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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认知与身份:怀旧的图式化重构

2019-05-24朱妤双

关键词:理想化归属感图式

戚 涛,朱妤双

一、引 言

走过语言学转向,自1970年代起,社会科学又经历着一场由认知理论发展引发的变革,学界称之为认知转向(the Cognitive Turn)。作为成果,认知社会学、认知心理学、认知语言学等均已发展为独立的学科门类。相比之下,文学领域的认知研究起步较晚,90年代方初见端倪,代表学者有Reuven Tsur、Patrick Hogan、Lisa Zunshine等。

其中以Tsur首倡的认知诗学成果丰硕,在国内也有一定影响。至今“全国认知诗学学术研讨会”已举办六届,但因其主要基于认知语言学,借以阐释的认知单位——隐喻、指示语等较为微观,所以更多适用于“形式批评”,无法胜任对话语、身份等复杂文学现象的研究。由于缺乏适宜的理论框架,认知视角下的“内涵批评”发展相对滞后。

事实上,认知学科中的图式理论(Schema Theory),具有为文学内涵批评提供必要理论框架的潜质。已经有社会认知领域的学者从事这方面的探索,例如, Homer-Dixon[注]Thomas Homer-Dixon, Jonathan Leader Maynard, et al., A Complex Systems Approach to the Study of Ideology: Cognitive-Affective Structures and the Dynamics of Belief Systems, Journal of Social and Political Psychology, 2013, no.1, pp. 337-363.等与Thagard[注]Paul Thagard, The Cognitive-Affective Structure of Political Ideologies, in Emotion in Group Decision and Negotiation, Bilyana Martinovski, Ed. Berlin: Springer, 2015, pp. 51-71.均主张,特定意识形态是特定认知情感图式(cognitive-affective schema)的产物,是后者的概念化表征。由于整个理论界对图式的形态、功能的理解还有待深化,上述探索还处在理念阐发的阶段。本文将以图式理论为视角,对文学界熟知的“怀旧”现象进行认知视角的阐释,以期为这一现象的研究及认知文学理论的发展,探索一条新路。

二、图式理论与怀旧

图式(schema)是认知科学的一个基本概念,指一种经过抽象或概括了的背景知识或认知架构,抑或“人脑中的知识单位”[注]邵志芳、高旭辰:《社会认知》,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9年, 第132页。。无论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还是布迪厄的建构主义社会学,均强调人的认知是主客观相互作用的结果,是主体在与客体相互作用过程中,主动建构出来的。在布迪厄看来,人对社会的感知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机械反映,而是包含了“建构性原则”的认知活动[注]Pierre Bourdieu,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Richard Nice, Trans,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P, 1984, p. 471.。图式就是为人类提供“建构性原则”的认知架构。

研究表明,图式具有习得(因人而异)、无意识、惰性、系统性、整体性、发展/层次、嵌套等特性:它们并非天生,而是人的主观能动性在与外部现实互动过程中,经过抽象、固化,逐步衍生而成;由于它们基本在无意识情况下自动发生作用,人们几乎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难以用理性去约束它们;经过重复使用而固化之后的图式,存在较强的惰性——人们很难根本改变它们,但会随环境的变化持续修正,并可能发生一定程度的突变。

图式的系统性、整体性体现在它们形成之后,可起到一种集约化的“信息处理器”或认知“装置”的作用。遇到新经验,只需很小的信息输入,就能整体激活过往经验,帮助人们阐释、推理、展望,并规划行动[注]Roy G. D’Andrade, The Development of Cognitive Anthropology.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95, p. 136.。

图式种类很多,与文学现象息息相关的是一种蕴含着人类需求和社会经济因素的特殊图式——认知情感图式。Beck等认为,基础的认知情感图式由特定的人类需求、相应社会情境的认知片段、相应的基本价值信念和本能的防御策略等构成[注]Aaron Beck, and Arthur Freeman, et al., Cognitive Therapy of Personality Disorders, Guilford, 2004. pp. 17-18.。基础图式会在人类适应环境的过程中,不断进化——由简单到复杂,由具象到抽象。越往高层,抽象程度越高[注]Martha Augoustinos and Iain Walker, Social Cognition: An Integrated Introduction, Sage, 2006, p.49.。例如,由基础的防御策略到人格、意识形态和身份,一层比一层复杂抽象。同时,不同的图式还可能彼此交叉[注]Pamela J, Conover and Stanley Feldman, How People Organize the Political World: A Schematic Model,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1984, no.1, pp. 95-126.,例如,人们必须在意识形态中才能建构身份。

从上述论述中不难看出,在人类从混沌无序的物质世界中萃取出有序和意义的过程中,图式扮演着不可或缺的中介角色,如图所示:

按照这一视角,文学建构作为一种复杂的人类认知现象,也应受到一定认知图式的调节。遗憾的是,由于着眼点不同且自身有待深化,现有认知社会学、认知心理学的图式理论,无法直接用于文学阐释。文论界有必要结合文学现象的特殊性,对图式理论进行本土化阐发。本文将以怀旧为对象,从事这方面的理论及应用探索。

