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日

说起来，安娜·卡列尼娜和斯嘉丽·奥哈拉是所有爱美女生共同的闺蜜，虽然现在算起来她们已经很老很老了，但每次想起她们，她们依然是年轻的样子——穿着天鹅绒裙子，在说笑，优雅、妩媚而雍容。

她们穿着天鹅绒裙子的样子迷人极了，也迷倒了她们的爱情。

安娜的爱情来自她那一身黑色的天鹅绒裙子。那次是安娜乘坐着火车初到莫斯科，她当时不曾知道自己乘坐了一趟开往爱情的火车。安娜在哥哥斯基瓦的邀请下出席了莫斯科贵族那一场接一场的舞会，这次是为少女基蒂的成年仪式而举行的舞会。2009年上映的英国电影《安娜·卡列尼娜》华丽再现了那次盛大的舞会和安娜身着黑色天鹅绒晚装的迷人气质。那晚安娜捕获了英俊的年轻军官渥伦斯基的心。在渥伦斯基眼里，安娜·卡列尼娜是那样地出众：“她那穿着简朴的黑衣裳的姿态是迷人的，她那戴着手镯的圆圆的手臂是迷人的，她那生气勃勃的、美丽的脸蛋是迷人可亲的。”

我们欣赏安娜的美丽，不过有一位是不喜欢安娜，甚至是有些恨恨的，她就是基蒂。渥伦斯基本来是基蒂的内定男朋友，之前两人貌似已经私订终身，就是因为一身黑色天鹅绒晚装的安娜夺去了渥伦斯基的心，使基蒂这位纯情少女的初恋还没绽放就瞬间凋落，从此在基蒂心里种上了用尽一生也拂拭不去的阴影。

基蒂是托尔斯泰心目中贤妻良母的最佳代表。《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是托尔斯泰自己的化身，基蒂则是当时托尔斯泰新婚不久、给他带来爱情滋养、为他誊写7次《战争与和平》原稿的妻子索菲亚。托尔斯泰在写作困顿时候经常与索菲亚讨论书中情节，甚至有研究说其中有些情节是索菲亚所代笔，总而言之可称得上为精神伴侣。虽然，晚年的托尔斯泰因自己宗教信仰而不顾索菲亚的苦苦挽留毅然决然弃她而去，但是直到生命的终结，托尔斯泰一直在说：“我爱你。”就是这样被托尔斯泰深爱着的基蒂，在自己的家里、为自己成年仪式而举行的舞会上，“这是基蒂最幸福的日子”，被一个穿着一身黑色天鹅绒裙子的女人夺去了初恋情人，基蒂情何以堪？是托尔斯泰心太狠，还是托尔斯泰根本不懂爱情？

电影里安娜的那一身裙子很美，托尔斯泰借用基蒂那一双世间最伤心的眼睛，为我们描述了那身名留青史的黑色天鹅绒裙子：

基蒂满脸涨红，把她的裙裾从克里温的膝上拉开，于是，微微有点晕眩地向周围望着，寻找安娜。安娜并不是穿的淡紫色衣服，如基蒂希望的，而是穿着黑色的、敞胸的天鹅绒衣裳，她那看去好像老象牙雕成的胸部和肩膊，和那长着细嫩小手的圆圈的臂膀全露在外面。衣裳上镶满威尼斯的花边。在她头上，在她那乌黑的头发——全是她自己的，没有掺一点儿假——中间，有一个小小的三色紫罗兰花环，在白色花边之间的黑缎带上也有着同样的花。她的发式并不惹人注目。引人注目的，只是常常披散在颈上和鬓边的她那小小的执拗的发卷，那增添了她的妩媚。在她那美好的、結实的脖颈上围着一串珍珠。

基蒂是惊讶于安娜居然穿黑色天鹅绒晚装，以少女的心思揣摩，她天真地以为美丽的女人应该穿紫色。涉世不深的她哪里会知道黑色才是一切颜色中最高贵的经典之色呢？这时，基蒂“她才感觉到她从前并没有看出她（指安娜）的全部魅力”。大师的笔触何等老到啊，一句话，为一个少女的初恋画上了句号，不拖泥带水。

安娜的黑色天鹅绒裙子终结了少女基蒂的初恋，为她自己迎来了一场青史留名的爱情。

大作家托尔斯泰伯爵是一位时装界大咖，他深谙服装的超越服装本身的含义。天鹅绒面料的身份贵重，不比一般的布料，在欧洲贵族宫廷流行了近千年，身着天鹅绒，非富即贵，是身份的代表，天鹅绒已经与欧洲贵族血脉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早在16世纪，亨利八世、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留下一身红色天鹅绒盛装的画像。被誉为“画家王子”的18世纪意大利著名画家庞培奥·巴托尼的作品中人物多穿天鹅绒服装。1850年创作的油画作品《穿丝绒外套的女人》更是有为天鹅绒面料代言的嫌疑。法国文学史上最喜欢爱情的包法利夫人第一次出场也是身着一身天鹅绒长裙，使初来乍到的乡村医生包法利一见倾心：“一个年轻女子，穿着镶了三道花边的蓝色丝绒长袍，来到门口迎接包法利先生。”为什么让包法利夫人着一身天鹅绒裙装，福楼拜在《庸见词典》中为“天鹅绒”所给予的定义说明了其用意：“用在服装上，既高雅又显示财富。”

