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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大地

2019-06-13孙成凤

躬耕 2019年4期
关键词:农人庄稼田野

孙成凤

棋子一样的村庄散落在被河流与道路切割而成的大地的棋盘上。村庄不是先人随意安置的,每一个村庄的出现都有一个传奇得近乎神话的故事。随便找一个村庄的任何一个姓氏,向上一辈辈地追溯而去,你会发现他们的祖宗都不是生活在现在这个村子里的;一村村穷追上去,他们竟然居无定村,却又与一个一个村庄有关。村庄只是他们一代代漂泊的驿站。血脉的延伸如同一条绳子,串起无数个村庄。

如同敬畏大地般我敬畏所有的村庄。也许随便走进一个村庄,这里就曾是我某个先人的出生地。虽然他未曾光耀后人,是我们这个姓氏链条中微不足道的一环,却因了他的存在才使这个家族繁衍生息。也许他刚刚成家,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襁褓中仅遗下的一丝孱弱的血脉就英年早逝了;也许他儿孙满堂寿终正寝;也许他家道中落,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许他曾举足轻重,显赫乡里……但无论怎样,他就是衔接这个家族的一环,这个家族的存在就是因为他的存在,使这个家族血脉得以延续。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敬重他呢?我的老家留存着这么一个习俗:无论是翻地还是干别的什么,只要发现一块骨殖,只要确定是人的,就会极虔诚地烧半刀纸钱,磕三个响头,很庄重地找一块地把骨殖葬了。逢年过节给亲人的坟头烧纸时,也顺便给这个土丘烧几张纸。事实上,他们敬畏骨殖就是敬畏祖先,就是敬畏人的生命。

无论是处于人生的苦闷抑郁或是得意奋发时,我都乐意带着这些情绪行走在村庄里。不管是在陌生的村庄行走,还是在故乡的村庄行走,我都能体会到一种人生实实在在的温馨。乡村的风吹去我心头躁热、处世的焦虑,化去淤积在体内的世俗的垢云。乡村起伏的道路、坚厚的墙壁,会坚定我脚踏实地的执着。乡亲父老那发自胸腔震天动地的一声呐喊,会掸去我做人的猥琐,感觉血肉之躯的昂扬。我把在村庄里行走,当作洗礼人生重要的一个项目,当作寻找生命之源的追求。有一次,我在一个村庄里遇见一户年轻的媳妇因难产而死,却留下了一个小小生命的人家。是村人的愚味戕害了这个正在诞生生命的生命。带着对生命的颤栗,那一天我疾步而行,一气走了十几个村庄。在构成村庄的生命中,在血脉延续的链条中,谁能保证有一环不是出自这样一个多舛的生命呢?在村庄里,我触摸到了构成生命的那管汩汩流动着的血脉,那是本真的生命。

在一个三县交界的地方,山也稠密起来,肩靠肩膀靠膀,比着往上挤,终于挤成一朵花的模样,那花瓣就是一个个山头儿。于是,有人给取了个名字,叫九顶莲花山。细看,那姿态、那神韵还真有莲花的味儿。每天晨昏,山腰雾岚蒸腾,或金黄或粉红的霞光照在山顶上,这朵奇大无比的莲花仿佛横空出世的庞然大物,就有了十二分的神秘。

花瓣环绕的地方,是一座小山,山腰被一道九曲十八弯的石坝围了,沿坝垒石盖房,一个个做成介字模样,住进了人家。房顶都是用山草缮的,压脊的山草易受风吹雨淋,烂得快,有几家便用桐油把山草沐了,压在脊上,仿佛铜铸一般。太阳正午的时候,沐了桐油的山草闪出光来,幻出五光十色,有人远远地看了,以为这地方藏着灵气,随心所欲地编出浪漫的故事。房檐均是就地取材的片石做的,当地人叫石箔帘。这石头让匠人们用钎刀凿得方方正正,有的还雕刻出鸟虫花草,房子就显得气派,有了宫殿的庄严。

