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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钩沉圣贤之路

2019-06-11吴瑞贤吴静波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9年2期
关键词:王阳明

吴瑞贤 吴静波

大明成化八年(1472年)九月三十日亥时,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难产婴儿在浙江余姚呱呱坠地。他,就是后来冠绝大明王朝、烛照千秋的心学大师王阳明。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喜得贵子,本该高兴,谁知其妻郑氏却因难产而亡。王华悲恸欲绝,迁怒于襁褓中的王阳明,恨不得将其摔死。幸亏王阳明的爷爷王天叙反应快,老人家一把将危在旦夕的小孙子夺下。

王天叙号竹轩,人称竹轩公,是一名私塾先生。他工诗文,善抚琴,爱下棋,每至月白风清之时,他定要焚一炷香,于清冷的月光下弹上一曲,或喝上三杯,然后引吭高歌,赋诗作文。他也是个正人君子,爱竹如命,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曾读书于龙泉山中,人称龙山先生。他天资聪慧,资质超群,气质醇酽,为人厚道。应该说,上两辈人遗传给王阳明的基因绝对优良。可这个生于彩云间、最初被视为怪胎(他的母亲怀孕超过十个月才分娩,在他诞生之前,他的祖母梦见天神衣绯玉,云中鼓吹,抱一赤子,从天而降。)的王阳明,仿佛天外来客,五岁了还不能开口说话,以至于王家上上下下都以为他是个天生的哑巴。王华更是经常摇头叹息:“这个孽障,我王家前世欠他的,今生他是来讨债的!”

这一日,村里忽然来了一位老相士,他不经意间从王家大院门前走过,见到正在门口玩耍的王阳明,不禁惊呼道:“啊呀,出圣人了!出大圣人了!”

王家人颇觉奇怪,便将老相士请到厅堂之上细问缘由。老相士又将王阳明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十分肯定地说:“老夫相面无数,是不会看错人的。胡子长到衣领口,你便入了圣境;胡子长到心窝口,你就结了圣胎;胡子长到肚脐眼,圣果就圆满了。”

王天叙闻听,喜上眉梢,转瞬又愁容满面,说:“先生啊,这孩子如今都五岁了,还不会说话,难道一个哑巴也能当圣人?”

老相士不动声色,说道:“莫急,莫急。吉人自有天相,令郎只要改个名字,便能开金口。”随后,他若有所思,念念有词,“天意不可违,就叫王守仁吧!”

王天叙频频点头,道:“好!好!这个名字不错,那就叫王守仁吧。”

也巧,自从改了名字,王阳明就真的开口说话了。

王华对儿子管教极严,王阳明蒙童时习武修文,十分刻苦,但更喜欢下棋,往往因此耽误了功课。王华虽屡次责备,王阳明却不改分毫,一气之下,王华便把儿子的象棋投入河中。

王阳明十岁那年,王华科举考试中了状元,王家便一起搬到北京城居住。

爷爷奶奶十分宠爱孙子,尤其是爷爷王天叙,总是有意无意地保护着王阳明豪放不羁的天性。他对老相士的话深信不疑,认定王阳明将来定会官至极品,甚至会成为圣贤。

这天,风和日丽,春光明媚。十二岁的王阳明从私塾回家后,竟发起了痴症。他跑到院子里,独自面对着一株株青翠的竹子发呆。原来,私塾先生刚刚讲过朱熹的理学,其中“格物致知”的概念,让王阳明的癔病复发了。他不吃不喝,痴痴地看着那几株竹子,一言不发。

原来他在格竹!

朱圣人将世界分成两大块,一个叫理,一个叫欲,并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王阳明是想通过格竹,搞清楚天下万物的至道至理。

大半天过去后,王天叙开始担心了,再这样下去,孙子会不会出事?他赶紧叫来儿子王华,让他管管王阳明。

王华一见王阳明那副呆傻的样子,就来了气,他跺着脚,指着王阳明的鼻子问:“逆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王阳明纹丝不动,眼珠儿死死地盯住一株竹子,根本不理会王华。

王华怒火中烧,突然发作,扬起巴掌就要打人。可终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王华刚伸出去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又缩了回来。他转念一想,儿子会不会走火入魔,中了邪呢?于是,他压低声音问:“小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王阳明依然深情脉脉地凝视着那些竹子,挥了挥手,轻声道:“不要吵,别烦我,我在参悟圣人的大道。”

“你……”王华气得吹胡子瞪眼,扭头就走,边走边大叫道,“宁可出败子,不可出呆子!我不管了,我不管了!呆子!呆子!十足的呆子!”

私塾先生闻讯赶来了。

王阳明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先生,读书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读书?”

私塾先生不假思索道:“读书嘛,就是要像你父亲一样,高中状元,光宗耀祖。”

王阳明头摇得像拨浪鼓,大声道:“我不要当什么状元,我只想做圣贤!”

王华闻声又踅了回来,激动得來回踱步,大声讥讽道:“好好好,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王家祖坟冒青烟了,我大明王朝终于要出一位大圣人了!”他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掴在了王阳明的脸上。

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将这个少年梦中人唤醒。王阳明的目光从老师这边慢慢移到父亲这边,满腹委屈地思忖,我想当圣贤有什么错?您为什么要打我?

王天叙一边骂着王华,一边跑过去将孙子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着。

这时,私塾先生对王天叙和王华讲了王阳明在私塾里的种种“罪状”。

——王阳明常常带着别的孩子悄悄地溜出学堂,来到空旷的地方,他左手拿着一面令旗,右手高举着一把宝剑,站在中间的高坡上左右调度,俨然一位将军在指挥千军万马打仗。

——王阳明养了一只怪鸟,那是一个道士送给他的,据说那个道士会相面,说王阳明面如朗月,皓月当空,将来必定大富大贵。王阳明买不起这只鸟,道士就将它买下来,送给了他。老先生正在讲课时,那只鸟突然从位子下面飞出来,径直飞到王阳明的肩膀上,稍作停栖后,又飞到了他的裤裆底下。

……

老先生又抱出王阳明写的厚厚一沓诗稿,其中有一首诗这样写道:“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这首诗名为《蔽月山房》。山和月到底哪个更大,少年王阳明用他独特的思维方式加以观察,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他的这种思维模式,后世有人称之为辩证法。

山高月小,月大山小,眼大如天,目空一切,在老先生看来,这是一首荒谬不经的打油诗。

王华看过之后,思索良久,看着儿子,像在打量一个天外来客,问道:“难道书房里很闷吗?”

王阳明点了点头。

王华若有所思:这孩子难道真的与众不同?

十七岁那年,王阳明忽然离家出走了。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王阳明书房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青花瓷盘,盘里放着一只桃,一只李,寓意逃离。

“这个呆子,自以为是,还以为自己冰雪聪明呢!”王华一怒之下,将桃李连盘子一起砸在了地上。

王阳明腰挂佩剑,风尘仆仆,一副大侠模样,出了京城,去了关外。

天真少年,都会有一个拯救世界的英雄情结与游侠梦想。书房容不下他,王阳明想,那就去关外转转吧,去开开眼界也好。让大漠的雄风吹一吹自己弱不禁风的身子,也许能强筋健骨。

在居庸关外,王阳明第一次看到了辽阔的草原和雄浑的大漠,领略了纵马奔腾的豪情快意。那时候,明朝经常会遭到鞑靼人的入侵,边关战事不断,并且各地洪水泛滥,盗贼乘机作乱。内忧外患,让王阳明的忧国忧民之情油然而生,他想向皇帝上书,陈述对策。

也正是那一次的边关之行,让王阳明碰到了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两个人——大明皇太子朱厚照和“公主”刘玉贞。

那是在一个荒无人烟的魔鬼之地,一脸稚气的朱厚照正在追杀一只野羊,王阳明忽然发现朱厚照身后不声不响地站着一匹野狼,眼中迸着绿光。王阳明认定这是一匹饿狼,说不定在它背后,还会出现一个狼群。他二话没说,弯弓搭箭,只听得嗖的一声,利箭早已射中野狼的腿,他眼疾手快,正要发出第二箭,野狼却嗥叫着,带着伤痛,消失在荒野之中。

朱厚照与王阳明就这样戏剧性地相识了,两个萍水相逢的人,一样的尚武,爱舞枪弄棒,喜欢骑射,会浪的少年,做梦也不会想到,以后漫长的一生中他们会有君臣之缘。当即,他们进行了骑马比赛、射箭比赛,由于年纪的差异,以及技能上的天壤之别,自然是王阳明占了上风。

他们正在寒暄之际,那边突然传来一位少女的呼救声,朱厚照听得分明,那是随他一起出宫来到这荒蛮之地的妙龄女孩玉贞的声音。他们拔腿就跑,心里十分焦急,跑得自然比风还要快。远远地可以看到,一小股大漠土匪,正在抢劫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被劫持的女孩正是玉贞。

二人火冒三丈,朱厚照用弹弓,王阳明用弓箭,开始了营救。无论是射出的箭,还是打出的石子,力道都非常惊人,匪徒与骏马纷纷倒毙,余下的人赶紧丢下玉贞,狼狈逃窜而去。

劫后余生的玉贞惊魂未定,花容失色,蜷缩在风中哭泣不停。王阳明看着梨花带雨的玉贞,心中一阵迷乱,好一个下凡的仙女,若不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哪有这般品貌?

王阳明慧眼识珠,这玉贞的确是出身高贵的名媛淑女,又能歌善舞,长大后一枝独秀,一跃成为宫中的乐工女王。她姓刘,活泼开朗,却性情清高,有冷若冰霜的另一面,“公主”只是朱厚照给她封的,后来在宫中,成为皇妃后,她的名气很大,大家都称她为“刘娘娘”。

玉贞蓦然抬头,发现眼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帅小伙,竟是这般俊秀儒雅,一个是人中之龙,一个是人中之凤,他们的心头彼此拂过了一阵春风。

朱厚照一见,拍手大笑,口无遮拦地说他们是绝配,将他们闹了个大红脸。玉贞害羞地嗔怪了一句“你要死了”,随即开始追打朱厚照。他们一个在后面追,一个在前面跑,朱厚照故意朝王阳明这边跑,与他擦肩而过的刹那间,冷不防将王阳明拉过来,玉贞正追上来,哪想到朱厚照会来这一招,正好一头撞进王阳明怀里,王阳明怕她跌倒,下意识地就势搂抱住了她,玉贞顿时羞得满脸绯红……

三个月后,王阳明终于从关外回来了。

这一番见识和遭际,让王阳明对大明王朝的局势有了一些认识。一回到家,他就将自己在途中写好的“奏折”拿出来给父亲王华看,在“奏折”中,王阳明不知天高地厚,扬言只要皇上拨给他十万精兵,他就能荡平一切来犯之敌。他还信誓旦旦地说:“我堂堂大明王朝,神圣不可侵犯,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

王华哭笑不得,冷笑一声,说道:“小屁孩一个,你懂个屁啊,屁也不懂就敢上书妄言带兵,说你年少无知真是抬举你了!你就一个字:狂!”

王华心知肚明,儿子的轻狂举止,叫少不更事。小小年纪,又是做圣人,又是上“奏折”,這样下去如何得了?该找个人管管他了!

孝宗弘治元年,17岁的王阳明奉父命到江西南昌成亲。新娘诸氏名叫婉清,是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家的千金小姐。

洪都的繁华并不亚于京师,诸府更是张灯结彩,鼓乐笙歌,大红灯笼高高挂,一片喜气洋洋。

诸小姐对镜理云鬓,梳红妆,今天是她作为一名女子最幸福的日子,她得好好打扮。看上去,她一脸喜色,却是那样端庄,没有一丝一毫的轻佻。她的心里充满了一位少女的期待与喜悦,甜蜜与激动之中又是那样宁静淡定。

婚礼安排在杏花楼举行。

杏花楼是一幢以四堵风火墙相隔的中间二层厅楼,楼前有一副对联:五千年沧海桑田我原过客,九十枝莲花荷叶谁曾留诗。在喧嚣繁华的闹市中,在湖光水色怀抱里,杏花楼显得庄严恬静,古朴典雅,又闹中取静,韵味无穷。

吉时已到,在一片爆竹与鼓乐声中,新娘子坐上了大红花轿。八抬大轿中,诸小姐的脸被红盖头遮蔽着,一阵阵甜美的感觉如蜜糖一般漫上她的心头。千金小姐出府远嫁,十里红妆,人们都想一睹盛况,于是倾巢而出,一时间街面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好不容易走过了街头,诸婉清被抬进了杏花楼,安置在一间雅致的屋子里,这里原是专门为新娘子准备的。

诸婉清的屁股还没坐热,突然,丫环小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声嚷嚷道:“小姐,不好了,不好了,新姑爷跑了!”

诸婉清急了,拼命摇晃着小翠的身子,语无伦次地问:“你说清楚,是谁……谁跑了?”

小翠重复道:“是新姑爷跑了。”

诸婉清从五脏六腑中迸出来一句:“天哪,怎么会这样?”随即松开了手,呆若木鸡。

房间里异常寂静,让人窒息。

诸婉清害怕了,心里冷得直打战。她的屈辱,她的痛苦,她的凄凉,全化作了泪水。

她抬起头,看看小翠脸上的表情,企图验证这一切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梦。可是,她还是失望了,小翠脸上的表情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新姑爷的确在洞房花烛夜跑了。

诸婉清已发不出声音,流不出泪水,整个人如同玉雕一般,许久才恢复了平静。她开口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小翠怕她想不开,颤声道:“小姐……”

诸婉清挥了挥手,小翠等人只好退出去了。

诸婉清顺手将门带上,还从里面上了锁。

整个诸府全乱了套,人们举着火把,打着灯笼,到处找新郎。诸老爷下了死命令,今晚就算掘地三尺,将洪都城挖个底朝天,也要将新姑爷给找回来。诸老爷相信,在他管辖的地盘上,别说是他王阳明一个文弱书生,就算是一只鸟,也插翅难飞!

