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述军

·1·

小个子男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程云方。可同学们没人叫他这个名字，都叫他小方，甚至有人见了他的面就哼那首歌：“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小方二字在他们喊出来时，其实是小芳。

小方是个小个子。小到什么程度呢？没人用尺子量过他的身高，但大家可以用班里最矮的女生和他比较。当他和她并肩而过的时候，人们看见他比她还矮了一头。

小个子男生叫小方，整个校园的人都知道，包括看守学校大门的那位六十多岁的老门卫。

暑假开学的第一天，学校门口涌动着新入学的孩子们。对新学校的陌生，让他们还不敢像他们的师兄师姐那样颇有点炫耀地跨进大门。这所学校是重点中学，来就读的每一个学生都是优秀的。程云方就夹杂在这些攒动的身影中，他骑的自行车也是小巧的，那些高个子们早不屑于骑这种类似儿童玩具的车子了。

程云方不想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他的，但他知道，他肯定是许多目光的焦点。习惯，已经让他对别人的目光感觉淡然。关心那些好奇的目光，还不如关心路边的野花，或枝头的小鸟。所以，小个子小方很自然也很自信地走向学校的门口。

“喂，你站住！”就在程云方才迈进大门的时候，被老门卫鹰一般的眼睛盯上了。他是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这些孩子们鱼贯而入的，却单独拦下了程云方。

老门卫刹住了满脸慈祥的笑，说：“你是谁家的孩子？跑这儿来干什么？这是中学，快出去玩！”

程云方很气愤，他想这老门卫是不是光眼神儿好，脑子却有点问题呢？我不是来上学又是来干嘛呢？他眨眨眼睛，忽然发现身边一个高高的男生走过去，才恢复到自己正确的思路中：小小的个子，小小的车子，怎么看都不像个中学生呀！

“爷爷，我真是来上学的。”他很坚定地回答。

“别胡闹，快出去。”老门卫依然往外撵他，甚至帮他把小小的自行车调过了头。

“爷爷，他真是来上学的，我们是从一个小学来的。”程云方的同学过来解释。

“真的？拿什么证明？”老门卫像是干过多年公安一样，这种人对于怀疑的对象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程云方急忙翻腾书包，从一本书里找出入学通知书，很敬畏地呈给老门卫。老门卫还是用鹰一样的眼睛去看。不过程云方却想，他认识字吗？

似乎那双鹰般的眼睛是认识字的，起码是认出了那个红红的中学印章。他由严肃变回了慈祥，甚至在他的皱纹间出现惊异。他把入学通知书还给程云方，并说：“这么小就考上重点中学，神童啊！”

校园门口有一片窃窃的笑声，为了这个神童的称号。

·2·

小个子男生，是校园里的一道独特风景，他走到哪儿，总有几双眼睛游离在他身上。

十月的阳光带着些隐约的果香洒进校园，那样的阳光使人惬意。程云方喜欢在阳光下奔跑、跳跃。他绝对跑不过别人，也跳不过别人，但他还是喜欢，他说：“我不需要速度。”

其实，如果和身高相同的孩子比，他是跑得很快的。

或许因此，在十月的阳光到来时，他的小学体育老师来了。那位被叫做王老师的体育老师开门见山，对程云方说：“跟我回去参加运动会。”

他望着王老师有些谢顶的脑袋，问：

“为什么呢？”

王老师抓抓谢顶的脑袋，毫不隐讳地告诉他：“明天，学区召开小学生秋季运动会，有八所学校参加。可咱们学校有个二年级的运动员突然病了，他是跑一百米、二百米短跑的。”

程云方明白王老师的意思，是让他去顶替那个二年级的运动员。让一个中学生顶替小学二年级的运动员，听起来怪好笑。但他没笑，而是严肃着，一本正经地说：“他病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王老师说：“你去顶替一下吧！你跟小學二年级的学生比，没准能拿个冠军。”

程云方肯定地回答：“我不去。”

谢顶的王老师看一眼秋日的太阳，无奈地留下一句话：“个子没长，心眼长了。”

程云方猜不透这是在讽刺他，还是在嘉奖他，总之，他为自己抵制了一回弄虚作假而开心。

·3·

小个子是快乐的。

小个子也给同学们带来了快乐。

程云方的矮小，是他让别人喜欢的一个前提。大个子的男生们会在下课的时候把他扛在肩上，或是由几个人抬着他在空中晃，他简直是他们的宠物。

可小个子毕竟是中学生了，偶尔，在快乐的缝隙间，会有一点点苦恼钻进他的心。

那天，他和一个女生讨论一个他认为很重要很重要的问题，可女生说：“就这问题也值得探讨？有小学一年级的智力就能解决。”女生的态度令程云方不满意，她的言外之意不是说自己智商低吗？

