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您怎么评价自己过去75年的人生经历？

柳传志：我觉得迄今为止我的人生满意度可以打98分。我心目中最好的电影《罗马假日》，我也才打90分，说明我打分还是很严格的。我对自己人生的满意度确实非常高，第一个原因就是我经过了比较大的人生跨度，对改革开放前后有充分的体会和认识。

早前是贫穷，贫穷到无法想象。我在科学院工作的时候，冬天大概1个月只能洗1次澡，当时为了省煤，炉子封得比较严，冬天早上室温只有4度——就是现在家里冰箱冷藏室的温度。家里还有小孩。后来赶上改革开放，可以选择做自己想做的事，有机会为国家建设、公司建设做些有意义的事，而且得到很多认可。当年，在大批外国电脑涌入中国，长城电脑打了败仗的时候，以联想为代表的中国品牌成功顶了上去，为中国的信息化建设做出了贡献，也为之后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这一点我觉得非常满意。我也格外看重人的关系，看重家庭、朋友、同事等等，有很多关心我的人，也有很多我非常关心的人，这种感觉特别好。

从这几个方面来说，我给自己人生满意度上打的分超乎寻常的高。唯一的遗憾是2014年做过手术之后，没听医生的告诫休息足够多的时间，再也不能去打高尔夫了，这事儿多扣几分也不过分，算94分吧！

提问：您怎么看待声誉？

柳传志：从公司开办伊始，我对自己的名誉和公司的声誉就特别在意。声誉这件事，如果一开始不注意，后面再注意就来不及了。一方面我们要注意积累资金，但这个资金的来源如果影响声誉是不行的，不义之财不能挣。1986年前后，當时联想没有代理资质，公司从国外转手卖出一台工作站，这台工作站卖出后出了问题，无法退货。后来在一次展会上，我们遇到这位买家，主动把卖工作站的钱退还给对方并诚意道歉。

我看重的声誉，不是富有、光宗耀祖，而是一个人要有担当、敢负责。联想控股做投资，不会去做损人利己的事情，总体上，联想积累的价值观，是我内心想要的。

提问：您觉得自身有局限吗，如果有，是什么？什么时候发现的？

柳传志：我有几个大的方面的局限。第一个局限是我的智商。智商高是聪明，跟智慧是不一样的。智慧是经过努力思考过后形成的东西，聪明很大程度上要依靠记忆力。马云就很聪明，听他讲话，我还是会感到震撼的。可能这是我一个很大的局限吧。

第二大局限是英文。之前我上学的时候一直学的是俄文，到了1978年我开始玩命地学英文，当时计算所有一个教育处办的脱产班，请了外国老师。那年柳青出生，冬天水特别冷，我在水龙头那一边洗尿布，一边背单词，单词记得特清楚。

后来办了企业以后，就把英文彻底丢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损失。2009年我回联想集团当董事长时，整个董事会包括管理层十几个人讨论非常激烈。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可以用中英双语对话，就我一个人不懂英文。如果英文好点，也许我会更自在一点。现在我又决心把英语往回捡捡，因为它会逼着我的脑子转起来。英语强迫我记一些东西，用英语进行交流也会让我脑子更活跃。

提问：您能这样精彩的过一生，您觉得其中努力占几分，天赋占几分，运气占几分？

柳传志：因为我赶上中国改革开放这么一个大环境，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和文化，我们正好赶上这一波，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我觉得运气、天赐的机缘占到60%以上。谈到勤奋和天赋，我觉得要想把企业做大，跟人的天赋、性格特征也有关系，比如有追求、坚韧、有肚量……勤奋跟天赋相比，我觉得一半一半。

在1984年刚开始办公司那几年，几乎脑子里除了工作就没装过别的事儿。做企业，尤其是做到负责人，管理层的高层，特别是企业家，思考其实是勤奋里最重要的因素。

提问：在您的人生发展历程中，什么时候逐渐清晰了自己的人生到底要什么？

柳传志：改革开放前是计划经济，那时人没必要去想要往哪儿走，要干什么，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所以我真正开始想，是改革开放到开始办企业之前。我就想知道自己最大的人生价值是能做成什么事。

很多好的大学生，甚至有的天才学生，十三四岁就上了大学，但是他未必会去想将来要往哪儿走，随波逐流是大多数人的做法。要能想清楚自己到底想往哪儿走，而且想的比较符合实际，其实是不容易的。得明白自己是谁，从哪儿来，你的实际能力能不能实现你的目标，中间有没有死扣，这些事要联系起来思考，才能决定你最后能不能到达你想要去的地方。

提问：外界环境在不断变化，到底是坚持初心还是顺势而为？

柳传志：初心其实是一个方向。比如要从北京去洛杉矶，大方向是确定的。假定坐船去，就要考虑中间需要停靠几次、哪个地方可以补给？如果目标定得太死，实际是不合适的，目标要在不同情况下调整。

有些人认为自己很聪明，看到什么都做，做一半不行了就再换一个，最后什么事情也做不好。其实应该第一步踩住了以后，立刻就要看原来定的方向对不对。给自己，也给公司留出调整的空间，一步步进行调整，不能一下子把现有的摊子都打乱。

提问：有年轻人说，人生事事都有目标，是不是太累了，我们是不是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和“奋不顾身的爱情”？您怎么看这个观点？

柳传志：目标如果是自己定的，在实现过程中，能够体会到不断接近目标时的快乐，就不会太累。有目标、想做事就是所谓“奔日子”，痛苦的事也可以变得幸福、愉快。

实际上，你在做成一件事的过程中，必然会有失败的。朱总（朱立南）有句话说得很对，有的东西失败得起，有的东西失败不起。想清楚这些，你在过程中的累就能很快缓回来，而且觉得我累得物有所值。有些事即使真累，只要是对你有用的，就不会觉得累。

