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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诗的“美人幻梦”主题及其变形

2019-07-26

唐都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云梦幻梦宋玉

林 洁

(贵州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阳 550025)

一、《神女赋》《洛神赋》与“美人幻梦”主题的生成

所谓“美人幻梦”,指用幻境或梦境表达情思与性爱主题的创作类型[1]。这可作为宋玉《高唐赋》《神女赋》所叙楚王梦会巫山神女的本事题解。宋玉《神女赋序》曰:“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2]886《神女赋》中梦神女的是楚襄王,而故事的讲述者却是宋玉。所以自宋代沈括起,便有学者认为这篇序中的“王”“玉”二字弄错了位置,梦见神女的是宋玉而不是襄王[注]主要有俞平伯《宋玉梦神女,非襄王梦神女》,刊于《光明日报》1961年5月21日;袁珂《宋玉〈神女赋〉的订讹和高唐神女故事的寓意》,刊于《光明日报》1962年8月19日;杨炳校《楚襄王梦神女辨》,载于《古典文学知识》1988年第4期;叶舒宪《高唐神女与维纳斯》,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38页。。笔者认为,宋玉代笔书写襄王梦神女之事也未尝不可。正如怀王梦会高唐神女的故事出自于宋玉的附会,襄王梦神女同样可以当成宋玉作为文学侍从在充分揣度王意之后的创作,目的是为了满足好色的楚襄王的美人幻想。如果我们把楚襄王这次的出游地点“云梦之浦”与上古楚国高禖祭祀圣地“云梦”联系起来,便自然会联想到巫山神女作为高禖女神的巫儿身份,倒也不难理解宋玉为什么会编撰出《高唐赋》《神女赋》分别叙说在“云梦之台”“云梦之浦”所发生的怀王、襄王梦会神女的故事来。其后,作为对《神女赋》的仿写,曹植《洛神赋》题下叙该赋的缘起为求甄女不得,故事叙甄氏死,植息洛水,忽梦有女“用枕荐席”,又遣人以珠赠植,植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明帝改为《洛神赋》。李善注引《汉书音义》云:“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死洛水,为神。”[2]895宓妃“溺死洛水”与“未行而亡”的瑶姬事相类,而甄氏“用枕荐席”,其叙事情节明显有模仿宋玉《高唐赋序》的痕迹(《洛神赋》文辞更有诸多来源于《神女赋》之处,对此前文已有论述,故不赘)。关于宓妃的另一处记载,见于《楚辞·天问》:“胡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嫔?”王逸注:“洛嫔,水神,谓宓妃也。”“羿又梦与洛水神宓妃交接也。”[3]这里提到了尧时羿的“美人幻梦”。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宋玉《高唐赋》《神女赋》让楚王的两次幻梦都发生在楚国的宗教圣地“云梦”[注]对于云梦的地望与区域范围今尚有争议,如谭其骧《云梦与云梦泽》,载于《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S1期;石泉《先秦至汉初“云梦”地望探源》《楚文化新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等,这暂不在本文的探讨范围之内。《墨子·明鬼》:“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云梦也,此男女所属而观也。”说明先秦时代把云梦作为楚国宗教祭祀之地的专名。,有意暗示了巫山神女传说的仪式背景。楚襄王梦神女之地为“云梦之浦”,浦即水边,而《洛神赋》故事的发生地为“洛浦”,亦如《诗经》游女的泛游之地为“汉水之滨”,亦在水边,说明“云梦”“洛浦”“汉水之滨”一样,都是春之社祭或举行高禖神祭祀仪式的场所。由此,我们即可把巫山神女、洛神宓妃以及汉水游女联系到一起。陈梦家先生曾引《说文》论瑶姬“未行而亡”一事,他说:“姚媱(滛)瑶佚皆一音之转,瑶女亦即佻女滛女游女也。是巫山神女,乃私奔之滛女,其侍宿于楚王,实从高禖会合男女而起。”[4]那么,游女、巫儿和洛神宓妃的宗教身份是可想而知的。对于《诗经》所求的游女,更多人认为指汉水女神,这个故事见于《列仙传·江妃二女》:

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仆曰:“此间之人皆习于辞,不得,恐罹悔焉。”交甫不听,遂下与之言曰:“二女劳矣。”二女曰:“客子有劳,妾何劳之有!”交甫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笥,令附汉水,将流而下,我遵其傍,采其芝而茹之,以知吾为不逊也。愿请子之佩。”二女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莒,令附汉水,将流而下,我遵其傍,采其芝而茹之。”遂顺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中当心,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诗》曰:“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此之谓也。[5]52

