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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西红柿

2019-07-01石淑芳

岁月 2019年6期
关键词:大生西红柿

石淑芳

分娩太阳那抹虚脱的殷红,还没斜晃到照壁墙上,窗帘上一朵枝叶斜逸的喇叭花刚刚由暗淡变得莹亮,大生从梦寐的混沌中挣扎出来,清醒前的意识里反复纠结一道考卷上的数学题。联想自己的岁数对这种不搭界的荒诞很是费解,但费解也没功夫求证,一个哈欠之后他使劲把困倦往下摁摁,伸了伸一夜都没歇活泛的腰腿,半闭着眼睛摸索衣服。夏天干活,宁可早上蹚露水,也不想中午亲近毒日头。

水龙头绵延的清流直接激活脑细胞,抹脸的半旧毛巾挂上铁丝绳,在和铁丝绳空茫对视的愣怔里,他清晰地预览了当天该干的活计:清早趁露水的潮气锄地,晌午了阳光晒焉了瓜秧给西瓜苗压秧,下午苹果园打药。午饭中间去村街小铺一趟,买个喷雾器喷头,顺便还了村头二顺家的梯子。

扛着父亲遗留的那把油光黑污的老锄,大生向南坪的西红柿地走去。他上半身前倾,两脚替换频率快捷。每个不下雨的清晨,他都以特定的急匆匆的脚步朝村西,这唯一的方向行走,这个方向有根绳子拽着他,他往返了一年又一年,磨破一双双千层底布鞋。头发由黑渐白,胡须由柔软到硬朗,日子里的洞隙,也有了或明或暗的缝补和连缀。

大生迎着晨曦的剪影,在村口的水泥路往西折转。早班车直灌人耳膜的声响,霸道地驱赶路上的行者。扇着翅膀的母鸡、夹着尾巴的野狗、拿农具的路人纷纷避让。大生的疾行被路边的贵贵喊停,矮小的贵贵拖着比他体型大很多倍的货物拦在班车前。班车司机手握方向盘看着远处的庄稼,娇俏售票员的帮忙太过虚假,她拎住布袋口的表情像是费劲往上提,眼睛却看着车旁走过人高马大的大生。大生依次往车后备箱里放进一袋面粉、一袋豆角、一袋西红柿、一袋嫩玉米,还有一纸箱豆腐和一蛇皮袋酵子馍。大生帮忙拎东西的时候看着贵贵说咋不挣死你个老鬼,贵贵嘿嘿着说你当公公就知道了。贵贵儿子大学毕业在县城工作,娶个儿媳是城里人,贵贵凑钱给儿子在县城买了房。有房之后的小夫妇,不回家干活却惦记着贵贵的菜面供应。儿媳说农村的物产绿色安全,至于安全背后的细节只有贵贵知道。他瘦小的身影蹒跚在山道,从早忙到黑,地里作物样样俱全。尊儿媳嘱咐瓜菜要上农家肥,母鸡不敢喂饲料,蒸馍馍揪把野菜拌上,置办好了蹲路边等班车,大生不止一次看见他拦车捎货的情形。

大生很少言辞,见了贵贵却是例外。他和贵贵掐了一辈子,只要碰面必然唇枪舌剑一番。其时他们站在路边交锋,彼此显摆脑子的灵活和嘴巴的利索,使用最过火的言辞把嘲讽砸向对方。如果有打零工的妇女们路过,嘻嘻哈哈的笑声做背景,气氛更递进一层。二丫手握捆柴的绳镰喃喃地走来,她腾一只手挽挽皮带捆不住的裤腰,一边问她家的丁卯是不是学雷锋。大生和贵贵停下来,看着她被山风吹糙的脸和痴呆呆的眼神,不容置疑地坚定地点点头。得到回答的二丫舒展了眉头,轻嘘了一口气。二丫男人丁卯种地之余兼村里电工,常去上崖组一留守妇女家换灯泡,修烧坏的保险丝。后来兼顾帮她拉玉米,背大豆。忙了自家的,然后去挑她家沉重的粪担子,当然有时候会逗留得忘了自家的活儿。二丫追问丁卯去向,丁卯说是学雷锋。二丫在小学唱过一支关于雷锋的歌,储存的记忆有过雷锋形象,可是毕竟年代久远印象模糊,对丁卯的说辞生疑。丁卯说不信问别人,二丫拾柴的路上,会问问别人,别人统一地笑,然后给出统一的答案。二丫上山拾柴,手脚被树枝刮得毛里毛糙,红衣衫被草汁浸染得斑驳。大生看着远去一团萧瑟的红,说,二丫这么能干,腾出男人去学雷锋啊。贵贵扔他一句:你去她家学雷锋。