一家一户的院子沿着长长的石坝排开,石坝成了串起整个村子的街道。宽宽的坝上铺一层红色粘土,平展如砥,赛过柏油路的坚韧。坝缝里长了许多何首乌,年复一年,秧蔓覆满石坝,盘根错节。夏秋时节,何首乌新生的秧蔓沿壁而上,探头探脑地会爬到路上来,然后又会趁一个雨夜,攀上院墙,爬上房顶。每逢一场连阴雨,整个村子都会网在何首乌的秧蔓里,天霁时,村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们扯下来,再放到坝下去。林婶说,自她19岁嫁到村里来,门前的石坝上就长着一株何首乌,40多年了,她跟这株何首乌有了感情,把它算成家里的一员,逢年过节在它根部放一碗饭,撂一双筷。可是,去年夏天的一个雨夜,这株何首乌却让人挖了,斩断了指头粗的秧蔓,拆坏了一截上百年的石坝。林婶坐在被毁的石坝上,哭了整整一天。她数落着,这株何首乌,林叔有病时她没舍得挖,孩子到山外读书时她没有舍得动,自己腰酸腿疼十几年了,她也没有打过它的主意……村里人見林婶哭得悲凄,就从别的地方移栽了一株何首乌,然后又把石坝砌得结结实实。然而,林婶还是为此大病了一场。有人估算,这道石坝里至少长着几千株何首乌,价值数百万元,如果全部挖了,这个小村一夜就会成为全县的首富。然而,跟林婶一样,村里人没有一个动过这样的心思。

风是村里的常客,它们不邀自来,总像猴性十足的孩子,敲敲这家的门环,拉拉那家的豆角架,又摇摇人家晒的花衣服。有时,它们会猛地推开一户虚掩的院门,然后跑得无踪无影,惹得好客的主人以为来了亲戚,一迭声地高喊:“快来快来!屋里喝茶!”风就像得了老大的便宜,躲在角落里嘿嘿笑。然后,轻捷地翻过院墙,忙着别的去了。

猫一样的山岚总是每天早晚光顾,它们踮着脚儿,走到街上来,好奇地这里瞅瞅,那里望望,舔湿了树梢、舔湿了碾盘,然后便悄悄地离去了,留下了满村的潮湿。

温馨的炊烟每天总是准时从村里升起。天晴之时,一条条炊烟会笔直地升上高空,像燃放的烟花,在空中结成一个个象形文字,仿佛山里人编织的童话。遇到阴天,炊烟会在村内弥漫开来,如画家泼洒的水墨,洇满山腰,成为一幅颇含古意的立体画,让人看了,不禁生出一种欲望,心想:如此美不胜收,若能把它卷起,挂在自家的墙上,那该多好呀!

农人把种子种下了地,就盼望着快点破土萌芽。性急的人每天早晚跑到田野上,这里扒扒,那里抠抠,又风风火火地跑进村里,报告种子在地下的消息:吐芽芽了,白生生的一点;扎根了,细细的一个须儿。出土了!嫩黄的针芽上顶着一个圆圆的水珠儿……

村子里每天每时都有来自田野的消息。终于,连那些一向疏于出门、只在门口晒太阳、在大街上追风的老人们也沉不住气了,吆东喝西,蹒跚着脚步,你牵我拉向田野走去。田野上是空旷的,一层薄薄的雾笼在地皮上,仿佛粗心的村姑丢下的缦纱!田野上是悠远的,一条垄沟从脚下向远方伸延去,一直没入天地相连处,让人感觉农家日子的久远、人与天地的绵长;田野上是多情的,一畦苗儿这头牵着一个村庄,那头连着一个村庄,看得见对面村子袅袅升起的炊烟,听得清鸡鸣狗叫。田间小路上,一群吹吹打打的人簇拥走过,那是谁家的小女出嫁了。昨天还是为一根红头绳哭鼻子的小人儿,怎么转眼成了大姑娘呢?走在田野上的老人们唏嘘再三,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好日子,一面瞅着庄稼,一面念叨不知传了几世的谚语:“种庄稼一季子,娶媳妇一辈子呀!”蓦然间,他们与拔节抽叶的庄稼就有了一种母子般的情分,如同看到许多年前的自己,或正如青柿子一样的后生,感叹人生的短促,向往天地的久长。想这脚下的田野,一辈又一辈人耕种,变的只是沧海桑田和季节,不变的永远是大地,是对一代一代人的养育,心里便有了淡淡的伤感,亦有了对庄稼和后代的期盼,就一遍又一遍地教导儿孙:“人混地一时,地混人一季,可要把庄稼种好哇!”一季好的庄稼,牵挂着长辈们的心事,连着一户人家殷实的日子呢!

