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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茄引

2019-06-10洪放

伊犁河 2019年2期
关键词:二婶二爷果子

洪放

世事果真难料。明山二爷当时也真的是太生气了。一生气,他就脱下已烂了半截的解放鞋,顺手就往大光的头上打去。大光也不躲,依旧跪着。解放鞋打在他的头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声音,让明山二爷也吓了一跳。他停住手,用衣袖子抹了下嘴角的白沫。他太生气了,一屁股坐到板凳上。板凳却跟他捉起了迷藏,明明就将挨着他的屁股时,板凳却溜了出去。明山二爷因此就直接坐到了地上,虽然地是夯土,但整个身子坐下去,也着实让他“哎呀”了一声。

大光看着父亲直愣愣地坐在地上。事实上,他根本就没看见。刚才他头上“啪”地响了一声,然后,他觉得就有一股小溪流,开始在他的头脑子里淙淙流淌。他觉得那应该是村子外的栃子河的流水。但它们怎么就跑到他脑子里来了呢?他正疑惑,又听见“哎呀”一声,他看见一个影子直直地坐到了地上。他想伸出手,头脑子里的流水拦住了他。他感觉水声渐大,河流开始宽广。这应该不是栃子河了。栃子河即使在春天发水的时候,也就一丈来宽。而这头脑子中的河流,正越流越宽,很快就漫过他所能想象的宽度了。

无边的流水。大光整个身子都浸在流水之中。但现实的情况是:大光依旧跪在堂屋里。堂屋正前方的墙壁上,贴着毛主席画像。毛主席他老人家正笑望着大光。主席像下面,是一张长条形的桌子,这是明山二爷祖上留下来的唯一的遗产。明山二爷已经爬起来了,他的气也消了一大半。他站着,看大光倔着个头,闭着眼。他还是觉得大光今天提出来的要去复读考大学的想法太不切合实际了。五个孩子,大光最大,下面还有四个连带着的张着口。三亩薄田,虽然口粮是没问题了。可复读要大把的票子,而且,就是复读了一年,也不见得就能考取。考大学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孩子能得的喜事?明山二爷坚持这个理,但大光不认同。大光说高考政策放开了,只要有本事,都能考取。明山二爷从鼻子里哼了声,问大光:“那你怎么就没考取呢?”

“我这是……明年一定能行!”大光嘴唇上长着圈黑黑的小胡子,高考分数下来后,他的头发就开始往天上刺着了。

“我说不行。家中也没钱。”明山二爷说这话时其实也没底气。

大光就跪下了,一直到二爷的解放鞋打在他的头上。大光一动不动的姿势,让二爷心里突然有些发怵。他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去。然后又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就一转身出了门。在门口,与二婶撞了个满怀。二爷又生气了,他举起手。二婶就不像大光,赶紧偏了头。二爷的手并没落下,而是向二婶歪了歪头。二婶立即领了状子似的进了屋。她拉住大光,说:“起来吧,不读就不读。书读多了,讹人。”

大光依旧跪着。二婶蹲下来,儿子闭着眼,身子木木的,像根桩杵在地上。她推了下,儿子往左边晃了下,又回到了原位。她再推,儿子又往右晃了下,接着,还是回到了原位。她边站起来边拉儿子。儿子不动。她喊了声“明山!”

大光这时“嚯”地站了起来。他看都没看二婶,身子木木地就出了堂屋。然后,沿着门前的大路,一直往前走。他走得很快。刚才在他脑子里那汹涌的流水,现在慢慢地聚成了一个巨大的通红的旋转的果子。这果子有点像地里的香瓜,又像山头上的山楂,还像地主婆大奶奶家那只从前装粉的碟子。总之,这是个他从没看见过的果子。果子通红,旋转,立时就充满了他的大脑。

大光开始自言自语。他甚至连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语言被那个脑子中的果子推着滑出嘴唇。他一下午就呆在栃子河埂上,说了一下午。直到天黑,二婶找过来。二婶听见儿子说:“像太阳一样红。像太阳一样红!”

二婶问:“么子东西?怎么就像太阳一样红了?”

