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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溪牛铃?

2019-07-02滕树勇

民族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坝子老婆子

滕树勇(苗族)

听到妈的电话,桐桦脑壳里像打了个炸雷。

老婆子在太平洋那边说,桦儿,妈还挺着口气……等你回来送终,黑牯去……去武陵城接你……

桐桦急急扑向洛杉矶国际机场。她已有六年没回空望岭上那座小寨。现在老婆子在那里吊着一口气,见不到她死不瞑目。桐桦手上正有一件十分当紧的事要办,但就是天大的事,她也只能先扔到一边。

桐桦飞过太平洋,到上海后换机去武汉,再转入去武陵市的支线航班。飞机在血红的残阳中一头扎进武陵山区,出机场时已经入夜。桐桦一眼就认出了黑牯。黑牯大名甲清,这黑壮的森林管护员站在接机的人群中,像头牯牛耸在草场上。

山城的夜空清澈而深邃,一轮满月悬挂在白江以北的天池岭上空。桐桦看到月亮,才想起今天刚好是二〇一六年中秋。她的心情又沉了一分。

皮卡跑了三个小时,切着阴阳河岸跑进散毛镇时已近午夜。两人找了个串串摊胡乱吃了些东西。出集镇就进了空望岭主脉,皮卡沿着黑压压的山谷往上攀。窄窄的土坯路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悬崖,没有护栏、护墩,桐桦感觉皮卡有半边在腾云驾雾。她抓紧把手紧盯前方,眼皮再也合不上了。

皮卡又闷头闷脑地拱了两个小时,终于翻上了两千米海拔的亮垭子。再下两里缓坡就是野溪坝子。车灯照射区之外一片漆黑,夜空中有几声像鸟又像鬼的号叫。桐桦忽然腹胀难忍,感到有东西要喷出来。她叫甲清停了车,心急火燎地往车尾跑去。桐桦刚要蹲下身,一群渡鸦从树林里扑下来,“哇哇”叫着从她头上飞过去。桐桦提着裤子尖叫。

桐桦上车时把车门撞得山响,又惊起一群夜宿的渡鸦。

下了山坡,还是一片漆黑。野溪坝子静得像个失落已久的梦。老婆子是不是和寨里留下的其他高山婆一样,成了没人送终的野魂?桐桦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皮卡顺着毛坯路簸下坝子,抹过那个叫奶头包的小山嘴,眼前出现一块透着光亮的吊脚屋。桐桦赴进屋,看到火塘里的柴蔸残留着一堆余红,吊炕上熏着几块乌黑的老腊肉。桐桦把里里外外找遍了,也没见到老婆子的身影。她一边喊妈,一边给亲戚打电话。

手机里应铃都没有。野溪坝子没有手机信号。

甲清说,去教子洞看看。

两人沿着屋前那条叫空望溪的河流穿过一片密密的猴栗树林。甲清抬眼一看,顿时傻了。灯火明亮的教子洞里,老婆子正扬着铁钗把牛粪草往角落里拢,一堆柴火噼哩啪啦地燃着,火灰里烤着半圈红薯,一旁站着个老酒壶。几十头黄牛躺在大石洞里,有的在反咀牛草。一条老黑狗见了桐桦似乎想亲热,又有些疑虑,便将头伏在前腿上阴阴地叫。

桐桦不知是悲是喜,脑子里嗡嗡乱响。

老婆子急忙把牛粪钗扔了,捉住桐桦的双手结结巴巴地说,桦儿,你总算回来了!前天吴道长还说你眼前走黑煞运,不死也要脱几层皮!老黑狗也赶紧围在桐桦身边摇尾讨好。

桐桦推开老婆子,一脚把老黑狗踢飞。甲清赶紧说,嬷嬷,只能帮您到这儿了,我要回森管站去!老婆子拉住他说,黑牯,无论如何逮碗酒再走!甲清笑道,我要是逮了您老的酒,只怕也会和老黑狗一样挨踢!径自穿过树林走了。老婆子又往桐桦手里塞酒壶,要她喝两口暖胃。桐桦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回到吊脚屋里,钻进卧房拴死了门。

第二天,斜阳从格子窗射进来,桐华一头乌亮的长发像镀了一层金。她睁开眼看了看表,不由大惊,一场无梦觉竟睡到下午三点多。昨晚一时愤怒,竟忘了那件要命的事。她刚刚得到一单商约,已草签了信用保证,后天就要正签协议。这是她拼到血肉横飞才赢得的一单商约。

桐桦赶紧下床。甲清正好过来给老婆子送豆粕。桐桦要他立即把她送回猛路机场。老婆子抢着说,你回来算是捡了条命,今后妈不开口,你哪也不准走,妈养你!

桐华冷笑道,后天上午到不了洛杉矶,我就要付五十万美元违约款,您老付得起吗?

老婆子支吾着说,我有六十几头膘牛,能管五十多万。

桐桦说,是五十万美元, 三百多万元人民币,不算连带损失!

甲清忙说,嬷嬷,人您也看到了,我送桦姐走,免得背上还不完的千年债!

老婆子从腰里扯出一把尖刀,决绝地说,你的账,妈认!你敢翻过亮垭子,吴道长的班子就要来打绕棺!

母女俩一直僵持。桐桦脸色越来越暗。甲清说森管站有移动信号,也有固定电话,请桐桦去那边处理洛杉矶的事。桐桦木木地上了皮卡,任由甲清把她拖往森管站。老婆子也赶紧跟了上去。

森管站在野溪坝子东北边的箭竹垭上,距桐桦家三公里左右,若走小道可近一半。垭上信号时断时续,桐桦忙了几个小时,对方坚持要她本人到场。桐桦只得委托给杰克处理那事。杰克是桐桦两年前认识的,是个年轻学者。那时桐桦带着一帮亚裔学弟学妹在洛杉矶搞了个交流平台,打着东西文化交流的大旗做文旅生意。桐桦大学学的是人力资源,虽然能蹦能跳,也能喊两嗓子歌,但对文旅的套路基本上无知。何况她骨节偏大,并无撩人姿色。但杰克却十分欣赏她的蹦头劲。正是在杰克的极力促成下,桐桦才拿到那单商约。眼看混得有点眉目了,没想到却被老婆子来了这么一手。

甲清见桐桦脸更黑,小心地问,那边么子态度?桐桦厌恶地瞟了他一眼,起身就往回走。老婆子紧跟在她屁股后头,一直跟到吊脚屋里。

次日起床,桐桦拉开木门,老婆子一头滚进来。看来老婆子整晚都靠在门上打盹。桐桦瞟了老婆子一眼,見那把尖刀还藏在她腰间的衣服下面。桐桦木木地往亮垭子爬。爬上去后她回头一看,老婆子不远不近跟在后头,见她回头就假装砍柴。桐桦躺在草坪上,胸口像压了几百斤石头。

是什么让老婆子如此决绝?桐桦躺了一会儿,就起身去找吴干人,也就是老婆子说的那个吴道长。她想来想去,这事一定是吴干人搞的鬼。

野溪坝子是空望岭上的高山盆地,周围全是黑压压的大森林和白得瘆人的高崖。虽叫坝子,其实不过是一片起起伏伏的缓坡,除了几百亩水田旱田,几千亩草场,还有十几个小山包。十几条野溪从森林里飞下来,聚成空望溪在坝子上绕了个大圈后,绕到坝子北面的悬崖下,一头跌进落水洞便无影无踪了。坝子上最热闹的时候生活着三百多人,现在都走空了,老婆子和九十岁的张太婆是仅剩的常居人口。坝子上的水田旱田,除了老婆子做的几块菜地和牛草地外,都荒成了杂树林子。

箭竹垭森林管护站归空望岭自然保护区下辖,编员仅有甲清一人。吴干人家也在箭竹垭上。吳干人是个行踪不定的穿山客,也就是土道人,靠采药、狩猎度日。甲清把他聘用为临时工,是想给他找口饭吃,留个伴,并不指望他管山。

桐桦正准备敲门,窗户上有个人影晃了一下,一个水灵灵的姑娘闪出来,惊呼着拉住桐桦的手说,姐,你真是天仙下凡,越长越乖了!快进屋烤火!

桐桦吃了一惊,这不是吴樱吗?吴樱顶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身上收拾得巴骨巴肉,与桐桦印象中的吴樱几乎不沾边。吴樱是吴干人的女儿,比桐桦小七岁,幼时常常到桐桦家蹭饭、蹭睡。老婆子把她当个宝,好坏都容得她,还教她逮酒。吴樱上中学后,桐桦给她联系了一个捐助者,一直把她捐助到高职毕业。吴樱毕业后在武陵市找了份工作,就没再见面了。两人性情相左,日子一久便不互通消息。

吴樱拉着桐桦在火塘边坐了。火塘里烈火正旺,乌黑色吊杆下的水壶咕咕冒着热气,柴灰中烤着一圈红薯,一只酒壶站在石沿上。里屋的墙上斜挂着一条三眼铳和几张兽皮。吴樱掏了个烤好的红薯,飞快地揭了皮递给桐桦,又从橱柜里拿了两只老竹筒,邀桐桦逮酒。桐桦说,你还逮早酒?吴樱说,这鬼都打得死人的山盖盖上,一天不逮几筒酒,不扯几通散白,早闷死了!

两人边喝边聊。吴樱说,她在外打工挣了点汗水钱,累趴了,回野溪坝子休整两个月再出去。桐桦鼻子一张,闻出吴樱身上的香水味,又看了看她的服饰,心里说,找汗水钱舍得用这种正货?哄鬼!

一会儿,甲清巡山回来了。桐桦问吴樱她爹去哪了,吴樱说安山去了。桐桦知道安山是一种敬山礼制,但穿山客安山选时选地十分诡秘,极少有人知道他们在哪儿安山,更无人知道他们怎么安的。桐桦问怎么才能找得到她爹,吴樱指了指头上,翻着白眼说,天晓得!桐桦还要问,吴樱脸一沉,不再回答。

吴干人小时被一个穿山客救过命。吴樱妈怀她弟弟七个月时,吴干人应那穿山客相邀进山入伙修真,吴樱哭得惊天动地也拦不住他。吴干人入山不久吴樱妈就早产难产了,一尸两命。以后不管吴干人如何赔罪,吴樱再也没喊过他“爹”。 那件事和桐桦妈也有直接关系。吴干人一直喜欢桐桦妈,桐桦爹早逝后,吴干人虽已成家,却常常来桐桦家像个免费的长工一样干活。但桐桦对吴干人怪异的眼神既怕且厌,每次吴干人来她都又哭又闹地撵。桐桦妈只能拒绝吴干人登门。吴干人伤心之下喝了几天烂酒,才抛下妻女去修真。

甲清见两姊妹一见面就要翻脸,忙说,吴叔像山里的鬼火,飘忽不定,除了他的同伙,谁也别想找到他。桐桦问他的同伙在哪儿。甲清说只有吴叔才晓得。桐桦说你这不是放屁吗!又耍我?甲清说他们的事就这么鬼。问来问去,桐桦便明白了吴干人那伙人完全生活在另一种逻辑中,甚至是另一个世界。她知道再多问也无益,起身便走。