此传开篇便说明江妃二女“出游于江汉之湄”,这自然令人联想到《诗经》中的那位游女。湄与滨同义,指水边。汉江之湄与汉水之滨、洛浦、云梦之台又同为先秦祭祀之地,那么这江妃二女的身份便不难揣测了,而且她们亦被后世称为汉江神女或汉水女神,即明示了其作为民间高禖祭祀礼仪之神女的身份。我们在其他文献中可以进一步找到对汉江神女容貌的描绘,王注引钱祚熙云:“《广记》五十九:‘郑交甫尝游汉江,见二女,皆丽服华装,佩两明珠,大如鸡卵,交甫见而悦之。’”[5]54我们由二女的“丽服华装”以及交甫“见而悦之”的态度便可想象其姿容的美丽。王注又引《太平御览》八百二:“郑交甫将往楚,道之汉皋台下,见二女,佩两珠,大如卵,交甫见而悦之。”[5]54又据《文选》张平子《南都赋·注》引《韩诗外传》曰:“郑交甫将南适楚,遵彼汉皋台下,乃遇二女,佩两珠,大如荆鸡之卵。”[5]55以上两则材料交代了两个重要信息:一为“将往楚”“将南适楚”,说明交甫正是去往楚地的过程中,经过“汉皋台下”这个地方遇到了神女,所以“汉皋”很可能已在楚地区域之内;二为描绘二女所佩之珠“大如荆鸡之卵”,则不得不令人把江妃二女的来源与楚国联系起来。如此则不难看出江妃二女与巫山神女的渊源:姿容艳冶;来自楚国;身份为高禖神女。《列仙传》的最后引《诗》曰:“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王注引钱熙祚校正本“不可求思”下作“言其以礼自防,人莫敢犯,况神仙之变化乎!”[5]56如果从高禖祭祀礼仪之中,高禖神女的交合对象是君王的民间习俗来看,《诗经·周南·汉广》中的男子与《列仙传·江妃二女》中的郑交甫均为普通男子,自然求女不得,所以钱氏的解释是合乎情理的。

根据以上论述,我们由《神女赋》楚王梦会巫山神女、《洛神赋》曹植梦会洛神宓妃,远而溯源至上古高禖女神的祭祀礼仪,近而联系到《诗经·周南·汉广》《列仙传·江妃二女》中男子的求女之思,不难发现其共同反映了神女题材,文人们对神女美貌的描绘,又加深了其求而不得的痛苦,于是补偿性地生成了“美人幻梦”的主题,让自己与美人的遇合或对美人的情思在幻梦中获得圆满,而这一点在唐诗中表达得尤为突出。

二、唐诗的“美人幻梦”主题表现及其演变

我们就以乐府诗题《巫山高》为例,来说明唐诗中“美人幻梦”主题的表现及其涵义。《古今乐录》载汉鼓吹铙歌十八曲第七为《巫山高》[6]325,古辞《乐府解题》云:“古辞言,江淮水深,无梁可度,临水远望,思归而已。若齐王融《想象巫山高》,梁范云《巫山高不极》。”其题下附诗云:“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难以逝。我欲东归,害不为?我集无高曳,水何汤汤回回。临水远望,泣下沾衣。远道之人心思归,谓之何!”[6]329-330这首汉乐府诗所表达的临水远望而思归的情感即为《巫山高》的原意,然而后来之诗则多“杂以阳台神女之事,无复远望思归之意也”[6]329,如以下几首《巫山高》:

南国多奇山,荆巫独灵异。云雨丽以佳,阳台千里思。勿言可再得,特美君王意。高唐一断绝,光阴不可迟。[6]345

——齐·虞义

巫山高不穷,迥出荆门中。滩声下溅石,猿鸣上逐风。树杂山如画,林暗涧疑空。无因谢神女,一为出房栊。[6]346

——梁·元帝

巫山巫峡深,峭壁耸春林。风岩朝蕊落,雾岭晚猿吟。云来足荐枕,雨过非感琴。仙姬将夜月,度影自浮沉。[6]348

——陈·后主

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细看只似阳台女,醉着莫许归巫山。

——岑参《醉戏窦子美人》[7]2016

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风格只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不是相如怜赋客,争教容易见文君。

——李群玉《同郑相并歌姬小饮戏赠》

鸳带排方缕绿牙,紫罗衫卷合欢花。当筵舞汗销胸雪,入破凝姿动脸霞。帽侧蹙腰铃数转,亚身招拍腕频斜。须臾曲罢归何处?称道巫山是我家。

——张祜《赠柘枝》[8]