一粒种子变成了一株庄稼,一地种子变成了一地庄稼。空旷的田野一日比一日充盈。一场雨,一场风,一场轰鸣的雷电,田野变得壮实、富有、财大气粗。她偷空儿养了一地的狐儿、兔儿、鼠儿,还有啁啾叽喳的雀儿,她笑眯眯地瞅着那些农人在庄稼的穗头上扎了红红绿绿的彩条,在地里扎上头戴各种奇怪的帽子、手拿各种兵器的草人,又笑眯眯地看着那些雀儿在农人的叫喊声和突兀而起的爆竹声中,惊恐地从一块地飞到另一块地,翅膀如同一扇迎风飞转的风车。

一天午后,村头纳凉的农人突然从田野吹来的风中闻到一股芳香,于是,他们在呼吸和连天带地的喷嚏声中,猛地发现庄稼成熟了!这种撩人的芳香不是地瓜的,不是高梁的,不是玉米的,更不是花生大豆的,而是深藏在庄稼地某一个角落的瓜果的!它总是谜一样地躲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独自伸蔓、开花、结果,然后悄然成熟,最终放出持续不断的芳香。它躲过了鼠啮鸟啄,躲过了每天穿梭在田野上农人的眼睛,它像一个召唤,一个提示,把庄稼成熟的喜讯和应该收获的消息传达给农人。它总是在收获庄稼时,奉献给躬身俯地的劳作者。它饱满甜蜜的肉汁让口干舌燥的收获者迅速解渴充饥,使疲劳顿消。

收获过的田野又恢复了悠远、沉寂,让人们看到了地那边的村庄,猜度着那些村里人家的日子,该是与我们有着一样的喜悦与无奈吧?田野连着的村庄以外,该有着怎样的城市,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一丛人马匆匆走过田野,他们仰头远望的姿态,该又是怎样的一些向往呢?

田野,在翻卷的犁浪中,一埂一埂蹙起了眉头,像一个不朽的思想者……

田野上的庄稼已经收割过了,在新长出的庄稼地里,依然还能看到上茬庄稼的影子,那是掉落在泥土里的种子冲破泥壳绽放的新芽,也有没被清除尽的原根放出的新叶。

只要有机会,我十分乐意在庄稼地里行走,仔细地听它们吮吸水份与养料,静心地听它们拔节、孕育。它们是大地最诚实的子民,从不愧对阳光雨露。只要有生的希望,就无所畏惧地生长,这是庄稼的品格。有一年天旱,玉米没能及时下种,农人们心忧如焚,心想这一茬庄稼完了。谁知,农历六月初一这天,天上如同倒了水缸,大雨没命地往下泻。雨刚住脚,农人家家户户倾巢出动,种上了玉米。农民们并没有抱多大的收获希望,只想着别空了一茬好地。到了秋天,该吐缨的时候,玉米吐缨了;该结穗的时候,玉米结穗了。成熟虽晚了几天,但收获依旧丰硕。一位70多岁的老农双手颤抖,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金黄灿烂的玉米穗,双眼流出两道滚热的老泪,念叨着:“比亲生独生子还孝顺呐!差过了下种的季节咱才下种,一样给咱好收成。庄稼不负咱庄稼人哩!”

去年春天,我采访过一位把庄稼种到山顶上的老人。他看到村上的人都出去打工挣钱了,土地基本荒芜。为了向后人昭示种庄稼的使命,他把铺盖搬到一座寸草不长的山上,每天早出晚归,用指头在石缝中抠土,硬是在山顶整出一片土地。在这片土地上,他种上了玉米、高粱。他把每年卖粮食的钱用于奖励村上庄稼种得最好的农户。老人出奇的举动使村人们震惊,他们觉醒了,羞愧了,他们突然悟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道理:不能没有庄稼,没有了庄稼的茁壮就不会有一切的茁壮。于是,人们给荒芜的土地下种、锄草,使土地又成为庄稼展示生命的舞台。

庄稼是神秘的。它的神秘在于谁一旦接近它,就会产生出亲近它的强烈执着。炎热的酷暑天,烈日当头,我们可以看到庄稼地里挥汗如雨躬身锄草的农人。他原本打算锄一畦地就歇晌,可一畦地锄完,就像中了魔法,控制不住又锄第二畦、第三畦,一直到家人喊他吃饭了,还说:“还有一畦地,锄完再吃吧!”所有的地都锄完了,他竟又锄起畦头、路边的草。所以,农人的饭时就一拖再拖,常常是午飯到黑、晚饭到夜。

庄稼是有魅力的。在城市,不经商不做工的闲人不在少数,但在农村你无法看到不种庄稼的人。再大的官儿,再富的主儿,只要在农村住上一段日子,他的手就发痒,就想弄块地种种。一种庄稼还上瘾,种了一畦想种两畦,绝对的“得垄望亩”。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不少人喜欢把收获的庄稼送人,送得慷慨、怡然。庄稼是世界上唯一一种可以无缘无故送人的东西。“给你把青菜吃。”“几块地瓜,送给你吧。”除了庄稼,别的就没有这种“无目的性”。钱?衣?……没有什么能代替庄稼。

