才围棋手×工科少女,《一别如斯》六月全国上市!快来QQ剧情讨论群920849579,和我们一起讨论后续剧情、关注上市动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