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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延达诗选

2019-06-17

诗选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镜子儿子母亲

新的一天

又是新的一天照例穿衣吃饭

折磨肉体消弥光阴

万物有同一归宿

万事有不二因果

这样看来幸福和痛苦是同义词

没有任何东西真正归我所有

所以我才对它们加倍珍惜

没有任何道路拥有终点

所以我才高兴地去探寻不同

在我身上所遭受的一切

我都欠它们一份感恩

在我生活中所伤害的一切

我都欠它们一份道歉

尚未达成的    只有更加努力

尚未过去的我将

安排一个美妙的结局

墓志铭

没有一颗星星不曾陪过我

没有一颗星星不曾仰望过我

它们是爱我的

白天用来赶路

晚上坐在黑暗中读我的诗

善与恶

夜晚必将终结屋檐必将漏雨

心必将变硬

当然

该柔软的时候还是要柔软

该原谅的地方还是要原谅

一个躲进车里不想见人的人认为滚动的轮子

比安静的阴谋更好把握

一个以菩萨为标尺的人往往把慈悲

当成妥协的借口

天就要亮起来我到底该不该放下内心的阴暗

硬的事物硬不过岁月

偏道子对面的石头山被风刮走了半边

破阵子

停电的夜晚我也学辛弃疾

抽出匣中的宝剑

蜡烛的白光一阵噼啪颤抖

难以用它为国效力了

只能任其在我的诗句间寒光闪耀

怀揣利刃者必有赴死之心

哪怕是阴谋

也必有阴谋得逞后抽剑的果敢

如今轰地一声

它便坍塌為书房的饰物

它的骨头从持剑者的身体抽离

失去了自身的刚性

它空有剑胆之名实则连胆也抽掉了

我怀着无限的遗憾

吟着传世的诗篇

在电灯亮起之前的那刻

忽然心生一种风萧萧兮的悲壮

我唰地一剑刺入书橱

这二十年所积之术又有何用

心中的悲凉终于止不住

涌了出来

脚印

我踩在泥土上模仿一只蝴蝶的轻

不行我的脚还是不够纤细

泥土还会发出被踩踏的尖叫

穿上鞋子

泥面留下一只清晰的足印

我这么无足轻重的踩踏

却令女儿感到惊奇

她也伸出脚在我的脚印旁

踩出一个小小的

脚丫

看来每个人都有留下点什么印记的冲动

麻雀也是狗也是

我飞过了人间

本未想留下任何痕迹

(以上选白《中国诗人》2019年1期)

普洱

什么样的身体还能承受滚烫的沸水

沉淀在体内的全部色彩

只会被榨干

杯子短暂的接触

正是它变淡的过程

什么都不必解释

心中的泡沫

常常和泪一起涌出

当人们准备冲泡第二壶茶

它还没从最初的温度中回过味来

它还在等一声轻轻的赞誉

微光

电量越来越少

所耗损的一切又都那么惊心

此时仅有的一点光亮

是否有必要打开

手机需要一块电池

我需要一颗药片

面对生活我体内的光

显得那么虚弱

装修队长

装修一栋房子像装修一座寺庙

在某个房间中我将抄下经典

那里面有静静的尼罗河绕过巨大的菩提树

我将在菩提伽耶裸露身体而不感到羞愧

有时候厨房就是火焰山

书房就是五行山

有时候我从城市中四处安放我的小爱

让它们变为渡河的浮筏

而我时常平躺在床上

如同躺在此岸有盐有味的沙滩

跳入河水的人你们巨大的勇气令人叹服

我只有在路过的每座寺庙为你祈祷

我的手刷过粗糙的墙壁

打磨过顽固的石头

切割过死亡的木头

我最喜欢的莫过于描画菩萨的眉眼

佛陀的金身

仿佛我身上残留的一切罪恶

都会被慈悲的岁月原谅

魔镜制造者

我制作方形的镜子圆形的镜子三角形的镜子

一整天我都在制作镜子

我制作镶框的镜子有花纹的镜子可折叠的镜子

这世界没有卖不出去的镜子

我进入过这些镜子在空空荡荡的水银中

无数次卖掉我自己

买镜子的人进去寻找过我

急于把背后的我揪出

寻找我的人是徒劳的

他们盲目地在镜子中奔波

有人误打误撞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却转瞬又将自己化妆成陌生人

有人悄悄地在镜中把自己惯坏

变成傲慢的自恋者

我想作为一个制作镜子的匠人

他最大的恶作剧是导演了镜子客观的纪实功能

(以上选自《诗刊》2019年3期下半月刊)