春华秋实,大地上的丰满总是先从原野上开始,先是一株芝麻张开嘴,悄然把一粒晶莹如玉的芝麻丢在地上,仿佛献给地母的礼物。继而一地的芝麻张开嘴巴,心甘情愿地把第一个吻送给明亮金黄的秋阳。如果是在艳阳高照的中午,那些纷纷炸裂的芝麻荚会像一串串热烈的小爆竹一样响亮,炸裂的芝麻荚里窜出一缕似有若无的轻烟,带着成熟的芳香,氲氤在田野里,如一杯醇美的仙醪,把整个天地醉得红红紫紫了。

原野上最好看的庄稼首数高粱,它苗条纤细的身材穿着世界上最优秀的服装设计师也剪裁不出的绿色衣裤,怜人的长颈上是一张粉红的脸儿,那娇艳欲滴的红总是让男人怦然心动,忍不住用脸去蹭用嘴去亲。调皮的高粱也总是偷偷地把没有褪尽的粉红色的高粱花撒在农人的头发上、敷在农人面颊上,有时它们还会把来不及熟透的乳白色的汁浆悄然涂抹在与自己亲近的那些农夫的额头和鼻子上,让他们带着与自己亲近过的痕迹走进村子、走进家门。为此,村里每年都有因为女人的误会而闹出家庭纠纷的。最有趣的是新媳妇桂兰,娘家在从来不种高粱的平原村,哪知道高粱的调皮呢?一天上午,从地里回来的丈夫一头粉红,一鼻子粉白,浑身散发着植物特有的芳香。桂兰左看右看,突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说丈夫是花心菜,到地里干活还要偷吃狐狸精的胭脂。丈夫一头雾水,不知所措,指天发誓说就爱桂兰一个人。桂兰的哭声引来街上的婶子大娘们,她们一看小伙子的头上脸上就立马笑了,逗桂兰说:“绿身子红脸儿,男人惹了危险儿。这种庄稼是什么?”聪明的桂兰一愣,立时悟了,破泣为笑,捂着脸一头扎进贴着火红婚联的屋子里。

农人收获果实的速度是神奇的,不经意间,谁家头天晚上还是干干净净的院子,次日一早就生出一堆地瓜或花生;眨眼的功夫,谁家院里的柿树上枣树上,已冷不丁长出满枝金黄的玉米;只一顿饭的时辰,谁家的房顶上就堆了小山一样的大豆、谷穗……地里的庄稼没长腿就跑到村子里来了,村子成为秋天热闹的舞台。

庄稼里头,没有一样不是缠人的。最简单的地瓜如果做成地瓜干,也要经三道程序。先是摘去地瓜头尾的蔓须,拧去泥巴,然后是切片儿,不拘大如海碗还是小如酒蛊,都要一块块地切,再后是晾晒、收拾。如果连续有三五个晴天还好,倘是遇上雨天,特别是连绵的秋雨,看吧,那些地瓜片儿立马就发粘变黑,成为一堆分文不值的烂泥。这时候,几乎家家户户的屋地上都摊晾着湿漉漉的地瓜干儿,有的人家连床上的苫子席子都要腾出来,像伺候儿孙一样伺候着收成,巴不得给老天爷磕响头。太阳是农人收获果实时的最大渴盼,那些摊晒在麦场上、公路旁、房顶上的粮食,时时牵着他们的心思,无论在田里,还是在为生计奔波的路上,天上的一朵云、一滴雨,都让他们紧张得大气不敢喘,时时做着与风雨抢速度、争阳光的准备。

收获的季节,故乡大地的夜晚是不眠的。吧嗒吧嗒,从秧蔓上摔打花生的声音;哧拉哧拉,剥去玉米棒上包衣的声音;嘣咚嘣咚,用棒槌敲打高粱穗的声音……声声悠远,声声绵长,伴随着满天星斗,伴随着秋季的漫漫长夜。夜的雾霾如踮着脚的小猫,从原野上悄然走进街道,弥漫了整个村子,露水降下来,湿了农人的头发、衣服、粮食,湿了多情男女的心思。谁的一声哈欠越墙而出,仿佛一个牵挂和思念,飘向远方的亲人和朋友。如此的夜晚,他或她该做着怎样的梦呢?突然,一声鸟啼,抖落半天繁星,东方有了鱼白,又一个秋夜结束了,那收获过的田野裸露着,等着不眠的农人播种呢。