可是那晚,王阳明真的人间蒸发了。直到次日,众人才在深山老林的一个道观里找到他。原来,在新婚之夜,王阳明居然与一个老道士在一起。他们谈天论地,说文究理,研人性,谈养生,毫无睡意,眨眼之间天就亮了。于是,整个洪都城一下子传开了,布政司老爷家的千金小姐诸婉清竟然嫁给了一个怪人!

其实,王阳明如此这般倒不是为了逃婚,而是昨天傍晚出门散步时,不小心迷路了。说来也很正常,他本是个寄情山水、亲近自然的性情中人,初来乍到洪都,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再者,古来圣贤皆寂寞,他天生不合群,是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这一路信马由缰,就到了一个名曰铁柱宫的道观。

王阳明推门进去,见一老道闭目养神,一脸安详。老道也善谈,大概也太寂寞了,平时少有人来陪他说话,二人一拍即合,竟来了个彻夜长谈。因此,当次日凌晨大家找到王阳明时,他还在那里和老道大吐唾沫星子。

新姑爷回家了,新娘的房门却打不开。

大家担心,诸小姐天生是个爱认死理的人,虽未曾巫山云雨鱼水共欢,可她嫁了身也就嫁了心,新姑爷无缘无故失踪,昨夜让她独守空房,眼看着就要一辈子守寡,她会不会一时想不开,自寻了短见?

也不能說诸小姐丝毫没有产生过轻生的念头,毕竟她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她的脸皮也嫩也薄,她误以为新婚之夜新郎是在逃婚,这名声已然传了出去,她脸面上又怎么过得去,让她以后还怎么走得出去?她又是一位温良恭俭让的贤淑女子,贞洁观念坚如磐石,从一而终的理念早已渗透进她的骨子里。

诸小姐也是没心没肺了,被折腾得着实疲倦后,她居然进入了梦乡。她在睡梦中被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惊醒,急忙出来开门,等到她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时,惊喜交加,又哭笑不得。

不管怎么说,自己这番受辱,作为洪都城里首屈一指的千金小姐,她也得摆摆架子,至少得让新郎跪上一个时辰的搓衣板。

诸小姐依然头顶红盖头,端坐于龙凤床前,纹丝不动。盖头下面,她的眼圈一直红着,一声不吭。

送王阳明进来的小翠掩嘴而笑,带上门出去了。

诸小姐等了半晌不见动静,终于自己掀了红盖头,上前将窗帘放了下来。红烛熄灭了,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灭的。她终于化作了一湖春水,他则成了船。她的身子一起一伏,像微风里的一汪湖水在荡漾,他如同汪洋上的一叶小舟,随着水波一会儿送上波峰,一会儿落入谷底,湖水与船都很舒服。

王阳明带着新婚燕尔的妻子诸婉清回余姚,他们站在船头,船过广信时,王阳明忽然想起了当地名儒娄谅,当即决定去登门拜访。

他们下了船,雇了一顶小轿,出了城,沿着逶迤的山道,一路颠簸来到娄府。所谓的“娄府”,只是林泉深处的几间茅屋。

娄谅学富五车,是个闻名遐迩的隐士,他年轻时进京参加会试,可他天生也是个怪人,据说能神机妙算,先知先觉。他到了钱塘江边,忽然心头一阵迷茫,脚下踌躇起来,终于决定不去了,他算到了此行凶多吉少。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果然,那年大比,贡院起火,参加会试的举子不是被烧死,就是被烧伤。以后,他就一直没有再去求取功名。

娄谅不在家。

王阳明正要黯然离去,娄谅却背着钓鱼竿回来了。

娄谅也是个名动江湖的人物,一般俗人避而不见,可他早就听说余姚出了个一心想当圣人的神童,心中好奇,一直没有见过,今天他亲自送上门来,加上娄谅听说王阳明是状元王华的儿子,自己的长子娄枕与王华同朝为官,便欣然接待了王阳明夫妇。

酒逢知己千杯少,见王阳明谈吐不俗,说话投机,娄谅大喜,他们相谈甚欢。娄谅居然说圣境是可以达到的,每个人通过努力都可以成为圣人,这让王阳明深受鼓舞。娄谅是个爽快人,心里一激动,雅兴上来了,豪情上来了,就摆下酒席,用自酿的美酒、山肴来招待贵客。他还特地叫宝贝孙女娄素珍出来相见,为客人斟酒。

娄素珍的骨子里秉承着父辈们的基因,高贵中有优雅,清高中有温婉,她也是轻易不会见人的。再说,二八佳人正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是寻觅自己真命天子的最佳时光,她却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找到意中人。追求她的达官贵人、公子哥儿倒不少,可她一个也看不上,其中追得最紧的要数宁王朱宸濠了。娄素珍离开城里真正的娄府豪宅,来到深山老林里跟爷爷一起住,就是为了不见这个宁王。

娄素珍以为又是哪个贪腥的俗人来打扰,也就不顾爷爷的颜面,珠帘里面传来她清脆悦耳的声音:“不见!”

娄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别见怪,我这个孙女啊,就是这么个倔脾气。”

王阳明笑了笑,说道:“有趣。”便朝窗帘瞟去。

一股淡淡的幽香从里面飘出,沁人肺腑。王阳明禁不住贪婪地闻起来,一嗅再嗅,陶然欲醉。闻香识女人,那香气不仅可以闻,还可以吃。这一切,都逃不过诸婉清的眼睛,同为大家闺秀的教养,让她没有发作,但她心里却是别样的滋味,遂别过脸去。

诸婉清的目光落到了林子里,那里有一架古琴。

娄谅看见了,便问:“诸小姐可有雅兴弹上一曲?”

诸婉清嫣然一笑,娇语道:“愿为先生助兴。”

娄谅大乐。

诸婉清随即起身,风摆柳似的飘过去,落座抚琴。

琴声幽幽,如行云流水,如林间清风。此曲只应天上有,除了自己,谁又能弹得如此好琴!娄素珍被美妙的琴声深深地吸引了,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倚门而立。

她的眼珠子像是被定住了,目光落在王阳明身上。她一脸恍惚,恍如隔世一般。当得知眼前这位便是一心想做圣贤的余姚神童王阳明时,她更是连魂都没有了。可是,她的脸色又倏地黯淡下来,目光中充满了忧伤与凄凉,她看到了另一个同样如花似玉的美丽女子,正在如痴如醉地抚着琴,其纤纤玉手之下,早已是风生水起。

王阳明的目光也霎时定格在娄素珍身上,一样的惊为天人。亭亭玉立的娄小姐,楚楚动人,看上去风情万种,仪态万方。

诸婉清敏锐地感觉到了丈夫的失态以及眼神中的异样,“铮”的一声,琴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刹那间,似乎能够听到彼此怦然的心跳声,以及心潮起伏的呼吸声。谁都嗅出了空气中别样的味道,大家沉默不语,成了化石一样。

缄默了一阵后,还是娄谅打破了僵局。大家这才缓过神来,心里舒了一口气。

一阵寒暄后,两位大家闺秀开始手拉着手,亲亲密密地私语,拉起了女儿家的家常。看上去,她们倒也是满面春风的样子。

王阳明陪娄谅下了几盘棋,棋艺不分高下。

眼看着天色将晚,王阳明夫妇要起身了。娄谅热情地挽留他们过夜,他们说不好意思再打扰了,打算去就近的客栈借宿。彼此遂含泪告别,竟有点儿恋恋不舍。

王阳明回去后,不久就传来了娄素珍订婚的消息。并且,她很快嫁进了宁王府,成了宁王的妃子。向来心高气傲的娄小姐,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嫁了人,而且是嫁给了她一直不想见面的宁王朱宸濠?倒成了千古之谜。

受到大儒娄谅的鼓励后,王阳明想做圣人的念头更强烈了,信念更坚定了。

时光如流水一样,王阳明由渐悟到顿悟,蓦然意识到,流逝的不是时光,是他自己。

1493年初秋,初次会试落榜,王阳明回老家余姚组织了龙泉山诗社,与一班骚人墨客在一起吟诗作赋,消磨时光,聊解寂寞。在老家呆了两年多,王阳明赴北京参加1496年春举行的会试,不料再次落榜。

同考举子中有名落孙山者喟然长叹:“时也,运也,命也。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王阳明却不以为然,凛然厉声道:“考不上有什么好难为情的?考不上就唉声叹气,觉得无地自容,那才叫蒙羞!”

话虽如此,现实却是残酷的。王阳明绕树三匝,无枝可栖。再说,对一心要做圣人的他来说,大道难求,难于上青天,茫茫红尘,又何处能安顿他这颗壮怀激烈的心?此时此刻,如果他想建功立业,要么得像他父亲王华一样高中状元,要么得像大儒李梦阳一样,入主流文化圈寻辞章之道。

会试失败后,王阳明在“随世就辞章之学”的同时,再度燃起对兵学的热情,没日没夜地研读兵书。

三年后,王阳明总算进士及第,被朝廷授予兵部主事。

当时,朝廷上下都知道王阳明是博学之士,但提督军务的太监张忠认为王阳明以文士授兵部主事,便蔑视他。一次,张忠竟强令王阳明当众射箭,想以此出他的丑。谁知王阳明淡然一笑,提起弯弓,“刷刷刷”三箭,箭箭射中靶心。顿时,全军欢呼,令张忠十分尴尬。

王阳明不只会弯弓射大雕,更会布阵打仗,统领三军。作为钦差,他去督造威宁伯王越的坟墓,一时心血来潮,竟预演了一回自己的统御之才,将前期读的兵书实际运用了一番。他组织民工,用“什五法”编队,演练“八阵图”,这为他后来领兵剿匪作了一次精彩的实习。

二十九岁那年,王阳明被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第二年八月,他被派往直隶、淮安等地,会同当地巡按御使审决重囚。弘治十五年春,三十一岁的王阳明办完公事后,上了九华山。这是他生平三上九华山的第一次。他本欲拜访道士蔡蓬头,蔡蓬头说他心有所念,红尘情缘未了,避而不见他。

从九华山下来后,他回到京城复命。当时流行的诗文复古运动,已经安顿不了王阳明。他遂回到绍兴,在会稽山的阳明洞旁盖了几间茅屋,整日静坐行导引术,闲游吟咏山水诗章。

而立之年的王阳明早已收敛起了那颗狂野的少年心,不再溺于任侠与骑射,更多的时候是在练静功,那是他从铁柱宫中那个道士那里学来的。他将阳明洞当作了自己的养心殿,在洞中静坐养心,可也并不是一味地枯坐洞中,还到处游玩,登高览胜,烟霞之气盎然,或者邀友同醉,一起在林泉中闲游,饮酒赋诗。

王阳明此举无疑冷落了自己的娇妻诸婉清。王府上下起了议论,大少爷的怪病又复发了,一点儿也不顾家,对自己的爱人也没有一点儿顾盼与眷恋,这也太绝情了!不料诸婉清听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也不能埋怨他,他在做他的圣贤梦,他有他的世界。”

诸婉清兰心慧质,是个知书达理的贤淑女子,她时常来到深山老林,陪王阳明一起在洞中呆上半天,说些知心话,打发落寞的时光,也陪他一起在林子里走走,呼吸新鲜空气,采些野花,捡些彩叶,夫妻俩双宿双飞,倒也蛮有诗意。

王阳明竟似突然大彻大悟,俨然四大皆空一般。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官道就是王道,官道就是正道,走进仕之路,光宗耀祖,这依然是父亲王华望子成龙的春秋大梦。可怜天下父母心,王华特地找来儿媳,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出这层意思,也让她郑重其事地去对王阳明说。这回,诸婉清特地进山入洞,当起说客来了。

一心只读圣贤书,一心只想当圣贤的王阳明,骨子里还是迷恋着这个红尘世界,像那些一生隐于林泉的高人一样,他也并不能真正做到看破红尘,相反,他的心底里一直也是在入世与出世之间拉锯式纠结。

面对通情达理的妻子,听了她推心置腹入情入理的劝说,王阳明沉默了,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素面朝天,两眼望着天空,木然的神情中,微露出了几分萧索与落寞。光阴荏苒,岁月流金,人生苦短,除了想当圣人的执念妄想,自己却一事无成。千金买宝刀,万金买美人,试问少年郎,何处买青春?

诸婉清扫视了一下这个空荡荡的山洞,石桌上一盏青灯,几卷圣贤书,还有点着的香炉,袅袅的青烟扶摇直上。她只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两行辛酸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王阳明回过神来,怜香惜玉之情顿生,他将诸婉清轻轻搂入怀中,让自己的肩头作了她的依靠,让她在自己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三十二岁时,王阳明离开阳明洞,去了一趟杭州,在钱塘江边、西子湖畔留下了他纤瘦的背影。

“十年尘还劳魂梦,此日重来眼倍清。”西湖的秀丽山水,让王阳明心旷神怡。他一路踏青寻梦,沿途赏春寻诗,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虎跑寺。

在寺院中,王阳明见到一位枯坐的老僧,正闭目参禅,一声不吭,他一声浅笑,绕到老僧身后站定,冷不防大喝一声:“你在说什么?你又在看什么?”