“你聪明，你说这个问题到底怎么办？”程云方站着，女生坐着，他用近乎斥责的口吻说话。

“凶什么凶？”女生呼的一下站起来，站起来的女生像在小个子面前戳了根电线杆子。她是班里最高的女生，一米八。现在，她看小个子需要俯视。

程云方似乎一下子丢了几分气势，但嘴里说：“不会就不会，光长了个傻大个儿。”

女生愤怒：“大个儿总比小个儿好，瞧你小不点儿样儿，给男生丢人，我看，你一辈子都长不高！”

女生的话刺中了小个子的要害，他会自卑，也会愤怒。他说：“哼，等着瞧，明年就能比你高。”

“你做梦吧，都长十多年了，过一年就能长高？鬼才信。”

“爱信不信。”小个子男生像是厌倦了和大个子女生的对话，他们之间的不协调，让他想避开。他沿着课桌的边缘走了，他需要到教室外面去呼吸一口没有大个子女生味道的空气，那样，他才感到舒畅点。

“小方，来。”几个男生正无聊，见程云方出来，立刻喜形于色。

“干什么？”以往的宠物变得刺猬般扎手，他瞪他们一眼，没过去。

“来玩吧？”

“不玩！”

“谁招惹你了？说，给你报仇去。”

程云方靠在墙角，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涌动着什么东西。他使劲吐了口气，回首瞧一眼还在教室里的大个子女生，忽然伤心极了。

因为个子小而伤心，是第一次。

一伤心，就像天空阴了，看不见灿烂的阳光。

·4·

又一个春天充满校园，连墙脚的小草也绿得可爱，月季花隐隐露出花蕾，风也吹出她最温柔的一面。这个春天，程云方重新演绎着内心的世界。

学校在每个春天都如期举行艺术节。

程云方所在的班，要在班长的策划下排演一出小小的话剧，大约十分钟长。剧本是班里几个自称“秀才”的女生拼凑的。

剧情很简单，只需要四个演员。其中三个都有人扮演，却有个流浪儿童无人问津。没人想去扮演这个角色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说他们个子太大，不像几岁的孩子;其二是说流浪儿童只有一句台词，不够派头。

“秀才”们决定修改剧本，可又都把目光锁定在小个子程云方身上。

程云方说：“我怕演不好，给咱们班抹黑。”他对扮演这个角色还心存胆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站在舞台上不发抖。

班长鼓励他：“你胆子大些，没事。反正流浪儿童总是低着头的，你看自己的脚尖，别看别人，最后别忘了那句台词就好。”

舞台是露天的，春天的气息在舞台上弥漫。

从排练到演出，仅三天。

当他在近千个观众的注视下走上舞台时，他连自己的脚尖也看不见了。低着头，只是低着头，眼睛似乎失去了视力。但此时，他绝对像极了一个流浪儿童。

台上的几分钟，对于小个子男生而言，或许抵得上一天。他盼望着结束，他从没这么迫切过。终于，当班长扮演的儿童福利院的阿姨问他：“孩子，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呢？”他的心才稍稍放松些。因為他知道，只要他说出唯一的一句台词，整出话剧就结束了。

他的台词是：“我好想见到我的妈妈。”

然而，程云方顿了顿，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抽动两下，他凝视着台上的“阿姨”，又凝视着台下的观众。这凝视是剧本中所没有的，他的凝视，让其他几个演员慌乱。

那句台词在他的意识中变得恍惚，他忽然说：“我好想长高，长得和同学们一样高。”

说完，眼泪夺眶而出。关于流泪，剧本中的舞台提示是这样的：如果能在说出“我好想见到我的妈妈”时流出眼泪，是最好的表演效果。可排练了若干次，他掉不出半滴泪。而现在，他的泪涌满了脸。

本来，小个子出场，台下的许多同学在指指点点地笑他。现在，他们望见小个子脸上滑落的泪水，仿佛与他的心融为一体了。在片刻的沉寂后，送给他最诚挚的掌声。

那个时刻，那个叫小方的男生，眼泪滴落台上，像晶莹的露珠浇灌了一棵清晨的秧苗。他向大家说：“谢谢！”然后忽然感觉自己长高了……

（摘自《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