托尔斯泰为安娜制作了一套尽显贵族风韵的天鹅绒晚装，瞬间打败了为“服装、发式和一切赴舞会的准备花了”“许多劳力和苦心”的身着“淡红衬裙上面罩上网纱的讲究衣裳”的基蒂，送给了安娜一场贵族式的打开爱情的方式，然而并没有给她贵族式的奢侈浪漫的爱情之路。也许打开爱情，并不意味着都是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只是在遥远的童话里。安娜被托尔斯泰奖赏了一场爱情，当踏上爱情之路，她才发现这条路并不好走，长满了荆棘藤蔓，还有那一刻也不曾停歇的嫉妒、焦虑以及神经过敏，直到又一次遇见那列火车。安娜以当初乘坐火车前往莫斯科时的心态再次走向火车，然而这次不是乘坐，而是卧轨，安娜爱着爱情太累了，可惜她不曾体察到渥伦斯基根本配不上她的爱情。安娜带着她的爱情，走向那条不归之路，是世间爱情历史上的永恒瞬间——

一种仿佛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袭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势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面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扑通跪下去了。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得无法挣扎……一个正在铁轨上干活的矮小的农民，咕噜了句什么。那支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毕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

为爱情所累的另一个女人是斯嘉丽·奥哈拉，她也为了爱情穿过一身绿色天鹅绒裙子。

斯嘉丽是著名的乱世佳人，“她是个娇惯了的、自私自利而不谙世故的少女，浑身的青春活力，满怀热忱”，漂亮、聪明，追求者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可是她充满了苦恼，这不是矫情，而是实实在在的苦恼。因为爱她的她不爱，她只爱艾希礼，爱艾希礼的温文尔雅和贵族气质，但爱情却不听斯嘉丽的话，艾希礼不爱她。艾希礼爱邻家淑女媚兰尼，媚兰尼不漂亮，不过文静而内敛，是典型的淑女。在被众星捧月般环境中成长的斯嘉丽眼里，媚兰尼太平凡了，平凡得可以忽略不计，可就是一个这样的平凡女孩生生打败了那么骄傲的斯嘉丽，斯嘉丽伤心、流泪，不过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对于艾希礼的爱，是斯嘉丽一生的痛，也是缠绵长久的，即使在艾希礼与媚兰尼结婚并生子，斯嘉丽还在殷切而执着地期待着艾希礼的爱，她坚信艾希礼不知哪天一定会爱上她。娇惯的斯嘉丽也是一个被爱情俘虏的人。

后来，斯嘉丽遇到了另一个爱情，并为这个爱情亲手缝制了一身绿色天鹅绒裙子，爱情与天鹅绒裙子再次联袂上演。

其实，这次爱情与天鹅绒裙子的相逢，最初时只是一场戴着爱情面具的战略，以生存的名义向爱情进行战略。

始于1861年的南北战争一直打到1865年，兵荒马乱，社会动荡，民生凋敝，斯嘉丽的庄园塔拉失去往日的富裕，深陷困顿、贫穷。屋漏偏遭连夜雨，因品行恶劣而被辞退的监工威尔克森盯上了塔拉，如果斯嘉丽交不上新政府规定庄园的附加税，庄园则被抵押拍卖，威尔克森就要买走，他要住在这所往日主人的房子里。也许有些奴隶的最大奋斗目标是占有主人的床吧，革命后的阿Q的愿望也不是要搬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嘛。困难压不倒思嘉丽。她想起喜欢自己的依靠战争发财的投机商人白瑞德，她要到亞特兰大去找白瑞德借钱，或者必要时可以借一次爱情的名义，她要将爱情抵押出去。一根筋般地爱着艾希礼，“不将心嫁夜游郎”，但是为了塔拉，斯嘉丽准备破釜沉舟。她与绿色天鹅绒裙子的一场惊天动地的故事由此拉开了帷幕，可以说是为时装界设计师寻找灵感提供了一个永恒的话题。

“可是我决不像乞丐去求他。我要像个施恩的王后那样到他那里去。”斯嘉丽永远是骄傲的，“要是我有一件漂亮衣服”——

在塔拉可没有什么漂亮衣服，甚至连一件没有翻改两次的衣服也没有。

她关好窗户，把头倚在天鹅绒窗帘上，两眼越过荒凉的田野，向墓地上的苍苍柏树林望去。

那苔绿色的窗帘使她脸颊上有一种刺痒而柔软的感觉，她欣慰地把脸贴在上面轻轻摩擦。忽然她像一只猫似的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它。

