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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10常聪慧

伊犁河 2019年2期
关键词:莉莉妹妹

常聪慧

做了一夜刨树的梦,肌肉酸痛,像是和谁打过一场架。此时,晨光刚刚露出豆青色,我一动不动,贪婪地观察起天亮的过程。深渊里的黑脊大鱼开始从沉睡中醒来,蠕动着壮阔的身躯慢慢翻转,两分钟后天空就会变得迷蒙,一片苍灰,接下来抽丝剥茧般一点一点洗白,直至湛蓝,就像大鱼脱离梦魇完全获得自由,又像大鱼翻身。我还不想起床,也不想参加中午的饭局。这样的聚会千篇一律,不用亲临也会知道发生什么。

她们说得对,当年提职确实因为赵会计推荐,我才进到财务,同年遴选的五个会务员里,只有我在工作满两年后,率先提了副科,此后一帆风顺,该有的都没落下。可那又如何,这事儿总由不得一个外人拿出来当成故事讲,一讲就是四五年。瞥一眼对面那张和赵会计相似的面孔,手底剥虾壳速度就快了些,吃得更多些。

这顿午餐又是赵莉莉请,地点设在她的“美丽生活会馆”。赵莉莉是赵会计亲侄女,这个小老板精着呢,邀请来的六个人相互认识,几大局的会计,坐主位的是财政局姚处,圈里人都知道,和赵会计关系不浅,冲她,大家也不好意思走掉,尤其是上午都会被伺候着,舒舒服服做一场美容护理。

“我姑今天有事来不了,我代她给大家赔罪,先干为敬。”

“自己人,说什么赔罪不赔罪的,来不来情分都在那儿呢。”姚处嗔怪,笑着接过话头:“今儿周末下午不用上班,平常也难得见面,感谢莉莉给咱们提供平台,来,姐妹们放开喝,一起举杯,冬至节快乐。”

葡萄美酒,热气腾腾丰盛的海鲜火锅,一桌熟头熟脸的同行同仁,相同话题可多了去,本来可以挺美好,偏赵莉莉喝着喝着就偏了,又说起我。

“来,我提议,预祝小薛这次调整再上一个台阶。”赵莉莉站起身,高高伸出胳膊,深红玫瑰色在高脚杯里圆润地荡漾,一层又一层淡粉挂上杯壁。

我没有想到这出,嘴里发苦,环顾四周起立的身影,也迟疑地站起来,“没我什么事吧,没听说啊,要祝也应该祝赵姐副调研员竞选成功。”

“那更要祝贺了,”姚处被酒色熏染的眉眼舒展,“都是喜事,都要祝贺,来来来。”

一阵祝贺不断,一阵哄闹不断,女人的聚会,八卦不动声色地交换。

开玩笑,财务只有一正一副,若再提我,身为正科的赵会计去哪儿?做会计的有几个不是经风经雨的人精儿,只是没人明说。

赵会计的出差突如其来,事先没有一点儿征兆。那日下午还在和几个同事嘻嘻哈哈聊到下班,当天的账都没记完。连续几天也没人告诉我。也许真要调整了?我不敢随便猜测。

她们说得没错,赵会计算是我财务入门的师父。我能够快速适应会计岗位,她功不可没。她带我见识各相关部门人员,把数年积攒的人脉介绍给我,到哪里办事都有人照顾指点,她说,这是我妹妹。亲妹妹。姚处不止一次說,赵会计是全邯郸最好的会计,她不仅在来局里查账时当着所有领导的面讲,还在会计们去财政局办事时也讲。赵会计确实是好会计,至少,于我来讲,是非常好的老师。我是先当会计再拿“会计证”的。会计岗位缺人,上班就上岗,当面对纷杂的凭证时,一下子晕了头,她教会我几段口诀,很快掌握了门道。我还记得第一句:“复式记账很简单,一笔分录记两边;关键分清借和贷,左边是借右边贷;资产费用在借方,权益收入反过来。”

可是,她现在去哪儿了?昨天下午,一把手单独把我叫去,安排我把十年之内账本全部整理出来,完整无缺地放进几个箱子里。并且嘱咐悄悄进行,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个任何人,包括主管财务的副局长。

赵会计去哪儿了?我满腹疑问,无处可问。

“小薛,姚处问你话呢,怎么愣神儿了?”赵莉莉浅笑着呼唤。

我突然警醒,连忙扬起笑脸。

“有心事?”姚处碰了碰我的杯子,每次她都会这么取笑我,“是不是在想男朋友的约会?”

