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新越

在敞开的院门前，我看见老奶奶半倚着身子靠在圈椅上。灿灿的阳光下，她花白的头发泛着点点银光，一双深陷的眼睛自然地眯缝成两条黑色的曲线。她那长满黄褐色老年斑的脸，像一片深秋被风榨干的梧桐落叶，皱皱巴巴，斑斑点点。而脸颊两侧的颧骨则如礁石一般高高突起。

从这张脸上，我读不出她风烛残年的恐惧，也读不出她衾影独对的孤寂，仿佛只有心若止水的平静，在阳光下静静地流淌。

老奶奶的身后，立着两根竹竿，上头晾着一排红红绿绿的衣服。它们投射在水泥地上的影子，在微风中徘徊着，彳亍着。

以往我时常跟着老奶奶在台子上洗衣服。她坐在台阶上，把换洗的衣物平放在光滑的岩石上，抹上少许肥皂后，折叠成小小的豆腐块，用棒槌重重地敲打。随着有节奏的“梆梆”声，我想起了古代妇女在寂静的秋夜，用木棒敲平铺在砧板上的布帛的景象。而老奶奶的捶衣声与那遥远的砧杵声是多么相似啊！敲打完毕后，她又将满是泡沫的衣服投入水中，她的十指在一圈圈向外延伸的涟漪中跳跃，活脱脱一双在钢琴键上抚过的巧手。而如今，老奶奶老了，双手已不再灵巧，但她的衣服仍一如既往的干净。

远远地，我就闻见了一股浮动在空气中的好闻的肥皂味儿。这味道，这院子，甚至这一切，都让我怀疑她不是一個年逾九旬的耄耋老人。

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低沉的呼唤声，这声音裹着千年风沙叩响遥远古城的苍老，奔向我的耳膜。我定了定神，看见老奶奶正抬着颤巍巍的手臂招呼我过去，她的脸因激动拧成了一颗干枯的核桃。于是，我像往常一样从院子里搬出小凳子，陪着她坐在阳光下。

老奶奶的兴致出乎意料的好，她蠕动着早已掉光了牙的嘴，对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不知怎么的，我的心头爬上某种不知名的预感——老奶奶会讲她的往事。果然没过多久，她断断续续地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生活。而从她口中道出的琐碎杂乱的片段，被我串成了一个大致完整的故事。

老奶奶20多岁时，社会上依然流行着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生于大家庭的她，自然也逃脱不了包办婚姻的魔掌。然而，已订婚的她却爱上了邻村的教书先生。不管父母如何反对，任性的她始终没有屈服。终于在婚期的前一天，她从家里逃了出来，与教书先生离开了家乡。可惜短短几年，她的丈夫就因病离开了她，那时他们还没来得及留下后代。从那以后，她固执地不再另嫁，一人整整生活了60余年。而她和丈夫相处的那几年时间，在她的生命中足足抵得上一辈子。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远处的山峦，像是在努力寻找着什么无法忆起的细节。伴着牙牙学语般的叙述，她那镶嵌着阳光的皱纹里，仿佛波动着几十条洒满碎银的小溪。

突然，老奶奶从圈椅中起身，领着我往她的里屋走去。推开门，我首先看到了安置在左侧的木板床。床上平整地摆着两只枕头，两床被子，绣着两只戏水鸳鸯的被单洗得褪了色。她俯下身子，在靠里的枕头底下摸索着。在窸窸窣窣的响声中，她掏出一叠厚厚的信。这些信封花花绿绿的，就像她此刻挂在院子里的衣服。我不知道，这些信是她丈夫留给她的念想，还是她年轻时写给丈夫的情书，抑或是她于孤灯下执笔写下的寂寞。然而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望着这摞厚重的信，我想起了她几分钟前过句话：“其实思念已经淡了，我想我们俩很快就会见面了。”从前的日子很慢，车马邮件都慢，如今的思念已淡，睡眠记忆都淡。老奶奶守着清静无尘的生活，不动声色地把爱遥寄给自己终生所属的唯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