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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研究的误区和盲点之辨

2019-07-15王达敏

当代文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盲点农民小说

王达敏

读完《八论高晓声》,觉得王彬彬对高晓声非凡的文学才华的评价最为形象精彩,他说:“一个好的小说家要有一双观察生活的‘毒眼,还要有一双表现生活的‘毒手。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是谓有‘毒眼;能把用‘毒眼观察到的东西精确、深刻、充分地表现出来,是谓有‘毒手。……而高晓声则是既有‘毒眼又有‘毒手的小说家。”①王彬彬也许没有想到,他对高晓声的这种评价也完全适合评价他自己。在文学批评界,他是一个既有独特的审美眼光,又有能把独特发现的东西作出独特表现的学者。

王彬彬治学为文独出心裁、别开生面,孟繁华以补拟授奖词的形式对他的文章大加赞赏:

王彬彬的专栏《栏杆拍遍》,以对文史的通识能力,对材料的考据辨识功夫,以老辣睿智的春秋笔法和独特文本,令人拍案惊奇。会心乍有得,抚己还成叹。他古今中外天上人间,无所不能栏杆拍遍。他的思想、情怀、认知等,道人所未道。在边缘处看天下,在风云中论短长。见识与材料在正史之余又在历史之中,他是当今随笔世界的独特存在、一大景观。②

尽管此处赞誉的是王彬彬在《钟山》杂志开设的《栏杆拍遍》专栏发表的文章,亦可视为对他整个创作风格的精准表述。

王彬彬足踏文史两界,文中有史,史中有文,相得益彰,其乐融融。近几年,因编纂《高晓声研究资料》的机缘,他得以系统地研读了现有的评论文章,“总的感觉是,绝大多数文章谈的都是‘思想,留意到高晓声语言意识、修辞艺术者,少而又少。”③心存不满,便启动“毒眼”观察,竟然发现高晓声研究还存在不少的误区和盲点,于是又启动“毒手”,写成一篇篇文章,之后将这些评论文章“捉置一处”,结集为《八论高晓声》,把这个在很多学者看来几乎题无剩义的研究对象彻底盘活,开出新境,实为高晓声研究的重要贡献。

先辨析高晓声研究的误区。王彬彬发现高晓声研究存在的误区主要有二。一是在许多人看来,《李顺大造屋》和《陈奂生上城》代表着高晓声创作的两个方面:《李顺大造屋》代表着高晓声为农民代言,代表着揭示农民在“极左思潮泛滥时期”所受苦难的一面;《陈奂生上城》代表着高晓声揭示农民精神局限的一面,代表着高晓声继承鲁迅传统、对农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一面。其实,在高晓声全部小说创作中,更多的作品,其主要内涵在这二者之外。高晓声有许多取材于“文革”或以“新时期初期”为背景的小说,其主要内涵也并不能以为农民“叹苦经”或揭示农民精神局限来概括。比如《钱包》《鱼钓》《飞磨》等所谓的“哲理小说”,淡化时代背景,表现了人类的“普遍处境”。

《高晓声与高晓声研究》是一篇有洞见的文章,王彬彬发现,导致人们对高晓声小说产生误解的,不仅只有《李顺大造屋》和《陈奂生上城》这两篇小说,更有高晓声为这两篇小说写的创作谈。一般来说,作家总是希望读者尽可能准确、深入地理解作品,而他们自己就作品发表的创作谈,自然有引导人们理解作品之意。而高晓声则是一个不希望人们把《“漏斗户”主》《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一类小说理解得太准确太深入的作家,因此,他的创作谈一定意义上是在有意地误导读者。其策略:“写小说,有时只能模糊一点,评论也是如此,某些地方只能模糊一点。虽然是正面阐发,但点清点明了会戳眼睛,尽管现今民主空气还好,但下面基层的领导会不舒服,意见很大。丑恶的东西你给它包包扎扎,然后戳上一个洞,让臭气透出来,别人闻得到,知道里面是臭东西,效果是一样的。点明反而不如模糊些好。”④

为何如此?复出后的高晓声,一直心有余悸。他要以小说的形式表现二十多年间在农村的所见、所感、所思,他要替农民“叹苦经”,他要揭示几十年间农民所受的苦难,从而控诉造成农民苦难深重的政治路线的荒谬,但又担心因文获祸,担心自身的灾难刚去又复返。这样,高晓声便必须选择一种方式,他希望这种方式既能保证作品的安全和他自身的安全,又能在一定程度上抒发自己的积郁,表现几十年间的所见、所感、所思。而“包包扎扎”后再“戳上一个洞”,便是高晓声选择的方式。“包包扎扎”意在掩藏、遮盖真相,也是在为作品和自己裹上一层铠甲。“戳上一个洞”则是让心中的积郁、愤懑和几十年间的所见、所感、所思,通过这个洞得以表现。“包包扎扎”不只是用一些政治套话、一些意识形态话语缠缠裹裹,也包括在具体的叙述过程中“搞一点模糊”,还包括以创作谈、序言和后记一类方式误导读者。