不知是王阳明话中的禅机触动了老僧,还是王阳明的大嗓门惊动了他,老僧惊慌地睁开眼,口中“啊呀”一声惊呼。

王阳明盯紧老僧,问道:“师父家里还有何人?”

老僧回答道:“尚有老母。”

王阳明问:“你不想她吗?”

老僧不语。但一片寂静后,老僧眼中的泪水却滴答而下。终于,他打破沉寂,悻悻然回答道:“怎能不想啊!”

王阳明笑道:“既然思念娘亲,为何不回家去看她?”

老僧一下子醒悟过来,蓦然跃起,径直奔出寺院,屁颠屁颠地看望他的白发老娘去了。

王阳明望着老僧远去的背影,心中大乐,哈哈大笑。忽然,他止住了笑声,想到自己也曾遁入林泉,择一山洞离群索居,全然不顾家人的感受,自己这样做,是不是也太任性了?

王阳明对老僧说的那番话,其实也是他在扪心自问,在出世与入世的纠结中,叩问自己的内心与良知,理性与亲情。

王阳明也回到滚滚红尘中来。

从杭州返回到会稽山,王阳明只在家里住了一宿,次日凌晨就来到了阳明洞。他惊呆了,山洞前空旷的草地上,幽静的山谷中,来了一位珍贵的客人,她像是天外飞来的一只仙鹤,将这片山谷林泉照亮了,使得这荒无人烟的山野之地顿时篷筚生辉。

来的是娄妃,就是大儒娄谅的孙女娄素珍。那次,正值妙龄的她与王阳明邂逅,实在是个美丽的错误,以至于都嫁给宁王上十年了,她还是心心念念地想着王阳明。

娄素珍初嫁时,过着恬静而愉悦的幸福生活。她曾赋《春游》诗云:春时并辔出芳郊,带得诗来马上敲。着意寻芳春不见,东风吹上海棠梢。那伉俪并马出游,赏花论诗的闲适情致跃然纸上,后两句也深得咏春诗个中况味,才情可见一斑。

朱宸濠对王妃也算是宠爱有加,特意派人前往苏州,将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请到南昌做她的老师。娄妃得到唐伯虎的指导,诗书画艺术达到了很高的造诣。江南文人雅士,倾慕王妃过人的才艺而纷纷聚集到宁王府,一时间,南昌百花洲畔,文才荟萃,文风蔚然。

娄妃是坐着八抬大轿来的,她不远千里,特地来探望王阳明。娄妃贤淑端庄,气质高贵,王阳明正在山洞静坐,便将她迎进洞中,让她坐在青石板上。

王阳明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娄妃想和他单独在一起,便喝令随从人员以及侍奉的使女全部退至山谷外边的林子里呆着,没有她的召令一律不得擅自入内。

娄妃迟迟不肯落座,不是青石板太凉,而是她的心太凉,一股带着悲凉的寒气,随着山洞中的凉风不知不觉地浸入她的心里。她一阵花枝乱颤,身心全在微微颤动,霎时惆怅满腹,感伤满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名满江湖的王阳明,居然吃住在这么一个荒凉的洞穴之中。

王阳明见她神情有些异样,便再次让座,王妃才款款落座。她脧了他一眼,朝他抛了一个极妩媚又极温柔的眼风,那目光中有无限的敬仰,有无比的怜惜,她心里暗自思忖,人人都说王阳明怪,一心只读圣贤书,一心只想做圣贤,今日看来,传言不虚。她心里不禁暗暗诧异起来,又痴痴地想,做圣人原来要这样自残自虐,他又何苦自找苦吃,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王阳明用山肴野蔌来招待贵客,他自己种的蔬菜,自己养的鸡鸭,自己钓来的溪鱼,还有一些荠菜马兰头之类的野菜,更有一些他自己种植的果子。王妃在王府里锦衣玉食,大鱼大肉吃惯了,哪里享用过这等新鲜的食物,加上与自己心仪的王阳明共进午餐,心情特别灿烂,胃口大开,这顿饭她吃得非常开心。甚至为了助兴,她还陪他喝了点儿小酒,脸上开出了桃花。

他们相遇恨晚,悲喜交集,相处甚欢,雅兴愈来愈浓,一起下了棋。她抚琴,他吹箫,不知不觉中,时间像流水一样流走了,他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午后时光。

王妃的到来,这林子里,这山洞中,像是透射进了一束光芒,这里的一切,一下子亮堂了,真正成了阳明洞。这似乎又是彼此的,王阳明对于娄素珍来说,又何尝不是一道强光呢?

不知什么时候,洞口多了一个女子,她就是前来看望夫君的诸婉清,看到他们纯粹属于巧合。她是从另一条羊肠小道来到这岩洞口的,并没有看到王妃乘坐的花轿与所带的随从。

诸婉清惊呆了,在这山洞里,居然有一位如此惊艳的女子陪伴着自己的夫君!人世间哪能找得这等神仙女子,诸婉清惊为天人。惊鸿一瞥,诸婉清也没有认出洞中那美人是谁,似乎在哪里见过。都说女子心细如发,刚到这里,这一路之上,诸婉清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似乎闻到了一股诱人的异香,应当是从另一个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直至到了洞口附近,诸婉清更是听到了一种天籁的声音,琴声带着一丝丝淡淡的忧伤,又有一种让人心旌摇荡的神秘美感与力量,此曲也只应天上有,红尘世界哪能听得到!

到了洞口,果然见洞中有一倾国倾城的佳人在抚琴。难怪他在新婚之夜会逃之夭夭,躲藏进一个道观之中,难怪王阳明要独自藏身在这深山老林里,躲在这山洞里貌似修身,装作养心,即所谓的修道,原来他别有用心,洞中藏娇!原来,他是这样做圣人的!

诸婉清只睃了一眼娄素珍的侧影,只看到窈窕淑女的倩影,并没有看清她那张靓丽的脸。退一步说,就算瞅见了她的俏脸,这一晃十年过去了,女大十八变,她恐怕一下子也认不出她。

诸婉清思绪如风,女人总是敏感多疑的,就算她是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也长有小心眼,她急忙闪身在一旁,静观其变。她找了个最佳位置,人虽然在隐蔽处,可洞里发生的一切,全落入她的眼底。她观察了好久,也不见他们有出格的行为,恰恰相反,他们彬彬有礼,举手投足皆有君子风度。她一脸迷茫,眼前一头雾水,他们葫芦里面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渐渐地,诸婉清冷静下来,她开始想自己的心事了。她有一个心病,就是嫁到王家之后,一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没有为王家续上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老规矩。她不知道洞穴里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从哪里来,是夫君在寻花问柳,拈花惹草吗?他似乎又是个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就算是对自己,他也有那么一点儿性冷淡。是公公婆婆安排的吗?他们也是守规守矩的人,可能性几乎为零。

诸婉清的内心倒是纠结的,作为王阳明的结发妻子,她与娄妃同样端庄贤淑,也固守着从一而终的老观念,不希望夫君见异思迁,可毕竟目前自己尚未能够为王家留下子嗣,她又希望有名媛淑女能够顶替自己,就算夫君能纳个妾也是一桩美事。再说,岩洞中的那个抚琴女子,分明是人中之凤,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不知不觉中,夕阳已经挂到西山上,满目青山夕照明,涂了一层金,抹了胭脂红。王阳明和娄妃起身出来了,诸婉清急忙闪身在一块大青石背后。

二人出山洞,走幽谷,径直来到外边的林子里。如果再往外走,就到停轿的地方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站定,在两棵大树之下,默然相对,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王阳明终于开口了,说:“王妃娘娘,我再送您一阵,送您上轿吧。”

娄妃固执地摇了摇头,拒绝了王阳明的美意。

隐身在附近的诸婉清像被野蜂叮咬了一下,浑身触电般颤动起来。王妃娘娘?她这才想起,那位神仙女子是宁王朱宸濠的王妃,与自己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诸婉清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幸亏他们看不到她的一脸桃花。

他们继续缄默不语,林子里格外沉寂,空气仿佛也被抽光了,令人有一种窒息感。

忽然,娄妃说出一番绝情的话来:“此去关山万里,你就自顾前程,不要惦念我了,就当我已经不在这人世!”

话音未落,她已饮泣出声,一脸的梨花带雨。随即,两滴清泪落到了纤手背上,她感时伤世,不知道是在伤他,还是自伤。

王阳明欲言又止。

她朝他浅浅地笑了笑,笑得那样妩媚,那样深情。随即,她转身走了。

王阳明落寞地回到了洞穴之中。

诸婉清的心头一直在怦怦直跳,臉上也是火辣辣的,她没有去阳明洞陪夫君,而是踩着残阳铺金的落叶,羞惭地自个儿回去了。

王阳明离开了岩洞,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仕途。他一路扬鞭催马,直奔京城。路上有什么好景致,他也会去看,碰到了故人,他也会同醉。

这天晚上,王阳明本想夜宿道观,可大门紧闭,他只能在野外林间过夜了。

午夜的冷风飕飕地吹着,王阳明根本无法入眠,他仰卧在草坡上,望着天空中纤云追月,冷月无声,心头一阵茫然。在入世与出世的纠结之中,不知道何去何从。更不知道,一颗心怎么样才有抗拒超级飓风的定力,就像传说中的定海神针一样?

迷迷糊糊中,王阳明已安然睡去,冷风依然吹着,他有些瘦弱的身子正在风中瑟瑟颤抖。

突然,一条通体碧绿的竹叶青蛇从他头顶的竹枝梢头挂了下来,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惊醒过来,他一看,手臂上已经红肿一片了,如果不及时排毒,恐怕整条手臂都会烂掉,如果任由毒性扩散,那他的生命也危矣。幸亏他随身带着神奇的治蛇伤药,他将药粉倒入肩头的伤口,稍后那猩红色的肿胀便慢慢消失了,不久,毒性也一点一点地解除。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群乌合之众将王阳明包围了,巧的是,危急时刻,另有数骑人马突然出现,将王阳明从流寇手中解救下来,并一路护送他到了京城。

这一切其实都是宁王派人在暗中保护,原来,娄妃得知自己心目中的男神就要离开阳明洞,前往京都赴任,一来她为他感到高兴,二来她也担忧这个有些迂腐的书呆子路上会有危险,便怂恿宁王在路上多加照应。不出娄妃所料,王阳明果然遇到了危难,宁王的人马也没有白派。

此时此刻,一场大戏已在京城拉开了帷幕。

六部九卿上书,向皇上朱厚照弹劾以刘瑾为首的“八虎”,也就是朝中作乱的八个太监。大文学家李梦阳起草了弹劾奏章,文章写得相当漂亮。

如果碰上明君,这倒是个复兴大明王朝的天赐良机,可朱厚照偏偏是个昏君,他看了奏章后,惊魂未定,赶紧叫来王岳,与阁臣们讨价还价。

内阁首辅李东阳主张将“八虎”打发到南京,刘健、谢迁等则坚持必须杀了他们。

刘健拍案而起,当着朱厚照的面,大声道:“八个狗奴才,一个字,杀!两个字,杀杀!三个字,杀杀杀!”

谢迁也随声附和道:“‘八虎不杀,天理难容!”

焦芳暗中早已密报刘瑾,八匹害群之马如惊弓之鸟,吓得快要尿裤子了,感到自己的末日就要来临。刘瑾心里也极度恐惧,但还保持着阴鸷与冷静。眼看着第二天就是问罪之期,刘瑾可不想引颈就戮,他带着一群太监立即行动起来。他们找到朱厚照,集体痛哭流涕,对天号啕,并大进谗言道:“天下乃陛下的天下,大明王朝应为陛下一人所有,莫非陛下想把老祖宗留下来的江山拱手相让他人?莫非陛下怕那些文官不成?陛下圣明,比玉皇大帝还要强一百倍,陛下所决,谁敢不从!”

