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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之上

2019-05-28朱以撒

思维与智慧·下半月 2019年5期
关键词:弹琴言说柚子

朱以撒

有朋友来,看到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柚子树还挂着十几个黄澄澄的柚子,不由得啧啧称奇——时节已经走过大雪了,天下的柚子也已经掉光了,可是这棵树上的柚子依旧没有要落下的样子,使人清晰无误地看到了它们的饱满圆润,在这个仲冬阳光灿烂的午后。有时我也剪下一个柚子,橙黄中带着几片新鲜的绿叶,让客人拿回家中,摆在案头上,它的敦厚、拙朴,很有一种重器的美感。当然,也有人问滋味如何,这就不是探讨美感而是口感了,我通常呵呵呵一笑带过。一个人在目击中觉察到的美还不够吗?美感当然是很虚的,不能落实在口舌之需的实用上,和实用的市井日子毫无相似。但一些人乐意凌空蹈虚,从而生出一些情调来。

水土的作用我向来留意。如果没有偏安江南,谢安、王羲之这些人的笔下也不会这般风流优雅。行走的时候也不会玉树临风,腰佩美玉以示气节清高。至于坐下来清谈,麈尾拂动助长谈锋,马背上征战的北方人总是觉得虚得很,不如大口吃肉大碗饮酒。虚的方面增长了,一些举止就异于常人。王徽之暂居他人房舍,还执意让手下的人去弄些竹子来种种,希望早晨睁眼就能看到挺拔之姿。他想老朋友戴逵了,雪夜乘船一宿去见他,到家门口却不进去,觉得兴已终了。释支遁养数匹油光水亮的骏马,不骑射也不远行,只是想看到它们轩昂的神情。说起来都是无实之功。实用的人是不愿为之的,也难以理解——时间被浪费了,人工被浪费了,没有得到什么实在的回报。我有时出门访碑,耗精力在荒山野岭上摸索,空山荒寒又有荆榛蒺藜牵绊,好久才看到若隐若现的那方摩崖石刻,已经风化得十分厉害了。我坐在它身边喘喘气,用手摸它几把,手指抵达它的刻痕。如果说乘飞机又转车这么远来,看看、摸摸有何实在收获,真难以说出口,所以也不强说与人听。

常有进入博物馆欣赏宝藏的机会。隔着柜子看看这些沉实的钟鼎和亮丽的青花,琢磨它们的器形和韵致,人的思绪就走入深处,变得纯粹一些。这些前人之物,而今成了公器,使人欣赏时有一种寻常心事。有时也到私人收藏家那里,听主人说藏品背后的故事。从人的心性来说,捡漏的经历最具有吸引力,神奇、偶然,仿佛上天注定。当人们关注这尊捡漏的宝贝时,必有人问当时何许价,今日价何许。主人连脑子都不用动就脱口说出前后的两个价格,一时啧啧有声。这个场景主人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价格的巨大差异让人振奋不已。接下来的言说就渐渐离题,不是初始要探讨的神采、风骨这一类的问题,而是其他。这有点像弹琴,每一个琴手都蓄一张琴,觉得是必备的器具,自己弹惯了。唯陶渊明的弹琴是写意,面对所谓的琴,没有弦,出不了声,却会在弹兴起时,旁若无人,身姿从容自在,指法细致讲究。在毫无声响中,一曲终了,陶然以醉。究竟陶渊明会不会弹琴,这也是后来的好事者说道的一个话题,按常规,弹琴必有声,听者以声判断浅深。我想陶渊明是天下最好的琴手了,由于无声而幽深无际。

往往会在下笔写一幅字、一篇文之前忐忑不安,游移于时日里,试想着下第一笔时的动作。有时笔已濡墨,却迟迟未能落下。写一篇文章,虚想很多,甚至一些离题万里的念头都跑了出来堆积一起。这样,每日都有一些不着边际之思,使人头绪纷繁心有惴惴。有一日终于下笔了,笔走在实在的纸面上,一个个汉字鱼贯而出,那些纷乱有如晨雾逐渐飘散,思路明朗起来。当一篇实在的文字出现在面前,很有一种效益感,却又若有所失,那些朦胧的缥缈的状态没有了,当时它们是那么游移不定难以确认。文字的固定成为一个实在之物,是长文,还是短章,都被文字固定,甚至算出了准确的字数。接下来是文章发表了,有人见了就说,啊,看到了,写得不错。他没有办法看到文章外那些沉浮之念。

我站在畫室讲台上的时候,也就是我该说话的时候。以前有位老先生曾说书法艺术是“不可说”之物,可我一说就这么多年过去——如果不可说又如何施教。这使我在课堂费了不少口舌,不仅说史还要说论,弄得满黑板都是笔迹。问题是后来慢慢觉察到的——一个人把字写得中规中矩,却不古雅,还变得俗气了;或者笔下形迹美妙,笔力却浮薄如风中之茅顷刻吹伏。我的无能为力此时就出现了,觉得无从以语言告知——我能说的都是一些面上的问题,笔画之短长,结体之欹正,墨法之润燥,可以比较与分析。而言说内在,如何写得气象浑穆、骨气洞达,往往无语。只能说,你们各自体验、感悟、深味,物外神游,搜微抉妙,即便夜半醒来也要思与古契。天性生而各殊,有敏感者深于托寄洞烛物情,年少即乘奔御风行于远大。有的终老仍俯首绳墨,不能有得,也很自然。我是后来才明白清人章学诚说的:“可授受者规矩方圆,不可授受者心营意造。”我想这就是天道,在明示和隐秘的两个部分,后者超越了人所能言说的尺度,注定让人越说越觉徒劳。

一个人越往后,言说的兴致越少——这是我从陶渊明的生活场景得出的。他当小官的时候,每天都要开口处理公务,后来就不说了,归园田隐居躬耕。“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时他静静地采着菊花,静静地眺望南山,只有秋风过耳,还有归巢的鸟雀的叽喳。因为他不说,境界就出来了。

(常朔摘自《福建日报》2019年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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