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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幸福出发?

2019-07-02赵启东

民族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张成儿子

赵启东(土家族)

八里三乡,没有人不知道张成的。这个犹如唐僧西天取经一样人生经历的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哪一难他没挺过来?在许多乡亲们心中,他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人们称他“打不垮”。走到目前,哪一点他不风光?论为人,论处世,论学识,论事业,没有哪个不佩服他的。雖然他早已离开贵州这个偏远的大江县二十多年,去了深圳的“张成”,就像一个成功的经典范例,至今仍然流传在大江的八里三乡,成了人们教育鼓励子女勤劳好学的精彩故事。一旦哪家小孩不听话,大人就会毫不客气地说:“要想成人,就要向人家张成学习。你偷奸耍滑怎能成人?”

然而,人们有所不知,如今居住深圳的张成,一夜之间头发全然白了,见着他的人无不感到意外。

张成到底是摊上什么大事了!该不是纪委反腐查到他头上去啦?

这事,只有他妻子园园晓得。

三十多年的夫妻,园园打心眼里敬重自家男人做人做事的认真。张成爱她,对她从来没有一句重话,她从内心深处爱着自家风雨同舟的男人,不仅无微不至地关心他的生活,随时还关注着他细微的变化。这时,当园园看着张成在家坐立不安,走来走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猜测一定又是因为儿子的不争气,使他突然又变成了这个样子。她习惯性地将张成茶杯里换上他喜欢喝的红茶,加上开水,拿在手里上前递到丈夫的手里,劝慰说:“这辈子,什么事都没把你难倒过,不知你又是为哪样?整夜整夜的不睡,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为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把自己搞成这个难堪的样子,犯得着吗?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有许多好机会,自个儿不珍惜,贵人不做,偏要做贱人,那是他自个儿的事,说到底,他是他,你是你,这与你有哪样关系?”

仿佛园园倒是比张成想得开。

张成心里晓得,他怕妻子承受不了,根本就没把儿子近期的所作所为、实际情况会对今后造成多大的严重后果告诉她,担心园园晓得后,会比自个儿更加难过,也更怕园园经不起这么件大事,真要是发生点什么意外,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心头肉,怎么得了。

张成自己不仅也发现自个儿的头发全白了,还感觉全身到处不对劲,老是打不起精神,还日渐瘦弱。他内心非常清楚,自己仍是一家之主,总得要想办法挺过这一关。

一位远在海南的作家朋友,发现他近来心情老是不好,邀他去海南散散心,说是海南的空气非常好,春夏秋冬,四季如春,风景如画,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去处。

张成心事难宁地来到了海南的石梅湾风景区,但他并没有感觉到海南有朋友形容的那么美妙。

这天傍晚,张成冒着小雨,迎着吹来带有浓烈咸味的阵阵海风,独自一人,来到海边。在海边的沙滩上,他深一脚浅一脚在滑滑溜溜白白细细的海沙中,毫无目的地沿着海边行走,看着远处无边无际浩瀚的大海,海水犹如他的心一样,也不平静,高低不平,仿佛在一口特别巨大的锅里煮着沸腾的开水,不停地在翻滚……近处的海边,两米多高的海浪,随着阵阵强烈的海风,嚯……哗……嚯……哗……嚯……哗,汹涌地打来,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仿佛在他心尖上撞击……乱得他理不出个头绪。骤然间,远处天边的黑云,不停地向海上压来,天越来越黑,雨也越下越大,时而,黑云间还有从未见过的震耳欲聋的雷鸣和刺眼的闪电,仿佛就在他的眼前闪亮和震动……这时,海潮仿佛也在不停地往上涨,海浪随着大风也在不断地增加,急促而白得刺眼的浪花,突然汹涌地冲来拍打着他的裤脚,意想不到的冲击力,差点使他没有站稳,有时还突然淹没了他的膝盖,他也全然不知。

此时,他心中不停地闪现:“老天爷啊,怎么就出了这样一个逆种?怎么就出了这样一个逆种啊……”曾听人说,有的儿女到世间来是来向爹妈讨债的。也曾听人说,有的儿女到世间来是来向爹妈还债的。

张成仍然心如刀绞,难以想象,儿子到世上来,到底是来干哪样的?至今他也没弄明白。

这时的张成,倒是清楚地回想起儿子出生那天的难忘场景。

那是一个盛夏的中午,烈日当空,张成冒着酷暑,在那滔滔乌江穿城而过的思南县城,他在城郊的一个工地上,左手拿着砖块,右手拿着砖刀用水泥沙浆正在认真的砌墙,晒得黑油油的脸和踝露的臂膀冒着豆大的汗珠。突然,一个工友飞快地跑来使劲喊他:“张成!你老婆要生啦!叫你赶紧回去!”他听到后,健步如飞跑回住地,好心的房东李伯娘见他着急地说:“可把你盼回来啦张师傅。你家园园马上就要生了,看样子来不及送医院。你赶快把外面的大脚盆拿来,温瓶里有开水,赶快把脚盆用开水消毒洗干净,扶园园坐到脚盆边上,用脚盆接着,把崽崽生啦。”

他麻利地洗好脚盆,听说农村女人生崽崽蹲着或坐着生,要比在医院躺在产床上生容易得多。他看着躺在床上难受的妻子,见她痛得把嘴咬得紧紧的,双手拳头捏得喳喳响,一会儿哭喊声震天动地,一会儿痛得有气无力……他心里也跟着紧张难受起来。他立即上前把园园从床上扶起来,赞扬并安慰说:“不要怕,有我在!我亲爱的园园好勇敢!不要怕,一切都会顺利的!”

一边说着,他还没把裤子脱得光光的园园扶坐到脚盆边的凳子上,正是半站半坐的样子,这一瞬间,一头乌发带满血水白里透红的婴儿,活像一条滑溜溜的鱼儿一样,从园园白白胖胖的两腿间那个血糊糊的黑洞里游了出来,掉在了脚盆里,“咚”的一声,平仰躺着,那张小嘴不停“啊、啊”地尖哭着蹬着小腿。

他特别的惊讶,婴儿半伸半曲不停在动的腿间长着一个小雀雀,一看就是个儿子。原来,儿子就是在园园停止哭喊昏死过去的那一瞬间诞生了,难道这就是一个人新的生命来到世间的开始?

当张成还没回过神来,李伯娘就与他开玩笑说:“你家园园还真会生崽崽,就像拉泡屎一样把崽崽拉出来了,还给你生的是个儿子,这多好!要是去医院,说不定肚皮上还要挨一刀。”张成看着李伯娘一边说话一边像自家妈一样,急忙打来温水将儿子抱在怀里,用毛巾细心地洗净儿子身上的血污,用根白线捆好儿子靠近肚脐脐带的一端,拿把剪刀用酒精消了消毒,麻利地剪去了儿子腰间多余的脐带,从床上拿来一件大人穿过半新的衣服包好儿子,放到床上。

张成兴奋地看着皮肤鲜嫩双眼紧闭的儿子,好不开心。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摸着自己的头,迫不及待用自己学下的诗文,看了看躺在床上非常疲惫但仍还兴奋着的园园高兴的样子说:“园园,我给儿子取个响亮的名字,叫‘张好强,你看好不?咱张家要光宗耀祖,报效国家,不好强不行。养儿防老嘛,给我们养老送终的后人终于有了。今后儿子一定要比我们强,不强,今后没能力那怎么行嘞?”他开心得笑得合不拢嘴,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这时的张成,心里发誓:“今后自己的一言一行,一定要给儿子做出个榜样来。”

张成为有这样一个儿子高兴了好一阵子,虽然自己不抽烟,他却特意买了包“贵烟”牌香烟放在身上,见着熟人就立即把烟拿出来递,不等别人先问,张成就满面笑容主动地说:“我家园园给我生的是个儿子。”

可是,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儿子不仅长大了,还不停地闯祸,一直没消停过。哪像自己从小,做哪样事,首先都要站在爹妈的位置着想,生怕做错事儿了让爹妈不开心。

张成在脑海里不停地搜索寻找儿子闯祸的根源。到底是因为哪样?儿子从出生后的四十天起,到长大成人,他和园园一直没有精心护理过,抚养儿子本该是自个儿理所当然的责任,却像全中国千千万万外出打工的农民兄弟们一样,把管教子女成长的事情,全部交给老家农村的爹妈。他不明白,读高中之前的儿子,怎么就那么听话呢?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学生干部,有几年还当了班长,还得了好多次三好学生的奖状,贴满了家里堂屋的一面墙壁。

有年,张成回家过春节,刚到家里,高兴地把儿子拉到身边,儿子手腕结实,身材均称,他与儿子靠拢比高,看到儿子快有自己的肩膀高了,心里好不高兴,他拍了拍儿子的臂膀说:“儿子,好样的!”儿子笑眯眯的,一点也不怕他,那种幸福感,好像自个儿小时候的模样,满脸阳光。晚上一起吃饭,儿子与他坐在一根板凳上,爷儿俩特别开心。不过,张成看着儿子吃东西不会谦让,胃口特别好,见他筷子在装有猪肉或牛肉的菜碗里,翻来覆去挑来捡去的,专挑肉搛回来,大口大口吃得很粗鲁,仿佛别人在跟他抢一样。可是,其他装着蔬菜和其他素菜的碗里,他一次也不去搛。可能是爹妈习惯让孙子吃好吃的东西,把孩子惯坏了,使旁人和自己看得很不顺眼。细究起来,这是一种自私的表现。为了纠正儿子这个坏毛病,他轻轻拍了拍身旁儿子的肩膀,轻声对着他的耳朵说:“儿子,你吃过的筷子在菜碗里乱翻,对别人吃同一样菜很不卫生,菜都成了你的洗筷水啦,多不礼貌,你应该看准哪一块,就立即从碗里搛回来,同时,也不要搛过河菜,要搛菜碗靠自己面前那一面的菜,这样才礼貌。不仅这样,遇到家里有客人,弄了什么好菜,还要谦让,请客人和公婆他们先吃,自个儿吃的日子在后头。这是什么意思呢?你活在这个世上的日子要比他们长,有的是机会,这也是做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和礼貌。自个儿吃的日子在后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自己要树立一个长期勤劳奋斗的思想品质,好好学习,等自己今后有了本事,随时都能赚到钱,就不愁没钱买好吃的东西了。通过自己努力勤奋赚来的钱,买的东西,吃起来的感觉会特别香。我看你尽吃肉,长期不吃蔬菜和其他菜,反而对身体不好,因为人体需要的各种营养不均衡,会造成某些营养过剩或某些营养不良。”他记得,他与儿子在一起的时候,还给儿子讲过许多诸如孔融让梨的故事,那时的儿子仰着头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从那时起,他就想在儿子的心目中,营造一个他自己童年时代的那种好家风,要让儿子与自个儿一样,做一个有礼貌,有崇高品德的人。张成也没忘记,他每次回家,还给儿子买些诸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励志之类的书送给儿子,让他好好学习。