傍着河沿,是小村丰饶的十亩地。这块地随便打一个缺口就能畅饮甘甜的河水,无论何种庄稼都能饱饮水分。可这块地没有一苗庄稼是大生的,他的地在南坪的半堰上。旱的时候堰不保墒,涝的时候是大山的过水眼,冲得地里到处都是壕沟,西红柿横七竖八腻腻歪歪向他撒娇,一棵棵扶不住要倒地的样子。他使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扶杆和草绳来加固它们的根基。疏苗,搭架,喷药,他的西红柿们不负期望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灰灰菜打碗花狗尾巴草,手挽手纵横交错,以恐怖的绿呈现侵犯架势。高矮有致错季有序,植物们以最大的智慧开启生存之旅。在场的毁于锄头,先行的已埋下种子。打击了高杆,低俯的蜿蜒突围。草们生生不息,除草的伏击战日日无休止。夏日雨季的庄稼地里,草们来势汹汹,对付它们有人用割草机,有人用百草枯。大生为提高西红柿的坐果率,采用锄头除草,他说选择哪种干法都是伤根,再说锄头可以给板结的西红柿秧透透气,培培土。他有的是力气,犯不着在土地跟前讨巧。

大生拉着满满一架子车西红柿村口矗立。萝卜快了不洗泥对应的是货到街头死。越不值钱的东西卖得越难,难如上青天。好在斤数是事先定下的,卖西红柿的人太多,负责购西红柿的中间商是本地人,早把订单给了和自己有瓜葛的人。大生老婆和中间商有亲戚渊源,大生才把西红柿拉来。大清早的上地摘西红柿,快晌午了肚子按捺不住地响,响声考验着大生的耐性,也危及着大生的脸面,最响的一次他使劲跺跺脚。大男人阵脚岂能溃败于小小的肚子响?几个和他一起等装车的人和他搭讪,其中一个给他散了一支红旗渠香烟。烟点上,时间才不那么每一分钟都很漫长。装西红柿的大卡车徐徐倒进小街,像推进的慢镜头,镜头里的车主挥舞着大手,脚边凛然蹲坐一个小磅秤。装西红柿的架子车迅疾以扇形的包抄方式围拢上去。

俯视挤挤挨挨的架子车队,車主利索地过秤,身形腾挪间带出气宇轩昂,他把唯我独尊的快意和自在写在脸上。这种潇洒没停留多久,他很快失了城池——一个妇女和他对骂上。女人的西红柿一部分不是毛粉,他嫌弃地翻捡到另外一个筐子里。翻捡的幅度大了些,女人说他摔烂了她的西红柿。女人对他的攻势是鼻涕眼泪一起上,她拖曳的声调里夹杂了西红柿卖不掉的愤懑和种西红柿的辛酸。车主闻出人群沉默背后的味道,拣西红柿渐渐谨慎了。卖掉西红柿的大生脚步迟滞,车带和肩头保持松松的间距,架子车在水泥地上打着趔趄,空车子间或把他拖退了一步。他喘着气,一步一步拔着脚,水泥地像是泥沼,空车子是千钧重担。对于路人探寻价格的问题,他看对方半天,把没睡醒的表情摆出来,对方不依不饶地继续问,他嘴里哼哈着,心里已经揍了他几拳。再没有比谁问他西红柿的价格更让他恼火了,每斤一毛二实在潜隐地杀伤自尊。

种子、地膜、复合肥年年看涨,拖拉机的耕地钱还欠着。他对车主说,秋后卖了西红柿再说。车主笑笑说,还怕你老哥哩。车主是本地人,对本地人例行赊账。

再去西红柿地里,那一排排被吊绳穿起的浑圆姿容,那张扬的红,益发显得自身悲剧性。西红柿长势太好了,好到他没有勇气也不敢对话地里的西红柿,他不想触碰他的伤口,也无意观望,他在这个季节做的一次无用功。谁要谁来摘是他沉默的广告词,如果还没有人好意思来帮忙,他只得亲手把自己培育的东西弄出地去。但凡作物都有生长期,过了季就炸口子,在高温多雨湿度大的空气中,那些开裂处很快腐烂,散发难闻的气味。这时候别说给人吃,猪都不吃。都是农民,谁家地畔还不长着几棵家常菜,因此并没有人去拾他的西红柿。

那些绿莹莹带着露水珠的西红柿苗,生长之初,并没想到迎接自己的是这么个不被待见的命运。去年外地人来收西红柿,价钱涨到了一块多,没种西红柿的人眼睛都急红了,啧啧着嘴巴说,那家伙多扳称(分量重),两三个西红柿就换回一斤麦子!