岑参笔下的这位美人有着桃花般殷红的朱唇以及“娇羞”的姿态,她的“偏髻鬟”是晨起还未梳妆时的样子,而“阳台女”则暗示其侍寝之事。李群玉诗描写了歌姬的着装“裙拖湘江水”、头饰“鬓耸巫山云”、姿容“胸前瑞雪”“眼底桃花”,而“巫山一段云”又似一语双关,既比喻歌姬头饰的形状,又俨然暗指其为巫山神女,不类凡人。如此风姿绰约的女仙,其美妙的歌声又岂为人间所有?张祜《赠柘枝》诗则描绘了一个美艳的舞姬,她身穿绣着合欢花的绮丽衣裙,在宴会上舞动着妙曼的身姿,诗的结句说:“须臾曲罢归何处?称道巫山是我家”,“巫山”的隐喻意义为这个寻常的舞姬渲染上了一层女仙的神秘色彩。由以上诗作可知,唐代“美人幻梦”主题之下的“美人”,多是出自青楼舞馆的歌姬或舞姬,她们往往以姿色美艳赢得文人士大夫的青睐,而唐代社会素有借仙述艳的习俗,因此不难想见这些歌姬舞女为何频频在文人的诗作中被幻化为巫山神女。唐代女道士李冶《从萧叔子听弹琴赋得三峡流泉歌》自述“妾家本住巫山云,巫山流泉常自闻。玉琴弹出转寥敻,直是当时梦里听”,又把琴声与巫山流水联系起来,而其自称住于“巫山云”,即把自己比作巫山神女,给音乐增添了神秘的氛围。唐代文人的此类诗作还有很多,如白居易《卢侍御小妓乞诗座上留赠》、李群玉《醉后赠冯姬》、韩熙载《书歌妓泥金带》、段成式《游长安诸寺联句》、李涉《赠苏小》等。

与此同时,正如罗虬《比红儿诗》所云“巫山洛浦本无情,总为佳人便得名”,唐代文人为了夸饰女性之美,又常把巫山神女与洛神宓妃两个典故合并在一起,在诗作中叠加高唐洛浦、巫山洛水等几种意象,既吟咏其美艳,又表现出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如上官仪《咏画障》:“新妆漏影浮轻扇,冶袖飘香入浅流。未灭行雨荆苔下,自比凌波洛浦游。”权德舆《杂兴五首》(其五):“巫山云雨洛川神,珠襻香腰稳称身。惆怅妆成君不见,含情起立问傍人。”双重意象不仅用以比拟美貌的女子,也可以形容美妙的琴声,如韦庄《听赵秀才弹琴》:“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即是叠加巫山神女和湘水女神两个意象,用以营造一种神秘缥缈的氛围。除此之外,唐代文人笔下所描写的巫山神女幻化为女仙,巫山祠庙则变为仙宫,如曹松《巫峡》:“巫山苍翠峡通津,下有仙宫楚女真。不逐彩云归碧落,却为暮雨扑行人。”刘禹锡《巫山神女庙》:“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间来就楚襄王。”李中《悼怀王丧妃》:“花绽花开事可惊,暂来浮世返蓬莱。楚宫梦断云空在,洛浦神归月自明”,则又把女子逝世比作女仙游历尘世又终返蓬莱,境界高妙。

唐诗里的神女,往往是对女仙的指代,如武元衡《赠佳人》“若逞仙姿游洛浦,定知神女谢风流”指代洛神;张祜《笙》“董双成一妙,历历韵风篁。清露鹤声远,碧云仙吹长。气侵银项湿,膏胤漆瓢香。曲罢不知处,巫山空夕阳”,把巫山神女与西王母身边侍女董双成联系在一起,揭示了巫山神女的女仙身份;常建《仙谷遇毛女意知是秦中人》:“水边一神女,千岁为玉童。羽毛经汉代,珠翠逃秦宫。目觌神已寓,鹤飞言未终。祈君青云秘,愿谒黄仙翁”,又把水边遇到的女子比作毛女。据《列仙传》记载,毛女为秦始皇宫人,秦亡入山避难,遇道士谷春教食松叶,遂不饥寒,身轻如飞,至西汉时已有百七十余年[5]132-133。可见,所谓“神女”,在唐代文人心中即为仙女,她们除了美貌,还拥有超凡的能力以及永恒的生命力,不仅指巫山神女,还有洛神、湘妃、游女、毛女等,其实都是文人对美人素质的一种幻想。