张成不停地寻找儿子闯祸的根源,难道是自个儿把儿子当朋友对待错啦?这不就是人们常流传说的,最好的教育子女的方法吗?他为了让儿子有进步、有素养,一旦有机会,不也把一些经典故事、家史和自个儿创业艰辛的故事讲给儿子听吗?他记得,有次他在家里,带上活泼的儿子一起到寨子后山的青杠岭砍柴,他们一边走一边摆龙门阵(“摆龙门阵”是聊天的意思),穿过寨子旁边长有许多千年参天柏香树的庙林,走到庙林边沿三伯矮小的坟前时,他就想起自个儿和三伯的那些故事。他对儿子说:“好强,你可知道,国家三年自然灾害那个年头,我饿过肚子,有人说我个子长不像你公那么高,是因为打小就饿肚子,我在共和中学读初中和在大江中学读高中那五六年,在我的印象中,好像从来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在家上山砍柴,时常要从你这个三公矮小的坟前路过,就让我有些害怕,你婆说你三公是个饿死鬼,我生怕他哪天从坟里跳出来吓我,向我要东西吃。他的坟那么矮小,是掩埋他的人们吃不饱饭,饿着肚子没有力气把他用门板抬到这里,随便挖了个坑,把他埋了,也没力气找石头砌坟头,就随意乱砌了一下。每当我往这里路过,那种场景就免不了在我的心里闪现。你三公可是个人物,他当兵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战场上他打死过好多个敌人。他在战场上没有被敌人的子弹打死,反而在难关那个可怕的年代,想喝口鸡汤没喝成饿死了。你婆给我讲这件事的时候,伤心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你婆说,你三公的婆娘没良心。过难关那阵子,家家都一样饿肚子,关键时刻,看哪家最后能想得出点办法,弄到点吃的就能撑过去,可是你三公是个高大的汉子,饭量大,出工干活比誰都能干,但消耗也大,饿得也快。人民公社我们这个生产大队开的大食堂断粮后,不久他就饿得骨瘦如柴,两眼冒金星,有气无力向你三婆说:‘崽他妈,你把咱家那只老母鸡杀了煲锅汤喝吧,能多活上一天算一天……说不定……这鸡汤一喝,精神一好,再能……活着多过上几天,地里头的胡豆就成熟了,可以弄来填肚子了,难关不也就度过去啦……可是你三婆不知是什么原因,就是不听,反倒骂你三公:‘你真是个败家子,不存财,咱家唯一的一只老母鸡,要留着今后下蛋到乡场上换钱,买盐巴打煤油点灯用,不然,今后怎么过日子?没想到,就在你三公提出建议的当天晚上,这只老母鸡却被偷了,成了别人嘴里的美餐。就这样,你三公的命也没能保住。这事,在我心中总有一种永远挥之不去无法驱散的恐惧和阴影。这说明什么呢?人在关键时候,生死攸关,哪样最重要?一定要有个最佳抉择。”

张成给儿子讲这个家史,是要让儿子懂事,不要忘本,对社会的认识不要过于肤浅。

心里乱成一锅粥的张成,想到儿子的事情,也想到自个儿复杂的人生旅途。

那阵子,在思南县城打工的张成,他时不时跑到县城工地前面的乌江边,在江边的沙滩上,看着翻滚向南不停奔腾远去的江水,也看着那些在波涛中匆忙航行的汽轮和帆船,浮想联翩,汽轮和帆船同是江上的运输工具,为何汽轮跑得那样快,帆船跑得那样慢?为何汽轮载得多,帆船载得少?为何遇到大风大浪,帆船容易翻,汽轮反而不会?这些,常常让他深刻地联想到自个儿的人生前途,他是一家上有老下有小的顶梁柱,承载着一大家子人生活方方面面的重担,总不能靠一辈子砌砖干苦力,年轻时有力气扛重活,老了干不动了怎么办,干苦力赚钱少,受的苦多,在社会最底层,还让人瞧不起,今后又用哪样去孝敬爹妈和培育儿子呢?他思量着自己读小学初中和高中,都遇上的是“文化大革命”,没系统学到什么好东西,不像县城里的其他同学条件好,请人补课,考上了大学,他们后来都有了好工作。自己能干哪样呢?一个农村土生土长农民家的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家务农,要不是当初园园不嫌弃自己,差点媳妇都讨不上。自个儿得好好想想办法,要去寻找另外一条生路,做一个不寻常的人。

张成没有失言,他心里永远晓得,言教不如身教,自己的一言一行,一定要给儿子做出个样儿来。他思虑再三,古往今来,要有前途,还必须成才,只有从一个方向不懈地拼搏下苦功夫,成为一个专门家,才有出路。他唯一的长处,是求知欲强,喜欢看书,不管什么书,只要有机会,就一律不放过。他想,咱贵州,不是出了个从大上海来这里上山下乡的知青作家叶辛吗,他最早读过他写的那本《蹉跎岁月》,那些知青的苦,又何尝不是自己生活的苦呢。自己不像他们那样,是从大城市来到农村里的上山下乡知青,自己是回乡知青,像自己受过的那些苦难生活,还没有人写到过……他还想起了何士光,就是那个写《乡场上》和《种包谷的老人》的那个作家,两篇小说都还获奖了。何士光,不就是在离咱家大江县最邻近的那个凤冈县的凤冈中学当过语文老师吗,他观察体验到的许多乡村农民的疾苦,写出了人们的心声,成了著名作家。他心里痒痒的,也一心想着要像他们一样,做着当作家的梦,一定要成为一个作家,把自己这艘小小帆船,变成一艘能够远航的汽轮。作家不仅能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著书育人。写文章还能赚点稿酬养家糊口,成为一个高尚的文化人,传承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就不会再受人欺骗,只有这样,才能出人头地,跳出农门,找到一份不被日晒雨淋的工作。

他想,自个儿不是没有受过欺负,高中毕业那年,被公社推荐到城关区公所水利站,当过临时工的水利技术辅导员,测量水利工程,帮助农村修建小水电站,服从领导,干一行爱一行,爱一行就学一行,工作干得好好的,五年干下来,还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但该转正成为国家正式干部时,虽然考试成绩都过关了,却因主管的县水利局没有关系,被后台硬的人开了后门,把自个儿的名额给顶替了,又回到了农村,当了农民。在老家的转角村,山高坡陡,人多地少,种地养不活一大家子人,只好外出打工,成了工地上的泥水工。不过那时工地上许多工友都还喜欢他,有时工友请他读读从家里寄来的家书,或请他代写封信寄回老家报报平安,他都用自己丰富的情感设身处地去表现,有时把一封家书读得大家开怀大笑,有时让大家听得唉声叹气。工地上,每个工友都是一本书,都有他们的精彩和苦难。工友们觉得他是一个没有一点毛病的大好人,虽然个子小体力弱,干活却从不偷奸耍滑,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个厚道优秀的人,难怪漂亮的园园能下嫁他,不是没有道理的。工友们晓得他体力差,尽量照顾他干些轻活,他也不拒绝。一有空,他就研究名家的小说是怎么写成的,中国四大名著、世界名著只要是能借到手的,他无所不看,有时,他还把书中描写塑造人物和景物的漂亮句子记下来,甚至有时还大段大段反复朗读背诵。张成每天收工回家,哪也不去,吃饭后就在饭桌上铺开买来的格子稿纸,不停地写自个儿熟悉的故事。遇到下雨天,工地无法开工,他就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在家关着门整天写个不停。

三五年下来,张成白天和园园到工地上干活赚钱养家糊口,他每天夜里一直坚持不懈地在餐桌上写他钟爱的小说或是散文,稿纸写了几百斤,磊起来有几个人高,除了在石阡县的《热泉》和铜仁市的《梵净山》杂志发表过几篇,就没有在所期盼的《人民文学》和贵州的《山花》杂志上发表。他很有毅力也非常有耐心,他想之所以自个儿写的文章没能发表,一定是自己的水平不到家,火候不够。后来他想起新近在家乡发生过的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就把它改头换面写成了一篇凄美哀婉的爱情小说《采儿》,结果,《人民文学》副刊发表了,张成就像过去穷困的秀才中了状元那样,高兴得跳起来,几夜没睡着觉,在家反复紧紧抱着园园幸福了好几回,他才罢休。

張成万万没想到,好事接二连三,《人民文学》竟然推荐他到鲁迅文学院的作家班进修,专攻如何搞好文学创作。学习期间,他白天认真听课,充分利用晚上和周末休息的时间创作,把之前写的许多半成品的作品,按照从老师那儿听来的技巧重新调整修改,想不到《民族文学》和《人民文学》还连续给他发了好几篇。这下他的大名可在大江全县传开了,在这个不起眼的偏远落后小县,张成是这个小县最有名的少数民族农民工作家。他回到县里,县文联杨主席要见他,赞扬他的才华和拼搏精神。

大江县委张书记也要见他。

张成那天坐在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里,有些惶恐不安,双手不知往哪里放,嘴里不知该怎么说。他还没有这么近距离与这么大的地方官员接触过,只是曾经多年前在水利站工作时,开大会时在大礼堂里,大老远听县委书记在台上做报告,声如洪钟。可是这次在书记的办公室里,张成看着书记不仅说话热情,还亲自给他一边泡茶,一边说:“你的作品杨主席送我看了,写得不错,给咱大江人长脸面啦!经了解,咱们大江有史以来,还没出过像你这样的作家。”书记笑着把茶杯递到他手里,“今后,你的创作,最好以大江为生活背景,写成小说或散文,就是宣传好了大江,要把红军长征时期,贺龙元帅在我们大江枫香溪的许多鲜为人知的精彩战斗故事,尽快宣传出去,提高大江在外界的影响力,拉动大江的旅游,吸引投资商到大江来投资。”书记嘱咐他,“张成同志,我请你到我这里来,没有别的,就是我要向你表个态,请你安心创作,今后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或到我办公室找我。”这时,他忐忑的心才踏实下来。真没想到张书记会对他有那么高的评价。

让他还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张书记安排人通知他去县志办上班,一边参加编县志,一边搞文学创作。当了近十年农民工的张成,就这样一夜之间成了公务员队伍中的一员,他真还感到有些不习惯。

在县志办上班,他没有宿舍,晚上就睡办公室的沙发上,也不觉得有什么苦。但他不知是哪样原因,县志办的宿舍楼空着三四套房,他上班一年多,就是不分给他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县志办一把手李主任,专门找他去他办公室谈了一次话,向他诚恳地说:“小张,像你这样的特殊人才,办里的领导我是第一个主张要把单位宿舍楼其中的一套房分给你的,哪怕就是这三四套中,任由你选一套都不为过,就是吴副主任不同意,我们怎么做他的工作,他都不同意,还特别的反对。他说你不听他的话,对他阳奉阴违。在今后的工作中,你对他要特别注意,尊敬点。”他这下可明白了,吴副主任是刚从部队转业到县志办工作不久的领导,业务不大熟悉,但对他又特别喜欢乱指挥,叫他做这做那,他表面上尊重他应承了,但实际上在执行时,又不能完全按他不正确的指示去办,就因为这样,无形中把吴副主任给得罪了。

这下,张成更是坚定了自个儿要去深圳的决心。他想,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自然会有发展的机会。他还没去鲁迅文学院进修前,许多工友就劝他先去深圳好好闯闯,只要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在老家大江这个落后地方可不是这样,人际关系可复杂啦,以前在水利部门的临时工要转正时,不就是被别人顶替啦,现在大家都喜欢他,今后还真不知会发生哪样意外呢。为分房这事去找县委张书记,不是他的为人风格。即或去找县委张书记,书记把这事压下来解决啦,那吴副主任今后心里更不平衡,说不定会酿出什么大事来。还是走为上策。

他向单位写下辞职报告,还向厚爱自个儿的县委张书记写了封感谢的长信,并讲明要离开的理由,第二天离开了他生活成长三十五年的大江。

张成去深圳,要到贵阳转火车,得从大江坐汽车到贵阳。他在大江汽车站坐上开往贵阳的长途客车,自己坎坷的人生经历,一下涌上心来,不知他是激动还是对未来有所恐惧,汽车开动那刻泪水在眼角打转,他拿出手巾擦着泪水,汽车爬坡开到城郊关口的“之”字路上,他一边擦着无尽的泪花,还一边回望山下熟悉的大江县城,禁不住又回望远方山峦有些模糊的共和乡,那里有他的家乡转角村,这里流动的云彩在山峦间浮动,再也看不见曾经那些雄壮险峻的山川河谷……这里,既是自己的伤心地,又何尝不是让自个儿一辈子也不能忘怀长大成人生活的地方,他是吃这里生长的红薯、洋芋、包谷、大米大长的,也是这里浓烈好客的风土人情,形成了他友善、厚道、坚强、成熟的性格,无论是走到哪里,他都没有忘掉这个根。至今,他仍保持着节俭的传统,每当吃完一餐饭,把自己碗里吃得干干净净,从不留一颗饭粒。

到深圳的第四天,张成戏剧般地找到了工作。他在深南大道上的一栋陌生的大楼的电梯里,向一位操着浓重四川口音的人询问自己要去应聘的单位,是不是就在这栋高楼上办公。他真诚地告诉那人自己是个小作家。那人在电梯里用异样不太相信的眼神紧盯着一身农民穿着的张成。

问:“你会不会写报告文学?写过多少字的报告文学嘛?”

