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凤云

似雾非雾的檀香已经兜转了四十年，身下的软垫早已经泛起了青色，一如烟雨中的百草堂。茶炉腾腾地冒着热气，老先生依旧坐在几前翻阅药谱，却早已不是细乳分茶的那段时光。

遥记得四十年前，执于中药的先生从师傅手中继承了百草堂。师傅撒手人寰，几个师兄弟也纷纷另谋生路，自此便只剩先生孑然一人守候着这缕药香。那时他正值青年，满怀济世救人的抱负。

后来，在周围零落却又繁杂的村落中，先生渐渐小有名气。也许是方圆几十里唯一药堂的缘故吧，来抓药看病的人不算少。那日一个邻村的小男孩发起了高热，他的母亲急红了眼，半夜蹚着泥水冲进了百草堂。先生虽刚醒，却也是有条不紊地望闻问切，最终确诊为白喉。先生开好药方，抓好药，然后细细叮嘱：“这是五日的用量，应已足够。煎制方法按药方上来便是。”男孩的母亲连声道谢。

望着先生通红的双眼，我有些心疼。自从被先生从师傅那儿继承过来，我便安卧在这只檀木匣子内，透过镂空的雕花，看着先生一日复一日地钻研和问诊，也看着先生日渐衰老。

独自行医三十余年，先生终于觉得是到了该收徒传承衣钵的时候了，却发现浑然不觉间，周围低矮的平房已经换成了雪白的楼房，泛着麦浪的田野已经被铺上了厚实的沥青，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已没有了熟悉的面孔。

“好哇，好哇，发展得越来越好喽。”先生真心为四周翻天覆地的变化高兴着。此时的先生虽已不如当年风华正茂，但依旧精神矍铄，喜欢坐在摇椅上翻翻药谱，或研磨几束透骨草、几枝六月寒。

但我明白这四周的变化对先生是很不利的。比如越逼越近的高楼，比如日渐冷清的百草堂，比如永远也招不到的徒弟。偶尔几个年轻人路过，也只是一脸不屑：

“那老头还在这里顽固自守呀，他恐怕连阿莫西林都不知道吧？”

“你懂什么，老头这叫踽踽独行。哈哈！”

刺耳的笑声回荡在小小的百草堂，让里面的一切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旁边的医院有着先进的西医治疗技术，再也没有人肯踏足这个“落伍”的百草堂；年轻人纷纷跟随“潮流”，再也没有人肯涉足冷门的中医药领域……事实就这样摆在了先生面前，残酷但必须面对。不过他一声也不怨，仍默默坚守着这方四角天空。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来现实。不用看我也知道来的又是那几个大块头。

“老头，你到底搬不搬？催你多少次了，这儿就剩你一家没搬了！真不知道你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吗，谁还会来你这儿看病呀？”

先生的回答依旧干脆：“你们谁也别想拆了我的百草堂。”

“真是個老顽固，你就守着你这没人来的破地方吧，看你什么时候饿死。”见交涉又没有成功，几个大块头骂骂咧咧地走了，只留下先生颓唐地坐在椅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头顶上的匣盖被轻轻掀开了。先生的眸子对上了我，如此澄明却又布满绝望的云翳。

“是时候了……”先生将我从匣子里拿出来，然后毫无预兆地咬下了一块。片刻之后，先生的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而我则从他的手中滑落到地上。

翌日，几个工人发现了已全身冰冷的先生，连忙叫来了警察和医生。医生拿着那些我从未见过的仪器在先生身上扫来扫去，然后说：“应该是猝死，具体去医院查吧。”先生被抬走了。白大褂的衣角掠过我，中药的香气也掩盖不了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杂的气味令人作呕但又无计可施。

我是一颗毒药，大如梧子，最终却要就着别人的冷漠，杀死我最敬重的人。

我等待着药谱上的旋覆花再次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