“肯定是在想考注册会计师的事。”一个局的会计插话。

“啊呀,小薛了不起啊,我考了两年,太难了,又赶上生小孩儿,这一放就再拿不起来了。”

姚处精明的眼神让人无处可逃,我心里一紧:“没事没事,最近睡眠不好。”

“有事别搁心里啊,别管生活上的,还是工作上的,多交流,姐姐们也好给你出出主意。”姚处含笑致意。

我连忙道谢。姚处相处总让我警惕,这么多年我仍无法放松,面对她时,总是怕东怕西患得患失,怕自己摆不平轻重。不仅因为她是上级部门领导,不仅因为她与赵会计密不透风的交情。第一年时,有一次我曾对赵会计感慨,说和姚处打交道有压力,赵会计挑了眉,漂亮的眉眼儿似笑非笑,问:“你怕我吗?”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这些年,我对姚处是“怕”,而对赵会计永远是雾里看花,觉得看到她了,却又远远没有看透,上一秒看她春风化雨,下一秒可能就翻脸无情,上级领导给她面子,同事同仁拿她没有办法,放眼整个机关,这强硬到随心所欲的脾气也是没谁了。我琢磨,终究到底,是因为她无可替代的业务能力。她曾说,我得学着点儿,凡事不可太死板,一味认真抠教条就会把自己绑住,也容易树敌,而太软弱就会被人欺负,占理也没人搭理。

可我见过她哭泣。

几个月前周末值班,下午两三点正在值班室无聊地翻电视剧,突然听到有大串钥匙掉在地上的声音,随之捡起,然后是有人哇啦啦呕吐,一路奔向财务室。财务室在走廊拐角,从值班室无法直接看到,我赶紧小跑过去。是赵会计。她趔歪着身子,趴在财务室防盗门上,手里拿着钥匙正在门锁处乱兑。

“赵姐。”

她抬头望来,认清是我后,醉意熏熏,眼睛却是清亮亮的,笑着扬手,“是你呀,值班?”

我取出自己的钥匙,扶着她进门,“小心,小心门槛。”

她还是被防盗门金属框子绊了一下,身子重重向前倾去,趔趄了几步才收住脚。她咯咯笑着,“妹妹呀,好妹妹,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姐姐面前,你真是姐姐的亲妹妹,天使,你一定是天使派来的。”

头发被她压住,扯得我暗暗龇牙咧嘴,好不容易半扶半拖才把她带进档案室。

档案室原先不在这里,查检超标房时,宽敞的财务室隔开成里外间,大的那间就做为财务档案室,摆了十来组铁皮柜,靠墙留出空间,柜门朝外,里面放了一张单人床。中午赵会计在那里休息,有时候晚上她也不回家。她爱人三年前中风生活无法自理,单位事忙经常顾不上,婆婆天天上门哭儿子受罪,找了陪护后哭得更厉害,去年赵会计拿出大半个月工资,找了家疗养院送进去后才清静下来。据说条件不错。以前总听赵会计秀爱人,现在听她秀疗养院,常在朋友圈里发些花红柳绿的照片。

进去单间她就自己歪上床。头发挂在她衣服扣子上,扯得我冒出眼泪。一边哄着她,一边解头发,真疼啊。好不容易脱出手,才得以给她拽下鞋。赵会计嘴里妹妹、妹妹地喊,不肯放开我胳膊,我只好单手将她的包和钥匙丢到床脚。我坐在她床边椅子上。总是顺溜的卷发这会儿胡乱披在她脸上,有几缕明显沾着不明液体。我拍着她:“赵姐,放放手,我拿毛巾给你擦擦脸。”

“别走,别走,和姐说会儿话。”她死死拉着,“妹妹呀,你咋对我这么好呢,当年真是没挑错你,刘会计退休前曾找领导推荐过别人,硬让我顶回去了。财务这行当,可不是谁想塞谁谁就能做的,聪明又不能太聪明,人品最重要,不会可以学啊,你们那拨人啊,他们都想来。”她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儿,笑了一阵。“只有你没找人,一声不吭,傻不傻精不精的,瞅人的眼神蒙了吧唧的,谁也不认识,见人只会傻笑,可我就是喜欢傻笑的孩子,干净啊,不会算计人,没被杂七杂八的东西污染,多好啊。”