大地上的收收种种粗糙了大姑娘小媳妇们粉嫩的手指,晒黑了男人们的面颊和胸膛,充盈了千家万户的粮屯。颗粒归仓,寸草入垛,地净场光,转眼间,秋天的帷幕拉上了。凉风吹过原野,村庄变得温暖,无边落木萧萧下,农人感到了殷实的安全与可贵。深秋的村庄如同大戏过后岑寂的舞台,安详得给人无限遐想……

每次往田里运肥之前,母亲都要用农具把肥料再倒上两三遍,然后把倒过的肥料堆起来,捂上三五天,直到肥堆里逸出一种淡淡的甜香。母亲说,其实土地是很爱干净的,你看,不拘把多么脏的东西撒到田里去,只用一个季节的光景,那些脏物就不知去向了,土地还是原来的样子,找不到一点被脏物污染的痕迹。母亲说,那些脏物是被土地悄悄打发掉了,什么也别想弄脏了它。

母亲把农家肥运到田里,整块地就浮着一层甜香。庄稼被甜香浸润着,枝叶舒展得很开,在原野的风里,像一群翩翩起舞的绿色天鹅。母亲说,你看,种田就应该这样种,土地不欠你的,却给你结出吃的、穿的,让你过服服舒舒的好日子,土地疼你,你要尊重土地,别把土地不当人看。

母亲好几年不说关于土地的事了,母亲走了。走了的母亲就葬在母亲种过的土地里。平坦的土地上隆起一个土包,如同发酵过的土地结出的一个硕大的果实。

如今,我种着母亲种过的土地。这是一片平坦的田块,如果不是堆了母亲的一个坟包,无论从哪个方向浇进水去,井水都能均匀地走过,不会出现一个洼坑,也不会浇不到一棵庄稼。母亲把这块土地侍弄了好多年,这块土地给了我们全家的温饱,使我从一个蹒跚学步的稚子成为一个壮实的青年。自母亲给我断了奶之后,我就开始咀嚼这片土地结出的五谷了,并背着用它结出的粮食做成的煎饼,走过了一段漫漫旅程。我究竟有多少回背着这样的煎饼行过千山万水,多少回背这样的煎饼战胜了一次次人生的逆境,无论如何也没法算起了。我强健的骨肉就是你养育的呀,母亲种过的土地!

母亲最终成为这片土地的守护者,这仿佛也是所有人的宿命。我耕耘在这片土地上,还能闻得见这土地里散发出的母亲的汗味,看得见母亲在这片土地上的脚迹,听得见母亲留在土地上的笑声。每一次走过这片土地,我都感觉母亲站在一个角落笑咪咪地看着我,因此,对土地的耕耘、播种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每年春天,我像母亲一样把农家肥用农具倒上一遍又一遍,拣尽里面的石瓦,然后再把它们堆起来,培结实,直到肥堆里钻出丝丝缕缕甜香的美味。我俯在肥堆上,贪婪地吸着美酒样的醇香,它们直入腑肺,慢慢地弥散开去,仅仅一会儿,我便被它醉得满脸酡红、脚步踉跄了。我终于悟出了,仙醪般的美味是集泥土粮食和天地雨露之大成的啊!我突然明白了长在母亲土地上的高梁为什么那么红、地瓜为什么那么甜、玉米为什么金黄灿烂了。只有享用过如此大餐的土地,才会养出出类拔萃的五谷啊!我明白为什么母亲向土地施肥时,不用农具,而总用双手去捧了。母亲总是把捧起的肥料恭敬地放在庄稼的根部,这是对土地的尊敬与感恩呀!一粒普通的种子放进地去,土地还给人类一株结实的庄稼,又捧出五颜六色的果实,这是土地对人类的回报呀!于是,我顿悟了:母亲尊敬土地是因为土地与母亲的心是相通的,一棵棵的庄稼,一穗穗的果实,那不正是大地母亲给人类的馈赠吗?!

我躬身收获,把汗滴在母亲种过的土地上,汗珠中我看到了母亲的微笑;太阳出来了,照在挂在庄稼叶子和果实上的露珠上,露珠中我看到了自己对土地的虔诚。宽广的土地上,澎湃着无边的五谷的浪潮,我看到莊严的母亲从土地的远方飘然而至,然后又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回响——

儿啊,认真地播种吧!你要像土地那样虽历经磨难厚重依旧!

站在母亲种过的这片土地上,我双手牢牢地握紧了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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