张成自信地回答:“写过三千字的报告文学,不过小说写过不少,还在《人民文学》发表过。”

張成随手从背包里取出一本发有自个儿小说的《人民文学》杂志递给那人。

那人说:“你跟我去噻,我们单位正要你这样能写的作家嘛。”

原来,是深圳市作家协会和深圳市企业家协会正在合编一本名叫《开创新纪元》的报告文学集,选中了深圳特区在改革开放建设中,做出突出贡献的20家大中型企业。正需临时聘请写作能力强的作家去采写,恰好被他撞上了。

张成被派到深圳市龙岗区一家公司采访。他采访花了一周时间,写作也用了一周的时间,洋洋洒洒一篇名叫《在东部崛起》三万字的报告文学,把这家公司在改革开放特区建设大潮中打拼的精彩故事,写得绘声绘色,有血有肉。他把这篇报告文学作品送去,编辑部的头儿认真一看,二话没说,立即让财务结账,按每千字八十元折算稿酬,三万字,二千四百元的稿费到手,这是他到深圳打拼的第一桶金。20世纪90年代初,内地省份公务员月工资还只在百元左右,他仅工作半月时间不到,拿了这么多钱,他开心死了。他想,深圳没有白来。做任何事,只要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去干,老天爷就不会随便乱开你的玩笑。有了钱,这时他首先想起了家里的爹妈代管儿子需要钱花,赶紧跑去邮局向家里寄了一千八百块,剩下的六百块钱,他放进内衣的口袋里,留着和园园夫妻俩备用。

他写完那篇《在东部崛起》的报告文学不久,戏剧性地在福田区的华强北路,遇见了久别的鲁迅文学院进修的同班同学王飞。他看到王飞时,王飞正从人行道上骑着一辆单车朝他迎面跑来,他站在路中笑着高兴地用手一把抓住单车的龙头,把王飞拦住,说:“老王!你怎么也在这里?来这里怎么也不告诉一声?”王飞告诉他,从鲁迅文学院学习结束,他就直接到了深圳,进了《深圳C报》当了记者。经王飞介绍,张成也到《深圳C报》当了记者。张成能吃苦,不仅新闻写得不错,还为报社拉来了许多广告,一年有好几百万,社长觉得他工作干得特别出色,人又谦虚,第二年先是任命他当了广告部的副主任,第三年扶他当了广告部的主任,报社还为他解决了购房入户指标,把他在贵州大江的户口迁到了深圳,他正式成了深圳人。

可是不久,国家出台政策,不准许副省级城市办行业性报纸,《深圳C报》作为副省级城市深圳的行业性报刊,不得不按国家政策规定的时间停刊,张成干得顺风顺水的职业只能因此而立即终止,他不得不应聘到其他报社工作。在人生路上,有些时候不是你想不想折腾的问题,而是命运就是这样安排,你不得不经受折腾,在折腾的同时,还要考验你在这个十字路口,对前途的方向如何选择,选对了,顺风顺水,选错了,会一败涂地。

正当张成面临对前途又要做出选择的关键时刻,他的儿子张好强从这时起就开始闯祸了。

比张成高出一头的儿子,在大江中学刚读完高中一年级,却给他打来电话:“爹,我死活也不愿再读书了。文科我赶得上,数学、物理、化学,理科一点都听不懂,再读下去也只能是浪费时间和你们的学费。我从小就很喜欢汽车,想到深圳请你帮我找家汽车修理厂学修理,能学上一门好手艺,一辈子不缺饭吃,趁早还能赚钱,还可为家里减轻负担。”张成可是老早就下定了决心的,他无论自个儿经济如何困难,就是砸锅卖铁,也绝对不能让儿子像自个儿一样上不了大学,自己过去读书,是“文化大革命”那个年代给耽误啦。儿子读书是改革开放年代,什么都正规了,怎么能这样呢?这还了得!

张成记得当天他和园园立即飞到贵阳,当晚转车回到大江共和老家,把儿子叫到跟前,让他坐在对面的凳子上,他轻言细语耐心地做儿子的工作,说:“好强,大江中学可是你自己凭本事考上的,说明你是有学习基础的。我只是为了你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托朋友帮忙调整安排进了重点班。重点班的老师认真负责,学生都是些尖子生,都好学听话,学习氛围好。我的目的是为了好好培养你,你应该清楚。这所学校,也是当年我读高中的那所学校。大江出的人才,大都是从这所学校毕业出去的。虽然那时我们上学没有学到哪样东西,老师不敢教是被迫无奈,但是老师还是喜欢和爱护我们的,希望我们好好学习。我对这所学校很有感情,希望你对这所学校也要有感情,好好珍惜学习机会。我们读书时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学校和老师都在闹革命,上课时老师不敢认真教学生,而现在教育很正规了,高考也公平了,家里并非没有钱送你读书,是希望你不要像我年轻的时候走弯路。”他加重语气:“在电话里我说不通你,和你妈丢下工作花钱回家专门来与你好好谈。你可得听话,对任何事,可不能由着性子来,一定要深思熟虑。”谈话前他做了充分准备,把年迈的爹妈和家庭主妇式的妻子园园也都叫到一块,与儿子一起探讨他目前的状况。“儿子你读小学、初中都是三好生还当过学生干部,成绩也不差,中考也考得很好,为何上了高中就这样偏科了呢?应该好好找找自个儿的原因!你是不是谈恋爱耽误了?”

张好强在凳子上动了动身子,红着脸轻声地回答:“没有。”

张成接着说,“世上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课堂上学不好,我们可以请老师课外辅导,甚至可以帮你留级。给你说实话,如果不再读书啦,通过学历这条就业路找个好工作,这条光明大道就这样被你自个儿的错误决定永远斩断了,你要想清楚。学好高中考上大学,不仅是你自己的需要和荣耀,也是我们张家对你的需要和荣耀,国家要强大,社会要发展,正需要有高学历的人才,你可得认认真真好好想清楚,一个人要有责任心,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仅对自己、对爹妈、对公婆、对国家都要负责,因为他们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国家给你提供了安定的学习环境。年轻人要有远大追求和理想,要对自己严格要求,对国家、对家庭、要做一个有理想和有远大抱负的人,不要因为学习上遇到屁大点困难,就看成是大困难,不敢于去挑战,不敢去下苦功夫克服,这可不是一个好男人,更不是一个男子汉,也不是我们张家合格的好后代。之所以你出生时把你名字起名为‘好强,就是希望这个名字像座右铭一样,时时刻刻鞭策你奋发图强。七十多岁的公婆和你心爱的妈包括我艰辛地为了你的成长、学习付出了不知多少,你说不读就不读了,你对得起她们中间哪一个?”

这一陣阵深刻的说教,好强坐在那里低头不语。

张好强年迈的爷爷公站起身来走到张好强面前,摸了摸胡子,接过话语重心长地说:“人一辈子,青年时代最关键,好强,你千万不能胡来!你爹哪一点都说得好有道理啊!”

张好强年迈的奶奶也接过话说:“好强啊,听你爹的话不会错,好好读书都是归自个儿。你爹那个时候没机会好好读书,后来全靠自学,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闯出一条宽阔大道,好多人都佩服他称赞他,还号召子女向他学习,你自个儿不像你爹好好学习那还得了啊?”

坐在旁边的妻子园园也接过话说:“好强,你虽然是我生的,可你是你爹赚的钱由你公婆养大的,他们都是你的恩人。你要记得好好学习,今后一定要报他们的恩。这样,你就明白自个儿的责任啦,你就知道学习不难啦。你不听他们的话,最终吃亏的,还是你自己。人一辈子,就像下棋一样,第一步下错,今后全盘都会输呢!”

全家人对张好强的这一通教育,都是站在同一个立场,全都从不同角度,不同意他有意辍学去学修车。坐在张成对面的张好强一边听着一边不停地挪动身子,脸上不时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他没说话,也没争辩,听完这些说教,他哭了,接着低下头嚎啕大哭起来。

张成见儿子哭得那么伤心,严厉地说:“让你好好哭哭,也好好想想,好好反思一下过往的自己,到底做了哪些不应该做的事。”他完全以为这通教育把儿子说动了心,触动了儿子心灵深处的灵魂,起了效果,达到了目的,他悬着的心开始有了几分踏实。

可是,张成第二天起床,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啦!竟然发现儿子在餐桌上给他们留了张纸条,发现儿子跑了。

那张纸上写着不太整洁的几行字:

爹、妈、公、婆:

我对不起您们啦!!!考虑再三,我铁定了心,还是要去学汽车修理。

因为我喜欢汽车。其他对我来说,都是浪费生命和金钱。请不要再找我。

等我学成之后,会主动找您们的。

再见!请您们原谅不孝的儿孙!

好强深夜

张成看完内容,朝餐桌上狠狠地拍了一掌,气青了脸,心里像摔碎了五味瓶。他终于明白儿子像头牛一样倔强,胆子竟然如此之大。他只好叹息:人如树木,弯弯木头还是要从小压啊!爹妈没有长期与儿子生活在一起,就是说得再有道理,他都当着耳旁风,听不进去。就如他吃饭搛菜在菜碗里老是乱翻这件小小的坏毛病,不知说过他多少遍了,至今就是改不过来。是不是所有的孩子的叛逆期都是这样呢?

张成百思不得其解。

哪能让一个未成年的小青年到社会上去混呢?