旅行说走就走，那还不容易？到顺义可以说走就走，可要说马上去爬珠穆朗玛峰，我就得说算了吧，你得把珠穆朗玛峰了解清楚，向导是什么样的，预先要多长时间的身体训练，这些事还是得先想清楚。所以说走就走的旅行，你还得知道你是谁，能走得动吗？有的人一来就报半马、全马，也许拼了命能跑下来，但如果身体留下后遗症怎么办？

提问：您是怎么理解江湖义气，觉得什么样的朋友最可交？

柳传志：我觉得企业跟企业的交往、人和人的交往大都是从利益开始的，起初是有具体事情互相帮助。这过程中建立了信任，再往下越做越多。到后来，就有了真正的感情交往。要有大是大非的判断，在不损害自己企业根本的前提下，有些该帮的就帮。做人先有诚信，后有担当，人家就会承认你。

我有一个习惯，约好了五点钟碰头，到四点半的时候估计有可能到不了，我一定叫司机提前打招呼，说我可能要迟到五分钟，其实可能我提前到了。但是我发现很多人，说“快到了，快到了”，其实还没出门呢。这样的人接触几回，慢慢地人家就不信他了。

提问：您有什么非常想要实现的目标吗，未来三十年的人生规划是什么？

柳传志：未来还有几十年，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它质量的好坏。其实我们应该为社会多做点事。中国好了，我们也才能更好地发展。我们能做点什么事呢？第一，别炫富，别瞎去嘚瑟。第二，为社会做一些好事。联想长期以来，坚持对贫困地区的学生给予支持、对创业者给予支持、对见义勇为人士给予支持，做得还是很不错。咱们不做则已，一做就要坚持下去。

提问：我今年年龄30+，一直找不到对象，可我也不着急，如果我是您的晚辈，您会放任我这种态度吗？

柳传志：这个问题和男女也是有关系的。男的30岁不用着急，女的30岁也不一定着急，因为生活模式是在变的。过去没结婚以前，两个人住在一起了，那全家肯定是坚决反对的。现在明白事儿的父母一定会说，你们先住在一块试试，先看看后脑勺（人品），然后再决定结不结婚。因此你要想清楚你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也许你自己真想清楚了，说我不结婚，但是我希望有个孩子，这也不是不可以。

或许随着科技的进步、发展，很多东西包括在家庭都会有一些不确定性。假定未来人类要真能活到200岁，家庭结构还是现在这样，那夫妻俩就得脸对脸看170年，也挺可怕的不是么。

提问：古人说，立德立功立言，立言就是写出来。柳总您有没有考虑过，把管理方面很多思想和理念写出来？

柳传志：其实这个事我系统地考虑过，认为绝不立言。潮起潮落，几十年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我们希望联想将来能够做成“百年老店”，尽量把整个公司里面好的东西传下去。其实这是看我们能不能有一个好体制，让管理层永远能够从物质上和精神上当主人。我觉得把自己看高，不是很有意思的事，所以我坚决不立言，而且也没有什么可立的。

提问：有人说联想控股不是一家“酷”公司，中规中矩，不令人兴奋，我们能不能变得酷一点？

柳传志：首先，我们并不想做一个昙花一现的公司，形式上的酷有可能让你酷到不得了，但要是像一个炮仗里的火药一样，燃烧一下就没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们要办一个长久的公司，要有创新，不能昙花一现。要想公司酷起来，首先人才的价值观要一致，能力要配得上，形成一个和谐的班子，还要在高级人才中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提问：年少不成熟时面对挫折、逆境的处理方式，和成熟后面对时处理方式有什么不同吗？

柳傳志：我在办公司不久就给自己立了一条规矩——“坚决不做改革的牺牲品”，在以前历朝历代的改革中，总是有很多人倒下去，我就研究倒下去的原因，这实际上就是对“我是谁”的认识。大家好好想想，未来的目标和你现在这个能力相比，到底有多大的区别，你还要做哪些积淀等等。

作为一个管理者，做事的同时要想想，要坚守的主线是什么。作为一个普通员工，一个有家庭责任的人，肯定要想工作跟生活怎么平衡。这些事都是要想的，想完了以后再做，我相信总比船到桥头自然直要好。

提问：为什么听过了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柳传志：道理只是其中一种解决方法，到底这些方法是不是适合你，要想想弄明白。后面凡是跟主线无关的事，就不用再考虑；如果下了决心，就立刻往那个方向走。另外所谓人家说的方法，得跟自己结合起来，想想你是谁，你的能力是否可以实现，这些方法和你本身性格特点什么的配不配。

在1994年的时候，联想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当时我在医院里边看了唐浩明写的《曾国藩》这本书，最后总结了曾国藩三点：

第一、屡败屡战。这个精神对我们做事的人真的很需要。

第二、有自知之明。当时他和左宗棠已经闹得非常僵，但是他能够分析出很多左宗棠的优点。然后尽量把自己的弱点找出来，这样反而会越来越踏实进步。

第三、曾国藩每打一仗，每次遇到难事，都会点上一柱香，盘腿坐着默默地想一遍，就是咱们今天说的复盘。

最后，从道理里面选择那些跟你有关的、用得上的方法，懂一大堆没什么用的道理，那只能叫谈资。

（文章来源：在联想控股“柳总邀你走心茶话”第二季活动中，柳传志以自己的人生为样本，结合同事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基于三个哲学问题，将75年来的人生感悟娓娓道来，本文为柳传志问答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