朱厚照深以为然。

刘瑾一看有戏,便灵机一动,突然说:“害我们的其实是王岳!”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谁都可以顺水推舟,皇上也找到了可以卸磨杀驴的借口。朝廷中有三股势力:皇帝、文臣、太监,那班文臣与太监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斗来斗去,闹得宫廷里鸡犬不宁,乌烟瘴气,怨谁呢?都怨王岳这个司礼监没有当好,才使得文臣宦官失和,现在大家骑虎难下,只能拿他这个倒霉蛋出气了。

朱厚照于是连夜下旨逮捕了王岳,将其发落至南京,并任命刘瑾掌司礼监,马永成掌东厂,又恢复西厂,由谷大用掌管。

次日,即1506年10月28日,群臣早朝,朱厚照称病不见,由大太监李荣出来宣旨,说:“皇上说了,关于如何处置刘瑾等人,以后再议。”

联名上书的文官们自然知道个中含义,便集体提出辞职,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皇宫大殿外面。

朱厚照批示:李东阳留任,刘健、谢迁等致仕。同时,六部九卿的职位都按刘瑾的意志作了调整。

这样一来,极力主张杀“八虎”的行动就彻底失败了,联名上书者,有的被贬官,有的被削职为民。

文官集团不肯善罢甘休,他们再次上表,请留刘、谢二人。上次谋诛“八虎”主要是京城的言官,这次请留阁臣,则由南京的言官来扛大旗。南京六科给事中几乎都站了出来,戴铣、李光翰等连章上奏。

朱厚照不为所动,刘瑾对这些反对党则是一律廷杖后除名。

在这场挽留辅臣的风潮中,最悲壮的是南京御史蒋钦。他被廷杖削职为民后的第三天,又独自上奏,结果被投进了诏狱。入狱三天后,蒋钦不依不饶,复又上奏,是为死谏,他要用自己的死唤醒皇帝,除掉大奸贼刘瑾。结果,蒋钦复杖三十,累计九十棍,不几日便死于狱中。

王阳明也上奏了,他上了封《乞侑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只是为解救南京的言官。在宦官高压言官大势已去的形势下,他依然挺身而出,结果被廷杖四十,投入大牢。

刘瑾恨死了王阳明,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但鉴于王阳明的影响力,他又想给王阳明一个机会,只要王阳明愿意给他写一封忏悔信,表明自己的态度,从此投靠他,那王阳明就什么事也没有,还能立即升迁,从六品官连升三级,成为朝中大员。

王阳明断然拒绝了,他用一声冷笑与一身傲骨回答了刘瑾这条阉狗。

刘瑾又打起了王阳明的父亲王华的鬼主意,只要王华去刘瑾府上走一趟,或者给他写一封信,替儿子求个情,那他就可以立马将王阳明放回家。

王华也断然拒绝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也必有其父。

刘瑾气得差点儿吐血,但他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对王华先是引诱道:“令郎冰雪聪明,前程不可限量。不过,现在这世道,今天刮东风,明天刮西风,不管刮什么风,都得顺水顺风才好。”

王华听而不闻,缄默不语。

刘瑾继续说道:“我对王大人神往已久,想请王大人去府上叙叙旧……”

王华打断了他的话,说:“我们是两条道上的人,无旧可叙。”

刘瑾将脸一沉,阴阳怪气地说:“廷杖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要出人命,不久前就死了一个。”

王华淡然道:“生死有命,一切全在我儿的造化。”

刘瑾见王华油盐不进,愤然道:“但愿他洪福齐天。”说罢拂袖而去。

刘瑾决定文戏武戏一起做,给王阳明当众廷杖四十,让文武百官前来观看,让王华亲自来看儿子被打。无疑,这是非常阴险的招数,也是特别残忍的招数。

廷杖如期举行,王阳明被带了上来,他一步一步地走着,一脸的冷峻与傲然,其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卓尔不群的风骨,让人油然而生敬意,也让刘瑾他们不敢正视。

八个太监威风凛凛地并排坐着,刘瑾居中,他加大嗓门,阴阳怪气地说:“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我们的木头杖子硬!在座各位果真有不怕死的,以后你们尽管跳出来与本公公作对,我刘瑾就喜欢天生不怕死的汉子。”

随着刘瑾一声令下,棍棒如雨点般落在王阳明的身上……

四十大棍终于打完,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王阳明,他的心也死了,趴在地上纹丝不动。

有个差役像是验尸一般,试了试王阳明的鼻息,似乎进气与出气全没了。差役一怔,蹑手蹑脚地径直朝刘瑾走过去,朝他耳语了一番,刘瑾脸上露出了得意的阴笑。王华的脸色一下子变苍白了,神情极度悲恸,因为他从刘瑾的脸部表情判断,自己唯一的儿子怕是没救了。那一刻,王华真想一头撞死在宫墙之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被人活活打死,情何以堪啊!

王阳明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躯体被人拖了下去。他的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血路,像红色的地毯,像红色的绶带。

王阳明福大命大,居然没有死!1506年的暮秋,王阳明被刘瑾投入诏狱,即锦衣卫的监狱。王阳明终将有这次牢狱之灾,比起在廷杖之下化为屈死冤鬼的戴铣,监狱倒算是避风港了。

说来,命运还真是变幻莫测。弘治时代那宽松的气氛诱他出山,结果却落了一个身陷囹圄的悲惨下场,如同掉进了无底的黑洞之中。以往的各種努力都落花飘零,付诸流水了。一息尚存的王阳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化作了一缕青烟,一片羽毛,一叶浮萍,不知在哪一个时空中,飘忽不定,如梦如幻。

他深知,要想离开监狱,重新拥有失去的一切,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他像焦芳一样,投诚即可;只要他用生花的妙笔,给刘瑾写封悔过信,刘瑾就会以车马迎之。从此,他就可以锦衣美食,花天酒地,自由自在。

如果真是那样,那他就不是王阳明了。事实上,从廷杖四十,到身陷囹圄,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是识时务者,如果稍微懂点儿变通,他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只是,这样的变通,还有一个名字,叫作变节!不论是王华还是王阳明,他们绝不会想到去走那敞开着的狗洞。

判决书很快下达,在李东阳等人的积极营救下,尤其是朱厚照还念着当年他和王阳明在关外相识一场的情分,又兼玉贞公主极力说情,王阳明终于得免一死,被发配到贵州龙场驿当一名小小的驿丞。

在料峭春风吹人冷的暮春时节,好友湛若水、崔子钟等人为王阳明赋诗以壮行色。

王阳明上路了,他踏上了一条现实的求生之路,也就走上了一条心灵的求圣之道。此去关山万重,千山万壑,莽莽苍苍,毒蛇猛兽,荆棘丛生,可毕竟鸟儿出了囚笼,一颗自由的心脱离了樊篱,可以与阳光、清风亲密接触了。

路过江南,故乡近在咫尺,王阳明却没回家一趟,他知道此行危机四伏。刘瑾天生是个冷血动物,他在骨子里最讨厌文人,尤其是跟他作对的文人,他虽说碍着朱厚照的面子,表面上放过了王阳明,心里却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湖山依旧,杭州,远行的游子又回来了。江阔云低,春江水暖,江花烂漫,依然红胜火。可是,一切已物是人非,风景依然如画,王阳明却没有心思欣赏。

晚上,王阳明不敢去住客栈,来到了杭州郊外一个叫圣果寺的荒凉小庙借宿。他向寺僧要了点儿素食,打算填饱肚子早点儿睡觉。突然,门外闯进来一帮人,为首的彪形大汉正是锦衣卫头领马青虎。王阳明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来不及了,他被锦衣卫逮了个正着。

马青虎是受刘瑾之命前来取王阳明人头的,出京城之前,刘瑾对马青虎下达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杀不掉王阳明,就让马青虎提着自己的人头去见他。

马青虎正要下手,寺庙外忽然传来一阵马嘶声,马上跳下一位英气逼人的女子,她手执三尺寒剑,直奔寺内。王阳明抬头一看,来人竟是玉贞公主。

玉贞公主一手拿着尚方宝剑,一手从怀里掏出圣旨,大声道:“马青虎跪地接旨!”

马青虎一个激灵,赶紧跪下,心情忐忑道:“奴才接旨。”

玉贞公主宣旨的大意是,王阳明赴贵州龙场驿上任,必须保证其绝对安全,谁胆敢动他一根指头,杀无赦。

马青虎打了个寒战,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玉贞公主瞟了马青虎一眼,一脸的冰霜,嘲讽道:“马青虎,你想不想拿你项上的人头来试试?韭菜割了还会长出来,这人头要是落地了,可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马青虎哭笑不得,谁不知道这位玉贞公主是皇上身边的解语花,是朱厚照梦寐以求的神仙女子?她从小跟朱厚照一块长大,深得朱厚照的宠爱,惹谁也别惹她!且别说她有圣旨和尚方宝剑,就拿剑术来说,她也绝不在马青虎之下。可是,如果不杀王阳明,他马青虎又过不了刘瑾这一关,回去也是死罪。

于是,马青虎跪在地上迟迟不肯起来。

玉贞公主皱眉道:“马青虎,你想抗旨吗?”

马青虎踌躇了半天,终将自己左右为难的处境如实相告。

玉贞公主微微一笑,说:“这个我早就替你想好了。”

玉贞公主的计策是让王阳明装死,让他将衣服鞋子放在钱塘江边,假装投江自尽,并留下“遗书”。当玉贞公主让王阳明写“遗书”时,王阳明苦笑了一下,说:“这个就不必了!”话音未落,他已颤颤地掏出两首绝命诗,原来,他真的想过自杀!

玉贞公主心中一阵痛,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让王阳明进去换了一身衣服,将原来的衣服鞋子及那两首绝命诗统统交给马青虎,特地关照道:“马青虎,你就乖乖地回京复命吧,别再动歪心思了,我会亲自护送王先生离开杭州的。他此去龙场,山高水长,路途遥远,要是半途出了什么意外,我唯你是问!”

马青虎连说不敢,带着随从离开了寺庙。

玉贞公主随即雇了一条船,装扮成商船,自己也装扮成经商的女子,亲自护送王阳明去福建。在去闽地之前,她还满足了王阳明的请求,去老家余姚走了一趟,让他与亲人们告个别。

王阳明自寻短见的消息,首先传到了浙江布政司使与按察司使那里,地方官员及时上报了朝廷,上报了刘瑾,刘瑾满腹狐疑,压住了奏章,没有告诉皇帝朱厚照。后来,马青虎拿着王阳明的“遗物”去见刘瑾,刘瑾看了王阳明的绝命诗,仍是一脸疑惑。

王阳明自杀的噩耗也传到了他的老家,亲人们信以为真,痛不欲生,很快为他设起了灵堂,做好了衣冠冢。

可是,王阳明却蓦然出现在家人们面前。一家人惊喜交加,又毛骨悚然,他们高兴的是王阳明居然还活着,恐惧的是回来的是不是他的鬼魂。特地从南京赶回家里奔丧的老父亲王华(爷爷王天叙已经过世),还有王阳明的奶奶岑氏,一个个老泪纵横。妻子诸婉清更是惊得瞠目结舌,待她终于回过神来,便一把扯掉身上的孝服,狂奔过去,一头扑在丈夫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王阳明在自己的衣冠冢前跪拜了三下,苦笑了一声,幽幽地道:“你代我死,我替你活,你上天堂,我下地狱,你归黄泉,我堕红尘,从此往后,各不相亲。”言毕,他一阵大笑,猛地转身,飞快地朝林子外面奔去,不再回头。

从余姚回到杭州后,王阳明由玉贞公主保驾护航,上了伪装的商船。船驶出钱塘江,进入波涛汹涌的大海,半路上遇到一股强台风,差点儿翻了船。

王阳明在一个渡口下了船,玉貞公主本想一直送他去龙场,王阳明执意不肯,她只好作罢。二人挥泪惜别。玉贞公主眼中噙泪,神情恍惚,看得出来,此时此刻,她的心很痛很乱。

在经历了数次惊险之后,王阳明总算活着到达了龙场。

这龙场在贵州西北的修文县,蛇蝎遍地,气候潮湿,瘴气弥漫,当地土著人多为苗族与布依族,多数人以石穴为室。真不知道刘瑾做了个什么梦,梦游着想到了这么一个好地方,只是比起在锦衣卫皇家监狱,这里天地空旷,算是自由自在的了。

可在这样一个“动物世界”,人与自然又怎么安然相处?这样一个原始问题,就像噩梦一样开始纠缠王阳明。在帝阙之下,廷杖四十,打入天牢,劫后余生,钱塘江边投水,死里逃生,波涛汹涌的海上,差点儿船翻遇难,真可谓九死一生。如果说以前的死是偶然的,那现在等死几乎是必然的,死神牵着鼻子走,无常小鬼形影不离,活着就在等死,活一天就向坟墓靠近一步。

在当地好心人的帮助下,王阳明搭起了一个草棚,临时安身。空对草棚,他不禁暗暗叫苦,只落得一片空茫。

王阳明很快生病了,这是大难过后的必然反应,也是他在草棚之中受冷雨淋湿害的。他的草棚雨天漏水,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根本无法住人。好在他在上山采药时,发现了一个山洞,就搬到那里去住了。尽管岩洞里一样阴冷潮湿,可这里可以生火取暖、烤食,比那个草棚强多了,至少不用被雨淋。在老家会稽山中,他有一个阳明洞,现在又有了一个岩洞,他便戏称其为“阳明小洞天”。

平生以山水为课程的人,一到山水之间就活了,诗兴复归了。他惯于孤僻,喜欢幽静,厌倦红尘喧嚣,动不动就住山洞。他似乎与岩洞有缘。

阳明洞位于贵阳市修文县城东1.5公里的栖霞山上,王阳明在此三年,其著名的“致良知”、“知行合一”等重要思想及一些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便是在此创作出来的。

王阳明时常站在洞口,思绪万千。

初来乍到,尽管是荒蛮之地,他依然如置身于桃花源中,心里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恬静。

天高云淡,一行大雁从苍穹中飞过,雁叫声声,其声甚是凄凉。他触景生情,忽然感到了一阵刺心的疼痛。栋梁之材必出深山幽谷,可那又怎样,如果碰到了明主,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如果碰到昏君,则是一根木头。江山多娇,可锦绣江山落入了刘瑾这种奸佞手里,别说光风霁月的圣人梦了,英雄末路,他真想一了百了,从此湮没在滚滚红尘中。

王阳明得的是心病。红尘路上荆棘丛生,归隐路上迷雾重重,求圣的心路又江山万里,如今落得个醉了伤红颜,折了断琴弦。

要说苦难,他生死大劫也挺过来了,还在乎吃那点儿苦?