通过以上描述,我们对唐代“美人幻梦”主题下的“美人”有了大致的了解,那么,唐代文人笔下与这些美人有关的幻梦究竟表达了什么样的情感?我们来看祖咏这首《古意》:

楚王竟何去,独自留巫山。偏使世人见,迢迢江汉间。驻舟春溪里,誓愿拜灵颜。梦寐睹神女,金沙鸣珮环。闲艳绝世姿,令人气力微。含笑默不语,化作朝云飞。

——祖咏《古意二首》(其二)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男子的春梦,诗人驻舟春溪,只为寻觅神女。然而他梦中所见到的神女究竟有着怎样的绝世姿容,却又并未交代,只说“令人气力微”,最后神女含笑不语,化作朝云飞升而去。这是一个典型的唐代文人的“美人幻梦”,接下来我们由唐诗中所表现出的文人的各种“美人幻梦”入手,简要地加以统计[注]以下统计的唐诗均出自《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不一一注出。,发现主要有以下几种:

第一,楚王梦。张九龄《巫山高》:“此中楚王梦,梦得神女灵。神女去已久,云雨空冥冥。”孟浩然《送王七尉松滋得阳台云》:“婵娟流入楚王梦,倏忽还随零雨分。”

第二,高唐梦。刘希夷《巫山怀古》:“归来高唐夜,金釭焰青烟。颓想卧瑶席,梦魂何翩翩。”薛能《戏题》:“思惟不是梦,此会胜高唐。”张泌《所思》:“依依南浦梦犹在,脉脉高唐云不归。”李涉《遇湖州妓宋态宜》(其一):“当时惊觉高唐梦,唯有如今宋玉知。”

第三,巫山梦。李白《江上寄巴东故人》:“汉水波浪远,巫山云雨飞。东风吹客梦,西落此中时。”《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寒松萧瑟如有声,阳台微茫如有情。锦衾瑶席何寂寂,楚王神女徒盈盈。……使人对此心缅邈,疑入高丘梦彩云。”王涯《思君恩》:“谁入巫山梦,唯应洛水神。”唐彦谦《无题》(其七):“多情惊起双蝴蝶,飞入巫山梦里来。”卢仝《有所思》:“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心断绝,几千里,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湘江两岸花木深。”

第四,荆王梦。阎立本《巫山高》:“欲暮高唐行雨送,今宵定入荆王梦。荆王梦里爱秾华,枕席初开红帐遮。”

第五,襄王梦。孟浩然《湖中旅泊寄阎九司户防》:“荆王梦行雨,才子谪长沙。”权德舆《赠友人》:“晓随云雨归何处,还是襄王梦觉愁。”李群玉《宿巫山庙》(其二):“自从一别襄王梦,云雨空飞巫峡长。”胡曾《咏史诗》:“何人更有襄王梦,寂寂巫山十二重。”

第六,巫峡梦。莲花妓《献陈陶处士》:“处士不生巫峡梦,虚劳神女下阳台。”羊士谔《资中早春》:“淹留巫峡梦,惆怅洛阳人。”韩琮《牡丹》:“云凝巫峡梦,帘闭景阳妆。应恨年华促,迟迟待日长。”韦庄《奉和左司郎中春物暗度感而成章》:“今日尚追巫峡梦,少年应遇洛川神。”李中《悼亡》:“武陵期已负,巫峡梦终迷。”

第七,阳台梦。沈佺期《巫山高》:“为问阳台客,应知入梦人。”戎昱《送零陵妓》:“殷勤好取襄王意,莫向阳台梦使君。”袁郊《云》:“荒淫却入阳台梦,惑乱怀襄父子心。”薛逢《夜宴观妓》:“无因得荐阳台梦,愿拂余香到缊袍。”

第八,云雨梦。韩熙载《书歌妓泥金带》:“风柳摇摇无定枝,阳台云雨梦中归。他年蓬岛音尘断,留取尊前旧舞衣。”李商隐《少年》:“别馆觉来云雨梦,后门归去蕙兰丛。”李群玉《醉后赠冯姬》:“愿托襄王云雨梦,阳台今夜降神仙。”温庭筠《经李处士杜城别业》:“白社已萧索,青楼空艳阳。不闲云雨梦,犹欲过高唐。”林珝《送安养阎主簿还竹寺》:“江山追宋玉,云雨梦襄王。”

