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濑户:幽静的陶都

2019-07-18刘佳

世界文化 2019年7期
关键词:美浓陶瓷制品陶瓷

刘佳

两次去濑户,中间隔了整整十二年,然而,当那个跟在朋友后面亦步亦趋的我终于成为“导游”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濑户看起来竟没有丝毫改变。第一次到名古屋教书时,我刚由学生变成教师九个月,既没有故人来访,更没有时不时寄来的螃蟹和甜瓜,每天除了应付那些90分钟的大课、满满当当一屋子昏昏欲睡的学生,就是在公寓附近的超市、百元店消磨时间,生活半径一天比一天小。其实,很多在异国他乡讨生活的人都有类似的经历,语言不通、囊中羞涩、生存压力大、内心缺乏安全感,或许都是越来越“宅”的原因,而向来不敢闯荡世界的我,却幸运地摆脱了天天宅在宿舍记账的命运,这份幸运就来自朋友——那些曾经相处或刚刚结识的朋友。赴日前虽和几个日本学生有过约定,可当时还没有无线网络,更没有微信,许多约定只剩下了仪式感,但偏偏一个姓柿田的学生却很执拗地一直用邮件和我保持着联系,并且在6月的一天专程到名古屋来看我。我和同事一起请他在宿舍喝茶聊天,不无自豪地展示着我们在百元店淘来的小茶杯、小茶碗,得知我们这么这么喜欢陶瓷制品,他忽然灵机一动——何不到日本的“陶都”濑户看看呢?

日本的陶瓷工艺历史悠久,无论城里的大百货店,还是乡村集市都少不了形态各异的“焼き物”——用土或石经火烧制后的器物。其实,日本人说的“焼き物”,又分为“土物”和“石物”,根据其原料、吸水性、透光性、强度的不同和有釉无釉的区别,分别对应汉语中的“陶器”“原始青瓷”“瓷器”等称谓。日本各地有形形色色的“焼き物”——美浓烧、有田烧、九谷烧、清水烧、备前烧……对于像我这样专业知识有限、见了瓶瓶罐罐又走不动路的人,实在无法从性能上去区分它们,所幸它们有着鲜明的个性,尽管很难用三言两语概括明白,却像各地的民歌小调,听得多了也能分辨一二。现在想来,在我看到过的日本陶瓷中,濑户烧的特点最难描述,它不似美浓烧花枝烂漫,不似有田烧变幻莫测、不似九谷烧绚丽夺目、不似清水烧细腻繁复,也不似备前烧素面朝天……它更像个率性稚气的孩子,還不懂得刻意修饰自己,一抹不经意的绿色、几笔看不出什么章法的图案就算大功告成,仿佛还没完成的唐三彩,而那些被奉为极品的濑户天目陶瓷,看起来真的很像梁山好汉们用来筛酒的大黑碗,然而,日语中的“濑户物せともの”竟然就是陶瓷的代名词。

这里说的濑户,并不是大名鼎鼎的濑户内海,而是位于爱知县中北部的一座小城,从名古屋站乘电车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在车站可以拿一张“濑户散步绘图”,一张长长的地图完全采用白描手法画就,颜色淡淡的,线条却异常清晰,画面中间是一条蜿蜒的长河——濑户川,河上十座或远或近的桥梁、两岸密密匝匝的民居、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其间冒出好多数字和好几条被涂成深赭石色的道路——那些都是重要景点。这张地图乍一看还真不太习惯,特别像《水浒传》里的插图,似乎情节远比地理位置重要。如果是第一次到濑户,展开地图免不了要聚精会神地筹划一番,看看哪条路线最省时、省力、经过的景点最多。其实,真的走出车站,沿着濑户川信步而行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这些绸缪都是多余的,因为地图上的濑户远比现实中的濑户辽阔得多,那些看起来要走过好几个街区的景点经常一不留神就错过了,有时候甚至明明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却还在举着地图傻傻地找。

日本人从古老的绳纹时代开始制作陶器,但制陶真正在拥有高超技术的工匠手中成为一种产业,据说开始于古坟时代,与从朝鲜传入的一种叩击时能发出金属声音的灰黑色陶器——须惠器有关,而须惠器的烧制技术则深受中国灰陶的影响。爱知县所在的东海地区,拥有丰富的陶土和高岭土资源,自5世纪后半叶开始建立猿投窑,规模不断扩大。9世纪,以草木灰为釉药的新技术代替了须惠器,这种新型的陶瓷制品被称为“瓷器”,深受上流社会的喜爱,而最迟在11世纪初,已有大量生产灰釉陶器的作坊分布在濑户南部山地,这可以被看作濑户陶瓷业的开端。随着与宋朝贸易的繁荣,大量中国青瓷、白瓷传入日本,贵族、僧侣等对这些精美的“唐物”趋之若鹜,日本的原始灰釉陶瓷渐渐被取代。