桐桦像条野狗孤零零回到坝子上。老婆子正在一片荒田里砍杂柴,牛群分散在坝子上吃草,或洗澡喝水,还有几头牯牛吊着大家伙急吼吼地寻偶。两斗公牛在争勇斗狠,牛角碰撞的声音仿佛大地开裂。老婆子大骂道,幺儿,连你老子都不认了!冲过去,照准占优那头牛的屁股就是一刀背,那牛“哞”了一声撒腿便跑。另一头老些的公牛撒腿跑了几步,定住了,回过头对老婆子“哞哞”轻叫。老婆子走过去,心痛地看着它脖子上的伤口,转身在树丛中扯了一把车前草,用刀背锤烂了,又放在嘴里嚼了一会儿,和着唾沫揉在牛的伤口上。老婆子边敷药边对牛说,大满,老了,莫耍英雄了!那头叫大满的牛似乎听懂了老婆子的意思,用牛角轻轻在她手臂上抵了几下。

桐桦暗想,老婆子不知道下了多少本钱,才养出这么一群壮牛,显然是想用它们来安顿我。

桐桦装出想开了的样子,抢过刀替老婆子砍柴。老婆子却转手从石壕里又摸出一把柴刀,一边砍柴一边和桐桦扯白。老婆子的话篓子一打开便收不住。老婆子说,樱儿回来后闲得慌,常来帮她管牛,她哪都好,就是酒喝得太猛,一喝就麻。桐桦问,她在外面也喝?老婆子说,在外面喝得比家里还猛,听人说樱儿在外面很能干,么子事都能解决,解决不了的,一顿酒下来也就解决了。她在武陵城里还得了个“酒麻木”的外号。桐桦问,樱回家了也喝麻?妈说,回家了她就来陪我喝,说是不想喝,可杯子一端就放不下,喝着喝着就麻了,麻了就把她在外面的事全都倒出来。桐桦问倒的是什么?老婆子说,樱儿每次麻了就告诉我,外面很乱,有钱人都坏,不把山里的姑娘当人,弄死了也能摆平。妈在箭竹垭偷听过几次樱儿没醉时的电话,都是和外面的老板吵架,动不动就放粗话,放杀人搏命的狠话,听起来我浑身都起砂皮。

桐桦问,妈,你真愿意做一辈子高山婆?我可不愿待在这里等死。您想要我养老送终,必须得出山跟我走。不管你给我下么子套,我都得解,我都解得开!

老婆子说,不喜欢闹哄哄的日子,打死我也不出去!再说,过不了几年,野溪坝子也会有热闹的街。说着说着,扭头一看,见桐华的脸色冷得像冰,急忙拿起弯刀去砍柴。

桐桦想,野溪会有热闹的街,这种事老婆子能想得出来吗?老婆子骗自己回来,与吴樱多嘴烂舌脱不了干系。对老婆子这个从没出过散毛镇的高山婆来说,洛杉矶就是像吴樱说的,处处陷阱,步步杀机。她多半是怕我在外面受贱,要她去收拾,又怕她自己像寨里的几个老太婆、老头一样,死了,烂在家里也没人晓得。

晚上坐在火塘边,桐桦把自己在国外的事情细细地跟老婆子说了。老婆子不懂的,她就反复打比方讲。桐桦费尽口舌向老婆子讲解自己在洛杉矶那边的好。老婆子却认定她是个混草台班子的,说白了就是野戏子,而且是个混得很烂的野戏子。

要是你混得好,为什么快三十了还没混个女婿回来?为什么每年只给我供三万块钱生活费?老婆子说。

老婆子那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成了桐桦无法逾越的雄关。爹在她七岁时就坠崖死了,老婆子见桐桦读书厉害,人也长得精神,便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她身上,不再嫁人,甚至还拒绝了吴干人的帮助。如果老婆子真的因为她离开而抹了脖子,她桐桦怎么面对以后的生活?

桐桦感到自己成了一头被圈养的小母牛,待在一个名为野溪坝子的围栏里等着被时间宰杀。

清早,桐桦起了床,鬼魂一样往坝子上飘。晨光已经照亮高高的峰群,一轮浅白的圆月还悬在天空。桐桦走到坝子深处,吃了一惊。只见老婆子正弓着腰砍杂柴,在她周围,横七竖八躺了二十来个柴捆子,都是刚砍下来的,沾满了白霜。老婆子竟借着月光砍了一整夜的柴。

老婆子见了桐桦,站起来说,快入冬了,得赶紧备柴。

桐桦提起一捆柴放到弯架子上,屁股一撅起身要走。不料弯架子一歪,肩膀被竹篾勒得刀切一样剧痛,她忍不住一偏,便和柴捆一起倒在地上。老婆子见了忙跑过来,叫她不要背。桐桦坚持要背,老婆子只好把她连人带柴扶起来,给她递了根丁字打杵,看着她摇摇晃晃下了河滩。

桐桦还没到家,老婆子用钎担挑着两捆柴已先上院坝了。老婆子把桐桦的柴捆接下来放好了,兴奋地说,又有五头母牛要添崽了!我得赶紧备料,明天你托黑牯到山下买一车豆粕和黄豆,小犊子一下地就得给它们磨合渣。

第二天甲清把东西运上来,也把吴樱带了过来。吴樱拉住老婆子的双手说,嬷嬷,烧两只腊蹄子,马上有贵客要来!老婆子问是哪些贵客。吴樱说是一队驴友。老婆子说,是不是像牲畜一样往山里钻的闲人?见过好几伙了,还见过一个摔死的,一个迷了路冷死的。我要管牛,没空服侍那些怪卵!吴樱说这回不同以往,有个大作家要住下来采风,写故事,还要拍成电影。老婆子说,大作家也是怪卵!莫扯远了,我要去清牛粪,你和桦儿也帮一家伙。

一群远方人果然来了。老婆子只顾磨合渣,对来客甩手不管。甲清巡山去了。桐桦看得出,甲清是被吴樱缠得烦,巡山是个借口。

桐桦和吴樱忙了一阵,做了两桌见得客的饭菜。酒足饭饱后,来客中有两人要扎下来逮事,一个是李作家,四十多岁,气宇轩昂的玉面汉子,听说还能干编剧。一个是散毛镇文化站郭站长,三十岁左右的女公务员,留着个学生头,精神焕发,喜欢和李作家挨挨擦擦,她自己可能习以为常了,别人看起来却很不正常。李作家的目标是挖一个传统野溪女人的故事,实际上就是老婆子的故事。老婆子却横竖不配合,李作家只好在森林管护站落了脚。

李作家待了两天,在野溪坝子转了几圈。因老婆子不开金口,坝子上的其他女人除了高度城镇化了的吴樱,以及高度国际化了的桐桦,便只有垂死的张太婆。李作家这次采风一无所得,是带着重重的不满走的。

野溪坝子的初雪来得很早。雪无声,却惊醒了桐桦的梦。她早早就起了床,往亮垭子上爬。几片雪花打在脸上,桐桦才惊觉回野溪坝子虽不久,竟已跨过了一个季节!

桐桦爬上亮垭子时,回过头,见老婆子又远远跟在后面。桐桦像根冰棍立在亮埡子上。

皮卡轰轰烈烈地从箭竹垭奔了过来。甲清大声说,洋姑娘,敢不敢去钻洞?桐桦看了一眼甲清,便明白这头黑牯是想给自己解闷。她发现除了这头让她厌恶的“黑牯”,野溪坝子便再也找不到可以带她泄闷的人了。她便上了车。

皮卡横过空望溪,沿着荒道驶到几里外的崖下。下了车,桐华抬头望去,一阵晕眩。她虽然生长在野溪,却像这一带的大多数女子一样,并未进过镶在崖腰的羞女洞。以前坝子上热闹的时候,穿山客把羞女洞当他们的秘境,从来不准女人碰,哪怕是个小丫头。

上崖的危险没有桐桦想象的厉害。崖壁上早被人安好了绳索,还凿了不少支撑点,还有很多小老树可借力。桐桦的腿有劲,几乎没劳烦甲清就攀了上去。爬上洞口,眼前是一片又阔又深的洞府。洞口角落里散落着或新或旧的炊具,有一堆刚被李作家他们用过的草铺,还有几堆干粪,不知是人的还是禽兽的。

桐桦回头望去,脚下有点虚飘。空望溪那边的吊脚屋像个被施了魔咒的囚笼。更远的地方,亮垭子高高的山口两边,挤满粗壮厚实的猴栗树。它们像一群青面獠牙的鬼卒,又像手执法器的吴干人那伙道人,而囚徒就是她,可能还有老婆子。

两人拿着强光手电筒,径直往黑洞深处摸去。

洞里热风嗖嗖,高低宽窄不定,还有流水,浅潭,洞顶的水滴在潭里,像生命初始时的吟唱,柔弱,纯净,却又生机勃勃。甲清叫桐桦不要往两旁的洞壁上照电筒,也别看。桐桦知道他的意思。这个季节山上的蛇都已入土钻洞,说不定洞里还盘踞着蟒蛇。桐桦紧跟着甲清,约莫走了两个多小时,前方才渐渐有了微光,再走,已能看请洞壁轮廓。转了一个大弯,桐桦心跳忽然加快。洞口就在眼前,几棵不知长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小老树扎在悬崖边上。桐华抓着甲清的衣服,和他一起靠近悬崖边缘,抬眼望时,不由魂飞魄散。脚下空空荡荡,也不知道有几百丈深,对面也是一长排高山,铺天盖地压过来,却又不与这边的山相连。两山之间的幽谷阴森森好似地府一般,侧上方最窄处只有十来丈宽。桐桦往后退了几步,捉住甲清的手不放。甲清笑道,这里叫山魈峡,听吴叔讲,先人赶山时把一头青麂撵到这里,青麂像山魈一样,一跃就飞过了峡谷。说完,甲清又扯着桐桦往旁边的子洞里钻。桐桦像掉了魂,任由甲清扯。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想法。亮垭子被老婆子以命为界拦死了,上天是不是给了她另一条路?难道这条路就是摩云洞?

支洞口有一道自生的“女墙”,让人站在悬崖边时少了许多凌虚的感觉,也自然减轻了恐惧。桐桦趴在“女墙”上向下一望,不由眼前一亮。从这里可看清大洞口下方有一条飞瀑,因落差高,水流被山风一吹,多半成了雾,落到谷底竟无声无息,聚成河流往远处流。目光沿着河流的走向越过几道山梁,桐桦隐隐望见散毛镇散落在山间。绕了四五十公里,那集镇却近在视野之内。而眼前这条河流,显然是阴阳河的正源。至于羞女洞的名字,一定是站在对山上的人取的,其意无非是说这洞口像女人的器物。

回到坝子上,甲清往身后指了指,桐桦回头望去,只见三条瘦汉正站在摩云洞口,静静看着她和甲清。桐桦要攀上去,甲清笑道,吴叔不愿见你,你就是飞上去也见不着他!