第九,楚梦。王勃《江南弄》:“江南弄,巫山连楚梦,行云行雨几相送。瑶轩金谷上春时,玉童仙女无见期。”武元衡《中秋夜听歌联句》:“暗染荀香久,长随楚梦偏。会当来彩凤,仿佛逐神仙。”

第十,幽梦。李群玉《送郑京昭之云安》:“莫令巫山下,幽梦惹云雨。”

如上所述,自宋玉《高唐赋》铺叙了楚王梦会巫山神女的故事,塑造了“美人幻梦”的文学原型,熟谙巫山神女典故的唐代文人由此营造出各种幻梦,他们借梦或写男女之间的相思别离,或叙送别友人的情谊,或咏楚王梦会巫山神女本事以怀古思今、感叹荣华易逝,或表达自己贬谪思归的幽怨情怀,甚至以巫山神女咏紫薇、咏牡丹,抑或借巫山流水模拟琴声。然而,这一切在幻梦之中的感物抒情,背后寄寓的则是人生的悲欢。与此同时,唐代文人笔下的“美人幻梦”不仅只是对男子心态的描摹,亦有从女性的角度来叙写的,如李群玉《感兴四首》(其四):“凝云蔽洛浦,梦寐劳光彩。天边无书来,相思泪成海”,使人联想到《古诗十九首》中的那位思妇,担心外出的丈夫因艳遇淹留忘返,所以用“凝云”喻别的女子,而以“洛浦”喻自己。又如曹邺《古相送》:“心如七夕女,生死难再匹。且愿车声迫,莫使马行疾。巫山千丈高,亦恐梦相失。”戴叔伦《相思曲》:“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妾身愿作巫山云,飞入仙郎梦魂里”,均借梦来刻画女子的相思情意。

诚然,正如孟浩然诗中所说“只为阳台梦里狂,降来教作神仙客”,在这其中表现得最多的还是唐代文人的春梦。然而这样的幻梦哪里比得上真实的际遇呢,所以白居易说“梦中那及觉时见,宋玉荆王应羡君”(《卢侍御小妓乞诗座上留赠》),唐代文人在诗歌中用“云雨”意象表达性幻想,可以看作是对“美人幻梦”主题的狭义理解。李商隐《有感》诗云:“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这说明了云雨意象的含义发生转变的原因,正是从宋玉笔下《高唐赋》巫山神女化作“朝云暮雨”遇合楚王的故事开始,文人们便走上了用“云雨”象征男女情爱之路,如果说李白的“一枝红艳露凝香,巫山云雨枉断肠”(《清平调》其二)所描绘的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情爱尚且还能保留诗歌含蓄蕴藉的一面,那么晚唐五代花间词人毛熙震“南齐天子宠婵娟,六宫罗绮三千。潘妃娇艳独芳妍,椒房兰洞,云雨降神仙”(《临江仙》)所展现的场景,则真堪称香艳了。

三、唐诗“美人幻梦”主题的变形“幻中逢仙女”

前文讨论了“美人幻梦”主题在唐诗中的表现,楚王对神女的幻梦实则是唐代文人士大夫集体对美人的幻想,然而,在“美人幻梦”这个主题下,除了源自《高唐赋》的浪漫故事,唐诗中是否还有其他类似的人神遇合的故事呢?我们来看孟浩然《初春汉中漾舟》诗:

羊公岘山下,神女汉皋曲。雪罢冰复开,春潭千丈绿。轻舟恣来往,探玩无厌足。波影摇妓钗,沙光逐人目。倾杯鱼鸟醉,联句莺花续。良会难再逢,日入须秉烛。

这首诗写羊公赴岘山下探玩,泛舟春潭,却闻汉皋神女曲声。诗末说:“良会难再逢,日入须秉烛”。这个“会”似乎仅限于与神女的曲声之会,又似乎在暗示羊公与神女的幽会地点,但均不足以确切证明羊公真正地见到了神女,因而它很可能也只是文人遇会美人的臆想,因此我们仍然把它与高唐洛浦故事一同归属于“美人幻梦”主题。