“我要做一件新衣裳。”斯嘉丽决定用这面天鹅绒窗帘做新裙子，去见白瑞德。这个决定再次说明天鹅绒所自带的贵族气质，唯有天鹅绒才能完美诠释富裕的精致的生活。为了生存，斯嘉丽计划抵押爱情，这有点像“宁愿在宝马车里哭泣也不愿在自行车后面笑”的世俗爱情观，实际上也是如此，但斯嘉丽的世俗不仅没有遭人唾弃，反而还赚得读者的同情以及心酸，从世俗中看出的是吃苦坚强、永不放弃的斯嘉丽精神。

斯嘉丽制作绿色天鹅绒裙子的过程颇具典型意义，不妨随斯嘉丽内心体会一遍：

她将那张沉重的大理石面桌上从对面拉过来。桌腿下面生锈的脚轮像抗议似的吱吱作响。她把桌子推到窗下，将裙子扎起来，爬到桌上，踮起脚尖去抓那笨重的窗帘杆。但是，那杆子挂得太高，她很难够得着，只得耐心地一次又一次跳起来去抓它，好不容易才把铁钉从木框上拉出来，窗帘和杆子一齐掉下来，哗啦一声落在地板上。

女孩子们都激动得像在准备一次跳舞晚会，她们拆呀、剪呀、缝呀，仿佛在给自己做一件衣服似的。

穿着华丽的绿色天鹅绒裙子的斯嘉丽骄傲、自信满满地出现在白瑞德的牌桌边上，不出她的判断，白瑞德瞬间被她“富丽、大方，可又十分高雅”的气质迷倒：“整整齐齐地穿着天鹅绒长袍、戴羽饰软帽和海豹皮手筒呢。斯嘉丽，你显得多美丽呀……转过身去，亲爱的，让我好好看看。”爱美的白瑞德和计划抵押爱情的斯嘉丽在绿色天鹅绒裙子的烘托下共跳一支爱情的舞蹈，“她不禁兴奋地笑起来，机警地连连旋转起来，同时两臂张开，裙高高飘起，露出带饰带的裤腿”。

当爱情的前奏曲演奏到了这个情节，无论是阅读图书还是观赏影片的人，情不自禁陶醉于他们这个看似幸福的场面，希望他们就此携手，编织爱情的一件件美丽衣裳。可是，生活总是充满了可是，文艺作品来自生活，依然脱离不开“可是”所带来的无情的转折，这次的“可是”是由久经生活磨炼的老练的白瑞德书写的：

正当她透过眼睑注视他时，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准备也要吻它，可是他突然紧张地吸了一口气。她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心，仿佛一年中真的第一次看见它似的，这时她吓得浑身都凉了。这是一个陌生人的手心，而绝不是斯嘉丽·奥哈拉那柔软、白皙、带有小涡的纤纤玉手。这只手由于劳动和日晒已变得粗糙发黑了，并且布满了斑点，指甲已经损坏和变形，手心结了厚厚的茧子，拇指上的血泡还没有完全好呢。上个月因溅上滚油而留下的那个发红的伤疤是多么丑陋刺眼啊！她怀着恐怖的心情看着它，随即不加思索地急忙握紧了手。

华丽的绿色天鹅绒裙子与“布满了斑点，指甲已经损坏和变形，手心结了厚厚的茧子的”一双手，如何让人相信能够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呢？更何况是出现在漂亮、骄傲的斯嘉丽身上，这不是向聪明老练的白瑞德智慧的头脑挑衅吗？

其实，绿色天鹅绒裙子的战略思路是相当成功的，唯有斯嘉丽才能配得上这般美丽的战略，只是百密一疏，她忽略或小瞧了自己一双长满老茧的手，这双手不合时宜地出卖了她。斯嘉丽抵押爱情的梦想被揭穿了，唾手可得的爱情从这双劳动的手中陡然落地，一地心碎的声音。劳动是光荣的，但对投机资本家白瑞德来说，让斯嘉丽去劳动则是不光荣的，最起码是不应该的。爱情落地的声音，让读者看得心紧、心酸，即使是一地鸡毛的爱情，斯嘉丽也没能成功抵押出去，昂贵的天鹅绒裙子也没能为斯嘉丽带来爱情，斯嘉丽的累，再贵的天鹅绒裙子也抚慰不了。

虽然后来斯嘉丽获得了白瑞德的爱情，后来又失去了，再后来就没有后来，故事在斯嘉丽望向塔拉的满怀期待的眼神中闭幕。

比起安娜·卡列尼娜和斯嘉丽·奥哈拉的美丽容貌，她们的爱情一点儿都不优雅和雍容，流满了眼泪，时隔百年，我们依然能听到伴随着她们爱情的那声声叹息。我们害怕百年孤独，出生到死亡都在孤独，那是一种泰山压顶般的孤独，可是我们不曾想象过有一种叹息声，来自穿着华丽的天鹅绒裙子的美丽的女人的爱情里，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叹息声呢？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