桐桦呆呆看着那伙人鬼魅一样从洞口消失了。

两人回到桐华家时,天色已转暗。吴樱正心急火燎走来,把他俩往溪流上游拉。走了不远,便见那头叫大满的壮牛摔在河滩上,口吐鲜血,嘴巴 “噗噗”地喘着粗气。老婆子痴痴地跪在大满身旁。有两个农妇正在一脸惭愧地劝慰老婆子。原来她俩是老婆子请的帮工,撵牛回来时突然听到豹子吼,帮工慌乱中乱赶牛群,大满被挤下坎摔得奄奄一息。两个急急地说,大满救不回来了,你送它上路,免了它的苦!甲清一言不发,从皮卡车里拿来一把长刀,跪下去双手按地,面朝北方念叨了一堆别人听不懂的话,然后站起身大吼一声,大满,上路!拉了个弓步,一刀喂进大满的脖子。甲清抽刀,鲜血噴射出来涌进水流,染红半条空望溪。

老婆子哭得昏天黑地,仿佛那锋利的长刀就刺在她的脖子里。

过了一周,老婆子还是没精打采。大满是她带到野溪坝子的第一头牛。那头豹子则是她的对头。豹子很年轻。三年前,豹子还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幼崽,险被一群驴友杀死,被吴干人救下。吴干人在山上治好了豹子的伤,即放它归林。不知为何,那只以前从不靠近野溪坝子的豹子,近几个月来却常常在这一带晃荡,威胁人畜。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把野溪坝子盖得严严实实。早上桐桦起了床,盯着箭竹垭的方向看。她已推断出吴干人必定会在最近几天现身。

桐桦正在思考如何摆平吴干人,张太婆家传来老黑狗的叫声。那狗叫声与平日大不相同,全是长长的悲呜。老婆子叫了声“拐哒!”扯起腿子就往张太婆家跑。老婆子循着狗声跑到山林里,扯起嗓子高喊,太婆归仙了!各家各户都来帮忙治丧!喊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像面破锣在坝子上敲。最先到的是桐桦,然后是甲清,再就没人了。张太婆是在屋旁砍柴时摔死的。甲清把张太婆的尸首抱回她家的堂屋,老婆子和桐桦已在神龛下铺好棉被。甲清放好亡人,找到张太婆的电话号码本子,上箭竹垭给她在外面打工的儿女打电话,连续打了几个都没联系上。他只好给村里打电话,还打电话叫吴樱从恩施城里回来帮忙。

村主任和副主任上来不久,吴樱也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叫王总的胖子。大家将老人入了殓。棺木摆在堂前,冷得像块大石。老婆子不停地叹气,抹眼泪,抹着抹着就号啕大哭起来,很快把两只老眼都哭得像烂桃子。两个村干部便大骂张太婆的儿子,要报案法办。吴樱挖苦道,领导,还是弄几个有力气的,把太婆搞上山再谈法办的事!

棺材十分厚重,抬丧需有十个壮劳力才拿得下来。两个村干部听了吴樱的话,便分头打电话请人。打了几十通电话,嘴巴都讲干了,只有两个老汉答应来,其他人都是一个态度:张太婆的后人不到场,免开口,他们是不会来卖这个无主人情的。村主任只好用镇民政办给的一千五百块临时救济,又请了四个劳力,把已有的算上,含细皮嫩肉的王总,好歹凑齐了十人。村主任又讲尽好话,哄自己的婆娘上来帮忙弄饭。他老婆一上来就骂个不停,说自己今年已帮了十几回白工。老婆子在屋侧的山包上看了块阴地。村主任安排大家把漆棺抬过去埋了。众人正要起棺,老婆子却拦在棺前说,老嫂子再贱也要超生!按规矩,不看日子也要稳一夜,念几遍报恩经,明早卯时上山!

村主任不耐烦地说,谁念?

老婆子说,没人念,我来!

几个帮忙的把柴火烧旺,坐在火堆旁冷笑着看老婆子出洋相。念报恩经要有大老师,有鼓手歌师。老婆子一个人怎么念?

老婆子立在棺前,不知如何开场。桐桦埋怨道,您癫了?逞这个能做么子?老婆子把她的手挡开,对着漆棺说,老嫂子,只怪你命贱,走了也没个送行人!没人给你超生,下世你只能投个贱胎了!她趴在漆棺上,又没完没了地号啕大哭。

众人都听得烦闷不已,一边烤火一边说风凉话。一轮弯月悄悄从山梁上翻过来,冷月照得雪更冷、更硬。忽然,一声悠长的、悲怆的牛角号隐隐飘了过来。老婆子立即摸干泪水奔出灵堂,站在雪地里往那边望。

声音越来越近,五个瘦汉进了亡人家里。

桐桦认出其中三人就是那天在摩云洞口晃了一下的那几个。她紧盯着领头的吴干人。吴干人瘦得像根干柴,背却挺直得像猴栗树。桐桦有十几年没见过他了,只记得他那双白得发青的眼睛看人像扯火闪。隔了多年,和吴干人对眼时桐桦还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干瘦老头眼睛还是那么亮,看人时还是像扯火闪,看了让她极不舒服。

吴干人一进屋就问,哪个管事?村主任屁股一抬要回答,却被他老婆猛地一扯。村主任嘴巴张了张又坐了下去,拿眼瞟老婆子。老婆子急忙说,孝子来不及赶回,我管事!吴干人叫老婆子找来纸笔,写了一堆货单要她随即准备,然后便和同伙在灵堂立幡布阵。待村主任老婆把酒饭做好,几个道人饱饱地吃了,喝了,甲清打电话从散毛集镇要来的冥物也送到了。

吴干人和同伙穿上宽衣大袍,头悬高冠,一声锣响过后便高声宣号,歌唱,穿梭跳跃,锣鼓叮当搞起来。没有孝子执幡跪灵,老婆子便命桐桦替代。桐桦翻了老婆子一眼,老婆子怒道,你不跪,莫非要我跪?桐桦只得按吴干人吩咐,抱灵,跪灵,念血湖报恩经,接衣禄米,直到棺木入土,圈好了坟铺好了草把龙。一夜下来,桐桦累得半死。吴干人一伙却意犹未尽,不停地哼哼唱唱,好像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们快活。桐桦把三千块钱递给吴干人说,叔,拿去打几斤酒。吴干人说,吴某只吃无根水,不收无根钱,这不是你的事!

桐桦又想激吴干人,吴干人却对老婆子说,晚上我到你家送药草,准备一壶好酒!

老婆子喜道,好酒自然是少不了的!

吴干人提了老婆子送上的一只大公鸡,大声说,大嫂,你哪日归西,我到喊几个打绕棺的硬角色凑个整班子,泡一缸血藤红,给你念血湖报恩经,给你死去的老哥补念九转经!

老婆子不怒反喜,说道,吴道长有心,我回去就把血藤备好!

吴干人和同伙背着大锣鼓和其他布阵的行头,敲着小锣小鼓,哼哼唱唱地往箭竹垭走了。

当晚,吴干人背着个大弯架子来到桐桦家里,弯上横着一麻袋药草。药草有给老婆子用的,也有治牛病的,全都用山藤、箬叶扎成了小捆、小包,分得很精细。老婆子对吴干人极客气,吩咐桐桦给他煨了茶,自己从炕上取了块腊牛肉便烧,又钻到床下扯出一罐山茶油来炒菜。

饭菜上桌。喝了半碗酒,桐桦要把吴干人的痛勾出来,扰他心智,搞明白他的鬼主意。她问,叔,樱和你一块吃饭吗?

吴干人苦笑道,饭倒是给我供,就是不同桌。

桐桦埋怨道,樱怎么还不认您这个爹?就是您能忍让,外面的人怎么看?别人恐怕要骂樱不孝。妈,都怪你把樱带坏了!

吴干人不语。老婆子连忙安慰他说,樱儿是个会事的人,您莫急,慢慢来。

吴干人长叹了一口气,摇头说,莫提这闹心事,逮酒!与老婆子各逮了一大口酒。吴干人有了几分酒意,马上就灵活起来。他双目炯炯地盯着桐桦,邀她逮酒。桐樺与他对视,说,我干了这碗,吴叔得告诉我一件事。

吴干人说,只要莫提樱儿,其他都好说。

桐桦一口将大半碗酒喝了,盯着吴干人说,叔,您会种蛊、解蛊?

老婆子急忙在桌下踩了桐桦一脚,说,你肚子莫黑!种蛊是阴无常干的,是作孽,吴道长是有道之人,干的是行善积德的事!

吴干人听了桐桦的话似乎有些吃惊,旋即大笑道,解蛊还得种蛊人!

桐桦逼问道,您讲话作不作数?

吴干人一口将酒喝了,眼里闪出一丝异彩,诡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机缘到了我就讲给你听!说完起身背了弯架子就往门外走。老婆子劝也劝不住,只好硬拖着他,将酒肉盛了一钵用塑料袋装好挂在弯架子上,任吴干人去了。

吴干人往奶头包抹去,忽然高声唱道:

九鹰赶一癞

赶往空望寨

哪个瞅准了

子孙享万代

歌声如从野物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拧巴,怪异,让听者浑身不自在。

待吴干人抹过了山包,桐桦问,妈,吴叔唱的什么?老婆子脸上放出吴干人一样的异彩,说,九只岩鹰赶一只癞蛤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赶不上,后来眼看就要赶上了,癞蛤蟆却在野溪坝子上化成了一个小山包。要是哪个守住了那山包,把魂放在那儿,子孙万代都享荣华富贵!

桐桦问,癞蛤蟆变的山是不是这屋角边的奶头包?

老婆子神秘地说,空望岭上有九座高峰,不正是九鹰么?我们家的奶头包,不就是癞头包、癞蛤蟆么?我看了几年星相、地脉,确定那块宝地就是这山包!只要再守几年,奶头包定会显灵!

桐桦冷冷问道,这些鬼事您老人家也信?您就是为这个要我回来的?

老婆子理直气壮地说,你听妈的,万无一错!

第二日早上,桐桦被砰砰的砍柴声吵醒。不用看,她就知道老婆子在砍血藤。桐桦做好早饭,老婆子果然扛着一捆血藤回来了,心满意足地对桐桦说,泡血湖,就得这种老血藤!我把它放干,好用。

桐桦说,妈,吴叔究竟给您喂了么子药?您怎么老是在干这些鬼事?

老婆子说,你别小看吴道长,他是空望岭的魂!昨晚山神娘娘又给我托梦,说吴道长那一门在空望岭已呆了几百年,要是传不下去,空望岭树要死光,溪要干尽!

桐桦说,您甘心让吴叔耍,我不管;您休想把我往那条暗道上引!

母女正在拌嘴,吴樱从箭竹垭过来,要陪老婆子逮酒。老婆子说,樱儿也难为你了,爹要护山、修真,黑牯又不疼你。吴樱说,嬷嬷,别讲这些,我烦,陪我逮酒!这次吴樱醉得更快,还是真醉。她在发泄对桐桦和甲清钻洞一事的不满。吴樱喝着喝着,忽然将酒碗一摔,冲出门,像头小母牛一样冲过空望溪,对着散落在坝子上吃草的牛群,像老婆子一样扯起嗓子喊道,幺儿!幺儿!

吴樱喊了几遍,那头挨过老婆子刀背的年轻壮黑牛在远处昂起头,“哞哞”回应了几声。声音极高亢,仿佛山野里的王者之声。那牛一连叫了几遍,蹄子一翻,泼风似的奔过来,脖子下的铁铃发出清脆急促的叮当声。黑牛跑到吴樱身边,站住了,拿舌头舔她的头发。吴樱按住牛背,翻身骑上去,在牛背上猛拍一巴掌,喝道,幺儿,走起!