旧日重来

穿过山野我们在电话里重逢

山路信号闪烁

酸枣树上被霜击败的果子

犹如喉头哽咽的泪滴

时断时续的话语让耳朵更为仔细

暮色中亮起的路灯一直延伸到星星身边

田埂里瑟缩的小虫好久没有温暖过了

它的身体一直像爱一样

不知藏于何处

又需要在什么时候突然将窗户打开

我可以嘲笑冬天里的一切

这些被冻僵的事物

露着幸存者惊悚的眼神

而我如同被车灯开辟出的路面

因你一个电话

变得清晰而平坦

复印了逝去的时间

呼吸了曾经的空气

时光隧道

我的汽车误入林中小径

树枝像是母亲手搭的凉棚

不用赞美路深林密

汽车慢下来急急嗅着骡马

越来越细碎的光线

被黑暗拖进幽处

一个回归森林的木偶

时间的波澜把他托举起来

如果此时告别世界

无需写一首忏悔之诗

猎奇的冲动之后总会有成功

怎可轻易指控何为落草为寇

谜底总在时间之斑闪烁

虫洞我在无数条隧道间

选择性进进出出

伤疤

本不属于身体

现在却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我无法一下子消除它

物归原处时光

静候在记忆的皮肤之下

它有喷出我的血

鲜红的液体表演指缝的戏剧

它有翻检我的骨头

红白相间的肉块吼出绝句

我曾刻意在异性面前炫耀

它野蛮的外形翻滚的

——隐藏在皮肤下颤抖的机心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浅薄

又刻意遮盖他

一步一步它塑造两条相交的小径

却没有指示牌标明方向

如今我抚摸着这微微的凸起

判断明日的天气

它将刀埋在我的内心使其时时尖叫

“我翱翔    我的灰烬将是现在的我”(博尔赫

斯)

(以上选白《星星·原创》2019年2期)

生长意愿

我时常训诫儿子为何什么事都做不好

我忽略了他是个孩子是个未知

是张被我复制的白纸

他表面上从不反抗要么成为你

要么成为我

羞愧时他那么接近我

有一次我翻看了他的日记

失败啊那里面根本没有我的影子

他的文字顽固又无畏

情结

母亲拔光了花坛里的花草她说

种那玩意干嘛又不能吃

她栽了黄瓜十棵茄子五对

辣椒西红柿各十

韭菜一片菠菜一片

她的逻辑是土

就得拿来种庄稼

城里的地太少了

母亲找不到地方种几垄豆角

让农民的手艺在钢筋水泥中蔓延

我把城市当成了故乡

我的儿子我的朋友

在这座城市里扎下深根

我想把母亲移植过来

亲情是化肥儿孙是厚土

可不知是我浇水过多

还是肥料不够总是长不好

她刨开我墙角的大理石

还买来木头箱说要种几棵苞米

她恨不得在我的阳台养几只鸡鸭

在她的床头种几个乡亲

我的母亲

原来母亲是为儿子活着的

一开始说儿子小没人照顾太可怜

后来说儿子忙妈不在身边连饭都顾不得吃

等到腿脚走不动了又自怨自艾成了儿子的累赘

走最远的路走不出厨房

抚最多的水看不到大海

哎家里的菜园子烂地里也不可惜

可怜的傻儿子哪知道乡下的好

若有遗憾就是自己没赶上好年代    要是多认

几个字

也能在事业上帮帮儿子

若有愿望就是学会装高兴

累到腰酸腿疼也强忍住

病到骨子里也不让儿子察觉

耿玉锁的春节

耿玉锁不愿回家

耿玉锁的妻子也不愿回家

每到春节耿玉锁就推说客户着急住房子

离不开他这个好木匠

耿玉锁的妻子也推说越是节日

客户越需要她们这些做保姆的

耿玉锁是不愿看见妻子

耿玉锁是不愿看见妻子娇媚的脸和艳丽的衣服

耿玉锁总觉得自己身上的木头渣子洗一百遍也

去不掉

母亲老了

耿玉锁其实每年都要跑回家看望母亲两三次

但是春节难过啊难免要夫妻碰面

孩子大了

耿玉锁的妻子每年也会跑几趟回家见孩子

但是她不愿见耿玉锁

不愿见他的土气抠气和傲气

耿玉锁和他妻子的故事

连村边的老杨树都知道

其实耿玉锁的母亲心里明镜似的

只是他心疼儿子怕他找不着媳妇

也心疼孙女怕她没了亲妈

她坚强地活着在春节包很多饺子

仿佛要用这些饺子

一直把孙女喂到上了大学才好

(以上选自《時代文学》2019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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