似乎一切可以淡化而去,一切可以重来,只有生死一念依然耿耿于怀。

王阳明最终没有死,但他的几个随从却死了,他们暴死在蜈蚣岭上。王阳明亲手将他们埋葬了,让飘零的游子入土为安。从此,沦落天涯的只剩下他一个人。生死无常,王阳明为此写下了千古名篇《瘗旅文》,文辞苍凉,字字泣血,句句含泪。

荣辱得失都看淡了,放下了,王阳明的心中依然郁郁寡欢。有那么一阵子,他真的感到了绝望,感到了窒息,仿佛无边的黑暗就要将自己吞噬,一阵冷风就会将自己吹倒,日月星辰都成了一团阴影,黯淡无光。

红尘世界,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啊!世道人心变坏了,多少人把心弄脏了,变黑了!童心变成了凡俗的利害心,静心与清心、诚心与纯心,变成了是非心。良心被放逐,天良丧尽,好心没有了,真心不见了,善心逃走了;坏心肠、毒心肠,虚情假意,招摇撞骗,助纣为虐,坏心、假心、恶心,全都粉墨登场。物质至上,欲海横流,人心不古,满嘴的仁义道德,满心的男盗女娼,在红尘世界中,自负其尸到处游走的行尸走肉!

科举制度把圣学变成了功利俗学、利益至上的厚黑学,无耻小人、流氓歹徒、阴谋家、野心家,都可以用大道来装饰自己,欺世盗名,一个比一个懂得如何利用与依赖体制,一个比一个会装,一个比一个贪婪,一个比一个精明,法术精通,运用自如,炉火纯青。窃国者盗,盗取国家神器,中饱私囊,作威作福。

王阳明觉得脑袋空空如也,心空空如也。他蜷缩在山洞里,想到自己居然落到这种地步,跟乡野林间的野兽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自己要老死在这荒山野林里?这太可怕了,这样下去,生命又有什么意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天天守着这个山洞,呆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还想当什么圣贤,真是天大的笑话!

王阳明几近绝望。他幽幽地想,这个岩洞成了一座坟墓,生不如死的滋味尝够了,不知道死亡真的到来时,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于是,他搬来石头,在洞里为自己做了一口石棺材,并非凿石为棺,而是亲自垒石为椁。他想躺进棺椁里面,体验一下死亡到底是什么滋味,自己不是梦寐以求想成为一名圣贤吗?那圣人面对死亡又是怎样想的呢?

他说做就做,当即爬进了石棺材,把自己当作了一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里面。然后,他闭上眼睛,開始了漫长的沉默。

当他真的躺进石棺材,也并不等于真的死了。人只要不死,意识尚存,思维犹在。

他的喉咙里传出一阵怪异的声响,是声带发出的低频震颤,听起来像是空谷幽泉在呜咽,又像是受伤的野兽在哀鸣。

快死了吗?他不知道。曾经无数次他想象过自己死亡的情景,想象过各种各样的死法,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这荒山野林里,死在这个山洞里,死在这石垒的棺材里。

过往的那些记忆总是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绕树三匝,无枝可栖,更安顿不了他这颗上下求索的心。壮怀激烈,寻寻觅觅,大道难求,难于上青天!

那些竹子依然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依然也没有摇来圣贤的影子,天理的影子,这几株竹子与我心何干!

大雁消失了,天空中的云飘走了,但他知道梦并没有消失。冷风从洞口呼啸而过,他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得出洞外的情景。也许,梦只是一个幻觉。

有时他真想成为一株植物,或者石头,它们都不会想到死亡,从来不会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天空应该有些阴沉沉的,他的心里充满了黑暗。

他忽然想,不知道那些圣人在死神降临时是怎样的。他们是不是跟自己不一样,是不是充满了光明,充满了寂静,充满了愉悦。

他忽然觉得自己如果真的这样死去有些冤,没有被四十大棍打死,没有被钱塘江大潮吞没,没有沉进滚滚波涛中喂鱼,没有被沿途的毒蛇猛兽吃掉,却要在这深山老林中,不明不白地死去,冻死,饿死,受了风寒吐出一口鲜血,在黎明到来之前悄然无声地死去,大雪压境,在春风吹绿大地之前,被厚厚的雪掩埋。

有很长时间,他什么也没有想,思绪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仿佛时间已经凝固,世界已经不存在了。他蓦然醒悟过来,由渐悟到顿悟了,心不跳了,心不动了,便什么都不存在了,自己也就死了。

仿佛银瓶乍裂,撕云裂帛,石破天惊,天崩地裂,天哪,银河缺口了,天窗打开了,一道巨大的光明铺天盖地而来。

原来,一切以自己的心为根本,心不存在了,世界都不存在了,万物都不存在了。心在,什么都在;心不在,什么都不在。心動,世界就动;心不动,一切凝固与沉寂。世界的中心,生命的中心,不就是自己那一颗依然在跳动的鲜活的心吗?

厌了倦了,心会带你回家,回你夜夜梦见的故乡;做梦了,心会带你去一个遥远的地方,神秘的地方。

所谓的内圣外王,圣者,为自己立心,为天地立心,心者,圣德也;王者,为生民立命,为自己立功,为万世开太平……

以前的格竹子,格万物,只是一个幻觉,以前的致理,是一个错误,永远捕捉不到的幻影。

你格竹子,他格荷花,农夫格牛粪,和尚格木鱼,这个蓝色的星球上,全世界都是呆子。

一群和尚,青灯黄卷作伴,一辈子念经吃素,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皓首穷经,生前参禅,死时坐化,一生一世所谓的悟道,其尊者可以葬之于佛塔,化为一颗舍利子。

一群剑客,终生林泉舞剑,心中有一把天赐神剑。

一群儒生,终生寒窗苦读,心中有一盏莲花神灯。

一群隐者,深山老林中苦苦修炼千年,得道的成仙,走火入魔的精神错乱,化为妖精。

唐僧行万里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只为求得真经。

太上老君苦练仙丹。

秦始皇求长生不老药……

所有人苦苦修行,只是为了寻找一样无形的东西,就是大道,万法归道。为此,普天之下才穷尽物力财力人力,修筑了多如牛毛的道观、寺庙、学院。

道的名字有多种叫法,到了佛门叫禅叫悟,朱熹命名为理。

其实,全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竹子不动,花朵不动,是风在动,风也不动,是心在动。

心动不如行动,重要的事情再说三遍,实践,实践,实践!

一切都得靠自己,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人可以帮你。每个人都有自我,做最好的自己,每个人都有一颗强大的心,纯洁的心,明亮的心,美丽的心,宁静的心,人人都作出最大的努力,何愁红尘世界不美好。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霎时,他的心被无限放大,像一盏祖传的长明神灯,一下子放出无限光明,将这漆黑一团的岩洞照得如同白昼,将这幽暗的林子照得如同黎明,将这天地万物照得一片澄明。

以心为本,以心为镜。心中无花眼中无花,天下无心外之物。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的心同归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明艳。

心为圣湖,皓月相映。除了等死什么也不想了,澄心静虑,犹如幽静的白沙上清亮的月光。就像是梦中有仙人指路,诗与思凝成一道清光,照亮了他的心,于身处绝境,走投无路之时,他重新找到了信仰,找到了心灵的家园。

王阳明的心与世界之间的通道一下子打通了,心与世界一样的旷达。达才能通,通才会不痛。

从格竹的梦中人,到打通心灵与世界的圣贤,这一场大病,蚌病育珠,终于结出一颗硕大的心的明珠。廷杖,诏狱,贬官,直至他将生死的临界线打通。活脱脱的一颗赤子之心,莹似白玉,皓如明月。

东方民族酱缸文化的最后一剂解药,王阳明的心学在这个万马齐喑的时代,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随着他顿悟,从我做起,从心做起,从每一个人做起,从每一颗心做起,霎时诞生了,璀璨了深邃的夜空,照亮了喧嚣的红尘。

王阳明在迷迷糊糊的梦中蓦然惊醒,突然睁开眼睛,他一声仰天长啸,如虎啸龙吟,响彻云霄。生不足喜,死亦不足悲,朝闻道,夕死可矣。此时的王阳明,已无执无念,物我两忘,生死两忘,人生如梦,诸事皆空。

俨然初生的婴儿一场嘹亮的啼哭,他大声道,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过去从外物求天理是本末倒置,舍本逐末了,重要的事情再说三遍,道在吾心,道在吾心,道在吾心!

正皓月中天,林间一片清亮,天地一片澄澈。

此时的王阳明,从冰凉的石棺中一跃而起,他披头散发,在风中发飙,漫山遍野地夺路狂奔。他像一个疯子,像一位行吟诗人歌于野,像一位舞者舞于天地之间。

他像有真神附体,元气沛然,灵气毕现,不再心魂相失,魂不守舍。

王阳明终于发现了自我,并用一生的实践坚持了自我。他终于能够平静地以自己的内心来面对整个世界了。

心学从此诞生,圣人从此出世。

在龙场,王阳明度己,度人。他唱越地小调,讲从小听来的故事与笑话,越音缠绵,足以慰乡愁。他上山采草药,给人治病。他帮人种庄稼,建房屋。他开学堂,讲学传道。久而久之,他与当地土著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王阳明还不想离开龙场了呢。

思州太守不知为了耍威风,还是为了变相地拍刘瑾的马屁,居然无缘无故派人到驿站侮辱王阳明。

当地人打跑了前来逞威的那个小官僚,太守大怒,向上司状告王阳明聚众闹事。

幸好,思州按察副使毛应奎也是浙江余姚人,是王阳明的老乡,他出面为之斡旋与疏通,劝王阳明去赔个不是。

王阳明给毛应奎的信写得相当漂亮,刚柔相济,不卑不亢,又婉言谢绝上门道歉。

人生的拐弯处,最能见一个人的性情。

王阳明悟道以后第一次小试牛刀,结果是太守又惭愧又信服。

安宣慰派人送来金帛鞍马与酒肉米粟,王阳明收下了酒肉米粟,退还了金帛鞍马。

王阳明办起了龙冈书院,他又开始渡人了。

王阳明这条潜龙开始露头了,但他还在“潜龙勿用”的修炼期,他自信“老夫终不久龍场”,可何时才能飞龙在天呢?

终于,王阳明来到庐陵(吉安)当县令,与那个驿丞不可同日而语了。

庐陵县衙在府城南门的欧家祠路。出南门稍东,有白鹭洲,处赣江中心,洲上白鹭洲书院,是当时江南四大书院之一。

在城南25里有青原山静居寺,王阳明手书“曹溪宗派”,落款是“乐山居士王守仁书”。青原寺内右侧屋曾是朱子的讲坛,称青原书院。后来王阳明的学生在寺的对面又建了一所阳明书院。文化薪火相传,这一道奇特的人文景观,也算是珠联璧合,交相辉映。

庐陵民风不古,他刚到任上,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居然有上千乡民告状。王阳明听懂了他们的意思,除了一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核心问题是要免除一项征收葛布的摊派,理由是本地不出产此物。既然不出此物,上边要得也没道理,为了公正,也不想激起民变,他就同意了他们的合理请求。

王阳明充分利用地方上德高望重的乡贤来管理治安,还施行诬告反坐法,效果出奇的好,昔日出了名的诉讼之乡,开始变得风平浪静,呈现出风调雨顺岁月静好的太平气象。

王阳明于1510年正月调任北京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

二月,他当了一次会试同考官,没有了当年主试山东的豪情,他现在似乎已经看透了,不再抱年轻时那种充满“假如我是宰相”的幻想了。再说,会试虽比乡试高了一格,但他这个同考官位卑言轻,主考是礼部尚书一类人物,他似乎遥不可及。

十月,他升为文选司员外郎。次年,即猴年,他又升了半格,成了考功司郎中。这些都是外在的,他真正的收获是收了一批入门弟子。他似乎更适合做学院里的先生,队伍拉起来了,他的心也通达多了。

经过艰难痛苦的摸索,尤其是过了“朱陆之辩”这一关,他知道该怎样绕开宋儒的影响,尤其是朱子的缠绕,走自己的路了。他认定伊川(小程)与朱子的路线不是正宗,周濂溪、程明道(大程)才是正宗。他与三百多年前的陆九渊遥相呼应,让心学这门绝学发扬光大,有了遥远的回响。

他终于心明眼亮了。

他始终没有忘记老祖宗的教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终于时来运转,仕途上也有了拾级而上的势头。

猴年底,他转升南京太仆寺少卿。

王阳明与徐爱同行,他们舍车马而乘舟船。水路平缓,又隔绝了俗人俗事,他们可以从容地坐而论道了。

王阳明说:“心即理也。天下哪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

事父不孝,妄论孝道;事君不忠,妄论忠良;交友不信,信口诚信;治民不仁,胡扯仁爱……其实都在于心。心即理也。心若无私,即是天然本心。对父母尽孝,对君主尽忠,对朋友讲信,对百姓讲仁。

去人欲,存天理,也就是这个意思。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良知是天理,天理在心中。

王阳明在滁州呆了不到七个月,于正德九年升南京鸿胪寺卿。

他过了长江后,就到了南京,当四品正卿去了。

在南京的两年半,依然是他韬光养晦的时期。

这年八月,他曾写了一篇《谏迎佛疏》,并没有上交。之后,掷于纸篓,去静坐养心了。

等到十月,他又上了一道《乞养病疏》,似乎有点儿言不由衷。

这两年,除了修身,便是养心。

正德五年,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伏诛,结束了其罪恶的一生。

是年,南中盗贼蜂起,无法无天,称霸一方。谢志山占领横水、左溪、桶冈,池仲容占据浰头,各自称王,与占领大庾岭的陈曰能、盘踞乐昌的高快马、称霸郴州的龚福全等遥相呼应,都攻城略地。与此同时,福建大帽山的盗贼詹师富又闻风而动。

这年,王阳明已是四十五岁了。

时势造英雄,因为兵部尚书王琼的极力推荐,王阳明这只藏之深山的猛虎终于出山了,这条隐之大泽的蛟龙终于飞天了!