老婆子还在屋里逮酒,桐桦已赶过空望溪,喝令吴樱马上下来。吴樱嬉笑道,下来?我下来,你好上来?你在洞里上了黑牯,以为妹不晓得?说完嘬起嘴打了个呼哨,在黑牛背上狠狠揪出一撮毛。黑牛痛得一蹦,发疯似的冲了出去,把吴樱抛在草坪上。

吴樱被抛了个嘴啃泥,满嘴是血。桐桦急忙去扶她。吴樱稍稍缓过来后,红着眼、红着牙口骂道,走开!推开桐桦,折了条树棒,泼风似的卷进牛群。

吴樱驱赶着一大群壮牛在坝子上乱跑,娇弱的身子像洪流中的一棵小草,随时都有可能被牛群踏碎。桐桦刚冲进狂乱的牛群想拉住吴樱,一头牛就擦着她卷过去,牛屁股一撅将她捌出老远摔在地上。桐桦脸色煞白,飞快地向箭竹垭跑去。

甲清在箭竹垭上听到喊声,急急从小道上冲下来,往牛群那边扑。

吴樱一身泥泞,衣服已撕成破片,仍然在一边狂奔一边高喊,把牛群赶得满坝子乱跑。叮叮当当的牛铃像是在为一场狂欢伴奏,依稀有一种奇妙的旋律。桐桦心里一动,好像看到一只山鬼赶着一大群野物,用脖铃在演奏一首曲子,一首只有山魈才听得懂的野岭之音,吴樱就是这首曲子里最灵动的那个音符。她是在用身体、性命演奏。那些雄壮的牛竟仿佛在配合吴樱,欢天喜地、叮叮当当甩着牛铃。

桐桦发呆时,甲清已扬起牛角号,吹出几声高亢威严的“哞哞” 声。牛群顿时减慢了脚步。甲清再变着高低、轻重、长短吹了几声,牛群纷纷停下脚步,引颈向着他“哞哞”叫着回应。桐桦心里又是一阵颤动。

吴樱发酒疯摔断了一根肋骨,倒在地上龇牙咧嘴。老婆子拆了一扇门板背过来,三人一起把吴樱抬进吊脚屋里。老婆子用接骨药给吴樱搓了又泡。吴樱伤情稍稍稳定下来后,王总带了一辆救护车把她接到猛路治疗。甲清和桐桦也跟过去服侍她。吴樱在病床上指桑骂槐搞了半天,硬是把两人撵走了。

杰克终于把桐桦在洛杉矶那边的事情处理完结。因为违约,桐桦损失总数折合八百多万元人民币。桐桦赔尽老本才勉强脱了干系。杰克也因吴樱失信和突然离开受了牵连,被限制出境,连和吴樱通电话也需要向移民局报告。

桐桦全部可用资产,只剩下那张被她称作“死亡卡”、从没动用过的银行卡,上面只有二十万块人民币余额。那张卡她一直寄放在国内的友人手上,原是为母女遭遇灭顶之灾、濒临死亡时救急用的。

老婆子像被灌了迷魂药,绝不答应桐桦出山。桐桦却没有被逼疯。她在洛杉矶经历过种族歧视、绑架、追杀、闺密反目成仇、无休无止的调查、错捕和关押。无数次面对绝望,她全都熬过来了,好像还越来越坚挺。她甚至觉得自己所有的力量都来自绝望。

桐桦发现吴干人似乎想通过老婆子,把她卷入一个神秘的圈子。她有时觉得好笑,笑这个连自己的温饱都要靠人救济的干瘦老头,竟敢在她桐桦头上动土。有时她又觉得很压抑,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股源远流长的、厚重的力量。她未必能够把吴干人摆平。

冬去春来,野溪坝子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了。

郭站长当选为散毛镇新一届宣传委员,除了管意识形态和内外宣传,还负责文化旅游项目的招商。郭委员履新后弄出的第一点响动,就是举办野溪坝子牛王节。

牛王节观礼台就设在桐桦家吊脚楼前。李作家应邀担当组委会副指挥长。牛王节的高潮是人与牛角力,最快扳倒牛者为王。

斗牛结果如桐桦所料。在几百人的呼喊声中,甲清以最短时间摔倒一头黄牯,获奖这头牛。桐桦看得出,甲清似乎对牛有一种神奇的掌控力,不要说一头牛,只怕十头他也摔得翻。颁奖者是旅投公司董事长朗总,就是吴樱打工的那家公司。朗总一再邀请桐桦加入他的团队,做休闲物产,一起发财。桐桦婉言拒绝了。

在郭委员的支持下,老婆子的牛群增加到了一百多头。郭委员的目标和朗总、李作家一样,似乎都是要在空望岭下一盘大棋。

山腰的野樱花蓬蓬勃勃开放起来。吴樱休整完毕,穿过樱花林回到武陵市,继续去朗总的旅投公司做营销。吴樱每个月都开一辆不同的越野回箭竹垭一趟,说是看望老婆子,其实还在打甲清的主意。

老婆子把桐桦的自由活动范围放宽到五百公里远。套索放长了,桐桦却不走了。要是摆不平吴干人,她就是回到洛杉矶,也不过是一头被套了长绳的牛,随时会被老婆子牵回来。她必须把吴干人套在老婆子和自己身上的那个结彻底解开。

这天,桐桦正在坝子上牧牛,羞女洞方向传来一阵木叶声,吹的是奇怪的山调子,简单,忧伤,锐利,好像能穿透那座长洞。能把木叶声收得这么紧、又放得这么脆的,除了甲清就没有别人了。桐桦不由自主往那边走去。

甲清盘腿坐在洞口,衔张青棱子树叶在呜呜地吹。桐桦爬到洞口,甲清扔掉树叶看着她。桐桦说,想不开?想不开从这儿跳下去,就到了极乐世界!甲清笑道,你阴暗,莫把别人都想成阴人!我可没被人种蛊!桐桦笑道,牛高马大的汉子,一个人跑到这里吹箫弄叶,鬼才相信你没得心思!

甲清笑道,别扫我的兴!给你讲个好事。一条穿过散毛镇的快铁就要动工了。施工方为了感谢散毛镇政府征地迁房,送了一条旅游公路,初步规划是从山魈峡搭桥过来,利用羞女洞直通野溪坝子。

桐桦心里一动。解决了进出障碍,如果再做好开发与保护的规划,空望界这片洪荒野境的市场价值不可限量。她惭愧于自己竟变得如此无知,附近开建快铁她竟还是第一次看明白走向。这几个月来,她刻意把自己变成聋子、瞎子。她甚至不愿去箭竹垭凑移动信号。

桐桦笑道,这样一来,你出山娶媳妇就方便了!甲清看着桐桦傻笑。桐桦轻骂道,看什么?老大姐有什么好看?甲清说,你看起来比我还小,美国鬼子那边就是养人!

桐桦笑了。她虽无绝色,但是性征突出,她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自信的。甲清这样的汉子,除非有病,否则就不会无视她。

桐桦假意说,你这话要是吴樱听到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甲清说,我是落魄汉,哪值得她恨?

桐桦问,这话怎么讲起?

甲清说,大学毕业后,我考了个了林业机关的公职,找了个森工企业的姑娘做女友,婚前女友突然上了省厅一个离异处长的床,调走了。我跑到武汉把那处长拎到长江边,给他灌了一肚子浑水,胖揍了一顿。结果我被判了个有罪免处,饭碗保住了,欠了一屁股债,被发配到这里管山。

甲清又笑道,活不错,有一条特批的三眼铳,每天都能在上万公顷原生林中享受负氧离子,还能和你这个假洋妞一起钻洞!

桐桦笑道,看来你是山大无柴烧,个大是草包,连个小姑娘也镇不住!

甲清说,是不是草包,你试试就知道了!

桐桦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悄悄变化。她吊着媚眼看着甲清说,哪个怕哪个?

甲清将桐桦一把扯过抱了,双手在她身上乱摸。桐桦像被火烫了一下,嗔道,真是条饿狼!手却紧紧缠在甲清的脖子上,把整个胸脯都挺给这头“黑牯”。

桐桦在甲清的搂抱抚摸下,身体迅速变得滚烫起来。甲清很快就把持不住了,伸手去解桐桦的纽扣。桐桦比甲清更猛,一把将他的衣服剥了下来。甲清硬实的胸前挂着一块硕大的黑石吊挂,感到那石块异常冰凉。她娇喘着,想把那块东西移开。甲清本能地用手一拦。桐桦问是谁送的?甲清说是自己弄的。桐桦盯着甲清的眼睛,甲清有些不自在,想抱紧桐桦来掩饰情绪上的变化。

桐桦推开甲清穿好了衣服。她厌恶自己锐利的眼光,厌恶自己的冷静。她一眼就看出了那个物件上面并不显眼的“W”字母图案。她不在意甲清与吴樱的关系,只想把自己内心的、肉体的愤怒和欲望宣泄出來,给自己来一次彻彻底底的调整。但她却习惯性冷静下来。

甲清红着脸说,姐,让你失望了!

桐桦稳了稳,笑着说,吴樱可是野溪坝子最拿得出手的姑娘!你得像条汉子,宽容点,主动点,你再不行动,她就是别人的菜了!

甲清问,她不是要嫁给王总吗?

桐桦说,她是做给你看的!吴樱是个要面子的人,不会在你面前认输,你不开口,她死也不会嫁给你!

甲清叹了口气说,她要是不喝烂酒就好了!

桐桦问,这么讲你还是喜欢她?

甲清说,我刚被贬到这里时又瘦又蔫,就是半个死人。吴樱回家后收留了我,每天好菜好饭地养我,几个月下来就把我养得膘肥肉满,也回过魂来。不过我没法和她成家,我的家族没有人娶不孝不信的女子,就算我接受她,家人和亲戚也不会接受。

和甲清分开时,桐桦望着破皮卡往箭竹垭冲去,心里像一丛芭茅草在挠,又乱又痛。

四月的野溪坝子,早晚还得穿夹衣。教子洞下的空望溪雾气弥漫,一大股热泉从石壁下涌出来,汇入空望溪时还冒着热气。傍晚桐桦去热泉洗衣,见老婆子又一丝不挂地泡在那里。桐桦不耐烦地说,妈,讲了好多次,你也不搭块布,不怕丢人现眼?老婆子说,丢么子人?从古到今都是这样!桐桦没好气地把衣服往水里一扔,三两下清干净了,装在桶里就往回提。

听甲清说吴干人回箭竹垭了,第二日一早,桐桦提了两瓶酒、一套户外鞋服去箭竹垭看望他。见了面桐桦说,吴叔,您老年纪大了,何必还待在山里苦熬?听说外面做亡人道场的生意很火,一个昼夜算两个工,三百块工钱。我在散毛镇给你租套房,您把班子带下去做事,要得不?

吴干人说,赶不上形势了哟!外头的亡人道场做得越来越花,声音都是机器弄出来的,还请戏班子跳肚皮舞,能蹦能跳的年轻人才吃香,我哪里还耍得转?

桐桦说,您有真功夫,现在有钱人做道场越来越讲究,他们在意排场热闹,更在意规矩。

吴干人说,有人来邀过我几回,也有白事人家请我去做道场,我的班子大多都下山了,只有几个孬家伙还勉强跟着我。我是不会下山的,下了山,我词都记不起了。你能不能到散毛镇先把场子撑起来?你在下面稳住了,我来给你掌坛还是可以的!

桐桦心里一动,盯着吴干人看。吴干人并不回避,用那扯火闪的青黑眼盯着桐桦。桐桦觉得浑身发冷。

桐桦定了定神说,吴叔,您高看侄姑娘了,干这一行我是门外汉。再说,你们以前不是不准女子入伙吗?现在怎么要让我去做道场?