1223年,陶工加藤四郎左右卫门景正(藤四郎)(1168—1249),跟随曹洞宗高僧道远禅师来到自幼向往的神州大地,在江浙一带潜心学习制陶技术,五年后回到日本,最终在濑户建窑,烧制出釉色丰富的硬质釉陶,史称“古濑户烧”,而他也被后人尊为“陶祖”。“古濑户烧”风行三百余年,直到17世纪开始受到青花瓷的冲击。为了挽救濑户烧的颓势,陶工加藤民吉(1772—1824)经过多年卧薪尝胆、刻苦钻研,极大地提高了濑户青花瓷的品质,重振了濑户陶瓷业的辉煌,而他也被尊为“瓷祖”,与前辈藤四郎一同在深川神社歆享后人的香烟。大正三年(1914年),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德国、英国、法国等瓷器生产大国相继卷入战争,世界市场对于日本陶瓷的需求量空前高涨。濑户陶工们敏锐地发现,德国生产的陶器装饰品优美精巧,深受妇女儿童消费者的欢迎,于是立即投入装饰性陶瓷制品的开发。濑户陶工从对德国产品的模仿开始,经过不断摸索,并且结合本国的传统和优长,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逐渐研制出题材丰富、花样繁多、独树一帜的装饰性陶瓷彩塑“濑户ノベルティNovelty”。当那些多姿多彩、精美可爱的天使、少年、美人和独具东瀛特色的狛犬、青蛙、猫头鹰、招财猫源源不断地从濑户进入世界各国厅堂殿阁和寻常百姓家时,“濑户ノベルティ”也成为濑户陶瓷的代名词。

了解了濑户的历史之后,深感濑户是座名气很大的城,来过了濑户之后,才发现这座日本六大陶都之一的“名城”实在是个很安静的地方,除了车站附近,路上很少见到行人,连问个路都很有难度。濑户川沿岸鳞次栉比的小店大多以经营陶瓷制品为主,常常推门进去却看不见主人,完全不用担心有人向你推销,不知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徜徉了多久,终于要结账的时候,才会有系着围裙的店员小心翼翼地接过你手里的杯盘碗盏、招财猫、牧鹅少年或者推车的小兔子,把它们用软纸和泡沫塑料一层层地包好,若是听说这些商品还要坐上飞机远涉重洋,还会想方设法给你找几个大小合适的纸盒,格外仔细地包裹一番。若是准备送人的礼物,你可千万别忘了请店员在包装外面贴个标签,简明扼要地标识一下,省得像我一样,在回国以后对着一堆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完全记不得真面目的陶瓷制品,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

濑户的景点也大多是见陶不见人的,濑户川上的十座桥沿东西方向一字排开,号称“焼き物主题桥”:南桥装饰着鲜艳的绿色陶板,东桥描绘着志野陶风格的草花,宫胁桥是用黄濑户烧制的十二生肖像,而在宫前桥则能看到江户时代陶工们的“身影”……濑户大桥和公园桥据守东西两端,在这两个地方分别装饰着纪念爱知世博会的13000枚陶板和主题为“梦·希望·濑户”的陶壁。尽管桥都不长,路也不远,但是要把十座桥都细细地欣赏过来,也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至今还没完成这个任务,因为总是不知道从哪座桥开始就一头扎进了那些蜿蜒曲折的小路。如果老老实实地从尾张濑户车站沿大路一直往东走,不过二十几分钟就能到达散步地图上最右边的窑垣小径,所谓“窑垣”就是用各种陶器、砖瓦、残片等装饰的土墙,一路走来,脚下的路高高低低,眼前的风景也总在变幻,一会儿是很多口大水缸镶嵌出的一个个大圆圈,一会儿是无数砖瓦剖面形成的“雨疏风骤”,一会儿又是许许多多陶瓷纹饰演绎的“繁花似锦”,不知谁家的时计草越过了篱笆,和这些陶瓷的花朵争奇斗艳……不过400米的一条路,一路走来竟觉得眼睛不够用,像是在万花筒里转了一圈,周围密布着民居、作坊、窑口旧址,或许这是只有在陶都才有的风情吧。

如今,真正烧制陶瓷制品的窑口都在周围的山地,濑户市区除了大大小小的店铺,最多的是陶瓷作坊,但是通常也看不见人,只是门上有个名牌,还有的写着欢迎参观和体验,以及预约电话。在濑户的小街里隐藏着不少资料馆、神社、寺庙、旧时民居,这些地方也依然见不到什么人,更没有人收门票,仿佛一个个休憩所,供那些远道而来的人们歇歇脚。我已经不记得和同伴在那座叫无风庵的旧宅高谈阔论了多久,却还记得曾在法云寺的庭院里躲避正午的阳光,当然少不了怡然自得地啃啃面包,完全不用担心别人异样的目光,而这座寺庙以拥有一口独一无二的陶制大钟而远近驰名。记得濑户还有一段用黑色的、橄榄球似的石头垒成的墙垣,小时候在电视剧《排球女将》里经常见到,大赛之前教练总少不了带队员们到海边的一个地方集训,让姑娘们把耳朵贴在这样的石垣上倾听大海的声音,以汲取勇气和力量。柿田说,这些石头来自濑户内海,而这里的人也是从那里迁来的,所以这个地方得名濑户。我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但我至今仍清晰记得小雨忽然降临的时候,我们沿着坡道一路小跑,到商店街的一家咖啡馆避雨——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进咖啡馆,听着窗外潺潺的雨声,感觉面前这杯用濑户陶瓷盛着的咖啡格外甘醇。