“包包扎扎”和误导造成误读、误解,误解造成误区。《李顺大造屋》及创作谈《〈李顺大造屋〉始末》最典型地体现了“包包扎扎”和误导功能。《李顺大造屋》发表后,有人指责它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小说,这足以让高晓声心惊肉跳。在这种情况下,高晓声不得不发表《〈李顺大造屋〉始末》,对作品和自己进行新一轮的“包扎”。他提醒人们注意小说的第一部分,因为第一部分写李顺大一家在“解放以前”的惨状,而这惨剧因房子而起。而李顺大造屋的思想,只有到了解放以后才能产生。在直接阐释了第一部分的政治意义后,高晓声用算账的方式说明,李顺大三十年的造屋史,如果不是1958年后的四年违反经济规律,如果不是1966后的十年浩劫,李顺大一家的房屋早就造起来了。“这番‘包扎意在强调,小说《李顺大造屋》非但不是在反思,相反,倒是在歌颂社会主义制度,只不过是在歌颂社会主义制度的同时,批判了错误路线统治的那‘两个时期共十四年:歌颂是主要方面,批判则是次要方面。”⑤

这一既合乎情理又合乎事实的辨析,完全归功于王彬彬超常“毒眼”之發现。其发现一经生成,就可帮助读者在真与假、实与虚、深与浅之中精确地理解高晓声及其小说的真实意图。

二是许多高晓声的研究者,都以为高晓声从1958年3月10日被遣送回乡到1979年3月23日重返南京的21年里,一直忙碌在田间地头,与文学彻底绝缘了。王彬彬说这实在是个误解,他为高晓声细细地算了一笔账:1958—1962年,高晓声是真正的务农者;1962—1968年,高晓声到武进县三河口中学当教师,先是代课,很快转为正式教师。其间,他创作了三四个短篇小说和一部十多万字的小长篇;1968—1970年,高晓声被押往三河口梧岗大队劳教,心灵手巧的他不仅各种农活干得好,而且还是捕鱼捞虾的行家里手,还精通木匠、瓦匠、竹匠等多种乡村匠人的手艺,深获乡民们的喜欢,以至于三年后他离开姚家头村时,村民们都舍不得他走;1970—1972年,高晓声从梧岗大队回到三河口中学,虽然有正式教师身份,但不能正式上课,只能在学校当勤杂工;1972—1979年,高晓声被公社从中学借调到菌肥厂从事技术工作,大概从1978年秋冬开始,他预感到自己早晚要重返文坛,便称病在家,躲在阁楼上埋头写作,就连吃饭也由老婆和孩子给他送上去,一口气写了七八个短篇小说。还有一点值得一提,高晓声在被遣送回乡的21年间,是仍然有工资的。

王彬彬说高晓声是个用算盘写作的作家,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用算盘写作的批评家?

再辨析高晓声研究的盲点。误导和误解造成认识的误区,而盲点则是由轻视、漠视、忽视和遮蔽造成认识的盲区。误区是认识发生扭曲之结果,盲点则是视而不见,是认识被屏蔽之结果。高晓声研究存在的盲点,在王彬彬的“毒眼”直逼之下纷纷现出真相。

位于首篇的《高晓声:用算盘写作的作家》,实乃一篇奇文。一看见这个题目,就知道我要读到一篇好文章了,读后的感觉比预期更好。这是典型的王彬彬式的文章视角、文章题目,也只有王彬彬才能发现这么“毒眼”的视角,这么幽默的题目,试想,偌大文坛,谁会这样写文章?唯有王彬彬。