唐诗中仅次于高唐洛浦和汉皋解佩这两个传说的大概就是刘阮天台遇仙的传说,刘义庆《幽明录》记载了刘晨、阮肇上山寻药偶遇二女仙,随即应邀至其桃源洞中欢会,返家后却发现人间已历七世,而同时女仙的踪迹亦难再寻。至此,刘阮之前的经历恍然若梦[9]。这一“幻中逢女仙”[注]叶舒宪先生说:“在唐宋以降的诗词中,这个幻中逢仙女的故事被人们反复引用和吟唱,其影响之广,大概仅次于高唐洛浦和汉皋解佩的传说。”叶舒宪《高唐神女与维纳斯》,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54页。式的故事可看作是“美人幻梦”主题的一种变形。唐代文人有不少吟咏刘阮天台遇仙的诗作,多为表现欢会后的追想之情,如白居易《县南花下醉中留刘五》:“愿将花赠天台女,留取刘郎到夜归”;司空图《游仙》(其二):“刘郎相约事难谐,雨散云飞自此乖。月姊殷勤留不住,碧空遗下水精钗”;李商隐《无题四首》(其一):“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然而完整地体现刘阮天台遇仙故事之始末的则是曹唐的一组《游仙诗》,从《刘晨阮肇游天台》《刘阮洞中遇仙子》《仙子送刘阮出洞》《仙子洞中有怀刘阮》到《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仙子》,按照事件发展的顺序铺叙了刘阮天台遇仙、与女仙洞中欢会,再到分别后不复相见的故事情节,我们就以曹唐这组游仙诗来分析何为“幻中逢女仙”故事对“美人幻梦”文学主题的变形。

我们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讨论《高唐赋》与曹唐刘阮天台遇仙组诗的主题为何同属“美人幻梦”的原因:(1)美人。关于巫山神女的美貌,宋玉《神女赋》已经描述得非常具体了,所谓“茂矣美矣!诸好备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盛赞”[2]887,总之她是文人心中集美人的各种优点于一身的完美代表。《幽明录》中的两位仙女“资质妙绝”,又“言声轻婉,令人忘忧”,亦是美丽动人。曹唐《刘阮洞中遇仙子》:“天和树色霭苍苍,霞重岚深路渺茫。云实满山无鸟雀,水声沿涧有笙簧。碧沙洞里乾坤别,红树枝前日月长”,描写了一处人间仙境,在此衬托下“愿得花间有人出,免令仙犬吠刘郎”,从侧面烘托了女子的非凡,自然亦包含容貌。(2)遇仙。《高唐赋》中楚王梦会神女,巫山神女变幻成朝云暮雨,永世守候在楚王身边,后杜光庭《墉城集仙录》中把巫山神女称为西王母的二十三女,并封“云华夫人”。天台仙女引领刘阮二人入桃源洞,洞中半年乃人间七世,待刘阮返,桃源洞却消失不见。曹唐《仙子送刘阮出洞》云:“殷勤相送出天台,仙境那能却再来。云液每归须强饮,玉书无事莫频开。花当洞口应长在,水到人间定不回。惆怅溪头从此别,碧山明月闭苍苔。”(3)幻梦。两个故事主题表现的都是男女情爱,表达的方式都是幻梦中相逢。《高唐赋》怀王梦会神女与云梦之台,《神女赋》襄王则梦于云梦之浦见。曹唐组诗第一首《刘晨阮肇游天台》写“烟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梦后身”,与第五首《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仙子》“草树总非前度色,烟霞不似昔年春”两句首尾呼应,刘阮在追忆往昔时,睹物不见人,之前所经历的一切,恍若隔世,如同一场幻梦。

那么,何以表现曹唐刘阮天台遇仙组诗是对“美人幻梦”主题的变形呢?第一,故事中神女倾慕的对象从君王到樵夫,说明唐代神仙艳遇故事的世俗化倾向。从楚王的幻梦到樵夫至桃源洞中与女仙欢会,再到出洞后发现恍若隔世,这是一个重要的进展。第二,有仙女的情感倾诉。曹唐《仙子洞中有怀刘阮》:“不将清瑟理霓裳,尘梦那知鹤梦长。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玉沙瑶草连溪碧,流水桃花满涧香。晓露风灯零落尽,此生无处访刘郎。”诗中细腻地表达了仙女在刘阮离去之后的失落和孤寂,她不理琴瑟,更无心妆扮,从月色茫茫一直枯坐到晓露灯尽,而句末“此生无处访刘郎”则暗示了他们将不再重逢。这体现出中晚唐文人更倾向于向个人内心情志的发掘。

综上所述,曹唐笔下刘阮天台遇仙组诗所展现的刘阮“幻中逢女仙”的模式是对“美人幻梦”主题的变形,它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仙女洞中半年、人间已历七世的夸张结局,缔造了一幅世俗文人所期待的艳遇幻境,是比梦境真实、又比现实虚幻的一种人生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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