王阳明忽然接到吏部让他当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任命书,他便给皇帝上了一道《辞新任乞以旧职致仕疏》。致仕就是退休,他不愧为语言大师,疏文写得极好,短短的篇幅一波三折,横说竖说,无非是找借口婉言谢绝。

突然让一个礼宾司的白面书生去当剿匪的巡抚,他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这从天而降的机会千载难逢,从骨子里来说,他是求之不得,可朝廷一直这样对待他,他多少有点儿委屈,也要面子,总得做做样子,也得摆摆架子。

王阳明找的托辞是,他有病。不知道他得的是不是心病?

那种文牍政治的行政效率也着实可笑。十月二十四日圣谕下:尔前去巡抚江西南安、赣州,福建汀州、漳州,广东南雄、韶州、惠州、潮州各府及湖广郴州地方。抚安军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应地方贼情、军马、钱粮事宜,小则径自区画,大则奏请定夺。钦此。

王阳明的脾气也倔,他依然无动于衷。

十一月十四日兵部又续下一道批文,内有皇帝切责语:乃敢托疾避难,奏回养病。见今盗贼劫掠,民遭荼毒。万一王阳明因见地方有事,假托辞免,不是愈加误事?

兵部奉圣旨,命令:既地方有事,王守仁着上紧去,不许辞避迟误,钦此。

王阳明依然继续等,等到十二月初二吏部又下文,正面回答了他的上疏:“奉圣旨:王守仁不准休致。南、赣地方见今多事,着上紧前去,用心巡抚。钦此。”

这次,他不再半真半假、半推半就,不敢再玩名士派头了。

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王阳明正式到达江西,开始履行巡抚的职责。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王阳明一个文弱书生,胆敢担任剿匪统帅之职,深入深山老林剿匪,还真是有胆量,有真本事。

王阳明立即赶到了江都。随后,他直奔赣州。

在万安,王阳明先与数百名流寇遭遇上了。他只身领着家人,没什么官军护卫。那帮土匪居然像找着了奶娘,一齐跪下来,只求官府发放救济。王阳明高声宣布:“你们赶快回家,我一到赣州就开仓赈济。以后安分守已做个良民,不再胡作非为,否则,自取灭亡。”

王阳明一开始采用的就是上上策,攻心为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王阳明得先收拾残局,先打三百杀威棒,来个下马威。他的前任文森见形势吃紧,早已托病辞职而去。谢志珊、詹师富等匪徒攻掠大庾岭,进攻南康、赣州,守城官员相继被杀。王阳明必须先把樟南群山中的土匪搞掉,或者瓦解。

他推行了十家牌法,一户出问题十家连坐,让他们互相检举揭发匪徒。兵贵于精,他选拔精兵,发令江西、福建、广东、湖南四省,从各县选骁勇善战的异材,组成精干的小分队。

初战长富,再会战大伞,王阳明亲自驻上杭,靠近前线指挥,最后全线出击,直捣象湖山。官军乘胜追剿,攻破水竹、大重坑等四十三个据点,杀了匪首詹师富、温火烧等上万人,樟南匪贼平定。

历时三个月,剿匪告捷,王阳明打了个漂亮的大胜仗。

王阳明呈上长篇奏章请功,皇上想杀一杀他的锐气,赏了他二十两银子。

王阳明回师上杭,正赶上那里久旱不雨,他就为百姓祈雨,还真的下了一场及时雨,老百姓以为他是神仙下凡来了。王阳明就作了篇《时雨堂记》,因为他求雨的那个台子叫作“时雨堂”。

王阳明由巡抚提升为提督,有了临场指挥的自主权。

樟南平了,王阳明将战略重点转到南康、赣州。这里西接湖南桂阳、南接广东乐昌,王阳明认为这一带的桶冈、横水、左溪的匪徒荼毒三省,威胁极大,若窜入广东,更难平定。

有人主张三省会剿,王阳明不以为然。他真正的拿手好戏是攻心术。他给山洞里的匪徒们送去酒肉、银子和衣服,并写了封《告谕头剿贼书》,软硬兼施,安抚他们。这样的“告土匪书”仁至义尽,温情脉脉,宛若糖衣炮弹,简直像情书。

然后,王阳明集中力量,用以对付最大的土匪池大胡子了。

池大胡子接到王阳明的招降書,他在观望。最后,王阳明一边打,一边招安,池大湖子乖乖地投诚了官军。

至此,王阳明小试牛刀,福建的土匪基本上被歼灭。

宁王朱宸濠身边有两个谋士:朱养正、李士实,宁王把他们当作卧龙和凤雏。这两个狗头军师,极力怂恿宁王反叛,说他有帝王之相。

娄素珍隐隐地觉察到宁王欲夺帝王之位,曾写诗婉言规劝其夫:“妇语夫兮夫转听,采樵须知担头轻。昨宵雨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可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朱宸濠没有听进去。

后来,宁王举兵反叛,临大军出发前,娄素珍再次劝告:“金鸡未报五更晓,宝马先嘶十里风。欲借三杯壮行色,酒家犹在梦魂中。”

宁王依然我行我素,娄素珍也只能悲叹自己红颜薄命了。

宁王的后脑勺上长了反骨,风流才子唐伯虎早就感觉到了。如果让宁王猜忌了,那可得掉脑袋。他就装疯,在大街上裸奔,这样才能让朱宸濠相信,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即使看见了也不会说话,即使说话也不会有人相信。

同样心明眼亮,早已看穿宁王有反心的还有两个人。

曾经,在宁府的一次宴席上,宁王一脸忧国忧民相,说:“世岂无汤、武耶?”

王阳明不动声色,平静地说:“汤、武须有伊、吕。”

王阳明说的,是指伊尹辅佐商汤,姜子牙辅佐周武王。

宁王一听大喜,大声叫好,说:“有汤、武就有伊、吕。”

王阳明依然一脸平静,说:“有伊、吕,难道就没有伯夷、叔齐吗?”

听到这句话,朱宸濠一下子脸涨红到了脖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宴会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剑拔弩张,陷入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孙燧急忙出来打圆场,他站起来,向朱宸濠的热情款待道谢。

就是在那次宴席上,王阳明看出了宁王有造反的苗头,孙燧亦如是。

孙燧,时任江西巡抚,浙江余姚人,不但是王阳明的老乡,也是他同朝为官最好的朋友。

正德十年(1515年)十月,河南布政使孙燧接到了一份命令,朝廷决定提升他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可孙燧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紧随后面还有一个任命,即派他往江西任巡抚。

江西匪患严重,是一个不祥之地。几年前,江西巡抚王哲上任没多久,突然离奇死亡了。朝廷派董杰继往,才过了数个月,他也不明不白地死了。

可是纵然是地狱,也得有人下去,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孙燧有仇,居然推荐了他。孙燧就这样被推到了地狱入口。

从宁王府出来,孙燧见门口戒备森严,能明显地感到那种杀气腾腾。

随后,来历不明的人开始在街头成群结队地出现,拿着刀剑招摇过市,地方官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敢去管。王阳明和孙燧则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他们的住所周围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严密监视。

宁王朱宸濠爱附庸风雅,网罗像唐伯虎这样的名流进宁王府装潢门楣。王阳明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便投其所好,乘虚而入,派他的得意门生冀元亨到宁王府去“讲学”,实际上是为了刺探情报,了解宁王有没有真的想造反的意图。

宁王朱宸濠好大喜功,他有野心已是路人皆知。

根据刺探来的情报,王阳明将宁王有可能要造反的消息密报给了兵部,兵部尚书王琼立即召开了军事会议,当众宣读了王阳明的奏章,说宁王意欲谋反,该怎么办?

半晌无人言语,霎时陷入了冷场。

王琼说:“我了解王阳明,他这个人说一不二,情报应当说是可靠的。”

王琼的判断是对的。他又接到了王阳明的密信,王阳明向兵部尚书要回剿匪告一段落后上交的一样东西——可以调兵的兵符,即旗牌。

王琼八百里加急,破例将兵符给了王阳明。

王阳明开心得不得了,急忙屁颠屁颠地跑去找孙燧,不料,孙燧却沉沉地叹了口气,说:“你还是趁早离开这里吧!”

王阳明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脱口而出道:“你要赶走我,想让我临阵脱逃?”

孙燧幽幽地说:“那样东西现在还派不上用场。”

王阳明刚想说点儿什么,孙燧摆了摆手,说出了自己的理由:“人家毕竟是藩王,再说我们手头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总不能光拿着它现在就进宁王府去抓他吧!”

王阳明恍然大悟,他明白了孙燧赶自己走的真实心思。这兵符现在还不能用,须等宁王叛乱时才能有用。孙燧的意思是,宁王谋反的那一天,必然要举起屠刀,他将在这里留守,牵制宁王,静候宁王将他抓起来杀掉。而王阳明呢,则可以拿着兵符走人,去平定叛乱。

总不能他们两个都在这里等宁王来砍头吧!孙燧这是将生的希望留给了王阳明,将死的威胁留给了自己。他相信王阳明一定能够完成平叛的重任,而他自己所要做的只是从容赴死。

王阳明含泪道:“不,这太危险了,你不能留在虎口!”

孙燧断然拒绝,他一脸平静,说:“不,我是朝廷派来的巡抚,这里是我的战场,守在这里是我的职责所在,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王阳明还想劝他,说:“要不,我们一起走吧!”

孙燧斩钉截铁地说:“我意已决,你别再说了!”

王阳明没有再说什么,他理解也尊重孙燧的这种选择。他整好衣冠,郑重其事地向孙燧作揖行礼,然后一步一步地离去。

孙燧对着王阳明渐行渐远的身影,大声喊道:“兄台,珍重!”

王阳明大步流星地走着,听到了这句话,却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要报答这个舍生取义的好兄弟,自己肩头的责任十分重大。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朝中发生了一件事情,最终让朱宸濠的阴谋败露了。

宁王朱宸濠买通了钱宁、杨廷和等朝中位高权重的人,自认为后台够硬,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却得罪了另一个更为强势的人。

这个人就是江彬。江彬除了会奉承拍马,还能陪着皇帝打仗。他先下手為强,决定在宁王的身上做文章。一贯善于见风使舵的杨廷和也感觉到不对劲了,宁王那边要出大问题,到时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于是,他也站到了宁王的对立面。

消息很快报到了皇帝朱厚照那里。

宁王的高参刘养正为了迷惑朝廷,给宁王支招,让人向皇帝上书,称赞宁王的贤孝。

朱厚照纳闷道:“说宁王贤孝,意欲何为?”

宁王巴结正德宠幸的刘娘娘,送上了一件金丝宝壶,正德闻讯后,惊奇地问:“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献给朕?”

朱厚照决定警告一下宁王,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宁王派出的密探飞报京城动向,说皇上将派驸马前来宣旨。按照惯例,派驸马来,是要满门抄斩的阵势。宁王受了惊吓,满腹狐疑,他本来是想在八月十五日,全国举行秋试时,大小官僚都忙科考,举行大事。现在,情势危急,他决定提前起事。

六月十三日宁王借口过生日,宴请江西地方官员。文武百官前去祝贺,王阳明正犹豫不决,要不要去赴宴。

这次如果去赴宴,王阳明担心会像其他官员一样被宁王当场扣押作人质,正在思忖脱身之计,王琼帮他解了围,他才得以金蝉脱壳。

王阳明接到圣旨,恰巧福建又有人叛乱,王琼让王阳明去勘乱。王阳明自然明白兵部尚书王琼的意图,这点小叛乱,杀鸡焉用宰牛刀?宁王反意早已彰显,他这是想让自己火速离开江西。

王阳明立即动身,幸好他走得及时,他刚刚离开,宁王果然起兵反叛。在那次生日宴会上,宁王扣押了人质,胁迫所有官员服从他,有不从的立即处死。

宁王最担心的两个人中,王阳明跑了,再也不能让孙燧溜之大吉了。

孙燧来到宁王府,一进府内,他就大吃一惊,数百名全副武装的甲士站在那里,他们一个个盔甲鲜亮,手持利刃,杀气腾腾的样子,哪里像是举办寿宴?

扑面而来的杀气让孙燧打了个寒战,他意识到,今天十有八九要出事。

果然,宁王亮出了底牌。他谎称是奉太后密旨,让他起兵监国。只见他阴着脸,一脸沉痛的样子,一字一顿地说:“太后给本王下了密诏,孝宗皇帝抱错了儿子啊!太后让本王看在先帝的面上,为了大明江山,即刻起兵讨伐朱厚照!”

大家一听都傻了,面面相觑。

孙燧最先反应过来,事到如今,他也不讲什么礼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宁王面前,伸出手道:“太后诏书何在?”

朱宸濠把眼一横,风度也不要了,道:“少废话!想找死吗?你识相就跟我走!”

孙燧发火道:“想让我和你一起造反?白日做梦!”

朱宸濠慢慢地挨近孙燧,盯住他,冷笑一声道:“那好,我这就成全你!”

朱宸濠猛地拔出利剑,一剑刺中了孙燧。按察副使许逵挺身而出,大骂朱宸濠,朱宸濠拔出剑,又刺向了许逵。

朱宸濠厉声问:“还有谁?”

等待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在暴力和死亡的威胁面前,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

孙燧和许逵并没有立即死去,他们依然骂不绝口。

朱宸濠大声吆喝:“拉出去,斩首示众!”

孙燧他们被带到了惠民门外,这里是行刑的地点。他们以身殉国后,头颅被挂到了城墙上。

刘养正上前一步,朝朱宸濠一番耳语。朱宸濠最顾忌的也就是这个王阳明,他是个大嗓门,高声道:“他跑不了,马上派人去追,格杀勿论!”