张成立即报警,通过公安到各处汽车站、火车站拦截,儿子是找回来了,他的班主任、校长分别上门劝说,无论说什么,下学期他也不会去上课啦。张成不得不动用家法,将张好强拉到家里的堂屋,在堂屋的香火祖宗牌位跟前,强制张好强面朝祖先的牌位,他一边使劲按张好强的臂膀,强制他的双膝往准备好的搓衣板上跪下。他一边说:“既然谁都说不通你,请你先跪在祖先的牌位前好好反思反思。”

跪着的张好强仍然倔强,紧闭着嘴,阴沉着脸,不说话,心里生着闷气,也不怕他爹会把他怎么样。张成看着跪着的儿子也不说话,心想,锯齿形状的搓衣板,不说是双膝跪上去难受,就是长有许多肌肉的屁股坐上去,也会让人难受,现在,相当于老虎凳的搓衣板,让你跪着,看谁耐得住性子?张成还拿本自己随身带的书,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一边看,一边观察着儿子,看他到底能坚持多久。

几个小时跪下来,张好强一双膝盖不停地在搓衣板上挪动,两腿发酸。张成心想,张好强可能坚持不下去啦,应该会屈从他的安排,会去大江中学读书。

于是他问:“张好强,想好没有?要去读书?还是去当学徒?”

尽管被强制跪在搓衣板上的张好强,已经跪得两腿不仅发酸,还有些发麻、发软,有会儿还差点支持不住要倒下。不过他想:“爹你一定以为这时我会屈服,会得到你满意的答复。我张好强却偏不屈从。”张好强此时从嘴里使劲喷出来的话,差点把张成气死。

张好强使尽全身力气喊:“我宁愿去死,也坚决不去上课啦!”

张成意想不到还会听到这样的话,把他弄得心烦意乱,气上加气。他只差不想要这个儿子啦!

跪了半天的张好强,终于无力再跪,突然倒地,张成上前扶他也无法站立。

接下来,张好强在家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睡大觉,一睡就是好几天,任人再怎么劝说,他也还是不愿再读书。

张成真是服了他这个儿子。不过,他仔细一想,通过之前多年的观察,儿子从小到大的许多玩具,不论是买的还是他自己手工做的,都是些各式各样的车类。也许,儿子可能会从自己的爱好上走出一条道来。如果真是强硬逼迫他去读书,他读不进去,逃学,和社会上一些小青年混下去,打架、吸毒,可能今后會更麻烦。他不得不向儿子低下头来想办法,托朋友依着儿子的性子,在东莞找了兴隆宝马4S店,让儿子去当学徒。

儿子走前,张成板着脸,把儿子叫到自己面前站着,向儿子上下认真盯着打量着,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然后严厉地说:“好强,这次依你,可没下次!不过,我要向你约法三章!你去学修车,是你自己说的,死都不愿去上课啦,一心想去修车的啊,不是我们强迫要你去的,你就得认真学,下苦功夫学,一定要不怕脏,不怕累,要把师父当爹妈,绝对服从安排,叫干哪样就干哪样,连续学个五六年,学出个名堂来。再不能三心二意啦。否则,我就与你断绝父子关系。这真的不是与你开玩笑的!”

张好强听着爹说同意他去修车,终于向他低了头,他内心充满着胜利感,他达到了目的。于是他满面笑容,满口答应:“好!”

就这样,张成的儿子去东莞兴隆宝马4S店当了名汽车修理学徒。

这时的张成心中,虽然没有指望儿子将来有多大的出息,也不指望儿子像自个儿一样成名成家,只望他学会修车,起码今后他自个儿的吃饭问题不用大人操心,就行了。真对小孩要求太高,小孩做不到,使性子,自个儿也累。再想,年轻人只要用心,今后的机会也有的是,或许,儿子今后还有其他转机。不过,有一点他坚信,人生无论如何的艰难曲折,他一定要以身作则,要给儿子做出个榜样来,也给自个儿的人生活出个精彩。

在深圳,张成换过几次工作,都是自己所不愿意的,也都是单位无法发展而结业或转型。深圳特区,是中国最特殊的地方,每天有N家公司成立,也有N家公司倒闭。

那年,张成果断选择到香港一家媒体在深圳的机构工作,一干就是三年。先以为老板说话算数,说今后会让这家媒体在香港上市,所有员工都会分得可观的原始股,暂时大家工资低一点,过过苦日子,拨开乌云见红日,难关闯过了,大家的日子总会好起来。结果,三年多还是不见分晓,工资仍然很低,每月就三千多,与这时内地的工资没太大的区别,加之父亲身患肝癌,他多想尽尽孝心,每月能省下些钱来寄回家去给父亲治治病,多少也好尽尽自个儿当儿子的义务啊!

张成写了份申请,硬着头皮去找老板,恳切地说明找他的理由,原以为至少能调换一个岗位,或换个老板管辖的其他工资待遇好的媒体干活,每月多几千块钱的工资,按月能寄些钱回家,添补父亲住院看病,了却一下给父亲治病的心愿。结果,老板瞟了瞟他递过去的申请,顺手把申请丢到一边,对他打官腔说:“人人都像你这样,这份报纸还办不办啊!”

他被老板的话在心口噎住了,哽得他说不出话来。张成不知自个儿是怎么离开老板的办公室的。他心想,你老板的许多小老乡同我一个部门,不都先后调到待遇好的报社去上班了吗?但他不敢顶撞说出口,他怕万一离不开这里,工作没调成,反而今后被老板拿捏,怎么受得了。他得吸取曾经在大江县志办被吴副主任拿捏的教训。

最终,张成没有再去找老板,选择了离开。他去了一个钢厂,办一份厂报和一本名为《名流》的杂志当主编,月薪五千。这样每月可省下两千元,供父亲治病。

张成怀着感恩的心,到离深圳有百多公里远的增城这家钢厂上班,不分白天黑夜地干,白天到车间采访,晚上在办公室写稿编版,累了就在办公室睡,每月出的一期杂志和一份报纸,没有一个人不称赞。

然而,刚过半年的一天夜晚,称得上美女的厂长夫人,托人通知张成,要找他谈话,他原以为有什么好事。厂长家住深圳,她的女儿曾在深圳想上一家贵族幼儿园,还是他在深圳当记者时帮忙安排进去的。他对这位厂长的美女夫人有过一次交往,她为人处事很大方,为帮她女儿上了一个贵族幼儿园,她还非得塞个红包给张成,他虽然没收,但对厂长夫人的印象挺好。而这次见面,她对他一点也不客气,连头都不抬起来眼睛也不看他一眼,见他来啦,公事公办语气十分难听地对他说:“张成,你明天到人事处去办理离职手续,你被公司辞退了。原因是你几个月来,没有在办公室正常上过一天班。”

他真的沒想到,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单纯。当他向厂长夫人认真解释说:“徐总,我没在办公室上班的真正原因,所干出的活儿和成绩,都必须下车间到基层采访才能完成,写稿编稿大都是晚上在办公室完成的,从没要公司半块钱的加班费。这样认真下力工作,怎么说我没有上班呢?为什么要辞退我?一个月一份报纸,一本杂志,是其他人弄,三个人也弄不出来。这可是我一个人干的活啊!”厂长夫人仿佛顾及张成曾经帮过她女儿上幼儿园的事,从情面上不便使自己那么难堪,就说:“你不按时在办公室上班和不努力工作,这些都是行政老总向我汇报的。”

张成心里全明白了,没城府的厂长夫人把告他黑状的人说了出来,竟然是行政总裁告他。行政老总为何要告他不正常上班的黑状呢?其实这里最深层的原因,是他能力强,干劲大,能写会说,工作认真负责,怕他今后抢了他行政老总的饭碗?他又想,厂长夫人真没城府吗?还是每月除了要印报纸出杂志需要花大几万块钱,自己每月的工资也要厂里掏五千块钱,还包吃住,对于一个还看不到盈利的钢厂来说,企业文化塑造宣传虽然重要,但毕竟还没出效益啊,每月要扔出去大几万块,近半年来已花了十多万,真值吗?不过,他又细想,既然如此,又何必留念这个为之努力奋斗的地方,你再努力,别人不认可你,还认为你有野心。或者说,你再有本事,不是为厂里赚钱,而是在为厂里烧钱。其实,他从来想都没从这两方面想过,一门心思想把工作做好,只是事到临头了,才联想起来。他只好委屈地向厂长夫人表态说:“徐总,我会按照您的意见,毫不留念地去办理离职手续。只是此前我刚接到家人打给我的电话,说我父亲病危,我必须得赶紧先赶回老家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回来之后,才能办理辞职手续。”厂长夫人同意了。

张成失去了父亲又没有了工作,双重打击让他进一步看透了社会和人性。

接下来,张成还得赚钱孝敬年迈的母亲和养家糊口,就还得接着赶紧找工作。好在他深圳的朋友多,一位朋友问他愿不愿重操旧业,去《深圳E日报》拉广告?他果断答应,去!在人生的低谷,曾经当过泥瓦工,田也种过,难道还怕拉广告吗?何况,拉广告还是件轻车熟路的活路。

张成跑广告,为了节约车费,花五十块钱从旧货市场买了辆旧单车,在深圳市内,走街串卷,东到莲塘,西到宝安,南到滨河路,北到龙华,每天跑几十个单位,整整跑了半年,没有找到一个愿做广告的客户,感觉从到深圳以来,跑广告都没有这段时间跑得既辛苦,又没一点成效。他不得不拉下脸面,去找一个老朋友,这位老朋友照顾性地给了他八万元的地产软文广告,这也是他唯一为《深圳E日报》拉的一单广告。《深圳E日报》的广告与《深圳C报》的广告真是无法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深圳C报》,是深圳市运输局直接管辖的机关报,属下的所有交通运输行业,不管是行政单位或企业,都会认同这份报纸,不要说半年八万,一周也不会只有八万。而《深圳E日报》是一份法制报,属于市级报刊,级别远比《深圳C报》高,不知是什么原因,广告就那么难拉。

他不得不另谋生路。

张成曾经在《深星时报》工作时,采访报道过深圳市中医院针灸科,是他把于博士这位针灸专家特别高超的针灸医术,宣传到了香港,闻讯赶来的许多香港病人,坐着轮椅来看病,请于博士扎了银针,之后奇迹般地能下地自己走回去。就这样,他与于博士成了好朋友。当于博士知道他眼前的困境后,给他提供了一个工作信息,说是深圳市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要投资上亿资金,建一个安全生产教育基地,今后供全市学生和市民体验,以此促进和提升深圳广大市民的安全生产和安全生活意识,这个项目,需要招聘一个行政高级主管,协助建设管理。这个职位,是行政副处级,试用期满后还可调入。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张成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好的职业选择机会。他去报名面试后,不到一周,通知他去上班。

这里的工作,张成除了不停地草拟各种报告、请示,送相关领导阅批,就是要与单位员工在深圳全市范围内全面选址,找一个最合适的地方,建一个能代表深圳特区形象的现代化安全生产教育基地。他有时也协助局办公室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有次,办公室曾主任告诉他,市委书记要来局里检查工作,还要在全局员工大会上讲话,要他站在全市安监角度,为市委书记写个发言稿,当一回市委书记的秘书。为写好这份发言稿,他查阅了许多相关资料,结合当前形势,花了一周时间,把这个发言稿写得生动活泼,有血有肉。办公室曾主任看后,一字未改,不仅自己高兴,还立即送给局长看,着实在局长面前好好夸了他一番。不几天,曾主任告诉他,局里领导同意他把工作关系调进局里,可以正式享受副处级各方面的待遇了。得到这个消息,他好开心。但主任告诉他,前提是:年龄不要超过45岁,或者要有副高级职称。可是,这些他都不具备。年龄刚超过45岁一个月时间,职称之事呢,他一直为生计东奔西走,也没有获评的机会。如果他不能正式调入,再在局里干下去,仍然只能属于临时工,工资仍不会涨,如果将来换了主要领导,哪天新来的领导看你不顺眼,一声令下,喊你走人你就得立即离开。

张成真没想到,生活又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自己的工作和生计,又面临在十字路口。

此时办公桌上自己的手机响了,他一接听,是妻子园园焦虑地在电话里说:“你晓得不?好强回老家了,没在东莞4S店干啦!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问他,说是修车坏手,每次修完车后,用汽油和洗衣粉洗手手就很难受。怎么办?”