我忍不住傻笑。想当年,确实如此,老爹老娘是柳林桥老庄户主,除了后来拆迁掉的一座老宅,身无长物,没啥本事,这辈子只安安心心甘做丛台酒厂一对老老实实的工人,想学成人精儿,我也沒榜样呀。赵会计这番话以前说过数次,只是在此时她这般醉意里讲出来,比平时多了几份真心真意,让人感动。谁也不想被人说傻呀,可傻也可以理解为可靠、真实、值得交往,值得托付,被认可。突然觉得人傻点儿、笨点儿也不错。

赵会计说着说着,然后就开始流泪。“妹妹呀,只有你对我好,姐心里明白。上上下下他们当面说得好听,什么什么的,亲热得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可背后都是狼啊,恨我恨得巴不得我栽跟头,倒血霉。你说,身边净是这种人,我容易嘛。”

我不敢接话,弄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事,哪些人,只好随口安慰,“不容易,赵姐一向是女强人,哪儿在乎别人说啥。”

“就是,我不在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怕谁,最好谁也别惹我,惹我可没好果子,大不了鱼死网破。”她哭着,泪水不断,可眼里冷不丁闪过一阵狠意,整张和谐好看的面孔就显出一种狰狞。看她露出这种神情,我突然想逃走。

“他们背地里害我,骂我,其实是怕我的,对不?嫉妒我,又奈何不了我,怕我抖露出什么。这么多年,谁没点儿事,防得了别人,防得了我么?在我眼里,他们都是透明的,啥心思也藏不下。可我从没想过拿出去呀!做事不能那么做,可他们还是要害我,姐心里苦呀。”她哭得很伤心。

“他们骂我是妖精。妖精怎么了,妖精也没祸害谁啊。我都这样了,已经很惨了,先是前边那个王八蛋,工作上刚有起色就有外遇,现在老杨又这样了,人是丑,可对我还算好。这才几年,瘫的只会动眼睛珠子。他那兄弟真不是东西,怕我拐走那套房,硬挑拨着老娘天天和我闹,说是房子要留给小鹏。小鹏才多大呀,初中还没毕业,他爹这样,只剩基本工资,他爷俩都要靠我养着,没我,他们吃什么,穿什么。没良心啊,一家人都是没良心的。”

我黯然。

“今天中午吃饭,李局长说我是傻娘们儿,可不我就是个傻娘们,他们就睁眼看着,谁帮衬过我,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人情啊,薄得像纸一样。”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似乎想到什么,清醒过来,“不行,我得问问是什么意思。”她摇摇晃晃找手机,我忙把包捡过来。她拿出手机,像是忘记有我在场,又像没想要背着我。她翻开微信,停留在一个名字上,要发语音,想了想,重新换成文字输入法。

我完全是下意识地瞟到,连忙慌乱起身,借口值班室没人,匆匆忙忙离开。赵会计没有理会。

我叹了一口气。赵会计和那个名字的人,几乎是全机关公开的秘密。那个人女儿结婚时,赵会计做为理事,亲自操办了婚礼,当身穿红色旗袍的她和那个人同样身穿红色的老婆左右分站在身边时,赵会计笑得很坦然,很荡漾。神态自然得让人无话可说。

说实话,我宁愿看到一个女人不管身处如何境遇,恶狠狠活着,也不喜欢看到她哭。很没劲。

昨天晚上我拉着箱子,独自去了一个地方,那里的人阴沉沉的,什么也没问,箱子留下就让我走了。赵会计不知所踪,事情又搞得神神秘秘,我心里一万个疑问,无处求解。去之前,一把手特意嘱咐:1、不许惊动任何人;2、不许动用单位公车。我照做。

没有人告诉我赵会计去了哪里。这两天单位谁也没向我打听,平时总是不遵守报销时间,急于来财务室审核的人也绝了踪迹,整个机关涌动着隐秘的暗潮。好像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没有人肯提,而焦点就在财务,只有我一个人不清楚。处于众目睽睽之下,不在大多数人中,这感觉很不好。

我们生活在心照不宣里。

赵莉莉继续敬酒。如果不是她这几年总是不断提醒她姑姑对我的恩情,也许我们会成为真正的朋友。这女子比我还要小三岁,却远比我老练。不知不觉间,大半个邯郸城各大市直单位的会计都成了她店里的顾客。生日时,我们会收到一枝新鲜的玫瑰;上新美容产品我们会被邀请去免费体验;自从和她打上交道,我们的包包里总是充盈着各种化妆品试用妆。用她的话说,女人是花儿,不好好保养容易老得快。她用记账分录给我们打比方:

借:两年眼部青春  720元

贷:一瓶眼霜  720元

借:增加雌性激素生长  160元

贷:一次卵巢保养  160元

以上分录翻译成正常理解为:一瓶50毫克的眼霜只需要720元,却能延缓衰老保持两年眼部不长皱纹,平均一天只花一块钱;一次40分钟的卵巢保养只需要160元,却能够增加卵巢雌性激素生长,雌性激素是什么呀,保证女人青春永驻的不老神药。用少量的钱,换取美丽的容颜,这种不是等价交换而是物超所值。女人,要舍得投资自己,长得漂亮不如活得漂亮,活得漂亮才有更好的心情创造更优质的生活。

这个职教中心毕业的女生如果做财务,一定也会成为“最好的会计。”她用专业的术语诠释了女人的人生意义,与金钱的关系。

这几年,平均每年在她家“美丽生活会馆”的花销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当然,这是在我多次以备考“注册会计师”为推托,尽量避免与她见面情况下。和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总使我感觉有压力。听说她和老公离婚后去上海发展过两年,后来又回到邯郸,在邯郸她只有姑姑一个亲人,与姑姑相依为命。最初我听到她的故事时升起同龄人的同情与好奇,当赵会计说她听说我们年龄相当,特别想见见我时,我也是希望多一个朋友,甚至也能得到一个闺蜜,便满口答应。我们相聚在一家开在中学门口的米线馆,正是下学时间,在一群天蓝色校服的学生间排队,熙熙攘攘,像是又回到数年前。几次赵会计责怪侄女怎么选在这里,特别歉意地对我说,事先不知道定在这里,吃得不好,下次她请我们吃大餐。我忙答吃得很好,很开心,这环境像是回到学生时代,你和莉莉像是我的同学。赵莉莉哈哈笑着,几粒雀斑在汗水中跳跃,除了脸色有些发黄,饱满的脸蛋看不出她曾经受过那么多的曲折和打击。

“我也想开一家米线馆。”她说。“也开在学校门口,天天这么热闹,见这么多人,多美好啊。”

“我看,你是自己喜欢吃米线吧。”赵会计白她一眼。“做餐饮很辛苦的。”

“还是姑姑了解我。”赵莉莉斟上一杯啤酒,一口灌了下去。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这么喝酒。

20元一份的涮菜,我们吃得很欢实。赵会计和赵莉莉探讨开餐馆的可行性,似乎赵莉莉那时候真的打算开米线馆的,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她做起了美容产品代理。

赵会计几乎把她圈子里的人全部带了过去。“美丽生活会馆”不是开在学校门口,而是在离机关很近的家属楼内,一万二一平方米,租金应该也不便宜,好在方便,条件也好,中午做完护理还可以睡一小会儿。有时候,晚上在茶室支起麻將桌子,噼里啪啦打上几圈。打麻将这环节我一般是不参与的,赵会计除了凑手,或者她约来的人,也不下场。时间久了,我发现单位的人并不知道“美丽生活会馆”,来这里的全部是外单位人,时常会让我惊讶赵会计人脉的宽广。平常单位领导都不好见到的人,她一个电话便约了来,男人女人,做做美容,吃吃饭,说说笑笑,公事一并就谈妥了。对此赵会计从未对我提示什么,她说人生在世全凭悟性,悟性高哪里都有活路,悟性不高忙忙碌碌不见效率。别的单位财务受夹板气没处讲理,而赵会计却能够在单位年年拿优秀,三等功拿了好几次。每年造表发奖励时,我都会特别崇拜,赵会计在这时候总会再次笑我“傻”,“学着点儿,等你站稳脚,接下来该往外推你了。”我对如此美丽的“大饼”不敢多多想。财务在各岗位中也算是风险行业,我没有聪明的头脑,机敏的反应,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出事就是最大的好事。我现在胆子变得越来越小。

得到“教训”是在去年夏天上班时间的下午。溽热喷涂着粘稠的火,把空气里的水分吸得一丝不剩,楼下的杨树叶子白亮亮躲避着热风。我刚刚因为一个业务上的问题和一个小姐妹交流,顺便发了发小牢骚,比如总是加班,比如总是应付无穷无尽的检查,比如没有时间逛街买双新鞋。

“除了这些,我觉得咱们的工作其实也没那么复杂,认真点儿就行,高中生也能做,研究生白读了。”这位同行小姐妹嘻嘻哈哈开玩笑。“不如一起请几天年休假,去哪里玩儿两天散散心吧。”