王阳明刚到丰城,就听说宁王已反。静若处子的王阳明动如脱兔,他立即付诸行动,将官船靠岸,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岸,疾行了数里之后,见前面有一芦苇丛,急忙钻了进去。

稍后,宁王的人马追来了,有人告诉他们,王阳明他们一行从陆路上跑了。刘养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见王阳明所乘的官船果然停在那里,冷笑一声,便带着手下快马加鞭地沿陆路追去了,道路上扬起了滚滚烟尘。

在芦苇的遮蔽下,王阳明他们屏住呼吸,待追杀他们的叛军一阵风过去后,他们迅速脱掉官服,假扮成渔民,上了一艘渔船,匆匆驶离了。

王阳明他们终于摆脱了宁王派来追杀的人马,星夜赶到吉安府。

在这之前,王阳明很有心计地先后上了两道奏章,请皇上准其回家养病。他这样做是为了麻痹宁王,也有置身事外的姿态。在这之前,宁王曾在各种不同的场合拉王阳明入伙,王阳明也要向皇上表明自己的立场与心迹。

朱厚照接到奏章后大惑不解,他是这样回答王阳明的:“着督兵讨贼,所奏省亲事,待贼平之日来说。”

兵部军令十万火急,严令王阳明就地剿灭宁王叛乱。可是,王阳明手下兵力不足两千,怎么剿?

王阳明分析了宁王的动向,朱宸濠若出上策,直趋京师,出其不意,则社稷危矣。若出中策,直奔南京,则大江南北亦被其害。但据洪都,则为下策,勤王易为也。

王阳明必须想方设法,把宁王拖住在江西。

于是,王阳明虚张声势,到处张贴兵部公告,扬言朝廷派大军八万南下,周边省份出兵八万合力围剿。

可要牵住宁王的牛鼻子,谈何容易!王阳明面临的,却是真正的绝境。小木船在江面上四处晃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到处都是追杀他的叛兵,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他们手中,谁不认识王阳明,鬼头刀一举,像孙燧一样光荣殉职,一切全完了。要不,一上岸没准就被哪个劫道的给黑了,那还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好歹还能追认个“忠烈”之类的谥号呢。眼下的王阳明,只有巡抚的头衔、调兵的兵符,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一个兵也没有。

那还能指望谁呢?兵部尚书王琼?

王琼倒是老上级,应该会来的,不过等到地方上报兵部,兵部上报内阁,内阁上报皇帝,碰巧朱厚照万幸没有溜出去游山玩水,估计等到朝廷出兵,宁王已经在南京登基了。

内阁更不能指望,且不说那个和宁王有猫腻的人会如何反应,他们这些居于高位的大员们,尸位素餐,彼此扯皮,窝里斗还忙不过来呢。等他们赶来,也许还能帮自己收个全尸吧。

指望朱厚照?做夢吧。

没有兵马,没有武器,没有援助,没有依靠,没有希望。孤立无援的王阳明不得不承认,除了脚下这条破船外,自己目前一无所有。

黑幕徐徐降临,整个江面冷清清的,慢慢地被浓重的黑暗完全笼罩,除了小船上的那一盏昏黄的灯火还在闪烁之外,周边已经被一片漆黑吞噬。

王阳明依旧站立在船头,置身于这一片阴森幽冷的黑暗之中。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孤掌难鸣,绵软无力,孙燧死了,宁王反了,天高皇帝远,自己又能怎样?

可不管怎么说,必须先找到个落脚点。不能让孙燧白死!

“取纸墨来!”王阳明大声说道。

随从们从行李中拿出了笔墨,递到了他面前。

那一夜,王阳明伏在船舱中,似在彻夜奋笔疾书。次日凌晨,出乎意料的是,白纸上只画了一幅地图,上面圈出了安庆等几个重要的地名,绿箭头指向南京,红箭头指向洪都。

清凉的晨风中,一夜未眠的王阳明又站到了船头上,迎着初升的旭阳,巍然屹立。微凉的江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与衣衫,他纹丝不动。

良久,王阳明头也不回,对随从们下达了似乎不可抗拒的命令:“你们各自逃命去吧,找个地方躲起来,避一避风头。”

随从们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说:“那王大人您呢?”

王阳明断然道:“我要去临江府。”

临江府,位于洪都下游,依江筑城,距离洪都仅二百余里,随时可能被宁王攻陷,是极为凶险的地方。

“王大人,临江很危险,您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王阳明笑了,说:“不用了,你们走吧,我必须去。”

随从说:“王大人,您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啊!”

王阳明收起了笑容,目光落在远方,说:“我一个人就够了。”

随从上岸后,小船继续行驶,很快到了临江,王阳明立刻下船,赶往临江知府衙门。

府衙门前乱哄哄的一片,乱纷纷逃难的百姓,散乱的官兵,痛哭声,哀号声,骂娘声,交织一起。

王阳明眼疾手快,居然从逃难的人群中拉住了那个身穿官服的知府,说道:“戴德孺,你怎么能临阵脱逃?”

临江知府戴德孺闻言大吃一惊,赣南巡抚王阳明到了!他呆呆地看着王阳明,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随即,王阳明嘹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都别跑了,随我平叛!”

戴德孺也不是孬种,听到这句话,他镇定下来,当即作出了表示:“大家不要乱跑,王大人来了,我等理当一同为朝廷效力,平定叛乱。”

戴德孺又转身问:“不知道王大人带了多少兵马?”

王阳明沉默不语,戴德孺显然看出来了,王阳明只身一人,居然无一兵一卒。

戴德孺颤颤地问:“王大人,就我们这几个人,参加平叛?”

“是的,目前尚无兵马,可是,有我在这里。”王阳明环顾四周,用洪亮的声音重复,“大家不用担心,我在这里,天塌下来,有我扛着!”

戴德孺一下子激动到了亢奋,振臂高呼道:“有王巡抚在,我们还怕什么?朱宸濠胆敢来犯,就与他血战到底!”

王阳明沉默不语,戴德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面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片刻之后,王阳明断然道:“戴大人,传令下去,集结你的人马,马上撤离!”

戴德孺一头雾水,茫然地看着王阳明。

王阳明凛然道:“朱宸濠很快就会兵发临江,敌强我弱,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

戴德孺醒悟过来,紧跟着问:“去哪里?”

王阳明早已胸有成竹,掷地有声道:“去吉安。”

吉安,位于江西中部,易守难攻,交通便利,自古就是军事重镇。更难能可贵的是,镇守吉安的知府伍文定是一员文武双全的虎将,此人长得虎背熊腰,彪悍得像一头豹子,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慧眼识珠的王阳明当机立断,决定临时将那里当作大本营,举起平叛的大旗,然后步步为营,与宁王展开决战。

王阳明带着临江府的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赶,可走到半路上,却被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戴德孺心里暗暗叫苦,这下完了,不是碰到宁王的叛军,就是遇到劫匪了,自己的生死倒是小事,可剿匪的大事怕是要完蛋了。

王阳明倒是镇定,他勒住马缰,指着对面道:“尔等都是些什么人?意欲何为?”

对方一员猛将横刀跃马,开口道:“王巡抚请出来说话!”

王阳明道:“在下就是王阳明,请问壮士是要留下我的人头,还是要买路钱?”

来者打量了一下一袭青衫的王阳明,心中暗忖,这人自称是王阳明,会不会是个冒牌货?如果他真的是巡抚大人,又怎会这身打扮?他遂说道:“你果真是王大人?”

王阳明绝顶聪明,心中早已猜出对方的身份,便问道:“阁下莫非是吉安知府伍大人?”

对方语气强硬道:“是又如何?”

王阳明忽然掏出兵符,大声道:“兵部旗牌在此,吉安知府伍文定听令!”

来者果然是伍文定,他大惊失色,这才认定眼前这位衣着普通、其貌不扬的汉子,真的就是巡抚大人王阳明!

霎时,伍文定从马鞍上滚落下来,跪在地上,声若洪钟道:“伍文定见过巡抚大人。”

王阳明急忙上前,伸手欲扶起伍文定。不料,伍文定依然跪在地上,仿佛身子变成了一棵树,脚下像是生了根。他盯住王阳明,一脸真挚道:“王大人,伍文定有眼不识泰山,请恕罪。”

王阳明将伍文定扶起来,也单刀直入道:“伍大人,现在王某令你等为剿灭叛军的先锋,你可愿意带兵前往?”

伍文定大声道:“伍某虽肝脑涂地,亦心甘情愿!”

王阳明大为赞赏道:“好,一言为定!我就喜欢爽快人!”

王阳明和伍文定一拍即合,随即在林子里找了块空旷的地方,召开了一个临时军事会议,定下剿灭叛军的战略方针,并作了作战部署。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向地图上绿箭头指向的地方——南京。

伍文定问:“王大人,您认为宁王一定会进攻南京吗?”

王阳明点头道:“北上攻击京城,他想都不敢想。”

伍文定一脸严肃道:“如果宁王一举攻克南京,半壁江山就落入叛军之手了。”

王阳明也一脸冷峻道:“所以,我们必须拖住朱宸濠,让他在洪都乖乖地呆着。”

伍文定笑道:“可他不是您的乖儿子,不会那么听话的。”

王阳明嘴角绽出了一丝笑影,道:“我自有办法。”

他略施小计,大街小巷马上贴满了盖有军方大印的告示,大意是:京兵八万,地方部队八万,合兵十六万大军,不久就要联手攻打洪都。

王阳明还使出了更为厉害的一招:离间计。

宁王的手下抓住了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宁王从他们身上搜出了王阳明写给他的谋士李士实、刘养正的机密信件,密件的内容是让他们积极配合这次行动,竭力劝说宁王火速离开洪都,立即进攻南京,事不宜迟;大功告成后,朝廷必有重赏,官升三级等等。

宁王看后,着实吓了一大跳,满腹狐疑全写在脸上,拿信的手都开始颤动了。恰巧此时,手下通报,李士实、刘养正来访,宁王急忙将密信藏进了衣袋里。

李士实一进门就开口道:“殿下,什么时候兵发南京?”

刘养正也帮腔道:“是啊,洪都不宜久留,趁他们没有防备,京兵未发,应立即攻打南京!”

宁王眨了眨那双狐疑不定的眼睛,幽幽地说:“两位难道没看到王阳明的告示吗?兵部发兵八万……”

刘养正打断了宁王的话,说道:“殿下!那是王阳明设的诡计,纯属子虚乌有!再说,就算朝廷出兵,从京城到江南,八万大军要走到猴年马月?”

宁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好了好了,本王就留在洪都,哪里也不去!”

李士实急了,大声道:“殿下,你中了王陽明的缓兵之计了!”

宁王脸有怒色,说道:“你们两个唧唧歪歪什么,是走是留本王自有主张,真是两只老乌鸦,烦都烦死了!去去去,本王累了!”

宁王既然下了逐客令,李、刘二人只好悻悻然离开。

王阳明下了一步险棋,但侥幸成功。他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后,立即向各地发出紧急文书,集结兵力。在他的号令下,袁州、临江、赣州等地的官兵纷纷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残的,只要是个活口,尚能走得动的,王阳明就统统将他们编入作战队伍,他想,就算不能打仗,让他们壮壮声势,挥挥旗帜,呐喊两句也是好的。

短短十余天,王阳明居然凑齐了八万人马。这些“乌合之众”群情振奋,磨刀霍霍,嚷嚷着要去和宁王决一死战。可是,王阳明却毫无动静。

伍文定沉不住气了,索性直接找上门来质问道:“王大人,兵马已经集结,理应一鼓作气,您为何按兵不动呢?”

王阳明脸上带着微笑,反问道:“以伍大人之见,眼下该兵发何处?”

伍文定急了,嗓门也更响亮了,说道:“不管打哪里,反正我军士气正盛,就要先发制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想此时出兵,定能一举破敌,大获全胜!大人断然不可贻误战机!”

看着伍文定变得有些挑衅的目光,王阳明收敛了笑容,一字一顿地道:“此心不动,随机而行。”

伍文定认为此举决不可行,他哪里知道,王阳明这是在向叛军故意示弱,诱使其主力出击,然后看准时机,一举围歼!

经王阳明解释后,向来好勇斗狠的伍文定终于明白了王阳明的意图,且彻底服气了。他用敬畏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位比狐狸还要狡猾的王大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果然,一切不出王阳明所料,没过几天,宁王就发动了进攻,大决战序幕正式拉开。

宁王终于发觉自己上了王阳明的当,坐失了攻打南京的最佳时机,可为时已晚。此时他见王阳明按兵不动,认定王阳明是兵力不足,不敢妄动,于是立即发兵,决定进攻南京。应当说,朱宸濠不是一个聪明人,却是一个动作很快的人。

叛军沿江东下,当天便攻陷了九江、南康(今江西星子)两城,几天之后便已兵临军事重镇安庆城下。数万大军随即将安庆围得水泄不通,日夜攻打。

最大的危险到来了,一旦安庆沦陷,南京便是宁王的囊中之物。可惜的是,宁王朱宸濠的运气真是不好,造反之路上总是碰到克星,先有孙燧、王阳明、伍文定,到了安庆,又遇到了都督杨锐和知府张文锦。二人组织军民拼死御敌,安庆因此久攻不下。

宁王派人进城说降,使者却被杨、张二人斩首分尸,甚至将其人头挂在城垛上,手脚与躯干分别从高高的城墙上凌空抛下,气得宁王哇哇大叫,差点儿吐血晕倒。

十几天过去了,安庆城岿然不动。

宁王骑在高头大马上,在城外的空旷处眺望安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指着刘养正他们破口大骂道:“你们这帮饭桶!安庆都攻不下,还说什么金陵!”