儿子声音大了些,说:“像太阳一样红。像太阳一样红!像太阳……”

然后,儿子一下子瘫在河埂上。二婶再看时,他已睡着了。

“柏庄的大光!”在柏庄一带,这很快就成了特定的指代。大光走村串巷,自言自语。有时候,他甚至手指着虚空,说:“看,那像太阳一样红,像太阳一样红啦!”

日常里,大光也跟着明山二爷下田。田地里的活,他只要跟着父亲干上一两次,便像个老把式。村里的亚先生说:“这孩子聪明,悟性高。不读书可惜了。”明山二爷说:“这样子,怎么还能读书呢?一天到晚,嘴里说个不停。老是像太阳一样,像太阳一样,谁知道他中了哪门子邪?”

“没中邪。就是被你那一鞋帮子给打迷糊了。”亚先生说:“那孩子脑子里有个结。”

明山二爷叹气。

田地里没了活,大光便不见影子。一开始,明山二爷还到處寻找,后来便也不找了。大光自个儿能囫囵地回到家,头发也不少一根。而且,他那两片嘴唇,因为每天不断地自言自语,而变得越来越薄,如同知了的翅膀。他说着,声音就像知了翅膀带过的风,让人有种惊悚——生怕他就被那些风给一下子吹走了。

这样的日子,倘若一直过下去,“柏庄的大光”便没了故事。乡村上,这样那样的人太多,日子久了,大家便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只是大光串到了那个村子,人们才会听一阵、说一阵,叹一阵。到了吃饭的点,他也从不开口讨要。但总有人盛饭给他。他接了,也不点头,也不说谢谢,只是吃。吃完,将碗拿到塘里洗了,才还给人家。人家接了洗过的碗,摇摇头。他们也弄不懂大光一天到晚老是唠叨的“像太阳一样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像太阳一样红?那太多了。

世事果真难料。还真的就是难料。自言自语了三年后,有一天,柏庄来了个城里人。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是柏二娃的舅舅。一个矮小的男人,四十来岁,黑矬脸,酒糟鼻子,小眼睛。这人提溜着一只篮子,一脚高一脚低地就进了柏庄。城里人走不惯山路,他得不断地歇息。直到快午饭时,他终于出现在柏二娃家的门前。

柏二娃并不是第一个看见舅舅的人,第一个看见柏二娃舅舅的人是柏大光。舅舅从木鱼山脚一转过来,就被大光看见了。他盯住了舅舅的篮子。这一点也不奇怪。舅舅每次到柏庄来,几乎没有多少人注意舅舅的行头,或者他的眼睛是不是更小了,酒糟鼻子是不是更红了;唯有他的篮子,被无数双眼睛注视过。有些眼光是直勾勾的,有些眼光是稍稍掩饰转了个弯的,有些干脆就躲到门缝里。总之,舅舅到柏庄来,是件大事。他的篮子本身就是件大事。大光跟在舅舅后面,舅舅很快就发现了。舅舅回过头来,将篮子往怀里收了收,问:“大光,说些么子呢?”

“像太阳一样红!”大光盯着篮子。

“这篮子里没什么,是空的。”舅舅说。

“像太阳一样红!像太阳一样红!”大光说:“像太阳一样红!”

舅舅被大光这连续三句的“像太阳一样红”给一下子搞懵住了,他收紧篮子的手稍稍放松了些。而对面,二娃已经从门坎上爬起,快速地往舅舅身边冲来。舅舅喊道:“慢点,二娃!”

二娃不管不问,径直冲过来。大光嘴里依然说着,身子却往前探了探。二娃就狗吃屎般地栽在了地上,接着是“哇哇”地哭。舅舅放下篮子,去扶二娃。等他回头,篮子被打翻在了地上,三个红色的果子,正顺着门前场子的坡度往下流。三个果子,红通通的,将一向黯淡的柏庄的正午照亮了。大光停止了自言自语,他张开双臂,像要搂住滚动的果子。果子却依旧往坡下滚。舅舅猫一般弓着身子,快速而准确地抓回来两个。最后一个,滚到了大光的脚前。舅舅猛地扑过来,果子却着了魔法似的,飞升起来。他再看,果子正在大光的手里。大光说:“像太阳一样红。像太阳一样红!”

舅舅说:“那不是太阳。那是番茄!”

