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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戊戌变法”记

2019-06-11陈漫之

书画世界 2019年2期
关键词:师友写字书法

陈漫之

近来,常常将书法习作发于微信朋友圈,每每有朋友在下面留言,说我的字较以前有了些明显的变化,亦有朋友询问个中缘由。首先,对于朋友们的关注,以及相应的肯定和鼓励,我发自内心地感谢。同时,我也深深地感觉到,一个人在生活以及艺术上的成长进步,即使是点滴亦离不开师友们的鼓励和帮助。诚然,在为时不长的一段时间内,自己对书法的理解和体验,似乎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而自忖这种变化对自己确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其中有值得反复回味之处。为了日后便于回顾这段特别的学书体验,同时希望以文字的形式分享给平时给予我鼓励和帮助的师友们,并且能够进一步有所切磋交流,今值戊戌新岁,百年前有“戊戌变法”,乃先辈们期望富民强国而进行之革新尝试,今且借以为题而述自己的学书体验,姑名之曰:我的“戊戌变法”。

丁酉腊月某日,师弟刘志松兄从天津特别赶来北京,与我和夏元朴兄、王欢兄及另几位朋友践同写春联之约。我们几个就在元朴兄的松榆草堂濡墨展纸,半日之间写就数十副对联。此间志松兄写字的状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改往年淋漓矫健的运笔法,而出之以绵厚从容,运笔结字看似随意而益觉自然有韵味。晚间志松兄回天津,我归土城,一路乘地铁,回想共同弄墨之情景,犹有兴味。

次日,于家中读书,忽闻饶宗颐先生仙逝之消息,有触中怀,遂作一联:“世路喧嚣惜挚友,学林寂寞念宗师。”书罢此联,张壁而观,亦自觉较以前有所变化。接下来连书数联,端详之际似有新意。即发志松、元朴二兄看,志松兄评曰:结字虽谨严而较以前更自然有味道,建议可持续写一段这种风格的字,徐求变化。志松兄感于我写字的变化,问个中体会如何。我答曰:先前应朋友们转发小黄车诗而送作品之约定,因眼疾而延迟,拟于岁末完成,因书对联数十副,于字之浑穆庄严有所体悟,后见兄之运笔,喜其自然从容态度,故亦大受启发。我接着问志松兄近来写字从何处得到启发。志松兄答曰:今年常常看闺女写字,大概不知不觉间受了一些影响。我闻此言一叹,当下心有戚戚焉!

接下来几日,仍乘兴作书,兼作大字对联及小行书。对联多为自己所撰,而诗则抄《黄车吟》旧作。写罢亦发诸位师友求教,先后与燕凯兄、吴国宝兄、柯小刚教授、黄彦伟兄、孙居超兄、天津王璐兄等师友交流。诸师友多有肯定和鼓励,并多问我是否近来学碑,尤其是《爨宝子》和《爨龙颜》。实则我此前从未读过或临过“二爨”,只是曾于美术馆看过萧娴先生的书法回顾展,喜其书之遒美,亦未尝为意。一两日之间而偶通碑意,虽非有意为之,却有暗合处。细味此情形,微妙似不能尽言。柯小刚教授曾建议我可以将体会写下来,我答回老家试着写一下。腊月二十五,便与家人回丰润老家。行前,我从书架上翻出十二年前(丙戌)买的一本《爨龙颜》,眼前忽然一亮,于是带回去,拟朝夕揣摩。惜手头无《爨宝子》,心中念念。

回到老家,先收拾卫生,待窗明几净,即取出《爨龙颜》徐徐读之,先通其文,逐字过一遍并作了旁注。如此文辞既通,也就将字顺便看过一遍。昔康南海谓《爨龙颜》“朴厚古茂,奇姿百出”,徐抚碑字,味此语,当下大悟其趣。当日有所感触,即发于朋友圈:“此碑印本十二年前所购,置之架上,久以蒙尘,今方得识其趣,信世间事皆有因缘,非可强致。”于是徐临《爨龙颜》,朝夕展对如度蜜月。怎奈心中亦思《爨宝子》,于是从当当网上购得一册,同时亦购《石门铭》《瘗鹤铭》《嵩高灵庙》,嘱妻于北京代为接收,拟来日一并读之。订单既下,乃朝夕为盼。