宁王受阻于安庆,王阳明总算缓了一口气。伍文定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他一直在磨刀擦枪,只等王巡抚一声令下,大军便即刻杀将过去,救援安庆。

照道理,安庆要塞城危,平叛的兵马应该发往安庆救援,最终保卫陪都金陵,可王阳明却不按常规出牌,他想再走一着险棋。

王阳明主持召开军事会议,说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实是向大伙儿说清楚他布下的奇局。

他先分析了局势,摆在眼前的路似乎只有一条:大军即刻救援安庆。

伍文定是个急性子,从他嘴里喷出来的话总带着浓浓的火药味,道:“既然如此,那大人还等什么?”

众将纷纷附和,一致认为救援安庆刻不容缓,是不用讨论的。

不料,王阳明出语惊呆了众人,居然说:“还有一条路可走,我们放弃救援安庆,去抄宁王的老窝,大军直指南昌!”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

王阳明手指地图,滔滔不绝地说:“大家来看,南昌在安庆的上游,如果我兵发安庆,九江、南康两城守敌必然会攻击我军背后,断我粮道,此时万一宁王倒戈来战,我军必定腹背受敌,将会非常危险。”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聆听着王阳明往下说。

王阳明道:“南昌是宁王的老巢,一旦有危难,他十有八九会回师救援。到时候,我们在鄱阳湖畔迎候他,与叛军决一死战。安庆城守军必然会追杀他们,到时候腹背受敌的是他宁王,鄱阳湖必将成为宁王的葬身之地!”

戴德孺提出了疑问,说:“南昌城池坚固,一时之间如何能攻下?”

王阳明胸有成竹道:“宁王率精锐主力进攻安庆,南昌必然空虚,此时进攻,自然十拿九稳!”

伍文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道:“大人走的倒是一着妙棋,可以出奇制胜。南昌一破,宁王回救,首尾不相顾,无需时日,叛军必败!可是,万一宁王不肯回救,继续攻打安庆,挥师南京呢?”

王阳明笑了笑,道:“以我对宁王的了解,他一定会回救南昌!”

“为何?”众人不解。

“宁王虽有野心,却少机谋,遇事瞻前顾后,不善取舍。譬如此时,既然安庆久攻不下,他完全可以绕道进攻南京,他之所以执意想攻下安庆,无非是为了面子,即向世人展示其实力能无往而不破,并非真正战略的需要。南昌是其老巢,其半辈子积攒的家底皆在那里,我等前往攻取,他必定心惊胆战,怕自己的老婆、孩子、家业等处于危险之中……”

众人听了,也觉得王阳明这“围魏救赵”之计可行,便都愿意听从王阳明的分派调遣。

王阳明遂正式起兵,直奔南昌。

途径临江,他又扩充了兵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直捣宁王的老巢。

未几,王阳明亲率大军,兵临南昌城下。

眼看着一场大戰就在眼前,可随后发生的故事却让人哭笑不得。南昌城的城门居然半开半闭着,守城的也仅是些老弱病残的将士,原来守城太守早已带着手下众人闻风而逃了。于是,王阳明的大军未费一兵一卒,就进入了南昌城。

王阳明最担心的是宁王的一家,特别是那个娄妃。可是,当他带着人进入宁王府后,却发现整个王府空荡荡的,除了几个下人在清扫庭院,其他人都不见了。

莫非宁王谋反时,就将娄素珍裹在裤腰带上带走了?

王阳明问了王府的仆人后,方知娄妃是跟着一群流民逃出南昌城的,逃跑的方向说不准,但十有八九是鄱阳湖那边。

王阳明眉头紧锁,他担心宁王派来的密探找不到娄素珍他们,回去报告后,宁王没有了顾忌,反而会铤而走险,直取南京,那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果然不出王阳明所料,宁王得知南昌失守后,马上率军自安庆撤退,回救南昌。叛军很快抵达鄱阳湖西边的黄家渡。

王阳明也带领主力部队赶到这里,于对岸扎营,准备作最后的决战。

湖畔寂静无声,一片太平景象。宁静只是一种假象,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王阳明让人用竹木准备了免死牌,上书一行小字:“宸濠叛逆,罪不容诛;协从人等,有手持此板,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他下令连夜将几十万块免死牌扔入鄱阳湖中。于是第二天天未亮,叛军便已经是人手一块免死牌了,由此可见叛军的军心已经大为不稳。

狭路相逢勇者胜,双方终于交上了火。

宁王最终兵败。

他退到八字脑,问左右:“停舟何地?”

一偏将说:“黄石矶。”

宁王听其谐音为“王失机”,认为不祥,便拔剑杀掉了说话的人。

在樵舍,黔驴技穷的宁王把所有的金银拿出来赏赐给将士,当先者,千金;受伤者,百金。可即便如此,宁王依旧兵败如山倒,重金收买不了人心,也阻止不了兵士们纷纷逃跑。

愚蠢的宁王罔顾历史教训,竟下令将所有的船连成方阵。

王阳明令将士们从两翼放火,然后火起兵合,围而歼之。宁王的方阵顿时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据《明史纪事本末·宸濠之叛》載:“斩擒贼党三千余级,溺水死者约三万。弃其衣甲器仗财物,与浮尸积聚,横亘若洲。”

王阳明站在船头,风吹动着他的衣衫。不经意间他抬起头,蓦然发现在对面的一条船的船头上,也站着一个人,看上去明艳动人,是位个子高挑的美丽女子。

王阳明马上想到了一个人,宁王的妃子娄素珍。

那个窈窕的倩影,确实是娄素珍,她已走投无路了,别无选择了。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命运作了如此阴差阳错的安排,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买,就算她连肠子都悔青了,又有什么用呢?

娄素珍的生命中,先后出现过三个男人。王阳明是她敬重的正人君子,神一级的人物,如今却是她夫君及自己的克星;唐伯虎是她的书画老师,也是她心仪的风流才子,大战在即,她送给了唐伯虎一个桃一个李,暗示他尽快逃离;朱宸濠是她的夫君,曾经的宁王,如今的败军之将,一个自作孽的男人,一个不争气的男人。

娄素珍绝望了,她早已用锦绣丝帛缠住了自己的冰肌玉骨,生前冰清玉洁的她,连唐伯虎这样的大才子都没让他染指,她更不想让自己死后被人玷污。

她也看到了迎面驶来的是一艘官船,站在船头上的男人是王阳明,他曾经是父亲眼中的人中之龙,自己心目中的真命天子。平心而论,宁王府待王阳明也不薄,娄妃用情就不用说了,宁王也曾派人保护过他,从劫匪的刀剑下救过他的命。一切都怨自己的男人不知趣,是宁王自己的错,娄妃一点儿也不怪王阳明。可是如今,她并不想再见到他,也不想让他见到自己。想当初,初次邂逅,恨不相逢未娶时,擦肩而过的美丽,留下的是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旧伤隐隐作痛,又何必让伤口再次撕裂呢?

娄素珍纵身一跃,蔚蓝的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她跳水自尽了。

在另一条船上的宁王朱宸濠,见状惊呼一声,二话没说,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他是想去救她的,可娄素珍很快就沉没到深潭中去了,宁王在水面上扑腾着,再也见不到自己女人那美丽的影子。他用狗爬式继续挣扎了几下,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浅水处。

几条官船疾驶过去,一班官兵纷纷跳将下去,按住了披头散发的朱宸濠。

宁王兵败被擒,娄妃投鄱阳湖自尽殉节,一代贤妃,就此香消玉殒。投江之前,“周身皆以锦绳以内结”,以免死后遭人污辱,临死前题《西江绝笔》:“画虎屠龙叹旧图,血书才了凤眼枯。迄今十丈鄱湖水,流尽当年泪点无。”

成王败寇,永远是自然之道,社会运行的规则。

军士押着朱宸濠一干人回到南昌,军民夹道围观,一路欢呼之声惊天动地。

朱宸濠依然不改王爷的臭脾气,望见远近街道行伍威风凛凛,笑着说:“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

话音未落,他蓦然回首,发现身后站着王阳明与伍文定,方才意识到自己已成了俘虏。

朱宸濠颤声道:“王巡抚,我不当宁王了,请降为庶民如何?”

王阳明冷冷地道:“有王法在。”

朱宸濠终于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长叹一声,似在自言自语:“纣王听信妲己的妖言而亡天下,我不听娄爱妃的良言相劝,才落得这个下场。此恨何及!”

朱宸濠的肠子都悔青了,但为时已晚。

一辆囚车即将押送宁王朱宸濠前往南京。

朱宸濠在囚车中看着王阳明,拱手施礼,请王阳明将娄妃安葬:“王巡抚,朱宸濠有罪,可不关娄爱妃的事,请你看在她爷爷是你恩师的面上,看在我们宁王府和你也算是旧交的份上,好歹给她买口薄棺材……”

话音未落,囚车已缓缓启程了。

王阳明早已闭上了眼睛,可伤心的泪珠依然钻出了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他猛然睁开眼,恍然如梦,见囚车已经驶远了,他蓦然歇斯底里地吼道:“宁王你放心,娄妃贤淑,我一定会奏请圣上,将王妃以国礼厚葬之……”

王阳明回忆起先师娄谅,想到娄妃的贤淑与对自己的那份情愫,伤心不已,便将她从湖水中打捞上来,奏明朱厚照,以国葬的形式,以王妃的规格,将她厚葬在湖口的城外。娄妃墓就在今南昌城德胜门外隆兴观旁。

王阳明平定宁王之乱,拜南京兵部尚书。他将平叛宁王经过写成《擒获宸濠捷音疏》报于朝廷,后来,嘉靖皇帝封他为新建伯,世袭。隆庆年间追为新建侯,谥文成,故后人又称之王文成公。

正德十六年(1521年),明世宗即位,由藩王入继大统的世宗,对平叛大能臣王阳明曾一度赏识过,随后便听信谗言,日趋冷漠之。在世宗即位之际,王阳明因父老请归,世宗说王阳明擒贼平乱有大功,正要论功行赏,不许辞官。同年初秋,升其为南京兵部尚书,不许推辞,又特许他顺路回去探亲。

王阳明因功高震主,遭奸佞嫉妒,辞官回乡讲学,在绍兴、余姚一带创建书院,宣讲“王学”。嘉靖元年(1522年),父亲王华去世,王阳明回乡尽孝。嘉靖三年(1524年),受邀在稷山書院讲学;嘉靖四年(1525年),又在绍兴创建阳明书院。同年,原配夫人诸氏去世,王阳明续娶张氏,并于次年喜得一子。

嘉靖六年(1527年)五月,广西思恩、田州的民族首领卢苏、王受造反。总督姚镆无能平定,伤透脑筋的新皇帝方才想起闲居在绍兴的王阳明,于是下诏让他官复原职兼任左都御史,总督两广兼巡抚。身体已经十分虚弱的王阳明不得不又一次接受朝廷的任命,再次披挂上阵,远赴广西平乱。十二月,大军至思恩,卢苏、王受惊恐万状,投降了王阳明。嘉靖七年(1528年)二月,王阳明率湖广边兵及京兵抵达南宁,袭击断藤峡叛军。后叛军退守永安力山,作鸟兽散。

平乱后,王阳明因肺病加重,向朝廷上疏乞求告老还乡,推荐勋阳巡抚林富代替自己,皆被当时内阁大臣、吏部尚书桂萼拦了下来,并未送达皇帝手中。

王阳明不等朝廷的批复就回去了。

嘉靖八年(1529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卯时,王阳明病逝于江西南安府大庚县青龙港舟中,享年57岁。

车船发丧经过江西境内,军民都披麻戴孝哭送王阳明。

无论朝野,大明王朝都不会忘记王阳明的丰功伟绩。

让镜头再一次回放,让时光定格在王阳明离世前的那一刻。

王阳明积劳成疾,总是咯血。他躺在一条船中,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王阳明心如止水,繁华纷扰的滚滚红尘,已然空无一物。另类少年的轻狂,格竹子的执著,刘瑾的廷杖,诏狱的劫难,江畔的怅惘,龙场的悲凉,悟道的喜悦,平叛的战功,官场风波,刀光剑影,几起几落,浮浮沉沉,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了,世上再也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扰乱他的心弦。

临终之际,弟子问他还有何言,王阳明笑了笑,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心学大师王阳明在贵阳文明书院讲学,首次提出“知行合一”说。该学说包括两层意思:知中有行,行中有知;以知为行,知决定行。

圣人之道蕴藏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一直以来所沿用的向外求理的方法,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应该向内求。把关注点放于自己内心,那么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人。王阳明龙场顿悟的就是“心学”。

王阳明是真正的圣贤,天地竟是如此之空旷,如此之宁静,天泉桥畔,大风拂过了原野,在四野的阵阵风声中,似乎还回荡着他的高声吟诵:“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王守仁,守什么?守天道,守良知。

天地虽大,但尚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啼哭而来,含笑而去,人生本当如此。

王阳明有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

人生如梦,荣华富贵犹如木槿之花,朝荣夕逝。得失如流水,富贵如浮云。情又为何物?镜花水月。人生苦短,总是来日少,去日多。

修一颗善心爱心,静心清心,诚心纯心,大心好心,正心道心。

修一颗菩提心。

王阳明的心学,是中华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千秋万代,历久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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