张成心想,真是祸不单行。

他长叹一声:“这个儿子啊,生来就是跟我作对的!”

心想,儿子怎么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呢?父亲辞世前,把张好强喊到跟前拉着他的手,艰难地对他说:“强啊,公再也照顾不了你啦,也见不到你有出息的那一天啦!有一点,你一定记住,要对你爹妈孝顺啊!他们对你操碎了心,你可要懂得报恩!听他们的话……”当时,他是流着泪紧紧握着爷爷颤抖着的手,连连点头承诺了的。张成明白好强对他爷爷公很有感情,一老一少,张好强从小就跟爷爷在一起。他还记得当时好强说:“公,您就放心吧!我一定听您的!”可是,父亲去世才半年多,怎么就这么点苦都不能吃呢?再说,当初与他还有个君子协定:“如果修车不好好干个五六年,就会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张好强怎么会出尔反尔呢?想问题为什么不能往深一点想?干哪行没有点困难啊!看来,事情并不像他自个儿说的那么简单。

张成打电话给东莞的朋友,了解儿子为何离开4S店的真实原因,结果吓了他一跳。原来,张好强在4S店干活,喜欢出去买福利彩票,以为会中大奖,自己手里的工资买完后,不停地向同事们借,借了不还,越借越多,当同事们都催他还钱时,他却来了个金蝉脱壳,一跑了之。东莞的这位朋友不得不为他儿子擦屁股,为他儿子代还相关同事大几千块钱的借款。张成听后,肺都气炸了。他回到老家,把张好强叫来,命令他跪下,从身上抽出腰间的牛皮带,朝着张好强身上就是一阵乱抽。骂道:“你哪点像个农村出来的崽崽,不仅怕脏怕累,还想发那个不义之财,中大奖哪有那么容易?不好好学做人,你借人家的血汗钱买彩票,还赖账不还,以为跑了就躲过啦?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这与偷抢有多大区别?人家到派出所告你,你会坐牢的。这些,你跟谁学的?我们张家哪个像你这样?我给你做出榜样你不学,偏要去学那些歪门邪道!再这样乱来,警察也会抓你。就是警察不抓你,我也会直接抓你,送你去坐牢!”他接着说,“警告你!我真的要与你断绝父子关系!有你不多,无你不少,你以为少了你我就不能活啊!”

张成想,这顿对儿子的暴打,一定会管住儿子,至少,他会明白人活在世间,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

事业对张成来说,到深圳的十多年并不顺意,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凡是到深圳闯天下,就会抓住机遇,很快就能赚到大把大把的钞票,当老板发大财。现在他想,自个儿不能正式调入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生存又出现了问题,又面临着得重新找工作。如果强制自个儿留下来,在安全生产管理局不是不能赚钱,上亿的工程项目,有N多的小项目,有大把赚钱的机会,拿所谓的“回扣”和“中介费”,在当下,许多人都是这样发起来的。凭良心,他不能赚这种不明不白的钱,拿这种钱是消受不了的,那都是犯罪的行为,伸手必被捉。如果有些项目某个领导授意要你帮着赚,他吃肉你喝汤,你会怎么办?说不定领导赚钱了,你得去替领导坐牢,都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他觉得,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就是走投无路,当叫花子讨饭了,也不能去干。家里有天天牵挂着自己的老母亲,还有深爱自己作家虚名的妻子园园,更还有不听话的儿子张好强还需要自己做榜样,去调教,如果继续干下去,今后自己怎么作他的榜样呢?在改革开放经济建设的大潮中,社会是个大染缸,人们都想为了自己尽快过上幸福的生活,难免多了许多浮躁,少了许多淡定和平常心,会不同程度地受其影响,去钻国家政策、法律空子谋取私利。谁又会是局外人呢?想来,自个儿真是一个苦行僧啊。

想起儿子张好强,从出生的四十天后,他们夫妻俩,一直都在外面打拼,就一直没有尽心管教过,抚养儿子本该是自己理所当然的责任,却像外出打工的许多农民兄弟姐妹们一样,把管教子女的全部责任都给了不该承担责任的父母。这对父母又是多么不公平的一件事情,多么的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啊。

但是,赚钱养家糊口的事,一直以来都还得全靠自己。张成只好感叹:分身无术啊!

人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可是张成这次却偏偏回到了他曾经待遇很低的这家香港媒体,不过,这次回去不是再去当记者,他明白当记者仍然待遇很低,这次去,他是到这家媒体深圳N区当驻站负责人,从事N区记者站的新闻采访和经营管理工作。因为招聘这个职位的领导,正是他曾经工作过的这家媒体的部门负责人,知道他当年不仅当记者能完成好所有的采访任务,还能为报社拉来不少广告,一直认为张成是个能干的人,人品也信得过。张成又为何要回去独当一面呢?他通过在《深圳E日报》广告部拉广告的工作体验,认为人再有天大的本事,没有一个好的平台,绝对发挥不好自个儿的才华。他认为自己有能力,去为这份有影响的港报找来丰厚的广告,何况自己赚取自己拉来广告的提成不违法,如果还在深圳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赚取所谓的“回扣”、“中介费”或“信息费”,当那个无法调入的高级主管,寄人篱下,说不定哪天坐了牢也很难说。再说,自己一定要与自己不顺的命运抗争,走正道,背水一战。就这样,他在深圳又开始了新的工作。不久,《深圳E日报》因广告收成不好,被迫停刊。

张成来到这家香港驻深媒体N区负责不到三年,轻车熟路,经过不懈的努力,成了香港这家报社在内地机构驻站单位的头名,他在报社也有了一定的地位,自己的经济收入也逐步提升,还在深圳下梅林,终于买下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可是,这时他事业上的顺风顺水,仍然代表不了他家庭发展的坎坎坷坷。近几年,儿子连续不断做出好几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让他非常恼火。儿子张好强喜欢汽车修理,却因买彩票借钱不还,偷偷跑回大江中断了学习。为安抚张好强再圆修车梦,他姑爷王俊出面帮忙,因他是大江县车队汽车修理厂汪厂长的好朋友,谈起外甥张好强能修车的事情,他满心喜欢,加之汪厂长没两年就要退休了,好想找个实在放心的人接班,把修理厂交给知根知底的人管理,心里也踏实。张好强在被张成毒打一顿之后,虽然表面上服了,但心里觉得父亲小题大做,不就是借了几个钱没还吗,用得着那么大动干戈,张好强仿佛觉得自个儿不是他儿子似的。不过既然有姑爺帮着给自个儿介绍个工作干,无所谓,干就干吧,以免父亲再拿他出气或真的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他还是有点害怕。

张好强到大江县车队汽车修理厂上班,干了不到一年,特爱虚荣的他,老是觉得大江县经济不发达,来这里维修的小车,都是些车队里普通的桑塔拉和国产车,修理厂的业务虽然对外,但很少有一辆像样的豪车来修,一点都不过瘾,学不到好技术,感觉好没劲。再说,他觉得自个儿与厂长无亲无故的,凭什么人家今后让你接班当厂长呢?说不定,是在忽悠他。

结果有天,张好强又不辞而别,偷偷地跑到了东莞。这次他去东莞,再不好意思去见父亲兴隆宝马4S店的朋友,去见就得还人家的钱,他躲避着去了一家汽车驾驶学校,报名学考开小轿车的驾驶证。他虽然修车多年也学会了开车,但得考本正规的驾照,才好找一份专门开车的工作。这时的张好强,已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身材高大强壮,见人就面带微笑,言语不多,他的外表绝对让人感觉是个厚道沉稳的后生。可是他并不厚道,老是想入非非。他想,说不定哪天真有个大老板看中自个儿,帮老板开车,吃香的喝辣的,家中公主还会看中自个儿是个天下少有的英俊帅哥,说不定当个上门女婿都是有可能的事情,那就会有享不尽的福。

张好强驾驶证拿到手后,表面上他每天在东莞长安奔驰4S店玩,实质上他是想通过这种“玩”的机会,寻找开奔驰豪车的活干。一天,机会终于来啦。一位在这里对自己爱车作保养的周老板,她的司机刚辞职,正缺司机,自己不得不亲自开车到4S店作保养,张好强鞍前马后对她献殷勤,她的车刚停下,不仅给她开车门,还给她倒茶,她见张好强为人不错,又是个英俊青年,反应灵敏,车保养好后,就让他上车开车试试,一圈跑下来感觉还真不错,就让他去公司给她开车,还可兼當保镖。

可是不久的一天晚上,张好强难于抵抗一位美女的邀请,在长安镇逛公园谈恋爱,之后一起吃夜宵,接着又去公园逛,一晃就是一宿。接连这样几天下来,张好强精神特别不好,非常的疲劳。在第三天清晨,他开车去接周老板上班,在路上开着开着就控制不住自个儿,他强忍着用手使劲捏了捏大腿和耳朵,本想捏痛提神,然而,眼睛闭上之后怎么使劲也睁不开,自己是怎么睡着打起了呼噜,也全然不知,他把周老板的大奔开着撞到路中间的隔离护栏,撞得嚓嚓山响,跑出去五六十米远才醒过来停下。下车一看,糟糕!车前保险杠、大灯小灯和水箱全撞坏了,连前面的挡风玻璃也破裂了。所幸的是周老板没在车上,否则吓坏了周老板或出了人命可不得了。撞坏的大奔一修就是大几十万,虽然是保险公司买单,但新车却被搞得稀烂,周老板只好摇摇头咬咬牙自认倒霉,怪自己当初眼光太差,哪知道这个高大帅的张好强,骨子里却是一个很不靠谱的大草包呢。

张好强好车没开上半月,却被老板炒了鱿鱼。

张成把儿子叫来,不知从何说起,心里那个气啊,只差叫他“老祖宗”啦!他说:“张好强啊张好强!你知道4S店我这位朋友的来历吗?我来《深圳C报》工作不久,他就来深圳找我帮他找学修车的工作,他在内地只学会了修大货车,想学修小车,今后能赚钱多点,好孝敬父母。我先介绍他到深圳银湖出租车公司的修理厂,搞出租车维护。人家只有初中文化,却一边修车学技术,还一边自学英语,技术很好后,他又请我给他在莲塘找了家奔驰汽修厂学修奔驰,你看人家七八年下来,不仅能修奔驰宝马,还当了4S店副总经理,管技术抓生产,拿三五十万元一年的年薪。你要是懂事,沉下心来一直跟着人家学下去,今天也不是现在这个鬼样子。你今天想学这样,明天想学那样,像猴子掰包谷,掰一个丢一个,什么都没学会。你有什么资格去谈恋爱,养活自个儿都找不来钱,还在人家女孩面前尽吹牛!还一吹就是连续几个通宵。我老实告诉你,我们永远都是农民,永远都要有农民的那份心态,要老实、厚道、淳朴。你不要以为你爹现在是什么作家、媒体站长,我什么都不是,就是农民。你就是个农民的儿子,你不要以为自己到大城市里过了几天,就把城市人的什么官二代、富二代坏习惯、臭毛病全沾染上啦。你拿到驾照,你心智不成熟,没有责任心,吃不得苦,哪能当专职司机,你偏不信,这下可闯祸啦。如果人家要你赔,要辆同样的新车,不要这辆车了,我看你拿什么去赔人家?你给我好好想想,今后到底该怎么办?”