今年开春,大生在苗圃里撒西红柿种子时,设想了很多期望——把一台断信号的黑白电视机换成彩色液晶,那台电视机还是村里刚有信号接收机时,卖了两头猪买的,大概有十七八年光景。进入老迈的零件们坏死的程度,已经没有维修价值,修电视机的小李一见他晃晃悠悠抱着灰扑扑的电视机来修,就歪着脑袋蹙起眉头笑他吝啬。

不是他吝啬,花钱的头绪太多,儿子每每搁浅的恋爱,因为城里没房而终结。他咬牙跺脚负债买房,可是房子的债务又成一种重压悬在心上。还有村里婚丧嫁娶的随礼,从二十到五十再到一百,连年看涨。另外还有农业投资,化肥农药的名目多得堪比城里超市还让人眼花。婆娘跟着自己干了一年,要新衣服犒劳犒劳,还有刚逝了老人,唢呐冥屋流水席一应葬礼花销,年底还要交养老保险金合作医疗费等等其他乱七八糟的费用,简直就是一天也离不了钱。大生见人就感叹说,过去没钱,种些东西蜗居,顶大不出门,现在不行,哪个旮旯里都藏不住,都要把花钱的老鳖给揪出来。

大生圪蹴在地头,抱着脑袋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好好的西红柿,咋突然就没人要了呢?

外地菜蔬冲击?本地菜蔬上市集中?去年西红柿价好,导致今年亩数加大?或者是人们突然之间不吃西红柿?到底是一场什么看不见的原因?西红柿们想不透为什么只能白白躺在路邊晒太阳,让过路的风把自己晾透吹干,过往的人看它们都不看一眼。城里的批发市场西红柿几毛钱一斤,超市里西红柿是买其他菜蔬的搭头,饭摊上西红柿切多了食客要大声抱怨,西红柿到处遭受围剿,到处都没有西红柿的容身之地。幽怨而期期艾艾的西红柿,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长在地里,它在地里驻扎的时候,躺在铺了足够肥力的土地上,被大生捧得小心翼翼。它不辜负期望,日夜跋涉呈现丰硕的姿容时,换来了门庭冷落,所有人都在弹嫌它们。运到县城不够三轮车油钱,远不如倒在路边的沟里快捷又划算。

大生的西红柿去年遭遇的是旱情。

去年的旱情不仅每日出现在翻卷而来的报纸上,闪烁在电视银屏上,也实实在在灼伤着庄稼,灼伤着农人的心。玉米叶被阳光吮干了水分,翘起灰白的嘴唇。西红柿秧耷拉着脑袋,蜷缩着叶子,它回光返照拼劲心力吐出最后一口养分,输给奄奄一息的小西红柿。后天的欠缺和羸弱,小西红柿们不是歪着嘴巴就是扭着屁股,怪模怪样没一个周正。

炎热干旱的气温为虫们搭建了乐园,它们快速繁育更迭,日新月异的农药阻拦不了它们家族兴旺的步伐。它们在烈日下舞蹈狂欢,西红柿鲜嫩润泽的颜面上,留下邋遢肮脏的洞穴。河边的渠坝上,路边的草丛里倒了一堆堆被虫子侵蚀过的西红柿。农人无法消匿西红柿上虫进虫出满目疮痍的痕迹,更没办法糊弄客商,只得随随便便丢弃。

大生倒西红柿时迈不动腿,他的腿像抽去筋骨,每拔起一脚都很吃力——他是村里有名的种庄稼能手,曾在麦场里翻动着扎不住口的麦袋子说,什么都怕用心,只要把心掏出来,就没有干不好的事。农民,只要舍得出力,哪会没有收成,我就不信这个邪!的确,在粮食紧巴巴的日子,他家的生活水平总是率先开创村里先河。别家在吃玉米面的时候,他家吃的是白暄暄的麦面馒头,冬季没有蔬菜的时候,他家开始炖鸡蛋。他不疾不徐很有节奏感地跟在日子后面,适度地把握着天时地利,调整着自己的种植方向,不用前瞻不用目测,秋天的收获毫无悬念地落地生根。