“像太阳一般红,像太阳一般红!”大光将果子握在手里。二娃跑过来,说:“这是我舅舅的。给我!”大光不给。二娃开始推搡他。大光平时木木的身子这会儿却如同泥鳅,“哧溜”就闪到了一边。二娃妈也赶过来,拉住二娃,说:“就给了大光吧!你还有两个呢!”又问舅舅:“这是么子果子?这么红!”

“番茄!”

“什么茄?”

“番茄!”

“明明是圆的,怎么成了方的?”

“不是方和圆的事,是就叫这名儿。听说是从国外引进来的。”舅舅黑矬的脸上发出光泽,场子上已经围了不少人。舅舅从二娃手里拿过一个番茄,举起来,他的黑漆的身材上立即就结了个红果子。他声音男不男女不女的,听着别扭,但大家都侧着耳朵听。他说:“这是县农科所今年刚从国外引进的,洋名叫什么柿。我们都叫它番茄。别看这果子跟我们家的柿子差不多,可是好吃着呢。洋人就喜欢吃这玩意儿。”

“能吃?”这问话立即引起一串笑声。

舅舅有些不屑,说:“不能吃,种它干吗?好吃着呢!”

“那也给大家伙试试味道吧?”又有人喊。二娃妈倒是爽快,说:“行、大家都试试。”说着,接了果子,回屋,很快就切成几十块小片片,用碗端了上来。二娃妈将碗交给明山二爷,说:“你是队长,你分!”

一人一片,不多不少。大家先是将这小片果子含在嘴里,用舌头慢慢去舔。很快,一缕酸甜味儿就浸润到了舌尖上。有人开始皱眉,舌尖往下,想继续更深入地品尝,找出酸甜味儿之后更美妙的味儿。可嘴里空了。一小片实在是太少了。所有人都在咂摸着嘴巴。只有大光手里握着那个果子,他刚才并没有得到一小片番茄。明山二爷做事一向磊落,无私。二娃拿着果子躲回家了。舅舅站在门口,说:“这番茄金贵得很,你们刚才那一吃,要几十斤稻子呢!”

大家“哗”地一声。

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大光。大光还没明白过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就上来拢住了他。他挥舞着双手,红色的番茄像萤火虫般跳来跳去。最后,消失了。

大光嚎了起来,“像太阳一样红。像太阳一样红!”

这天晚上,大光的嚎声响彻柏庄。舅舅第二天天没亮起身回城时,二娃妈说:“都是你,带什么茄、茄的。你看,让大光嚎了一晚上。”

“我哪知道呢。下回,我多带几个过来好了。”

大光停止了自言自语,这让柏庄人一下子觉得无趣。如同一个听了多年的喇叭,有一天忽地就没了声音。大家一直关注的是喇叭的声音,而并不是喇叭本身。那么,现在,喇叭没了声音,目光便移开,或者人们才发现:这个一直在乡村上游走的大光,已长成了一个魁梧的男人。他突出的喉结,往身体之外倾斜,如同一枚三角刮刀,随时都准备着刺出;而他的目光,张罗着一层水汽。目光深处,闪烁着通红的色彩。当柏庄人知道番茄后,他们将大光目光里的这种色彩称之为“番茄色”。

等了半个月,舅舅没有再来柏庄。

大光却失踪了。

这回,明山二爷和二婶倒是用了心来寻找。一来,自从大光握了舅舅带来的番茄后,似乎正常了。正常了,就得当回事。二来,马上要双抢,田地里活多。三来,每次大光出门,最多也就是到下半夜就回来。这回,两天了,没在柏庄露面。明山二爷甚至去找了亚先生。亚先生掐着手指,凝视西方。良久,说:“去那里了!”

“是……西方?”二婶问。

亚先生点点头,说:“别急,他会回来的。”

明山二爺怎么能不急?西方是县城的方向。县城离柏庄三十里。前二十里是山,后十里是畈。大光读高中时,学校就在县城的边上。他是认得县城的路的。不过,自从解放鞋拍过他的脑袋后,这三年,他好像没去过城里。这半个月,大光每天跟在明山后面干活,晚上回来,时常就坐到桌子前发愣。二婶注意看了,他每次发愣的时候,手里总是拿着那个舅舅带来的番茄。那番茄被他的手给摩挲得渐渐失了水份,干瘪成了一枚核桃。就在大光失踪前的那天晚上,二婶听见大光呜咽般的哭声。她吓得起床来看,大光缩在被子里,手里拿着核桃般的番茄,人却是熟睡的。是在发梦!二婶对二爷说。二爷道:“哪还能再发梦呢?都快二十了。”