吴干人目光如炬,朗声说,空望岭的班子从来不分男女,以前男人入伙的多,才不准女人沾边。你要是有心,我在箭竹垭呆几個月,把肚子里这点货全倒给你!

两人讲了半天,你东我西,水火不容。吴干人水泼不进,一心想让桐桦做他的关门弟子,其他丝毫不上心。吴干人、老婆子的思维和她桐桦根本不在一条道上,除非她也去安山、修行,才讲得进话。

除非我去安山、修行?桐桦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纠结了几晚,决定试一试。除了这条道,她好像看不到有什么办法能解除老婆子的心魔。她决心试一试这条道上的水,看看这些人脑子里究竟装的什么东西。

一大早,桐桦叫来甲清陪她去散毛镇。山水把路冲垮了,车不下去,两人只好步行,走了七八里,才租了辆小双排座直奔散毛镇。

这几年镇里发展很快,高楼一栋栋立了起来。靠近中心医院的一条老街,专事为白会服务的商铺就有八家。中心医院重症科每天都有些怪怪的人在晃荡,等病人落气了就上去揽生意,提供从清尸、运送、代孝到做道场、安葬的一条龙服务。桐桦和甲清在老街租好场子后,天已黑透。两人又租了台车急急往回赶去。

车近亮垭子,路还是不通,两人又只能徒步爬上亮垭子。到垭上时已近午夜。两人刚要上停在那里的皮卡,甲清把将桐桦拉到身后,叫她别做声。桐桦随着他的手电光看去,几丈外的树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吼叫。甲清迅速把手电筒照向树下,两团绿莹莹的光芒便返照过来。是一头大花豹!甲清一边低声叫桐桦用手电光照豹子的眼睛,自己轻轻拉开车门,从里面拿出长刀。桐桦拿着电筒哆哆嗦嗦照过去,豹子低沉地吼叫着,压低前身,前爪刨地,好像随时都会猛扑过来。甲清两手握刀,目光炯炯地与豹子对视。豹子吼叫了一会儿,转身消失在丛林中。

到了桐桦家,甲清要去教子洞叫她妈回来。桐桦一把拉住他,死活不让他走。甲清没办法,只好给她倒热水,洗脸,泡脚,加柴烧火,直到老婆子回来。甲清把刚才的事情说了。老婆子说,那畜生又来了?前两次它想逮我的牛犊子,被我撵跑了。

桐桦一晚不敢关灯。她盯着格子窗,干字格像花豹皮;盯着木柱梁,柱梁像花豹腿。桐桦一遍又一遍地骂自己、拧自己的皮。从会走路起到离家上大学,到出国前,桐桦都没有这么怕过野物。回来几个月,自己却也像被人种了蛊,变成了胆小鬼。她迷糊了大半夜,好不容易合上了眼。

第二天桐桦从床上爬起来,推开门走到院坝边,见老婆子正两眼血红地在山边埋狗。桐桦走过去一看,埋的正是家里那条老黑狗。说是只剩下几块骨头,几小块皮毛。老婆子叹了口气说,是豹子干的。那头豹子越来越暴躁了。只怕它快要吃人了。

母女正在吃早饭,吴干人来了,老婆子赶紧请他坐下来逮酒。桐桦把昨天去散毛镇的事说了,还说,已拜访了几个做场子的先生,只要接了单,先生们随喊随到,马上可以开坛做法事。万事俱备,就等吴叔下山掌坛。

吴干人慢条斯理地说,我下山掌坛,全是为了你。你念得好血湖报恩经,做得好九转道场,我立马下山给你帮场子!如果念不好,做不好,就莫提这码事!

老婆子小声说,道长,桦儿还是个未出嫁的大姑娘,做这事合适吗?

吴干人仍然慢条斯理地说,空望岭从来不禁女法师,桦儿是旷世奇女,空望岭的往世都指望着她!

吴干人放下酒杯,昂首挺胸走出门,又回过头说,我在箭竹垭等你一个月!你回来后,我们一起去搞个大场面!

桐桦压着胸中一股恶气,望着吴干人纸片一样抹过奶头包。她对老婆子吼道,您把这种货色弄来套我,究竟想怎样?他的路到头了,没了传人,要将这把锁套在我头上,你怎么就看不明白?

老婆子呆呆望着桐桦,悲怆地说,天命不可违!吴道长从没骗过我,你走的那些年山上几十个寨子的劳力都走光了,扔下一堆老汉老婆子在家苦熬。哪个老人有了难处,吴道长他们没管过?他们管生,也管死,我的病、我的牛的病他们都管,归世后安魂、投胎转世也要指靠他们。有次我和花豹子相遇,为了救我和黑狗,吴道长的一个同伙被咬死了,现在死者的双亲都还是吴道长他们在照看。吴道长不过是想渡你的难,你就将就他一回,行不行?

桐桦气得一掌拍在大门上。她在腰里捆了个刀挎子,塞了把柴刀,径直往教子洞管牛去了。

老婆子像被掏空了肠肝肚肺,喃喃说,莫非我死了,才渡得了桦儿的难?才圆得了吴道长的事业?

吴干人在箭竹垭等了一个半月,也没有等到桐桦来拜师。

但桐桦还是去了散毛镇。她把这次下山当成了一次度魔之行。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短短几个月内,她从洛杉矶华人上流社会的叩门人、一个东西文化交流使者,变成了大山深处的“仙娘”、穿山客,一个被“魔”套牢的女法师。

桐桦很快在散毛镇搭起了做道场的班子,接到了第一单活。组织人力是她的强项,在洛杉矶都耍得开堂,小小的散毛镇自然没放眼里。

桐桦请了一个叫张九宵的先生给她掌坛。张九宵在散毛镇名声不小,直到桐桦以出了高于市价一倍的工钱张九宵才同意合作。桐桦是没有时间消磨的,她很快雇了张九宵,另外高价请了几个先生和力夫。

亡人的几个后人既要把面子撑过去,又不愿过多地劳财费力,除了做道场,并没打算请戏班子。张九宵自然一看便知。他分头与各位孝子商量之后,再把他们召集在一起,把法事规格、费用确定下来。在张九宵的安排下,灵堂布置得隆重而实惠。张九宵堂堂皇皇做起了掌坛师,坐上了莲台。桐桦为了避免别人打听,把自己扮成一个普通男先生加入班子。她长袍峨冠,加上是夜晚,参加祭奠的人虽觉得她面生,对她指指点点,但无人看出她的性别。

法事做的是打折的九转道场。桐桦跟在张九宵后面,或念九转经,或敲或吹,时断时续搞了一整夜,才把小夜的法事做完。桐桦本不习惯这种夜活,天亮时已熬得头昏脑胀,她偷偷照了一下镜子,看到自己眼圈乌黑,还肿泡。她悄悄把张九宵拉到一边,请他主持白天的法事,说自己有要事要去办。张九宵为难说,你不在场,好多事不好办。桐桦问是么子事。张九宵说,你走了,先生们难免会偷懒使诈,只能靠烟酒红包安抚,超支是免不了的,我不好做主。桐桦心里不快。她想,已经给张九宵开了两倍工资,还有抽成和纸码钱,这货还要怎么样?她拿出三百块钱递给张九宵,假装爽快地说,只要把事情办周全,超点支是小事!

桐桦回到租屋蒙头便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张九宵在外敲门,催她去灵堂凑人脑壳。当晚亡人家要坐大夜,十二人的九转道场,缺一人都走不开堂。桐桦只好草草洗漱了,换上长袍峨冠。赶到灵堂时,天已黑尽。

吃过晚饭,张九宵领头做起了法事。大夜除了要做小夜的法事外,还有孝子、亲朋绕棺、歌唱,还有起灵、铺路、落井、封台诸事。桐桦跟着班子滥竽充数。一场九转经念完已到凌晨。按习俗,太阳露头之前亡人必须在墓地落井。张九宵在完成灵堂各项仪式后,正要准许发丧,有人急忙向他摆摆手,又附在他耳旁说了几句。张九宵脸色一沉,号令先生们继续吹打,他带着桐桦,租了辆车火速往墓地方向赶去。

车行十余公里来到一个山坡上。两人下了车,看到通往墓地的小路上亮着几十只电筒,像一大片鬼火,一大群人在那里阴阳怪气地说唱、抽烟。

张九宵吩咐租车司机先回。他走近那群人,高门大嗓地说,何方朋友,哪里先生,为何事而来,可否告知我张九宵一声?这一嗓子喊出去,过了一会,一个黑影走到张九宵面前,拱手说,原来是张师傅,得罪!

张九宵也拱手说,原来是李先生,请问所来何事?

李先生说,明人不做暗事。请问张先生,有人坏了行市规矩,,该怎么办?

张九宵眼睛一转,小声说,请明言!

李先生说,听说散毛镇新近来了个高人,以两倍工钱请先生、挖墙脚,您说怎么办?

张九宵稳了稳神才说,李先生打算怎么办?

李先生说,不是我怎么办,是看那位新来的高人怎么办!

孝子又打电话过来,催问清道没有,说马上要发丧了,不然过了时辰,一切都不好办了。桐桦眼看张九宵也摆不平这件事,必须快刀斩乱麻,她走上前说,李先生,我就是您说的那个新来人,得罪了!李先生瞟了她一眼,并不接话。桐桦说,规矩怎么讲,罪怎么陪,请李先生发个话!

李先生说,今天来的三十几个先生都是我请来的,守了大半夜,一人开一百块宵夜钱,两位有没有意见?

孝子的电话接连不断打过来。天开始下雨。桐桦暗自骂了几声,满脸堆笑地对李先生说,我这有四千块拿给师傅们,多出来的算您的辛苦钱,一切拜托李先生了!李先生没想到桐桦如此爽快,多给了自己好几百块。他大手一挥,喝道,撤!

灵车和客车载着一百多人轰轰烈烈开了过来。公路走完,还有一里小道得靠人抬丧。桐桦给先生们减薪的消息也传到了抬丧汉中间,让他们以为自己的工钱也被减了,便一路骂骂咧咧,高声吵闹,还有几个人要散伙。张九宵想先开工钱,又怕李先生那伙人追究他坏规矩的责任,便只得小心陪着不是,哄着抬丧汉办事。抬丧汉虽碍于张九宵的面子没有散伙,却都不愿抬最重的主龙杠。推来推去,眼看东天发青,就要变白,张九宵只得选了两个木讷汉子,悄悄许了好处,请他俩担重任。雨越下越大,路越来越滑。棺材抬到墓地,负责主龙扛后头的抬丧汉脚一偏,踩在另一个抬丧汉脚上。两人一倒,一扯,八个抬丧汉和两个帮边的全都稳不住桩子,棺材往前一耸,眼看就要着地。棺材着地是抬丧的大忌,出现这种事后不仅法事班子收不到工钱,还会名声扫地。张九宵正头皮发麻,只听抬头扛的汉子大呼一声倒在地上,用身体接住六七百斤棺材的一头。张九宵急忙指挥众人用手把棺材抬起,把下面的抬丧汉小心翼翼拖了出来。

受伤的抬丧汉断了手臂,还砸成颅内出血。他的治疗,他家上老下小的生活,自然被桐桦一肩挑了起来。这一场白事,桐桦陪了八万多块钱,“死亡卡”上的数字又削去了一半。场子自然垮了,她还被传为散毛镇的笑谈,只得灰头土脸回到了野溪坝子。

桐桦回野溪坝子的第二天,吴干人又来到吊脚楼,答应立即跟她去散毛镇掌坛。桐桦却说,自己手上又有了新活,得马上办。吴干人费尽口舌,桐桦只是不答应合作。吴干人冷冷说,我走了,你要找我时,莫怪山高路遠!