张成使尽了全身解数,说了半天,也不知道儿子听进去没有。坐在面前的张好强弯着腰满脸发愁,把头低下,从喉咙深处憋着气说:“我想当记者。”

张成仿佛没听清地问:“要干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张好强加大声音说:“我想当记者。”

这可给张成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哪个从业的记者不是科班出身,甚至有部分不仅是科班出身,还是研究生毕业。

他咬牙切齿使劲骂张好强说:“当初,你为哪样不好好读书,考大学,读新闻专业?你现在哪样文凭都没有,凭什么想当记者?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就凭你老爹我是站长?能以公谋私?”

他嘴虽这么说,心里却想,为了把儿子引上正道,只要是合理和正当的,他能想法做到的,他都想要尽一切办法去做,权当补偿欠儿子小时候的教育和培养。他找了一个同行最要好的朋友陈强,说明情况,把儿子作为实习生安排在陈强当站长的深圳B区记者站里实习,不要补贴和工资,从头学起。与此同时,他与儿子商量,建议他在新闻专业较有名气的武汉大学,申报该校新闻专业的成人自学高考,哪怕是从大专考起,再考本科,只要爱学,年龄都不是问题。他鼓励儿子说:“什么事,你只要能沉得下心来,像我当年搞文学创作那样下苦功夫,没有什么学不成的。我相信你骨子里多少该有点我勤奋刻苦的遗传基因。”他见儿子点了点头,心里稍微有了点底。

儿子每天上班出门下班回家,张成与妻子不是从生活上好好照顾,就是察言观色,发现儿子有什么大小问题,就立即和颜悦色与他交流、谈心,把他的问题和困难尽量解决在萌芽状态。两口子想,无论花多大代价,也要一心一意把儿子培养上路,重塑一个心目中的好儿子。

报社总部一次开会,张成见到了陈强,两个有意坐到一块,以便悄悄交流下儿子实习的情况。当得知儿子工作不是太用功,好像发现还与同事在谈恋爱,没把心思完全放到工作上。张成心里就十分着急,这孩子又犯老毛病了。儿子在家住了两年,他们发现儿子有许多坏毛病。儿子与朋友在一起,花钱大手大脚。晚上本来在家吃得很好,有事无事总喜欢往外跑,三五成群的朋友不是约在一起吃夜宵,就是到卡拉OK厅唱歌,不该花的钱乱花。穿着上,不管是衣服裤子,哪怕就是一双鞋子,都要买名牌和最贵的,一点艰苦朴素的习惯都没有。儿子摆在他们面前需要解决的问题,真有一大堆,他们只得抓大放小,一件一件的来。得先从儿子的工作抓起。

一天,张成暗地里跟踪儿子的采访,有的放矢,寻找儿子存在的一些具体问题。在B区政府的新闻发布会现场,他看到儿子拍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动也不动,相机对着主席台拍了几张新闻发言人的照片,就算完成了任务。作为一个记者的现场采访,拍照要寻找最佳机会、位置和角度,连拍几张甚至十张的照片,之后选用效果最佳的照片,才是一个称职的记者。现在全是数码相机,又不像以前用胶卷的相机,有胶卷成本,只要花时间成本就行。作为一个实习记者,更应该多抓拍,多找拍摄的距离和角度,这样去学习磨炼自己的采访本领才行。可是儿子却不用功,他真不明白。

这天张成吃完晚饭,叫上儿子一起去梅林水库散步。他们一边走一边交流。

他问儿子:“你师傅是怎么教你采访技巧的?说来听听。”

儿子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干哪样都要认真要下功夫喽。”

张成追问:“怎么认真?怎么下功夫法?说来听听。”

儿子回答:“写新闻消息,除了要把新闻事件的几个W交代清楚之外,还要求要写出现场感来。”

张成问:“你做到没有?”

儿子答:“做到啦。”

张成问:“新闻照片呢?该怎么拍才行?”

儿子答:“找最好的机会和最佳的位置多拍几张,选最好的照片用。”

张成问:“你做到没有?”

儿子答:“做到啦。”

张成明明知道儿子是在向他撒谎,心里就特别来气,就把那天他跟踪的情况全部说了出来,还把他曾经不专心学修汽车,借钱买彩票不还,当司机谈恋爱没休息好,疲劳开车出交通事故等所犯下的大小过错,全部说了一遍,指责他全都是因为不听爹妈的话才造成的不良后果。这下,张好强反而生气了,说:“你们一说就翻我旧账,把什么都弄来说,烦不烦啊!每天在家里,你们对我,不是问这就是问那,像审问犯人似的,还让不让我活啊!我都怀疑我不是你们亲生的骨肉!”

……

结果,他们谈崩了。

不仅如此,儿子还提出条件说:“我不在你们身边学习啦!请求你们把我安排到内地其他地方的记者站去学习。你们老是盯着我,看我这不顺眼哪不顺眼的,还让不让我有点自由?否则我什么都不学啦!……死了算啦。”

张成本来想通过交流谈心的方式解决儿子存在的问题,老问题没解决,反而出现了新问题。他除了更加焦虑、发愁,还不得不立即另想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只好和妻子园园商量,到底还该不该再给儿子联系到本报的内地机构去学习呢?他们的想法,如果不再帮儿子联系内地的记者站或机构去学习,没有人盯着他,能知道他在干啥呢?让他自己到社会上去闯,总是个长不大的崽崽,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新的更难解决的问题,既然是他本人提出来的,就依着他吧,也许,等他年龄再大一点,懂事了,就不用大人再这么操心啦。

张好强离开深圳的爹妈到了长沙,开始了在新环境的实习记者学习工作。没有爹妈整天的管束,他觉得全身舒服了许多,在新环境通过几个月的学习和对新单位工作的观察,他觉得自个儿当记者很没劲,采访老是周而复始的,没有新意,要写出好文章,又那么难写,学那么多东西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单位其他拉广告的同事,好不费劲就把几十万上百万广告拉到手啦,广告业务提成远比当记者的工资高,自己不如去拉广告,拿钱多,还免得去考什么大专本科狗屁文凭。考文凭又那么难考,他曾考过几科,着实不是那么好考。于是,他天天想入非非,能到哪儿找到一个广告大客户,能谈来十万二十万的广告业务,逐渐把广告业务做大,好向爹妈显示一下自己赚大钱的本事。

时间一晃几年过去了,张好强除了写些应急的新闻小稿,没有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也没有拉来一单像样的广告。拉到一单唯一十万元的广告,还是因客户是远房亲戚,全看在他爹张成的面子上。张好强自个儿仿佛明白,再这样混下去也不是出路,自己在单位又没有什么江湖地位,许多同事冷眼看他,包括与爹是朋友的单位站长,虽然没有直接赶他走的意思,但语气中常常流露出他不是干新闻和拉广告的料,还不如趁早打算去做其他事情。

张好强权衡再三,再窝在这个自个儿有名无实的新闻单位,多没意思。反正自个儿有开车的技术,干脆去开出租车算了。开出租车要先向公司缴纳五六万块的抵押金,又不能开口向爹妈要,怎么办呢?而且开正规的出租车,赚下的钱首先要按月缴完出租车公司的管理费,剩下的才是自个儿的,何况自个儿没钱缴纳抵押金,真不如花万把块钱,去买辆报废的出租车,翻新之后开黑车,赚多少都是自个儿的。不是传言有人在这样干吗,为什么自个儿就不能干,只要不被交通监管部门抓着罚款和没收,肯定就能赚大钱,等赚了大钱,再转行干别的,又何尝不是件好事。他觉得自个儿的这个主意好。好多发财的人,不都是打国家政策和法规的擦边球成功的。为这,他从内心里高兴得不得了,着实赞扬了自己一番:“谁能想出这么个好办法,看来自个儿从来就不傻。”

他说干就干,开始了开出租车的新生涯。他开着精心打扮出来的出租车,在长沙城里走街串巷,每天载客都有四五百元的收入。多的一天,如果有几趟跑接送黄花机场的客人,甚至一天一千块也有过。一个月下来,除了油费,纯收入少说也有七八千,多时上万块都有。他打算干上个两三年,存下个二三十万,等有了本金,再干点其他利润更高的行当,也给自个儿活出一个人样来。

可是有天,他刚吃完早餐上路,第一单生意,是从河东载一个客人到河西市政府办事,在经过人民路与一条无名巷交叉口时,突然一辆电动摩托快速从巷道里跑出来,他立刻急刹车,可是已经晚了,电动摩托撞到他车右边前轮,撞回飞到右边的人行道上,司机腰腿撞伤,在地上躺着爬不起来了。原本交通事故的责任全在电动摩托方,但出于人道的原则,中国的交通法规历来偏向弱者,交警判责每人一半,刚跑不到三个月,他那点积蓄不够给伤者看病,还不得不卖掉出租车,才算填补上交通事故的赔偿责任。他庆幸交警没有查他出租车行驶证的真假,否则一旦发现,车被没收,他还真不知该从哪儿找钱填补这次交通事故赔偿的缺口。

张成看到儿子这三四年白白浪费的青春年华,一事无成,他不说话,心里暗暗地生闷气,除了感覺朽木不可雕,他还能说什么呢,儿子一次又一次的没有听他们的话,他自己也越来越有自己的主张。在他夫妻俩心中,早就做出了一个对付儿子的经济政策:除非儿子吃不上饭了,可以借给他千把块钱,甚至只给他几百块钱,解决他暂时的吃饭困难,他要想伸手要大钱,没门。不然,儿子今后成为一个啃老族,那才更难收场。不过,他为了尽到父亲的责任,再一次在电话里向儿子强调:“你真不是当专职司机的料,因为你心中没有责任。这个责任不是指开车技术上的责任问题,而是对自己家庭、爹妈的责任问题。当你有了这些责任心,你就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人做事了。不然,你怎么老出问题呢?请你仔细想想。”

张好强虽然不喜欢他爹老是在他面前唠唠叨叨,老是唱高调,但这次说他,仿佛觉得不无道理。现在,他得耐下心来,找一份适合自己干下去的工作。

张好强千找万找,在网上寻找了很多城市和单位,辛辛苦苦找了半年多,找到的一份工作,竟然又是与汽车这个行当有关的,是到深圳NW汽车制造厂当试车员。张好强心里仿佛觉得自己转了一个360度的大圈,怎么又回到了起点,悔不当初,怎么不好好干下去呢?如果当年自己吃苦耐劳干到如今,近十年修车干下来,不也可以在一些4S店当上个什么副厂长或副总经理啦!也许,当老大都有可能。他长叹了一声:“命啊!”