高晓声善于揭示农民心理,他准确体察、把握农民心理中那些最本质的东西,即那些最能体现农民精神特征的东西。诸多评论文章对此作了連篇累牍又多是同语反复的论述,王彬彬显然不满意这些评论,他出手了。他发现,高晓声小说中的人物,“总在算账、总在算细账、总在算小账,可谓是中国农民的一种惯常的心理活动。贫穷,这是中国农民代代相传的生活状态。这使得精打细算,成为中国农民代代相传的一种精神特征。”中国农民在继承了祖祖辈辈接力棒一般传递下来的贫穷的同时,也继承了祖祖辈辈接力棒一般传递下来的精打细算的本领。“在高晓声小说中,总有一把小算盘在响着。某种意义上,不妨说高晓声是一个用算盘写作的作家。”⑥高晓声小说几乎都写到了算账,特别是那些著名的小说,总是在“摆账目,讲道理”。算账,甚至成为高晓声小说的一种结构性因素。他通常以算账的方式引出话题,又以算账的方式推动情节发展,还以算账的方式让故事达到高潮。像《“漏斗户”主》《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就是一串又一串的账目完成故事的讲述的。也就是在这种有条有理的算账中,李顺大、陈奂生等人物生动、鲜明、丰富起来。

高晓声研究中最大的盲点,是对高晓声最看重的语言偏偏缺乏关注。高晓声是一个有着强烈的修辞意识的作家,也确定了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高晓声认为,写文章,最基本的功夫是语言文字的运用能力,如果语言文字的功夫不行,思想、形象、气氛,等等,都无从谈起。1989年,他在致一位研究者的信中说:“一个作家的观点、技巧、生活,等等,都极难形成独特的格局,能够形成独特的格局的最主要的素质是语言。我自信我的语言不同于一般,至于其他方面,并没有特别的东西,许多作家都可以有。”⑦高晓声非常看重自己在语言上的苦心经营,认为自己真正值得称道的贡献在语言文字的运用上。但在研究者中,对高晓声在修辞上的追求,语言上的造诣,注意得并不够。鉴于此,王彬彬拨开盲点深入进去,写出了《高晓声小说的修辞艺术初论》《高晓声的几种遣词造句法》《细读高晓声》,对高晓声独特的修辞艺术作出了独特的论述。高晓声在修辞艺术方面的造诣令他击节称赞:高晓声善于运用民间俗语,尤其善于运用那种很粗俗的语言,使小说表现出一种“粗俗美”;这种实话实说——以大白话方式说出生活中的某些真实的语言最具幽默的效果,若实话又是废话的话,则更具有幽默的美学意味。高晓声体察人物微妙的心理,善于以恰当的语言表现这种微妙的心理。高晓声的叙述语言,十分注意句子的长短搭配,认为全是长句,容易显得呆板沉闷;全是短句,则容易给人以零碎感,难以形成气势;长短参差,则规整中有变化,端庄中杂流丽。在叙述过程中,高晓声往往散体中杂着骈偶,还常常交错地押脚韵,使语言特别富有音乐美。在修辞手法上,高晓声也独具匠心,顺势借意、仿用翻造、正词歪用、歪词正用、大词小用,以及在数字上的“虚假的精确”,是他常用的修辞手法。

顺便提及,王彬彬也是一个非常看重语言且具有很高语言造诣的学者,他在《八论高晓声·自序》中力论语言是文学的根本,“思想认识也好,人物形象也好,都离不开语言。思想认识是通过语言表达的,人物形象是运用语言塑造的。一个作家在作品中表达的思想认识的特色,其实就是用以表达这种思想认识的语言的特色。……同样,一个作家塑造的人物形象的特色,其实就是用以塑造人物形象的语言的特色。”他对语言如此偏爱,以至于作出这样的断言:欣赏文学就是欣赏语言。并以此命题作文,阐述他的文学观。比如欣赏小说,他将欣赏分为三层相互递进的层次:欣赏故事是最低的层次,欣赏思想是较高的层次,而欣赏语言才是最高层次⑧。

话是对的,理也说得通,我却从中嗅到一丝偏见的味道。偏见人人有,还是刘若愚先生说得好:“一个批评家如果没有偏见,就等于没有文学趣味。”我补一句:一个批评家如果没有偏见,就等于没有创新立异的勇气和能力。对于王彬彬,偏见又算什么呢?有限度的偏见有时正是他通往创见的最佳途径。在这点上,他与西方现代学术传统倒是很相像。

读《八论高晓声》,最终的评价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此书一出,当视为高晓声研究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注释:

①④⑤⑥王彬彬:《八论高晓声》,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4页,第159页,第171页,第7页。

②孟繁华:《做一个诚恳真实的批评家——王彬彬和他的文学批评》,《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4期,第6-7页。

③王彬彬:《八论高晓声·自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⑦见钱中文《忆高晓声》,转引自王彬彬《八论高晓声》,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50页。

⑧王彬彬:《欣赏文学就是欣赏语言》,《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4期,第21页。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蒋林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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