腊月二十七,值家母过世一周年祭,思母情不能抑,唯以笔墨遣怀。

腊月二十八二十九,继续读碑,同时亦读周子集。其间老同学张利来访,嘱我于其酒坊自制手工陶瓶上题字,往日很少于瓷瓶陶瓶上写字,今试写,亦能得自然之致。

年三十中午,妻从北京回来,带回先前网购诸碑,真如获至宝,乃于除夕鞭炮声中一?一读之。于诸碑之间,左顾右盼,真可谓“朝三暮四”“脚踏数只船”也。于《爨宝子》,诚如友人孙居超兄所言,乍读激动不已,然细观又似乎质朴过甚,竟不知将何以学。于是以《爨龙颜》为妻,日处一室;以《爨宝子》为情人,时作越墙之约。于《爨龙颜》,一笔一画临下去;于《爨宝子》,则放眼但观其大气象。其间隙亦参酌《石门铭》《嵩高灵庙》,乃悟以《爨宝子》之朴拙、《石门铭》之奇逸,皆似不可迹求。若强求之,则于《爨宝子》或未免失于陋,于《石门铭》或未免失于荡。故陋乃拙之对,荡乃逸之对,不可不做执中之裁。同时亦读《瘗鹤铭》,忽感拂去十几年眼障。“大字无过《瘗鹤铭》”,山谷真不吾欺也。又悟南海论《瘗鹤铭》语,“如瑶岛散仙,阳阿晞发”,大有深意:“瑶岛散仙”,言其体势也;“阳阿晞发”,言其韵致神情也。刘熙载论其“举止历落,气体宏逸”,信为的评。读过《瘗鹤铭》,又取山谷《松风阁》临之,真因藤得瓜也。忽悟山谷那种横空荡漾之运笔,全是自然得来,非可作东施之效。然学者论虽山谷学问涵养之深,笔下亦不免时失于豪纵,况寻常流俗之习哉?《瘗鹤铭》骨气中有一个“中”的意思,真令人玩味不尽。

接下来每日仍旧读碑,同时或抄周子诗文,或书对联,写完即张壁自观,审其得失。又每每发与诸师友,但有片言只语以教我,深以为幸。友人天津王璐兄,可谓直谅多闻,谙熟翰墨及文史掌故,每日关注我写字的变化,多有鼓励鞭策,并及时给予很多宝贵建议。忆学书二十余年,亦屡有所变,然未有如今日所变之剧之深,且日有所学,日有所悟。魏碑书法,朴拙而自然,奇姿百出,其趣不可端倪,一朝入得宝山,风光尽在人眼。

岁末曾与友人说,今岁于书悟得四个字:“放笔而行。”从前写字未免太着力,就像骑马,缰绳抓得太紧,不能左右驱驰如意。今乃稍稍放开笔,笔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断则断。当强则不自觉其强,当弱则不勉求以强,即行即至,顾左顾右,但任自然。圣人言“素其位而行”,雖非言书,然直易为“素其笔而行”,信亦不虚也。下笔不做“北方之强”,只教心中做得主,自然意到笔得。吾友刘志松闻吾“放笔而行”说,笑言“写字时感觉像手随着笔走,听起来很‘唯心”,然细思之,实有妙理存乎其中。除前面骑马的比喻之外,又想起小时候玩的推铁圈游戏,感觉须是推竿随着铁圈走,而不是一定要用力推着铁圈走,只是偶尔拢一拢,使其不歪不倒而已。铁圈是圆的,毛笔是圆的,因其圆,它自有万般可能,若强推强使它,岂不是唐突暴虐,它岂能自然地转起来!吾友鹿芸薇博士说过一句话:笔毫如此娇嫩柔软,不可以粗暴对待。又临沂近僧兄说:凡人能想到的,毛笔自然能达到,无奇不有。此古人云“唯笔软而奇怪生焉”之意。不明此意而强之以力,用笔真趣岂易得哉?