“不行啊,再等等,马上要考试了。”我答。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行啊你,还在努力进步,有志向。”

我嘿嘿笑着,“本来么,除了工作啥也不会,再不对自己有点儿要求,早晚泯然众人矣,我可害怕也成为天天叽叽歪歪的小女人。情商不高,还不得培养点儿智商啊。”

“你是我遇见工作这么久,还有追求的人,真的,挺佩服你的。”

事情就是在我刚撂下电话时发生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突如其来袭击了我。进门的是业务处室一名女处长,捏着一沓票据扔到我桌上。

看到还没有粘贴,我心里就有点儿起腻。机关里可有几个这样的人,倚老卖老,从不愿意守规矩,哪次不从单位沾点儿便宜沾点儿优先权就不自在。心里叹口气,还是拿起了票,当是照顾进入更年期老同志吧。可嘴上还是溜了一句,“周姐,票还没粘着,没法盖审核章,我先给你看看票吧。”女人站在身边,没有说话。我慢慢一张一张翻着,然后挑出几张,抬头望着她,指出购物明细和金额有点儿问题,还有就是缺少出差审批单和会议通知。

“拽什么拽你,我当会计时还没你呢,有什么没什么我不比你懂?你不过是赵丽芬的应声虫,她指使你这是存心刁难我,你个小毛孩儿还没干几天呢,装什么装。”她勃然大努,拍了下桌子,扯过票据扬长而去,走出财务室大门,扭头继续大骂

我震惊在座位上,回过神来跑出门去,那女人已经走开,在走廊里一路骂骂咧咧,机关里听到动静的人全跑了出来,见到我又飞快折回自己的办公室。偌大机关,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也没有。羞愤涌上头,眼泪落了下来。第一次看到所谓和谐全是假像,站在空荡荡的财务室门前,我泣不成声。

这件事窝在心里,很多个日子里,随时想到热闹的办公楼一扫而空的瞬间,到现在依旧心里凉冰冰。

赵会计后来得知后,气愤地找领导汇报。回来后劝我,领导知道你委屈了,不是你故意刁难,是她发酒疯,中午她和几个人喝酒了,参加的有哪个哪个领导,还有谁谁谁。这事你没错,你占理。可是,妹妹呀,她是狗,狗咬了人,难道人再咬回去狗吗?这种事我遇见的多了,当场就应该把她骂回去,你小,你骂她丢脸的是她。

可我不会骂人啊。从来没人教过我机关里也会遇到疯狗。

傻妹妹呀,学着点儿,该忍就忍着点儿,除非她不再报销,早晚还得找你道歉。

这事后来不了了之,没有人找我道歉。而单位其他和那女人相熟的人,当晚约赵会计吃了顿和解饭。没有叫我。

我心里是怨恨的。这件事过后无人提及,包括赵会计。几天后,赵会计约着姚处把我叫到赵莉莉“美丽生活会馆”去美容,姚处贴着面膜,说了那么一句,“林子大了,什么鸟也有,有些事别往心里去,气坏了自己,只是亲者痛仇者快,跟你赵姐学着点儿,她这大风大浪经得多了,一本书都不够写的。要坚强,像你赵姐那样,早晚也能成全邯郸最好的会计。”

我那会儿是绝望的,对身边人失望透顶,大家都是这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活过来的吗?我给远在北京的同学打电话,问要怎么离开不喜欢的地方,她说,要么趁年限还不到再考公务员,要么赶紧拿到注册会计师资格证,离职。

这件事成为我和赵会计之间埋下的针。虽然这事和她没关系,但心里始终觉得窝囊,觉得她没有保护好我。赵会计要提副助理调研员的消息,就是那会儿传开的。

现在她去哪儿了呢?我心里隐约猜出大概,一股隐秘的幸灾乐祸毫无征兆地冒出头。这丝念头急促而猛烈,我被吓了一跳,赶紧将它死死压住。

太阳猛地窜起,从初明到跳出似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一道白光突如其来照在我的眼睛上。我紧闭双眼,往被子里缩去。突然不想想这档子事儿了。爱谁谁去吧。机关里的人头一茬又一茬,我们这拨人不过是新冒出头的韭菜,而赵会计她们正是风姿摇曳时,而离开工作区域,我们什么也不是。

朦朦胧胧间,我睡起了回笼觉。似乎去赵莉莉那儿吃饭是昨天的事,又似乎只是做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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