桐桦从集镇回来后,老婆子要给她张罗相亲的事,对象就是郭委员极力推介的朗总。郭委员说朗总刚离婚,他很欣赏桐桦的国际化程度。但桐桦对这事不感冒。她像着了魔道,举动越来越怪异。她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一堆牛铃,选了四十二只,用棕绳挂在牛脖子上。此后从早到晚,她的心思便全都落在了这些牛铃上。老婆子说,给几头领路的牛套上铃就够了,套这么多铃子,人的耳朵都要听烂。桐桦并不与她商量,自顾一心一意地摆弄那些铃子。

新铃的声音虽然比老铃脆,桐桦却很不满意。反复试了很多次,但桐桦还是不满意。她出了一趟远门,跑了半个月,带回一批古怪的牛铃。

桐桦把牛铃解了又系,系了又解,不断在牛身上换来换去,放牛也变成了耍牛。牛铃试好后,桐桦把牛群撵来撵去,有时一只一只地撵,有时成群地撵,有时用藤鞭抽,有时又口哨催,有时还用石头砸。自已撵不过来,就请甲清来帮忙撵。牛吃不饱,桐桦就要老婆子备好草料待用,还准备了几桶盐巴。不听话的牛被她撵来撵去,饿得哀嚎不止。听话的牛喂草,特别听话的还可以舔盐。老婆子看着牛膘一天天垮下来,牯牛对母牛的骚劲一天天减弱,看着桐桦着魔一样撵牛,急得坐卧不宁,却又不敢不听桐桦的安排。

日子在桐桦的迷乱中一天天过去。牛铃声越来越奇怪。

夏末一个夜晚,三个北京来的驴友死乞百赖地找老婆子借宿。老婆子不答应,驴头便要和她赌酒。老婆子要比一碗清,酒后接歌。对方爽快地答应了。桐桦看出驴头做足了功夫,他唱歌的功力深不可测,两个帮手的酒量深不可测。桐桦便知老婆子必败。果然老婆子喝酒、对歌都败下阵来,只好答应那伙人住下来。

驴头的歌声让桐桦一夜不眠。她回野溪之后,便再也没有听到过这种歌唱。对方肯定不是普通的驴友,也不是普通歌手。她隐隐觉得这伙人是直接冲她来的,但她却不想回避。

她到了释放的时候。

清晨,空望岭一排高峰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一组华丽壮观的金顶。野溪坝子还延续着夜晚的宁静,一层轻雾袅袅从草木间升起,在空望溪、在坝子上、在林莽中流连。空气新鲜得似乎能洗净人的肠肝肚肺。天蓝得无穷无尽。两对黄嘴蓝羽的野燕拖着长长的尾巴从箭竹垭赴下来,越过坝子,一直赴到空望溪,扔下一串余音悠长的、放肆的早歌。

教子洞前响起轻盈的脆铃。幺儿领着牛群走过空望溪,走进坝子。牛铃如水波一样弥漫开来。铃声仿佛催醒了山溪,铮铮淙淙的流水声也渐渐变得清晰、舒畅起来。

一声木叶从箭竹垭破空而下,如晨光般灿烂。一会儿,木叶声又似乎浸满了坝子里的清澈滋润,像一条条野溪一样赴进人的耳膜。

啵呜……啵呜……几声牛角号从摩云洞传来,如丛林一般层层铺开,扎进高高的山峦。吴干人那伙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拿出生平本事,应和着坝子里的牛铃。

牛铃声越来越丰富,牛群带着节奏或漫步,或急行,或跳跃,或狂奔,整个野溪坝子沉醉在一种奇特的音律中。一头头牛好像通了灵性,用肢体演绎着这场旷古未有的野韵。

桐桦静静地站在溪边。晨风撩起她的黑发,像撩起一个悠远的梦。在她身后,昨晚那伙驴友正在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采音设备。

晨曲收音。桐桦把牛铃一个个摘下。驴头赶帮桐桦解铃。牛铃摘完了,桐桦用细棕绳一个个串好,装了满满一背篓。

驴头问桐桦,你的牛铃曲记谱了吗?

桐桦说,我是半路出家,总是不得要领,正想请教高人。

驴头忙说,要是你不嫌弃,我愿与你合作。

驴头告诉桐桦,他是个作曲人,是吴樱从网上招过来的。吴樱和李作家都在朗总那个旅投公司效力。李作家负责形象推介。公司最近在做一个休闲地产项目。朗总不知道为什么对野溪坝子特别用心,他一定要用野溪的女子和空望岭作楼盘的logo。李作家因为找不到故事的文眼,弄出来的东西过不了朗总那一关,已快急疯了。吴樱看到了机会,想从李作家手里把这差事抢了,便从网上搜到了他。

驴头说,见了你,我不想和吴樱合作了。我是个没信用的怪种,只对音乐讲信用。你敢不敢信我?

桐桦笑道,我信的就是你这个怪种!

驴友在野溪坝子待了三天。临走时他对桐桦说,采集的东西已足够作为一首曲子的基础音源,但好像还不够。他也不知道不够的地方在哪儿,回京理一理思路,在基金里争取点费用后,很快就会再来。

过了一个月,桐桦还没有见到驴头的影子。原来驴头因为找不到曲魂,日思夜忧,竟然大病一场,在医院待了将近二十天。桐桦是通过旁敲侧击才知道他出事了。她决定把杰克介绍给驴头。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何况他们两人并不怎么臭。杰克还曾经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分支机构中长期任职,干的就是整理土著音乐的活儿。

桐桦越来越癫狂,成天拿着采音盒寻找音源。她的怪异行径让老婆子心里越来越发虚。

这天,李作家又来到野溪坝子,请求桐桦表演她的牛铃,表示过了朗总那一关后,他会给桐桦分成。桐桦笑道,一点野技,自娱自乐,哪里值得花钱买?李作家再恳求,桐桦只是不应。李作家回程翻上亮垭子时,下了车,对着野溪坝子高声叫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仙姑?几个野婆子,比狗屎还臭!李作家骂着骂着,竟满口喷粪,骂起桐桦的祖宗八代来了。李作家正骂得兴起,没料到老婆子正在垭旁割牛草,老婆子听出李作家在骂她,提着柴刀飞奔过来。李作家赶紧钻进车里,一溜烟去了。

因驴头爽约,吴樱没有夺下李作家的饭碗,反被李作家用计赶出公司。吴樱恨恨回到箭竹垭。她把老木屋改造一番后取名樱山房,把自己的人设弄成一个隐于世外却通晓世俗乐趣的山姑。山房开了不久,女老板成了惹眼的招牌,驴友一拔拔地往這边走,像中了瘾。吴樱又新建了几间树屋,很快就把这蛮荒山野搞得风生水起,还请了几个当地妇人做帮工。郭委员上来体验了一把后大喜过望,立即跑到朗总那里续谈招商事宜去了。

这天甲清回到管护站,被一个热乎乎的人从身后猛地箍住。甲清把吴樱的手扯开,一言不发地去开热水。吴樱哭道,桐桦究竟哪点比我好?她那种人,你就是要她,你爹妈敢要吗?

甲清指着她骂道,你烂嘴烂舌,到处讲她的坏话,你忘了人家是怎么收留你抚养你的?不怕天打雷劈?

吴樱呆住了。过了一会儿,甲清套着裤衩自顾洗澡,吴樱才呆呆地往樱山房走去。

吴樱好几天没到空望溪来,老婆子放心不下,要桐桦去瞧瞧。桐桦去到樱山房,吴樱自顾给客人安排食宿,瞟都不瞟她一眼。桐桦故意大声说,吴老板不理我,我陪黑牯耍去!

桐桦叫甲清开着皮卡,轰隆隆开到亮垭子,下了车,两人坐在草坪上。漫天红霞装点着层层叠叠的山峦,一直铺向没有尽头的天边。小时候,桐桦常常在这里等爹回家,其实爹已经死了,她还是喜欢站在垭上空望,眼都哭肿了也不愿回。

桐桦忽然想起空望溪。她问甲清,寨里没讲得清那条河为什么叫空望溪,你晓不晓得?

甲清笑道说,这个我倒是听吴叔讲过。这一带的山民大多由外地避难、落难而来,逢年过节,他们都会上亮垭子燃香远望。亮垭子还有外名字就叫望乡台。但望来望去,总是什么也望不来,久而久之,这几百里大山也被叫成了空望岭,这条河也被叫成了空望溪。

两人正扯着野白,老婆子在远远的坡下喊,腊蹄子都炖烂哒,快回来逮酒!

两人回到吊脚楼,桌上的铁锅儿正咕噜噜冒着热气,红红的炭火看着就暖心。老婆子还在打汤合渣、暖酒,见了两人便甩过来一句话:去热泉把樱儿叫来,她在那边给我洗衣。甲清不愿去,桐桦笑道,樱是你今后的婆娘,你不去,我也懒得去!

甲清只好跟她一起去。

过了空望溪,再过几十步浅草滩,河对岸的热雾一团团涌上来,老远看了就觉得暖和。甲清走近了,清清楚楚看到热雾中有个白生生的人影。一只竹扎笼立在热泉边,洗好的衣服挽成绺,堆得冒尖。吴樱赤条条站在水里,一边小声哼着山调子,一边给自已身上浇水,好像还瞟了河对岸的桐桦和甲清一眼,却没有慌张。桐桦看着看着,心里忽然涌起一大股酸水。吴樱比她年轻,比她水嫩、挺拔,看得让她这个姐姐都脸热心跳。甲清把眼望在别处,一言不发。一阵山风吹来,热泉的雾气忽然飘向一边,吴樱的光胴胴清清白白挺了出来。她故意转过身面向甲清和桐桦,一大捧水浇出来,挑衅地喊道,黑牯、姐,过来一起泡,给姐泡个胖崽儿出来!

桐桦喊道,都饿坏了,哪里泡得出崽?回去吃了再说!

吴樱咯咯笑道,姐好会安排哟!只是这衣服浸了水,憨重,我背不动,要黑牯来背!

甲清转身要走。桐桦小声说,吴樱心里有火,你屈就一下把衣服背过来,不然她会干出天事,让你收不了场!

甲清只得从跳岩上过了河,看也不看吴樱,背了扎笼便急急往回走了,留下吴樱痴痴呆在热泉里,脸上湿淋淋的不知道是水还是泪。桐桦赶紧过去把吴樱从水里拉出来,怨道,快穿好衣服回火塘烤火,着了风寒,我可不愿服侍你!