大光当然不知道明山二爷和二婶去请亚先生的事,他确实是朝着西方走的。道路清晰,这缘于他两年半的高中生活。每周,他从家中到学校,又从学校回到家中,至少一个来回,有时得三趟、四趟。二十里的山路,漫长而狭窄,但一根肠子走到底,只要听着流水的声音,就能出得山去。水是奔着山外流着,水最后都流到了城边上。另外十里的畈路,纵横交错。中间那条稍微宽些的,便是从前的官道。因此,在快到县城那边,有个地方就叫官桥。这会儿,大光就在官桥的路边站着。路上并没有多少人,即使有,也没人注意他。不再自言自语的嘴唇,这会儿开始干渴。他抬起眼,马上眼前就幻化出通红的果子。旋转,越来越大,覆盖了他所有的想像。他伸出手,果子像只箭,离弦而去。他追着这只箭,离开官桥。他如同一只薄薄的刀片,切开混浊的空气,直向县城切去。

终于,大光站在了东门口。

青桐是座老城。东门口有锅厂、酒厂、农机厂。此刻,正是中午下班时间,工人们拿着缸子,往食堂跑。大光没有一点胃口,因此也就没有饥饿感。他被下班的人流裹挟着,一直涌进东门小街。街是麻石条街,他忽然记起这街上住着他的好几位高中同学。不过,现在他可没这心思。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上握着那枚核桃般的番茄。他站在紫来桥头,掏出番茄,问道:“这果子在哪里有?”

被问的是个中年人,蓝布工服上沾满油渍。他看了看,摇摇头。回头又道:“这是么子?没见过。”

“番茄!”大光大声道。

旁边围过來几个人,也都看,都摇头,说哪有这样的果子?还叫番茄?是不是跟茄子一样?能吃吗?大光立马生出鄙夷。他将果子收回掌心,说:“番茄!番茄!这是番茄!”

没人回答他,只是一阵哄笑。桥下流水声响不断,大光看着河面,一大蓬水草中间,开出了一大蓬紫花。

终于有人过来,说:“这是番茄。县农科所正在大园那边试种。听说老贵的呢!”

大光便往大园去。

大园是青桐县城的蔬菜地,与县城一河之隔。河西边,是县城;河东边,是大园。县城里的人吃商品粮,大园里的人吃回销粮。这里的人一年四季,围着菜园子转,种冬瓜,种南瓜,种葫芦,种辣椒,种茄子,种青豆,种大包菜,种水芹菜等。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大园人就挑着菜担子进城。一城人吃的菜都来自大园。因此,各种新品种、新菜样儿,都在大园这边来试种。大光沿着河走,一会儿进城,一会儿出城,左拐右拐,到快黄昏时,才到了大园。

空气里有种气味让他兴奋。他咿呀地在心底里叫唤着。他站在大园那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蔬菜地前,脑子里突然就又涌起无边的流水,接着,是旋转着的通红。现在,他知道:那旋转着的通红,是番茄!就是番茄。而番茄怎么在三年前突然就莫名地旋转进了他的脑子,他觉得只有大园能给他答案。

他一边嗅着番茄的气味,一边往大园的深处走。大园里充溢着无数种蔬菜的气味,但是,大光只嗅见了一种。他甚至蹲下身子,贴着松软的地面,匍匐着边嗅边往前。气味越来越近,他被打断了。

两个人挟着他,将他拖出了菜园。

在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他被勒令蹲在地上。

问:“想偷菜,是吧?”

没回答。

被踢了一脚。大光晃了下身子。

问:“不偷菜你到园子里干吗?”

不回答。又被踢了一脚。大光又晃了下身子。

外边进来个人,说:“送派出所去。这一阵子菜园子里菜丢了不少,也许就是这小子。送过去吧!”

大光依旧蹲着。有人就开始拿绳子,往他的背上套。他几乎没挣扎,任由身子被绑了,这让绑他的人也开始怀疑。大光被牵着出门时,舅舅却来了。舅舅一惊一乍,说:“搞错了,搞错了大花。这可是柏庄的大光,不是小偷。我担保不是。”

“你担保?”有人问。

“我担保。这是个好人。”舅舅指着脑袋,向人示意。接着便有人道:“唉。原来是个……放了吧!放了!”