大年初二去岳母家,于村里小卖店看到写满各种蔬菜名的小黑板,又偶见人家房山上写的“安修监控”的油漆字,思及近来所读诸碑,似亦有所会通。这些字看似平常,无人以书法论之,然而其书写之流便、自然,似乎从另一角度印证了魏碑背后的书写特点。这些特征,也许正是联结碑与帖的枢机。寻常以碑多浑厚朴拙,有“金石气”,以帖多妍美流利,此或不免流于表面。实则无论学碑学帖,但凡吾人用毛笔写字,终不可忘一“写”字。其妍美流利从“写”中得,其浑厚朴拙亦未尝不从“写”中得来。善学帖者,其笔下当有“印印泥、锥划沙”之“涩”;善学碑者,笔下非故作刀砍斧削,或故为震颤,亦当随势流走,自然洒落。学碑,非徒求之以“北方之强”,英雄豪杰气,自然令人振奋,然不可执之,执之则终暴其气。高明者当为“南方之强”,义理所在,使之而无暴,放之而不离,人笔合一,物我相得。若此,则笔尽其所能用,意,尽其所能到。此之谓“放笔而行”。吴国宝兄谓吾今日书法“笔下渐松动”,或亦放笔之意。后与燕凯兄论书,亦相互发此意,笔下唯松方能得“力”,反之,真正的“力”必自“松”中得來。

此后仍是每日读碑,写对联。除自作对联之外,又从百度上查到一些古代名联,或七言或八言,内容多言义理,由此振起书兴,发散怀抱。竹山书院连山先生谓吾书“有民国人气象”,此诚勉励之言。我从前喜看民国学人书法,民国人字,全在学问气象上胜,譬如沈曾植,书法全以学养陶铸而出,非可以力求。王璐兄谓吾书意趣有近沈处,闻友人言再细读沈书,于其趣致心有戚戚。曾与朋友言“四十岁读懂沈曾植”,此亦因缘待时。友人孙居超兄与我谈及沈曾植、经亨颐书法,谓学碑当写出一种帖的味道,对我深有启发。凡碑之浑厚朴拙趣味,必出之以流动自然,不宜做胶柱鼓瑟状。当以至松之笔,得至沉之趣。松而活,松而沉,松而涩,松而厚。此虽言书,实亦物理事理之本然。且说一句题外话,教育孩子亦有此理。你管他太紧太死,便不能使他充分成长,你只须稍稍扶着他,使其不过偏即可。他自己一生的成长造化,你岂能尽安排得了?若强安排,岂不损伤了他?用笔与教人,只是尽其性便好。用笔尽笔之性,笔之性妙用无穷,教人尽人之性,人之成长进步亦未可限量。此间原无二致。与此恰有印证的是,春节看到柯小刚教授分享的一篇谈写作的微信文章,谈到给田地翻土的事情,“翻出来,松一点,下种之前先晒一晒土,—开始不要挖得太精细,否则一下雨就板结了,这跟写作的道理是多么相通啊”。此比很妙,以之言书法用笔亦好。一个“松”字,大有妙处,松则活;反之,用力过则“板结”,板结则“死”矣。此处深可玩味!

某日,发一幅大字行书于黄彦伟兄请教,彦伟兄谓“此幅关涉书法史内容甚多”,虽是褒言,然亦可谓知我。我初学从楷书入,后学“二王”行书,间参以宋人,虽间有心得,然总未能充分达于性情。今岁学碑,方始对帖的理解加深一层。因学碑,更明乎帖之运笔,董玄宰谓“自收自束,自起自倒”,可谓妙得运笔之理。因学魏碑,也更明乎唐楷之由来,唐楷是魏碑子孙,虽龙生九子、各个不同,然血脉相连,模样亦依稀不远。此前从未临过褚遂良书,然偶尔亦写出些许褚书味道,信是读魏碑所致。

回顾此番学书之历程,时间虽仅月余,然变化之速,变化之微妙,变化之频繁,令人玩味。深感翰墨一事,虽无关经济,然涵泳磨砺,亦是修身之良方。其间可见出师友之爱,同道之助,皆大有益于身心。时当新旧岁交,春回大地,万物更新。我时常早起,踏着故乡的田间小路到自家的田地里,那是家母静静长眠的地方。四十年来,我的每一段成长,从未离开过母亲的视线,而如今遗憾再不能和她分享。然而俯仰这天地尘世,眼前所见又似乎与母亲生前无异。春风因时而浩荡,麦苗依旧返青,万物革故纳新,蓬勃不息。而我正身处其中。于是我在田间小路上徐徐得到这样的句子:

举目朝霞沃野横,

连畴麦色隐还青。

人间代谢无穷事,

春草年年出旧蓬。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夫新者,天之性,亦人之性。有志者唯在不自弃。今细数习书历程,虽有小得,然非敢有所矜,唯期自勉,精进不已,方不负师友之爱。人生苦短,光阴催迫,闻道进学为急,又何限于学书一事。其言散缓,读斯文者,倘有一言以教我,良足幸慰!

戊戌正月漫之于土城拙逸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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