吴樱推开桐桦,出水穿好了衣服,一言不发回到了吊脚屋。

这顿酒吴樱比平常麻得更快,麻了她就骂朗总。桐桦听着听着就明白了。原来朗总的目标是让野溪坝子成为武陵市的第一个高尔夫休闲项目。武陵市作为新兴的旅游养生热区,正急需高尔夫球场这个高标符号。快铁的开建让这洪荒野境突然融入大文明,朗总的野心也迅速膨胀起来,虽然这种项目审批十分繁复,但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和运气。朗总似乎是在见到桐桦后,就不再看重吴樱的野心,把她闲了起来。其实吴樱在朗总面前是有很多机会的,但她坚持不让朗总“潜”她,便被朗总视为不忠。吴樱便干脆辞职了,却莫名其妙欠了公司五十万元债务。樱山房火起来后,吴樱才被朗总的公司告上法庭。吴樱知道做财务那姑娘是朗总“潜”过的人,悄悄给吴樱挖了坑。她百口莫辩,起了杀心却又觉得时机没到,只得把一口恶气和五十万元“债务”吞下肚。吴樱在甲清那里仍然不讨好,现在中间又好像多了个不可战胜的桐桦。吴樱便成天借酒消闷。

不久,吴樱把樱山房转给散毛镇一个做游客接待的女老板,基本上还了“债务”。 老婆子把她接进吊脚屋,对她说,我正差人管牛,你来得正好。你今后就从我这儿出嫁,陪你三十头牛的嫁妆!

十一

桐桦决定跟甲清走一趟空望岭主峰空望界。她极想叫上吴樱,但吴樱很干脆地推辞了。

甲清背着一大袋野外用物,带着桐桦来到上山的小溪口。两人正要沿溪而进,忽然拱出来一个干瘦汉子。那人在小沙洲上插入九支木香,点燃后在周围洒下一碗苞谷老烧,面朝空望界的方向跪下,眼里射出吴干人一样的亮光,嘴进而咕里咕噜诵起了“开山”词,桐桦只听明白了两句:

今来此处取物

叩请神爷开山

当地山民认为,进山伐木、取石、赶仗(狩猎)、引水,须请山神爷(公老虎)开山,否则就会两眼迷糊,视人如物,视崖如路,极易惹出大祸。桐桦认得那瘦汉是吴干人的同伙。她和甲清静静等待那汉子做完这趟活。那瘦汉诸礼完毕,又鬼一样消失在树丛中。甲清和桐桦便尾随而去。走了几十丈,因桐桦走得慢,那瘦汉早已不见了踪影。

两人爬了六七公里,绕到悬崖间一处石壕下。桐桦正要爬上去歇气,忽然听到有人说话。桐桦侧耳一听,那声音有几分熟悉。她奋力往石壕爬去,却被甲清猛地一拉,往后退了两步。桐桦顺着甲清的眼光看去,只见前方的树杈上吊着一条几尺长的大蛇,正对着她吐信。这货三角头,蛇皮青红相间十分鲜艳。桐桦赶紧往回避,甲清小声说,铬铁头最爱撵下坡,千万莫动!桐桦正在紧张,忽见石壕上多了一人,口里阴阴念道,是蛇上高山,是龙归大海!这人正是吴干人。吴干人念了两遍,铬铁头还不肯走,吴干人的声音里增加了威严,说道,畜生,今天不是红煞日,我不取你性命,去吧!那蛇竟像听懂了吴干人的意思,从树上旋下来,钻进树丛没影了。

桐桦叫了声吴叔,爬上去一看,见另两个干瘦汉子正在分捡草药,其中一个瘦汉正是给甲清和她开山的那人。一旁的草堆上摊了三床被子,被子的一头已搭到悬崖边缘,只用岩豆藤在老树上绑了一根不大的青树棒子拦着。吴干人热情地分派伙子做饭待客。他提出一壶苞谷老烧和几个竹筒,把半碗尖栗子往地上一摆,对桐桦和甲清说,这上头冷,逮点酒发热!桐樺往外一看,问道,吴叔,您喝了酒还在这里睡?这一滚下去就是块石头也摔成渣了!吴干人笑道,我们几个都会安山,不用怕。桐桦问安山到底是什么讲法。吴干人说,天机不可泄露,你入了伙,自然就知道了。

两个野汉用石头搭了个“灶”,用一只黑乎乎的钢精锅接了些山泉水,淘了米烧柴煮饭,一再请桐桦和甲清吃饭喝酒。桐桦看到几个不黑不白的锅碗和黄黄绿绿的野菜叶,胃里翻江倒海。甲清道了谢说,几位师傅,我们还要巡山,改日再会!便拉着桐桦继续往上攀。

越往上气温越低,山风也越大,路却越来越平缓,渐渐从悬崖峭壁变成雄浑的山原。一声清啸从蓝天深处飞来。桐桦抬头看处,一只鹞鹰在蓝天高处盘桓。

山原上的林木不粗壮,也不密实,树皮灰黑或黑红,看不出年岁。到了山顶,只见一大片泥苔藓生机勃勃地铺在山脊线下,每棵上面都举着、挂着丰盈透亮的水珠。这长不过几寸的地衣,因自己惊人的蓄养能力成为九百里阴阳河的源头。一只黑得发亮的林麝如山魈般蹿过浅沼,像曲调的尾音,蹄子踏在水草上,溅起一串大大小小的水珠后,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灌木丛中。桐桦下意识地跟过去,那野物早已无影无踪。甲清急忙叫她停下,哪里还来得及?桐桦两脚已深陷在沼泽中。

甲清找来一根木棒递给桐桦,再扯了几下就把她拉了出来。两只靴子却陷在烂泥深处,甲清刨了半天也刨不出来。甲清只好从背包里拿了一件保暖衣缠在她脚上,用绳捆紧。他指着几十丈开外那个隆起的大山包说,那里就是空望界的高点,这片沼泽危险,你的靴子没了,我们就别过去了。桐桦问有没有路绕过去。甲清说这路看不见,只能凭脚来感觉。桐桦说既来则安,必须要去那高点,不然这一趟就白来了。甲清见拗不过她,只好把背包放在地上,背起她就往沼泽中趟去。

沼泽虽然不宽,甲清却走得极缓慢。不一会儿他膝盖以下就全部泡在冰凉的烂泥中。差不多一个小时后,他才背着桐桦过了沼泽地。

两人到了高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堆摆成八卦形的青石,方圆近百丈。这些石头上长满了苔藓,显然是很久以前由人搬上来的,但却不知道是谁有如此耐力,能将这么多大青石运上山极。桐桦小时候也听人说起过这石阵,但亲眼见到时还是浑身一麻。

桐桦围着石堆走了一圈,细细查看,却并没看出什么异样。除了那几堆巨大的青石,天宇下一片空虚,几百里长山的主峰竟坦荡平旷,看不出山形。莫非这就是“空望”的真意?

甲清站在她身旁,在冰凉的山风中浑身发抖,不停地催她快回。

下山走了几里,天色就暗了下来。甲清抖得越来越厉害,像打摆子一样。桐桦裹在脚上的保暖衣也已经浸湿,脚上开始冷得生疼。她这才发现甲清已面现潮红,不由紧张起来。甲清却无所谓地说,前面有个洞,进去后就好了。

再往下几十丈,山表又排满了密密的大树林。悬崖近旁果然有个干燥的石洞。这洞是甲清为巡山过夜准备的,里面有干柴干草、石灶、水壶水盆和一箱方便食品。

两人匆匆烧了热水泡了脚,吃了些食物。甲清脸上的潮红虽然褪了不少,却咳得越来越厉害。桐桦把他包里的睡袋弄出来铺好,叫他钻了进去。自己也钻进另一个睡袋。这一夜甲清咳咳停停,直到天亮前才沉沉睡去。

十二

清晨,桐桦在迷糊中觉得有些晃眼。她睁开眼一看,见吴干人正在洞口望着她。见她醒了,吴干人示意她出洞跟她走。

桐桦见甲清仍在沉睡,便悄悄起身跟吴干人朝悬崖边走去。

前面很快就没路了。吴干人指着远处的一处深峡说,你认不认得那儿?桐桦仔细看了半天,才发现那里就是山魈峡,羞女洞的外洞口也依稀可辨。只是这里比摩云洞高了很多,又隔了很远,不经人指点很难看出。

吴干人说,从这儿到摩云洞有一条很长的秘道,除了穿山客,其他人谁也不知道。桐桦看了半天,直到看得头晕,还是看不出秘道的走向。

吴干人搬起一块大石,露出一个倾斜向下的小洞口。他又揭了几层石头,小洞口越变越大,已可容人通过。吴干人示意桐桦跟他下去。

小洞洞壁上有不规整的石窝可以放脚。两人踩着石窝往下走了几丈,就落在一块平地上,地形豁然开阔起来。桐桦闻到一股淡淡的油香。她定睛一看,這是一方巨大的崖间石洞,洞呈U型,口小肚大,两个洞口悬在高高的绝壁上,山风从这一进一出。无论从哪个方向,此洞都绝难被人发现。洞不很深,却十分宽平、干燥。桐桦再定睛往里一看,不由心头巨震。只见洞中码放着数百根大木。她急忙走过去,打开强光手电筒,只见这些木头都已削皮,磨平了表层,涂上了防腐的桐油。木堆底部由方材衬垫以防受潮,每隔一层也都衬垫着方材。它们全是难得一见的直木大材,有楠木、杉木、青冈、柏梓等起屋造梁的良木,还有难得一见的稠木。有的尚可看出树色,大约存放了十来年。有的却已变成了乌黑色,甚至有朽烂的,好像存放了几百年。这个大洞显然还有另外一个极其隐秘的进木口,但桐桦不想打听。

吴干人问,看明白了吗?

桐桦说,差不多明白了。

祖师要在空望界和山魈峡口各造一观,三百年了,这个愿望也没有完成。这样的大事,只能托付给你。

为什么不是甲清?

他连樱儿都容不下,怎么容得下空望岭?他快走了,没法在这里生根。

您没看懂他。他也快在空望岭生根了。

他是公职人员,入不了我们这行。我们已经等不起他生根了。

为什么不是郭站长和朗总、李作家?他们不是更有能力、也愿意帮您吗?

空望界有多宽广,只有山鹰晓得。两年前他们以复建道观为借口做开发项目,找我要了很多东西。我本想借他们的势,后来看到他们越走越偏,山魈峡那条旅游公路还要直接占用祖师选取的观址,我不干了。他们都是来取物的,安不了这座大山。

非要造观吗?只要心静,哪里不是道场?

祖制不可废,山规不可乱。

为什么不自己做?

我已经尽力了。成事在天。我师傅也一样。祖师也一样。

世道早就不是你们师祖所设计的那样了。

师傅给我留下了一百两黄金,还有信物,都藏在教子洞里,由你妈代管。现在这些都要由你使用。

桐桦苦笑道,您说这些,真以为我能接受吗?

吴干人说,我会一直等到你接受。

桐桦回到甲清身边时,甲清仍然在呼呼沉睡。她在火堆旁一直等到中午,甲清才醒了过来。醒过来的甲清神奇地恢复了活力。他出洞看了看天色 ,急忙带着桐桦往山下走。

杰克终于澄清了他和桐桦在洛杉矶的行为。他应武陵市音协邀请来到中国,并在市府扎营。武陵市在几十年前出过一首世界名曲。最近几年这片地区成为旅游养生热区,市里开始不遗余力地推陈出新,希望再搞几个高辨识度的文化符号出来。市府里新建的那个录音棚,虽然吸引不来大师常年坐堂,但里面的录制、混音等设备却是一流的尖货,即使放到京城也不掉价。市歌舞团里还有个非常不错的伴音乐队。桐桦和驴头在市府等到杰克完成了礼节性拜访后,三人就领着驴头的几个助手和那支乐队,一头钻进录音棚。

野溪系列曲子的母带制作不久就完成了。驴头在大伙演奏完小样后,建议去野溪坝子搞个简单的庆祝酒会,答谢一下老婆子的无心插柳。

酒会就设在空望溪沙滩上。三巡过后,桐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头扑进杰克怀里号啕大哭。

老婆子出人意外地没有加入酒局。她呆呆看着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佬搂着自己的姑娘,好像看到一只异兽在啃自己的心头肉,脑子里又苦又酸,甚至还有些腥味。

驴头那帮人和杰克离开后,桐桦恢复了常态,不再为声音走火入魔了。老婆子却感觉姑娘离得更远了。她明白自己只有一种贱办法缠住姑娘,姑娘却有一百种方法挣脱她的缠绕。空望岭虽广,却容不下桦儿那颗高飞的心。

这天给牛喂饱了水、食,母女坐在火塘边。老婆子说,桦儿,妈明白了,你不是空望岭留得住的人。你今后想去哪儿尽管去,妈不再套你了。

桐樺愣了半天,才小声问,吴叔那边你怎么交代?

