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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匠

2019-07-31郑宏章

金山 2019年7期
关键词:搓衣板山包关门

郑宏章

按辈分算,老木匠是我娘舅,虽非嫡亲,倒也不远。他老家离我家有七八里地,在西边绵延的山包上。小时候我跟娘到他家拜年,姥爷姥姥都还活着,他那会儿已经是半大小伙子,一头稀毛,“牛眼珠子”大得吓人。学做木匠活,人人说他在行。没几年,姥爷姥姥相继过世,他成了一个单身汉。因家穷人丑,讨不上媳妇,加上山包地地孬又缺水,遇到旱年,辛苦栽种的水稻,只能收下一堆干草喂羊。他不想在山包上过日子,索性搬到俺村,靠大伙帮忙,在村口盖了一间草屋,实壁实墙,倒也宽敞。

娘舅虽然面恶,但心地和善,心眼儿也大。别看他没有文化,做起木工活来,有板有眼,算个能工巧匠。一堆木头到他手里,不出一天半日,就能变成门窗家具。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媳妇,最喜欢他做的搓衣板,不仅光滑而且耐用,在“三转一响”做嫁妆的年代,搓衣板也成了陪嫁的嫁妆。乡亲们喜欢他打的家具,就是没有姑娘相中他的长相,始终找不到一个伴儿,告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头上的稀毛越来越少,牛眼珠子越来越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叫他“老木匠”了。时间长了,就连我这沾亲带故的小辈也“老木匠”“老木匠”地叫起来。他呢,不怨不恼。

“大炼钢铁”那阵子,村前村后的名木杂树,都一古脑被填进“小高炉”烧了。不光能做大家具的木料少了,就连做搓衣板的小硬料也难找。有人忍痛割爱,把旧桌子旧板凳甚至旧门板都拿来给老木匠选料,老木匠手起斧落之前,总要点上一袋水烟,对着木料琢磨一番。大块的好料他决不轻易动斧,好料派好料的用场,孬料他也能做出好活。若是木板边上有块结疤,他就凿个绳眼儿,拎起来方便;若是木板中间有个洞,他就补上一块碎料,刻上凹凸相间的水纹槽,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瑕疵的。也许,他不会用心讨人喜欢,却会用心做他的木匠活儿,主家提供的木头,成了他专心致志的对象。

老木匠做的门平整光滑,门轴和槽口严丝合缝。一开一关,活动自如。听说他有控制门轴不发声的绝活。开门关门想听“吱呀,吱呀”叫的,他就做成会叫的门轴;怕吵闹的,他也可以让门轴变成哑巴。谁也搞不清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连他的关门弟子都搞不懂。徒弟看他常用瓦罐子熬出粘乎乎的黑汁,用刷子往门轴上抹过,晾干,这门轴转动起来就不再出聲了。徒弟问急了,他就撂一句:“你是关门弟子,这‘关门的诀窍哪能轻易传你?”徒弟不敢多问,只好心里纳闷,背地里偷抹眼泪:我怎么会做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呢。恰巧邻村有个与徒弟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想跟老木匠拜师学艺,他说木匠活“传男不传女”,认你做个干女儿吧。

那年代,没有知识产权这一说,手艺人都会留一手,为了不被抛弃,自己有口饭吃;为了得到徒弟敬重,自己能有尊严。那时候,我虽然还小,因为是长辈亲戚,从来没有讨厌过他,心底却敬重他的木匠手艺,帮人家把一堆木料变成喜爱的家具,也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创造。我喊他“老木匠”,开始有些戏谑,渐渐地,变成了对他进行劳动创造的一种尊重。有人背地里嘀咕他太保守,绝活不肯教人,他听了只是笑笑,我倒是有些想法,老木匠多年独创的经验,你不付出代价,人家凭啥子教你。

老木匠渐渐老了,接到了木匠活就交给徒弟去做。只有涂抹门轴的活儿,他才会亲自动手,其中的奥秘一点也不肯透露。他成了村里的“五保户”,干女儿时常来看他,想讨要门轴不响的秘密,有时在他面前故作撒娇卖乖也不灵。有一天,老木匠在家里看人打牌,一激动竟不能言语,大伙把他扶上床,他的牛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待徒弟和干女儿急匆匆赶到他跟前,他费力地抬手指着墙角的瓦罐子,从嘴里挤出几个字“蓖—麻—籽……”,突然又伸出手来,把两个年轻人的手攥在了一起。关门弟子和干女儿的脸一下子红了,明白了师傅要求他们配双成对,可他说的“蓖麻籽”是啥意思?徒弟大声问道:“师傅,您说瓦罐里黑乎乎的油,是用蓖麻籽熬炼,是吗?”老木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唔——”旋即双手垂下,闭上眼睛,安详地走了。干女儿和徒弟嚎啕大哭起来,分不清是舍不得老木匠上路,还是真的感动最后时刻,他把木匠绝活传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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