可是意外还是不可预测地发生了。虫子在干旱的推波助澜下,得了亢奋症一样,什么农药都刀枪不入。而大生的光景在这一年也遇到前所未有的考验:孩子大学毕业,眼看要结束家里继续窘迫的境况,他非要嚷闹着上研究生,说学历低了找不到工作,不供他上学就要上吊。老婆类风湿病,三天两头吃药,吃了诊所的,吃了县医院的,最后还去了一趟郑州。中药西药扛不住病情蔓延,她两腿蜷缩,关节变形,出来进去扶着一根拐棍。他没有选择种玉米和豆子,那些物种的收益离他物质的期许太远。他娘的,遇到鬼了!他一边向他的心肝西红柿洒着半篮子草木灰,一边骂骂咧咧。

去年天旱西红柿价格好,今年没有遭遇旱情也没有涝灾,然而却碰到价格的疲软和低潮。它们呈小山形状堆砌路边,猪过来吃两口,鸡看见没人赶,也学着样子过来叼几口,最后连鸟儿也壮着胆子过来凑热闹。

二丫背着柴捆子从路边经过,大生喊她拿些西红柿回家。他知道她手脚慢种菜少,平日在人家地边转悠,有个宠爱西红柿的胃,蹲人家西红柿架下可以一口气干掉好几个。此时她看了看路边西红柿一眼,眉头拧起疙瘩,说看见西红柿眼里胃里都泛起一股腻歪的酸,怀了娃娃一样要吐。大生说,回家拿罐头瓶上锅煮煮消毒,然后西红柿切碎了装进去再蒸蒸,可以放到冬天不坏。二丫撇给他一个果决的背影,随风飘来一句嘟囔:你能你咋不蒸蒸煮煮,那得要费多少罐头瓶?费多少柴火?

大生知道贵贵除了自己家的物产,有时还会找邻居买点豆角、西瓜或者山核桃。他儿子把物产送领导、送同事、送老婆家的亲戚,他曾看见他开车回来买了几麻袋本地西瓜,不知道他要不要西红柿。他和贵贵微妙的关系不适合打探,他把想法授意老婆,老婆心领神会拄杖而去。

在贵贵下地的必经之路,大生老婆和贵贵聊起天气,天气之外是他儿子,从儿子再转到他儿子需求上。贵贵说儿子今年回家次数少,也不怎么要捎东西。西红柿之类更不要,不好装也吃不完,再说那家伙也搁不住放。大生老婆看着贵贵蠕动的嘴巴,尴尬地笑着,嘴里附和:是哩是哩。

大生拐到学校门口的大路上,他蹲在路边屋檐下一根接一根吸烟。吸烟当口眼瞅路口张望,收电费的丁卯脖子上架着梯子走来,他正一家一户爬高攀低地抄电表数字。大生吐出一口烟对丁卯说,今天没去学雷锋?丁卯朝他乜斜一眼:卖你的西红柿吧!

小学校长的摩托风驰电掣而来,大生拍拍屁股站起,他循着摩托方向跟进小学大门口。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他和小学校长探寻了一阵摩托车型号的问题,然后扯到学校的伙食灶,再到西红柿。小学校长面带难色地说,去年天旱菜贵,今年西红柿到处堆成山,小孩们也怪,越有的东西越不吃,炒西红柿都给你倒掉!

小学校长表示对西红柿爱莫能助之后,大生来到地里,一镢头下去,将西红柿架捶个稀烂,纷纷落地的西红柿被布鞋踩踏得扑哧扑哧响。一棵西红柿提起来,上面悬挂的子子孙孙连篇累牍,在大生使劲抖落的力道里纷纷坠地,他把它们就地葬在脚下的土里。西红柿苗吸足肥力枝干过于粗壮,大生每放倒一棵,趔趄着腿脚气喘吁吁像放倒一棵树。

路边倾倒的一小堆一小堆红彤彤的西红柿,理所当然成了孩子们的飞镖,他们相互对打的武器。他们用西红柿追打同伴,嬉闹的声音响彻在西红柿地畔。地堰上,菜垄里,河坝上,到处都是西红柿的天,西红柿的地,西红柿到处飞翔,从一个孩子手里起飞的时候,落地带着沉闷的爆裂声,那红色的汁液横流,小山村霎时被西红柿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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