大光被解了绳索,看都没看舅舅一眼,慢悠悠地沿着河岸,消失在夜色里了。

大光的故事说到这里,乏善可陈。倘若故事也像大光沿着河岸走进夜色一样,那么,便没了故事。世上所有的故事,我们可以理解为它们就是流水的一部分。所有的故事都沿着流水的行迹,却又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节点上,突然转弯、粉碎,甚至消失。

明山二爷是在半个月后才知道大光去了大园的。舅舅再次来到柏庄,这回,他将庄子里的南瓜悉数收走。同时,将大光出现在大园的消息告诉了明山二爷。二爷问:“后来呢?后来可一直没回来呢。能到哪里去了呢?”

二婶抹着泪水,说:“以前可从来没在外过过夜的。”

舅舅安慰道:“应该没事。饿不着。”

二爷说:“你要是再看见,一定得给我收留着。”

舅舅说:“那当然。肯定得收留着。那天晚上,我也想留着的,可是,他一转身就跑了。”他又问:“他到大园干吗?”

“哪知道?”二婶说:“是不是番茄?”

“番茄?”舅舅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爷说:“自从你上次带来了番茄,大光就不再自个儿说话了。人也变了,我们都以为他好了。哪成想就跑了。难道那番茄能让人中邪?”

“怎么可能?外国人都吃番茄,个个精神得很。”舅舅有些不满。

二爷叹口气,说:“难为你了。”

舅舅回到大园,还真将明山二爷托付的事见了心。他在大园里前前后后跑了一圈,又问了周围七七八八的人。三个字“没见着。”舅舅想:这柏庄的大光一定是去城里了。城里能呆的地方多。他甚至决定过两天等菜地里闲些,就到城里转转,看看能不能碰着大光。他将这些想法跟王秀枝说的时候,黑矬的脸上泛着油光。他在王秀枝的身上使劲地动作,王秀枝甚至有些不耐烦了,她边推他边说:“快点,煤炉上还煮着粥呢。”

王秀枝家并不在大园。她的家离大园三里地,单门独户。这是个寡妇。三十岁刚出头,两个孩子,男人上山炸石头给炸死了。要说起王秀枝跟舅舅的缘分,平常稀松得很。王秀枝到大园去买菜秧子,买了几家,都不满意。最后碰见舅舅。舅舅没收钱,送了她一把秧子。她又向舅舅讨要种这菜的方法,舅舅说了一通,末了,加了句:“说了你也不记得,你住哪儿?我去给你栽了。”

王秀枝说:“我住老王庄。”接着又说:“那可辛苦大哥了。”

舅舅就跟着王秀枝到了老王庄。老王庄就在柏庄进城的路边上。王秀枝家三间草屋,后面一披院子,院子后又有两间庇屋。舅舅一进门就发现这屋子里没什么阳气,便四处睃着眼。王秀枝说:“别看了。我这屋里没男人。男人早几年就死了。”

舅舅的同情心一下子泛滥开来。舅舅给为王秀枝种了菜,然后,又将自己种在了王秀枝的两间庇屋里。每次,王秀枝都不让舅舅进正屋,两个人总是逼仄在庇屋里。舅舅说:“反正我一个人过,咱们就……”王秀枝说:“那可不行。死鬼临死前半年,曾发过毒誓。说我这辈子只能是他的女人,只能是……”

舅舅有些心惊,也有些心寒。但日子还是往前过。只是从此后,他不再提“咱们就……”的事了。舅舅从王秀枝身上下来,王秀枝突然问:“那个什么柏庄的大光,怎么就跑到大园了呢?”

“番茄。为着番茄。”舅舅说。

“番茄?就是你上次拿来那个酸掉牙的东西?”