他所在深圳市龙华区的这家深圳NW汽车制造厂,是中外合资生产中高档汽车的制造商。每出一款新车,都要经过试车员把车开到全国各地的试车场,针对各地的气候和环境变化的各项性能指标,进行反复的测试,对不合格的指标参数,厂里再进行重新设计改造和调试,直至这款车试验全面合格,才能批量生产出厂上市销售。

张好强暗下决心,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较为喜欢的工作,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三四年下来,他和同事把NW汽车制造厂生产的每一款新车,开到全国各地的试练场,不分春夏秋冬,白天黑夜,对汽车的各项指标进行测试,工作做得井井有条。他多次获得同事和领导们的称赞,有年他还获评单位先进个人。

一次,张好强在晋升工程师的问题上,他非常的恼火,怎么也想不通,同干一样活儿的同事周斌,工作成绩没有他好,技术熟练程度也比他差,还比他晚进厂,为何就能轻易地晋升成为工程师?不就是多了一张大学文凭吗?可是他自个儿没有文凭,仅能晋升为技术员,月工资也比工程师少一大笔。为此他想不通,在电话里向张成诉苦,开口请他爹帮他忙找关系,替他弄一张假的本科文凭,有了文凭,他也一样能晋升为工程师,哪怕要花三五万块去打通关系,他也愿出。张成在电话里严厉地批评他:“你这么年轻,为何不一边干好自己的工作,一边抽业余时间学习专业知识进行自考?自考就那么难吗?当年我不也是自考拿到文凭的吗。买假文凭这事我绝对不会做,尽管现在社会上有这种不良风气,我也绝对不同意你做,正道不走走歪门邪道。人生在世,什么事能干,什么事不能干,一定要弄清楚,不然你分分钟会犯错误。尤其是造假,是多么丢人现眼的一件事情!”

张好强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没把工作进一步干出彩,也没利用业余时间去认真学习进行自考。他总觉得自己在饭堂里,在车间里,在办公室里,很多同事都盯着他,认为他真的是被公司亏欠了。他也更加觉得自己工作上吃亏吃得太大了,得想法去做点其他什么,赚钱把自己被公司亏欠的损失找回来弥补上,心里才平衡。他想,在深圳这个地方,不是没有人这样干,好多人都有第二职业,比如炒股,炒房,晚上摆摊卖夜宵什么的。他找了同部门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小李,合计开个小水果摊,请人守摊,并兼顾水果鲜果网上配送上门服务这项业务。他俩一拍即合。几个月下来,双方投了两三万元,却没赚到多少钱,还差点亏了。他怀疑是小李和小李守摊的姨妹搞了名堂,生意并不是不好,怎么就会赚不到钱呢?他得想个办法,寻找好的项目自己单干,这样就不会被别人坑,赚下的全是自个儿的。

他想了几个月,终于想出个自个儿觉得是个绝妙赚钱的好项目:经营空气,自己开个公司,当董事长,向北方空气污染非常严重的城市卖清新空气,一定名利双收。曾经,张家界的赵小明市长,在向外界推介张家界旅游产品时,不正是向外界推销张家界的空气罐头吗,说张家界每立方米的空气中,含有对人体健康有利的负氧离子有大几千万。而他要把每立方米空气中含有负氧离子比张家界更高的梵净山的空气,卖到全国各地去,卖到污染更为严重的北方去,一定能行。这事也不是他自己独创,世界上的先进国家早就这样做啦,咱们中国,听说好像只有海南岛的五指山有个什么地方,在投这个项目,他为何不趁此机会也投资作这样一个项目呢,技术瓶颈不大,自个儿有多年汽车行业机械操作的经验,有能力处理,资金问题,只要精打细算,投资也不会太高,最多百万,定能搞成。

为了赢得张成的支持,他买了些爹妈喜欢的礼品回家,讨他们开心,也好与他爹商量,以求得他们的大力支持。

张成的看法,却完全不一样。他首先不赞成儿子另寻出路,汽车制造厂的工作干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这山望到那山高呢?三心二意的。接着他与儿子分析空气这么一个特殊的项目产品,张成说:“从立项,规划到政府审批,直到投资,都不是件轻松的事情。还有,梵净山是国家较大的自然风景名胜保护区,要在山中灌装空气,就自然要设车间,设车间就得有路有车有人从山里进出,森林防火问题是第一件大事,国家有关部门对这个项目批不批准,都是面临着原则性的大问题。还有,项目需要的投资资金少则千万,多则上亿。连贵州茅台酒那么有名的产品,都不停地打广告。首先要让多数人和消费者知道你的产品好,你这个‘空气罐头不打广告,谁知道啊,一打广告,几千万下不来,并不是你所说的几十万能解决的问题。钱从哪里来?这些考虑透没。还有销售渠道问题,是哪些人群能购买你的空气?连温饱问题都没解决的贫困人口,人们是没有能力购买空气罐头的。余下来的是城市里的公司员工和广大市民,他們虽然对雾霾恨得咬牙切齿,但也没有到像购买矿泉水一样非买不可的程度。剩下的是公务员,他们自己有多少钱来消费你的空气?特别是在廉政建设抓得很严的今天,单位福利是万万做不到的。你做过问卷调查没有?高档公共娱乐场所,可能会用你的空气罐头,毕竟是少数,他们真能消费,量又有多大?仅这点消费,你能吃得饱吗?能维持不亏损吗?这些,都是要认真地调查和思考。人干事业,不是想当然的事情,得方方面面都要想透彻,做调查研究,进行论证。”他强调说:“总之,据目前你张好强的财力,是不能干这个项目的。万一要搞,只能是你一边上班,在不耽误工作时间的情况下,进行立项,规划,落实用地,等政府批准同意后,还得找到投资人,等钱进账了,你才能辞职去专门干,否则,后果会很惨重。搞企业要像李嘉诚学习,人家每投资一个项目,首先考虑的是失败,不是成功。”

张好强口头答应了张成的意见,表态一定会按照他的想法和意见,先好好考虑清楚,没有百分之两百的胜算把握,绝不离职去专门干这个空气罐头项目。

可是不到半年,张好强没有告诉张成一声自个儿就悄悄辞职了,他抱着像中大奖一样的心理,悄悄跑到贵阳专门租了套房子,注册成立了名为“贵州非吸不可空气科技有限公司”,注册资金一千万元。自己当上了法人兼董事长,他拉了一个自己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入股占百分之三十,任总经理,实际项目总投资,经过他们东拼西筹还不到三十万元,就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开始了他们的创业。就此,他们还立下了豪言壮语,要创造中国空气罐头的奇迹:成为中国空气行业的比尔·盖茨,要把他的“非吸不可”空气罐头卖向全世界。

当张成知道儿子悄悄辞职专门去搞空气罐头这个项目,心里虽然很生气,但他心里很明白,儿子什么时候转行又真正听过他的话呢?都没有!事已至此,他只得默默承受,只能静观等待儿子遇到重大困难后,再劝他悬崖勒马。见儿子现在正在热火朝天大干快上,你就是把道理说得像一朵花儿,用九牛二虎之力,也是无法把他拉回头的,甚至,他仍会认为你说得比放屁都不如。这就是他张成心目中儿子的那个德行。

此时的张好强,并非当年的张好强。当年的张好强,遇事心里虽然多有对爹妈的一些不满,但表面上还是有些敬畏的。可如今的张好强,不仅公开不听爹妈的话,还学会了攻心术。知道爹妈是孝子,对公婆言听计从。虽然公早走了,但婆还在,他是公婆培育大的,婆至今仍然宠爱他。他把婆当成靠山和利用的工具。

一次,张好强回到家里,给他婆带去了她最爱吃的菊花塘,还大大方方给她一千块钱,表示自个儿作为孙子对她的孝心。婆是一个非常知足又十分关心孙子的人,他说什么她也只能收下五百元,她甚至将另外的五百元抽出来,往张好强手里塞,说什么她也不能全收,一定要还回张好强,并大声说:“好强,你不收下婆就生气啦!你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留着自个儿花,听说你在弄什么空气罐头,能成吗?婆好担心!你都快三十岁了,该成家了,有女朋友没?”张好强笑着说:“房子都没有,哪儿去找女朋友啊?你叫爹借点钱给我买套房子吧。”老人听出了孙子的话外音,是想让婆充当说客,作他爹的思想工作,为他买套房子。

张成确实是个孝子,每年工作再忙,都要抽出时间回家两次,看望老母亲。他每次回家,不仅给母亲买上当季和冬季上好的新衣服,还会买些母亲从没吃过的高级点心,也买些黑芝麻粉、核桃粉等营养品什么的。这些东西,母亲收到后,不仅自己吃,还给邻居们分享,说是她儿子给她从大老远的深圳和香港买回来的,人们都夸奖她儿子好,是个全天下难找的大孝子。

张成这次回家也不例外,大包小包给母亲买了一大堆。到家之后,他没坐下,就从一个包里取出一颗母亲喜欢吃的那种舒软的巧克力,剥去包纸,轻轻地递到母亲嘴里,就像母亲当年喂他一样。他甜甜地说:“妈,你吃吧!看合你口味不?”母亲轻轻地咬了一小口,接连说:“好吃!好好吃!”接着,母亲从他手中接过咬了一小口的巧克力,开心坏了,脸上露出久久难以消失的笑容。

当张成刚坐下,母亲却说:“张成,好强都快三十啦!我们这个寨子上,哪还有像他这样大年龄没结婚的?人家好多都已经有崽崽了。就你不急!你把深圳的房子让出一间给他结婚用吧!”母亲这样为孙子向他开口,首先担心儿子没钱给孙子买房,再就是探听儿子内心是何想法。

张成说:“妈,现在外面三十五岁没结婚的多的是,有一大把,他还不到三十岁呢。好强得向我学习,树立自力更生精神。我们在深圳买房,没向你老人家开口要一分钱,全是自己赚的。我们不能惯他,否则,我们家的光荣传统就会在他这一辈败掉的。再说,我们在老家这个地方,给你修建的这个房子,也没让你操什么心吧?”

母亲说:“那是。好强要是真能与你比,我睡着了都会笑醒,早就不担心啦!”

张成说:“妈,好强不听话,你是知道的。每次在他人生道路的關键时刻,都不听话,不依商量。你看他现在弄这个什么空气罐头,十有八九找不到北,又会失败得非常惨重。你是晓得的,当年无论如何劝他、逼迫他,硬是不把高中读完,非去学修车不可,结果,去学修车,手艺没学会,却学会了借钱不还这个伤天害理占人便宜的坏毛病。后来想当记者,给他几次机会,也是不使劲学,不了了之。后来到深圳那家合资的汽车制造厂,条件好,机会也多,就是不下功夫,还看不到自个儿的缺点,本来可以自考弄到文凭的,还想让我给他买假文凭,做假是我的性格吗?还认为我不帮他。这崽崽啊,从来就是不务实,老是这山看见那山高。全天下,哪有不吃苦就能轻而易举实现当大老板的事情?”