老婆子说,不想那么多了!

桐桦又问,我走了,你怎么办?

老婆子说,你不用管,樱儿拜寄给我做女儿了,她许口要给我养老送终。

桐桦还想安慰老婆子,却发现两颗泪水从自己的眼角滚了出来,滚在嘴里,比太平洋的海水还咸涩。

桐桦轻轻靠在老婆子怀里,闭上眼。过了很久,她说,妈,我还是要趁年轻,把能做的事做了。我很快就要去北京和驴头、杰克一起参加音乐会。我们这次搞的曲子已定为音乐会的压场曲。音乐会结束,我可能就要直接走了。具体去哪儿还没定,可能是洛杉矶,也可能是南美,也可能就待在北京。几年后,我一定会回来。

老婆子把她的长发摸了又摸,轻轻说,只要桦儿高兴,去哪都行!

老婆子抛不下吴樱,也抛不下吴干人,死活不肯离开野溪坝子。

晚上,桐桦陪吴樱逮酒。至半酣,桐桦劝道,妹,你要是真想和甲清在一起,就得对你爹好点,还要去向甲清的家人一一当面表示诚意,他的家人在上海的你就去上海,在沈阳的你就去沈阳,在呼伦贝尔、在俄罗斯的,你也去!要是你怕,我陪你去!

吴樱冷冷地说,姐,我从小在你家乞食、乞睡,求保护,在坝子上吃百家饭,求你给我上学的机会,毕业后我向官员、向老总乞求就业、创业机会。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吴樱万事不求人!

十三

又是一场大雪过后,一纸调令把甲清调进了自保区管理处,参与搭建即将成立的空望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机构。接替甲清的是一个受了处分、即将退休的老职工,几棒子打不出一个屁,除了酒便不知道天光早夜。

朗总的野溪梦无限期搁置下来。郭委员和他,还有一大帮人押注的高尔夫球场项目,没有看到任何实质性进展就被冰冻了。据说州府召开野溪旅投项目评审会那天,会场突然闯进一个青衣峨冠、声音尖厉的道人。此后,那个项目就再也没有上过州规划委员会的大屏。

樱山房离开了吴樱,像没魂的野草,很快就无人问津了。

野溪坝子便更加荒凉起来。

甲清还是没有向吴樱提亲。他身边却常常围绕着年轻姑娘,哪个都比吴樱精神。

这日,森林里安静得没有一声鸟啼,却有一行新踏的脚印从箭竹垭的小溪口延伸进去。吴樱在吃力地往高处、深处挪。终于挪到一处石壕。壕里有干草,干柴,还有穿山客撂下的一个黑乎乎的钢精锅和几个红薯。吴樱膝盖以下全被雪水浸透了,领子里也灌满了雪。她哆哆嗦嗦燃起柴火,烤了很久,手脚开始有了知觉,脑子却渐渐失去知觉。

仿佛有个半生半熟的人从雪峰上飘下来,轻声问她,樱儿,你以后都在这里跟爹过日子?吴樱睁大眼一看,不是妈,还是谁?妈还是那样年轻、黑瘦,像头没草吃的母牛。吴樱“哇”的一声哭了,死死抱着妈,不让她离开。

甲清从市府回森管站交接事务完毕,找遍野溪坝子也没发现吴樱,急急拖着桐桦上山找人。两人顺着雪中的脚印撵上去,撵到吴干人用过的那个石壕里时,吴樱正抱着烂被子,歪在草堆上睡觉。她面泛潮红,像刚刚沐浴的睡婴。柴火早就熄灭了,连火灰都没了热气。甲清立即背起她往山下走。

吴樱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上午。一周过后,吴樱退了烧。老婆子也突然恢复了以前的干练。这天天刚放亮,老婆子就起来扫地,备柴,备水,洗菜,烧腊货。桐桦被吵醒后,也赶紧起了床,帮老婆子推磨,做汤合渣,做印儿粑粑和糖果。吴樱还在懒心无肠地睡,眼睛鼓得像灯笼,就是不想起床。到了小中午,吊脚屋里里外外被打扫得亮亮堂堂,正堂上两柱红烛喜泪长流,火塘里的花梨树蔸燃得噼里啪啦,八仙桌上四个小火炉上,大块大砣的肉、鱼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亮垭子上隐隐传来马达声。桐桦急忙把吴樱从床上拖起来,催她洗漱、梳妆。几辆车轰轰翻上亮垭子,转过奶头包,在桐桦家的院坝停了。车上闹哄哄下来一群人,甲清也在。老婆子嘹亮地说,听到喜鹊叫,贵客就来到!快进屋烤火,逮酒!吴樱已备好茶壶,准备敬茶。来的七人,除了甲清,都老大一把年纪了,却个个精神饱满,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吴樱。吴樱见甲清也来了,就把茶盘推给桐桦,转身要出门。

老婆子拦住她,笑呵呵地说,这些贵客都是黑牯的长辈,就是想和你见个面!吴樱一扭头,不看他们,要回房继续睡觉。桐桦附在她耳边说,人家千山万水赶来,就是为了代甲清向你表达诚意,莫再死要面子活受罪!

见吴樱发愣,老婆子急忙说,人都到齐了,上桌逮酒!

吴樱在桐桦的小声劝说下,给主人客人都满上了酒,却只给自己斟了一杯酽茶。客人极力相劝,吴樱却不接招。桐桦忙说,樱放过话,从今以后再不喝白酒了。她的酒我代喝!拿了只酒杯斟满,放在自己面前。客人便纷纷夸赞桐桦是女中豪杰。

酒是好酒,男人女人都能喝。菜是大砣腊蹄子,大块扒牛肉,大钵汤合渣。老婆子拿着个小竹瓢,满瓢满瓢地给客人盛肉。来客中有娇弱的女客吃不下那么多,老婆子还是不厌其烦地塞,好像别人都像她一样是个大肚婆。眼看塞得客人十分难受,桐桦才赶紧要老婆子收手。

一场酒喝下来,一顿肉吃下来,就是死疙瘩也解开了。

老婆子做主,趁甲家的至亲都在场,快刀斩乱麻,定了吉日让甲清和吴樱结亲。

吴樱是从桐桦家出闺的。那天是正月初五,一群回乡过年的姐妹搞了台迎春贺婚晚会,把整个野溪坝子搞得热气腾腾。扭够了,嗨累了,姐妹们就围着吴樱掏心掏肺地哭,哭完十姊妹,又骂媒人。实际上谁是媒人她们都没明白。留守在野溪附近的山民,早早就携家带口赶来道喜,见缝插针地帮忙。桐桦不用请人管事,自己任司儀,另招呼了几个人,理了个执事榜,准备了一箩筐大小礼物,轻轻巧巧把婚礼组织起来。

女儿出闺的吉日,吴干人却不见踪影。

甲家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下了亮垭子,来到吊脚屋前。新娘一方的长辈却空位了。桐桦这才发现老婆子也没影了。没人开口发亲,甲家人心急火燎地找吴樱商量,说时候已到,想直接把她接出门。吴樱却拒不松口。

桐桦问来问去,才知道老婆子看到吴干人的影子在山坡上晃了晃,立马往箭竹垭方向追了过去,一去就没见回来。

桐桦急忙给甲家人赔了礼,请他们稍候,便拉上甲清去找老婆子。

甲清提着三眼铳,带着桐桦拼命往山上钻,钻了几座岭,终于在一片猴栗树下看到了老婆子。老婆子蓬头垢面浑身是血,正拿着两把柴刀与那头花豹对峙。还有一具已经干硬的尸身躺在旁边。从他的衣装看,显然是个资深的驴友。

甲清一步步逼近豹子。豹子把头伏在前爪上,后身高高耸起,眼放绿光,嘴里发出沉闷的低吼。甲清像山神爷一样压住的豹子视线,手指轻轻按压了一下扳机。就在这时,豹子头一声怒吼,身体轻捷地弹了起来。甲清迅速按下扣机,一声枪响,竟丝毫没有伤到豹子。原来豹子竟是佯攻,只见它身体一扭,山魈一样蹿到甲清面前抓落猎枪。在甲清狱猝不及防的那一刹那,豹子已将他扑倒,一口利牙钳住了他的脖子。

桐桦早已惊得目瞪口呆。老太婆正要上来,只听一声尖厉的训斥声从树林里射过来:畜生!那豹子竟像被电击一般,迅速松开了牙齿。它对甲清和桐桦低吼了几声,回过身对石坎上的吴干人眯了眯眼,从鲜红的牙口里伸出舌头舔了几下嘴毛,摇头摆尾地走了。

吴干人丢过来一个药包。桐桦迅速给甲清敷了药,扯下他的衣袖缠住伤口,又给老婆子敷了药。老婆子说都是皮外伤,不用桐桦管,自己处理了。母女忙了一会儿,才发现吴干人又不见了。

甲清已处在半昏迷中。桐桦和老婆子奋力把他背下山。还没出林子,吴樱领着几个人前来接应,把甲清和那具尸体一并抬了下去。

甲清经过老婆子急救,好歹留了口气,但仍然神志不清。救护车赶来时,老婆子已梳洗完毕,换了身新衣裳,缠好了青布丝帕,被人扶在堂前坐稳了。桐桦拉着神情恍惚的吴樱跪谢了养育的恩德。老婆子朗声说,樱儿,吉时已到,享福去吧!男方都铁青着脸高呼,请新人动金步!请高亲动银步!吴樱呆呆地往屋外走,跨过门槛时脚下一绊,硬生生摔了下去。桐桦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吴樱的腰。吴樱勉强站住,回头看着老婆子,眼泪像两条山溪,丰盈地、接连不断地涌出来。

救护车呼啸而去,吴樱穿着婚服,和桐桦一起守在甲清身旁。救护车后面是没有新人的礼车。在老婆子的坚持下,三十头膘牛作为陪嫁,由幺儿领队,浩浩荡荡跟在车队后面。套了红绸的牛铃,叮叮当当摇得满山都是喜气。幺儿上了亮垭子,忽然回过身对着野溪坝子,把头埋在前腿上发出低沉的嚎叫。那声音极沉闷,竟如虎啸狮吼一般,震得接亲、送亲的人们浑身发麻。

老婆子站在奶头包下,听到幺儿的吼声,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一节风干了的猴栗树。她的两只老眼转来转去,转到空望山的方向,像定了向,不动了。

甲清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后,才恢复了元气。

自吴樱从桐桦家出闺后,吴干人再也没有回过箭竹垭。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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