“那是没熟的。熟了,甜。”

“甜个球。我听人说:那东西就是酸,只有洋人才吃。”

“你不懂。”舅舅穿好衣服,虽然身上也没少斤少两,却真正是轻松了。他出门时说:“明天晚上,我带个熟的番茄来。”

王秀枝“嗯”着,舅舅出门穿过夜色。他得赶在半夜前回到大园。下半夜他值班。番茄正在成熟,日夜都安排了人值班看守。农科所的人说:这一枚果子就是一个月的工资。舅舅不管这些,其它被安排看守的人也不管这些。每天都有成熟的果子消失,而上头人来一问,也总是没有回答。大园里弥漫着番茄的气味,但很快,舅舅和其它看守的人都知道了:番茄在一两次的尝鲜之后,接着是被拒绝。酸,生硬,没味道。番茄因此都回到了枝头上,番茄的枝子被压弯,活像个矮墩墩的小母猪,拖着一长溜的乳房。舅舅回到大园,下半夜刚一进番茄地,就顺手摘了三个白天就瞅准了通红的果子。他将果子藏在裤裆里,否则,会将单薄的衣衫给撑鼓。

隔天晚上,舅舅见了王秀枝,拿出一枚果子,要她先尝。王秀枝散着小月褂,胸脯前一鼓一鼓的。舅舅递过番茄,她小心地啃了一口。她又啃了一口,接着,再次啃了一口,通红的番茄,滴着汁水。王秀枝擦了下嘴唇,嘴里含混着说:“这回怎么换了口味?不酸了。真的,不酸了!”

“当然。熟了嘛!”舅舅上前从背后抱住王秀枝,手就伸进她的小月褂。他的粗糙的手一摸到王秀枝的胸脯,她就颤动了一下,扭着身子,说:“吃完再……等我吃完啦!”

舅舅却等不及,直把王秀枝往床上按。王秀枝嘴里还嚼着番茄,身子却已在舅舅的身下了。她嚼著,发出欢快的声音。这声音让舅舅越发努力,舅舅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捣腾进去。王秀枝却不干了。她使劲地转着身子,舅舅勉强维持着。王秀枝说:“我还要吃!”

舅舅喘着气,说:“等完事了,再吃!”

“那可不行。就现在。”王秀枝猛地一翻身,舅舅黑矬的脸便从她的胸脯上滚开了。

舅舅有些气恼,站在床边上,盯着王秀枝。显然,一场正在进行的快活事,被王秀枝给生生地掐断了。舅舅只好从刚才拿的小布袋里慢吞吞地往外掏另一枚番茄。王秀枝笑道:“磨蹭。掏家伙时怎么那么快?”

舅舅手头上立即快了,他将番茄递给王秀枝。王秀枝“唰”地一大口,番茄被啃了一大半。饱满的汁水沿着嘴角,往她的胸前淌。不一会儿,胸前便呈现出一片紫红。舅舅攥着手,嘴唇直扑向王秀枝的胸脯。他撩起月褂,汁水滴到白净的胸脯上。然后在峰顶上凝结。通红的峰顶,颤动着。舅舅呆了。舅舅指着峰顶,说:“你看,你看,都吃到这儿来了!”

王秀枝吃完了第二枚番茄。她并没有让舅舅吃住她的胸脯,而是扭转身子出了庇屋。舅舅空张着嘴,空气一下子就填满了他的混着劣质烟味的口腔。王秀枝到前屋里,开了厢房的门。她朝里面望了眼,又带上门。然后回到庇屋。舅舅只好又拿出了最后一枚番茄。不过这回,舅舅说:“我先上去。你再吃!”

王秀枝说:“好!”

王秀枝吃着番茄,这回,她并没有大口地啃食,而是小口地一点点地如同鸡啄米一般地啄着。舅舅不再说话,喘息声越来越重。舅舅这把老犁,似乎随时都会被滞住。王秀枝看着番茄,通红的,她又侧头看看自己的胸脯,刚才那一片紫红还在,而且更加鲜艳。这时候,舅舅加快了速度。他甚至要低下头来啃王秀枝的胸脯,可是,突然间,王秀枝看见一道光影闪过。舅舅面筋般地瘫软下来。没有一点声音,舅舅黑矬的脸就像煤一样地黑了下去。

“像太阳一样红。像太阳一样红!”柏大光正盯着王秀枝,盯着她手上的番茄,和胸脯前通红的峰顶。

王秀枝回过神来,看着大光。大光已经从她的手里拿过了番茄,又将嘴伸到了她的胸脯。王秀枝居然没动,大光的嘴含了上去。当他开始裹吸时,她“哇”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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