母亲说:“那是。你要多花心思,好好引导他。”母亲仿佛明白了什么,再没把这个话题往下说。

张好强在贵阳注册完公司,自个儿明白把自个儿逼上了一条决一死战的险路,不下功夫是无法向自己和家人交差的。他觉得,第一件事就是去梵净山寻找加灌空气的地方,落实加灌空气的选址问题。当他和同学来到梵净山半山腰,在亚木沟附近找到满意的地方时,遇见了当地的护林员,护林员知道他们的用意后,毫不客气认真地对他们说:“你们要在这里灌装空气,必须要上级部门同意才行。否则,我是不准许你们在这里灌装的,万一发生意外,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张好强对这事并没在意。

他满以为这项申报程序容易,他一边找政府,一边找广告设计公司设计商标、申请商标和寻找生产罐头瓶子的公司。不久,“非吸不可”空气罐头的商标设计好了,很快,商标也申请下来了,还批量生产了上万个罐头瓶子,他悄悄地在梵净山那个自认为的好地方,试装几百瓶空气罐头,也弄成功了。产品试制成功,他好不开心,觉得销售和建设灌装车间都是小事,满以为很快就会在他的身上发生天大的奇迹,立即会苦尽甘来,有大把大把的银子很快会像流水一样流进自个儿的腰包。因此,他在贵阳找了家知名酒楼设宴,请来几桌各方面的朋友好好地庆贺了一番。意犹未尽,晚上,他们还到附近一家歌厅唱了一夜。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要在梵净山加装空气罐头的这个地方,谁也不敢批。他找了省人大有关领导给保护区领导打招呼,张好强还亲自去请保护区相关领导吃饭,说情送礼,领导饭是来吃了,但谁也不敢收他的礼,因为谁都怕今后发生火灾,犯此重大错误,谁也不敢担责表态。不仅是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得不到解决,产品要销售,就得解决物流运输问题。“非吸不可”空气罐头,是用设备把清新空气浓缩后高压灌装的,属于易爆物品,国家政策严禁邮政、顺丰等快递公司和航空、高铁运送此类易爆品。只能是汽车货运或火车货车整车或货物拼装形式专门运输。这样一来,产品生产出来了,对小客户购买产品物流运输就格外不便。大客户又难找。公司仍处于只有支出,没有收入状态。

张好强领导着他的团队,几年忙下来,除了“非吸不可”空气罐头商标和产品试制成功,销售没有订单。其他最关键的环节,诸如取气用地立项、规划由政府审批,本该是先行的,却被他本末倒置,拖在后面,一筹莫展,他真是骑虎难下。他自己原来在汽车制造厂上班节余的十几万元工资用完了,他当时辞职之前,还以个人信用名义向深圳建设银行贷的二十万元也一并搭了进去。在项目开始之初,他甜言蜜语,以入股方式,向他大姑、二姑、三姑,还向他婆,这个借三万,那个借五万,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万,也都一并花光,现在连公司正常维持运转的经费都没有了。张好强并没有依他父亲张成的劝说的那样,知难而退,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抱着侥幸心理,继续做发财梦,想把这个项目撑下去。

前年,张成为了说服儿子让项目下马,在母亲去世办完后事,趁来的主要亲朋好友都在,把大家喊在一起,当着张好强的面,共同对“非吸不可”空气罐头项目,又一次进行进诊断性论证,大家认为,这个项目再也不能搞下去了,之前主要亲戚和朋友们都为支持他的事业,这个出五万,那个出三万,加起来已给他大几十万,几年下来,项目不仅没有弄成功,钱也回不来了,还想继续向大家借,谁还愿意呢?大家一致认为,这个项目再不能弄下去啦。当初,要是拿这些钱去投资个餐馆什么的,可能还赚了。哪怕就是用这笔钱,针对张好强有修车的本领,去投资一个小型的汽车修理厂,也不至于像现在欠一大堆账。

张成按照大家研究的结果,母亲她老人家走了,把她住的这栋房子,按照母亲生前的心愿,把它卖了,变现给张好强把所欠的贷款全部还完,重新去找份工作,他同意了。

可是,张好强接下来的两年,并没有像大家研究决定的那样,把公司立即停业,自己重新去找工作。张成多次打电话向儿子催问:“你还不把公司关掉,到底想干哪样?”儿子总是找借口,不是说自个儿在找风投贷款,就是说在找有意向的投资商把公司转让出去。

一晃两年又过去了。张好强的空气罐头公司仍然没有任何起色。

一天晚上,张成突然接到张好强打来的电话,哭哭啼啼好不伤心地说:“爹,我不想活啦!我对不起你!现在不知有多少家银行在向我催账,说不还,就是恶意诈骗国家银行的钱,要负法律责任。还说要向法院起诉我,一旦起诉我,就会被判刑,判刑就得坐牢。我自个儿也弄不清到底欠了多少家银行信用卡的钱。”张成问:“怎么是这样呢?你婆的房子你卖了七十六万,这些钱你不用来还信用卡透支的钱?你都还谁了?”好强说:“钱都还了几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也非常需要钱,不能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情。”他接着说:“爹,我是一个不孝之子,一直都不听你的话,才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我要到西藏去,找个无人烟的地方,了断自个儿罪恶的一生,以死谢罪。让西藏的老鹰把我吃掉,以平你们对我的憎恨。今后你和妈就自个儿多多保重吧!权当没有生我养我。”张成接过话,狠狠大声地骂:“你这个没有出息的!还是个男人吗?是男人就不要言死。人活一生,失败算什么?我劝你去投案自首。当年云南红塔集团的董事长,不是也坐过牢吗?人家七十四岁出来后,还种植了上千亩柑橘,干了一番大事业,连万科的董事长王石,都非常敬佩他。总之,你不能躲,也不能死。”

张好强在电话里仍然哭哭啼啼地說:“女朋友把已怀上的崽崽也打掉啦,还与我分了手。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想坐牢!坐牢出来老大不小的,还能干哪样?”张成失望地说:“你自个儿犯下的错误,你自个儿借下的钱,就得自己承担责任和后果。你早知道有这些问题和不好的后果,何必当初呢?你想再成人,就得经受磨难,就得去坐牢。否则,谁也帮不了你……”

原来,经张成了解,张好强在公司资金链断裂以后,采取信用卡透支形式,拆东墙补西墙,在所有的银行都办了信用卡。

如今,张好强到底透支欠下多少家银行的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海南岛的天气很怪,狂风暴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刚才还狂风暴雨,非常吓人,可是一会却停了下来了,雷电也看不见了,风也小了,天上的乌云也散了。只是海浪嚯……哗……嚯……哗……仍然汹涌不停地拍打着张成的裤管。这时,他站得很稳,没有被狂风暴雨和雷鸣电闪所吓倒。他用手慢慢擦去脸上的雨水,抬头久久仰望着天空,突然间,怎么有一牙明亮的半月,时明时暗地从东边向西边的云间穿行,好像没受任何云彩的阻挡,仍然朝着前行的方向不停地奔跑。

张成仿佛明白,前几天一家接着一家银行打给他的电话,追问他,责问他,甚至羞辱他!说的内容都是差不多的:“你是张好强的父亲吗?半年来,张好强的电话再也打不通啦,你对你这么个儿子是怎么教育的?你怎么教育出这么个差劲的儿子啊?张好强办信用卡留的联系人电话,就是留你张成的,希望你提供他的线索和联系方式,或者你为他把这笔款还上。否则,银行就要作为有意诈骗国家钱财的案件来追责,会判刑坐牢,少说三年,多则七年。即或是坐牢了,钱最终还是要还的。连今后张好强的子女考大学,都会因张好强的信用问题上不了的。你不心疼你的儿子,你的孙子孙女总该心疼吧!”

张成接到从工商、中信、建设、招商、兴业、农业、民生、交通等多家银行打来的类似电话,都是这种口气和内容,他感到十分的羞耻,真想立即把电话挂掉,或者地上有条缝自个儿钻进去!

后来他冷静地统计,张好强先后都开了这些银行的信用卡,分别透支多则三十万,十来万,最少的也有个三五万,总共算下来,加上利息,少说也有上百万。而在张成的黄历里,只有父债子还,没有子债父还的道理。他接着想,何况儿子从来干什么事,都没有听进他的意见过,只是问题出来了,才知道设苦肉计找他想办法。说到底,张好强没有大智慧,从来就爱耍小聪明,依赖心太强,心中没有原则、家规、国法,完全是个自私自利到了极点的人和不知羞耻的人。真是应了古人言:“小时学偷针,大来学偷金”。他刚出社会学修车时,不是一开始就这个借那个借,一共借了几千块钱买福利彩票,不还而溜之大吉吗?朋友替他还了,他尝到了甜头。

现在,虽然电话里没跟自个儿明要,不正是用死来威胁他吗?明摆着,是想让父母来替他还债吗?现在他才三十几岁,一辈子还有多远的路要走啊?人如果老是不想干正经事,尽打些歪主意,逐渐的办坏事,一次比一次出格,一次比一次严重,赚取不义之财,老往坏处走,像烂泥里的泥桩,会越摇越深,说不定哪天,升级成杀人放火抢银行都有可能!那何时才能有个完呢?

张成再也不敢往下想……感觉全身到处都在抽筋冒冷汗。如果不想办法立即施救,他今后还有救吗?他今后还能成人吗?他今后还有幸福可言吗?他张成活在这个世上,一直想光宗耀祖,儿子却走到此番境地,老往相反方向跑,多次使劲拉都拉不住,他今后又有何脸面去做人啊!他今后又有何种脸面去见祖宗啊……他想着想着,面对大海,老泪纵横,号啕大哭起来。他除了父母去世时,悲痛欲绝哭过,责备自己没有赚到更多的钱,没法把父亲送到北京、上海大医院去检查和治疗,让父亲老早就离开了人世。除此,还从来没有什么事情,令他如此伤心和愤怒。

张成哭够了,头脑仿佛也清醒了。

张成从背着的小挂包里取出毛巾,擦了擦因流泪疼痛的眼睛上的泪水和手上的雨水,心情仍然十分沉重,他慢慢地从挂包的另一个小口袋里,取出用塑料袋包着的手机,手有些发抖地打开微信,在张好强的微信里留言:“好强:请你明天下午三点整,到贵阳市贵州省建行营业厅大堂窗口,办理欠建行的那笔信用卡还款业务。你去之后,有一个姓王的叔叔代表我给你还这个银行的这笔账,我已把钱转到他的账户。但他担心把你的信用卡账户号码弄错,所以,必须你前去确认一下才行。我把你的微信名片推荐给他了,他加你时,你接受时注明你是我的崽崽。你用微信与他联系吧。”

之后,张成关掉手机,放回包里,心里仿佛轻松了许多。

次日下午二点五十九分,张好强坐着出租车,匆匆忙忙来到省建设银行营业厅门口,他刚下车,右手从裤子的口袋里取一盒打开过的贵烟,迅速地取出一支,放到嘴里,用打火机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朝着天空,玩世不恭的样子,吐出一串串大小不同如同彩虹般的烟圈,接着,他又把香烟放到嘴角叼着,左手从裤袋里麻利地取出手机,输入密码打开手机微信,正在与父亲交代的“王叔”联系,心里暗暗高兴:“这次,老爹终于给自个儿还上一大笔啦!”

突然,两位警察走上前来,一位警察左手亮出警官证,威严地说:“我是警察!你是张好强吗?跟我们走。”张好强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双手已被另一个警察瞬间铐上了手铐。

很快,围上来很多看热闹的人,不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好强被铐上手铐不到两分钟,快速驶来的一辆警车,鸣着震耳的警报声停在路边,警报声仍然鸣个不停,身子有些发抖的张好强,被警察押进警车,一转眼,警车鸣着仍然惊人的警报声,很快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張成在海南得知这一消息,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不知该如何把儿子被警察抓走的事情向妻子园园交代……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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