想起濑户的时候,我也会想起曾经去过的另一个陶瓷之乡——瑞浪,而这次旅行同样是托朋友的福。在日本职场,像我们这样的外教与日本同事的友谊大多止于一个招呼、一个微笑、一个邮件,当地的中国人又往往为生计奔忙,很少能有机会深交。早已定居日本的薛鸣老师其实工作也很忙,更没有人把照顾外教的任务交给她,但她却总是豪爽热情地关心我们这些萍水相逢的“老乡”。她不吝惜难得的假日,邀我们去她家享用美味的咖喱饭和牛肉火锅,饭后还一定会拿出珍藏的则武瓷器,再煮一壶香喷喷的咖啡。得知我们也喜欢陶瓷制品,薛老师立即爽快地承诺:“哪天带你们去瑞浪看瓷器!”因为平日大家的工作节奏就像纺纱机上的梭子一样,很难有共同的闲暇时间,这个诞生在樱花时节的约定一直到红叶满山的时候才兑现。

瑞浪,和人气爆棚的热门景点白川乡一样位于岐阜县,是个在国内游客心中寂寂无名的小地方。其实,我在来瑞浪之前也对这里一无所知,只知道这是薛老师曾经生活和工作过很多年的地方,是美浓烧的重要产地。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还有着好几项世界之最:高3.3米的世界第一美浓烧狛犬,高5.4米、直径4米、使用了32吨黏土制成的世界第一大铁釉茶壶,还有直径2.8米、高30厘米、重1220公斤的世界最大瓷盘“瑞祥”。与幽静内敛的濑户不一样,瑞浪没有那么多蜿蜒曲折和密密匝匝,深秋时节的远山近水看起来尤为明净开阔。顺着山坡拾级而上,高高的山茶树落下一地的花瓣,因为没有脚步杂沓,花瓣静静地飘落、悄悄地堆积,不知不觉给碧绿的草坪镶上一个玫红的边儿,齐齐整整,有将近两米宽,与远处火红的枫叶交相辉映,和春日里满枝满地的樱花比起来,美得更绚丽、更典雅。瑞浪也有个类似濑户藏的地方,叫“どんぶり会馆”,直译或许应该叫“大碗会馆”,而整座建筑的外形的确是一只硕大的白瓷饭碗,建在地势稍高的丘陵地带,下面有绿树掩映,远远望去仿佛正在煮一锅牛肉盖浇饭。馆里有整整一层大卖场,美浓烧自然是主角,同时还有当地的农副产品,更有陶艺师现场展示陶瓷器皿的制作过程。其实,这样的卖场更像个博物馆,徜徉其中购物已经变得不太重要,每一件美浓烧制品都是独一无二的,能够买下的不过是其中几件,而更多的只能在这里欣赏,这样的购物体验与逛普通超市的感觉截然不同。

瑞浪的风格比濑户更多元化,濑户旗帜鲜明地要把全城打造成一座陶瓷博物馆,而瑞浪似乎并不满足于只有陶瓷。薛老师认为我们一定要看的还有科学馆、地球回廊和文学馆,真的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近似小山村的地方居然有这么多设施完善、技术先進、利用率超高的场馆。看着那些在科学馆里自由自在体验科学实验的孩子们,薛老师开心而又不无感慨地告诉我们,当年她因为工作紧张、家事繁忙,无暇照顾儿子,常常让他一个人待在科学馆里,谁知多年以后竟培养出一个小科学家。不知道科学馆里的课余时光,是不是我们常说的第二课堂,联想到我在名古屋科学馆、博物馆看到的那些体验活动,不得不承认在游戏中学习确实是一个好方法。

濑户和瑞浪都像是幽静的乡间,这里的人们让一千年的岁月在泥土中成型、在火焰中涅槃,以勤勤恳恳的陶工为神,让一门手艺就像那些乍看起来朴实无华却又怎么也看不够的陶瓷一样,成为一个悠长而蕴藉的传奇。虽然行色匆匆,但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能来到这样两个传统深厚却又朝气蓬勃的地方。第二次去濑户,我从濑户藏带回一只绘着山茶花的陶瓷茶杯,下雨天总忍不住想用它喝杯咖啡,在咖啡的香气里想起十二年前匆匆半日的濑户之行,想起晚秋时节的瑞浪,想起那些远在异乡的朋友,想起这样的诗句——“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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