怀旧是东西方文学永恒的主题之一。通俗意义上,怀旧指的是对往昔或故乡的思念之情。虽然现代科技的发展令归乡路不再遥远,但并未减轻人们怀旧的愁绪。Stevenson认为,在20世纪文学里,无论是现代派还是其后的作品,怀旧都是个关键的特殊成分[注]Randall Stevenson, Remembering the Pleasant Bits: Nostalgia and the Legacies of Modernism, Novel: A Forum on Fiction, 2010, no. 1, pp.132-139.。全球化进程使得怀旧主题在移民、族裔文学中得到广泛发扬。当代流行文化对科幻、魔幻的持久兴趣,也折射出怀旧的普遍性。因此,对怀旧现象的研究,应是文学理论的重要课题之一。

与此形成反差的是,学界对怀旧问题的研究却略显滞后。虽然这一范畴自17世纪被提出以来,不断有学者从生理、心理、社会学视角阐释这一现象,但并未形成系统理论。与此现象关系最为密切的文学批评领域,尤显不足。这一方面与怀旧现象的复杂性息息相关。Scanlan认为,怀旧的“复杂性——它的形态、运作机制、作用对象、建构主体等,均令人费解”,具有脱离任何确切定义的神秘特质[注]Sean Scanlan, Introduction: Nostalgia, Iowa Journal of Cultural Studies, 2004, no. 5, pp. 3-9.。另一方面,也与怀旧现象静默、无意识的特性息息相关。怀旧生成的过程并不涉及明确的主体,也不能简单归咎为某个情境,例如离家。似乎是一些看不见的因素,以一种静默的方式,汇集到怀旧者的心中,化合出这一特殊倾向,以至于西方学者用了两个多世纪,才最终确认怀旧并非一种疾病。

鉴于这种复杂性,在对怀旧现象进行图式化重构之前,有必要系统回顾一下现有的怀旧理论,一方面有利于加深对它的认识,另一方面也可以间接论证怀旧的图式性。

三、怀旧研究的回顾:概念、特点和功能

(一)怀旧概念的变迁

怀旧最初被认为是一种生理疾病。1688年,瑞士医生Johannes Hofer首次使用怀旧(nostalgia)这一术语描述雇佣兵的思乡病。Hofer认为这是一种大脑的生理疾病,是“错乱想象”的征兆[注]Thomas W. Dodman, Homesick Epoch: Dying of Nostalgia in Post-Revolutionary France,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2011, p. 38.。进入19世纪,怀旧逐渐被视为一种精神疾患——一种与“故乡”这一特定因素相联系的忧郁症。到19世纪末,学者们不再将其视为一种疾病,而是一种无关紧要的神经障碍或身心失调[注]Constantine Sedikides, Tim Wildschut and Denise Baden, Nostalgia: Conceptual Issues and Existential Functions, in Handbook of Experimental Existential Psychology, Jeff Greenberg, et al. Eds, New York: Guilford, 2004, pp.200-204.。

虽然医学界不再关注怀旧,20世纪后半叶起,这一现象却日益受到社会学家的重视。学者们开始将它与社会环境和个体的自我认知联系起来,认为怀旧是“对社会不适应的忧郁性反应”,一种“社会反应缺陷”或“分离病”[注]参见 Horia-Viceniu Patrascu, Nostalgia: From Disease to Metaphysical Feeling, Philobiblon, 2011,no. 2, pp.481-498.。当代学界对怀旧最典型、也最广泛的定义就是,它是一种普遍、 “积极、反思性、有意义”[注]Erica Hepper, Timothy D. Ritchie, Constantine Sedikides, et al., Odyssey’s End: Lay Conceptions of Nostalgia Reflect Its Original Homeric Meaning, Emotion, 2012, no. 1, pp.102-119.和复杂的社会情感。

(二)当代对怀旧特性的认识:情感性、认知性、时空性、层次性

归结起来,当代成果认为怀旧具有情感性、认知性、时空性、层次性等四大特性:情感上,怀旧包含悲伤、失落感、幸福感等不同情绪体验;内容上,包含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时空上,指向任何可以给个体带来归属感的时间、地点、状态;结构上,呈现出层次化等特点。

情感性是其最显而易见的特征。从被定义伊始,怀旧就被看作一种悲伤、消极的情绪。对此问题,当代理论表现出三足鼎立的局面:部分沿袭了传统理念,认为怀旧主要包含负面情感;部分认为它苦乐参半;另一部分则主张,怀旧主要是一种积极的情感。持后两种观点的学者主张,怀旧者虽然对当下感到失望和不满,但通过回忆重拾消失的美好,从而获得暂时的心理平衡和虚幻的温情[注]K. I. Batcho, Nostalgia: The Bittersweet History of a Psychological Concept, History of Psychology, 2013,no. 3, pp.165-176.。

对怀旧“认知性”的认识,是20世纪后半叶认知转向的结果。Cavanaugh认为,怀旧并非只是一种情感,而是一种“认知-情感事件”,及“一种认知努力”[注]J. C. Cavanaugh, I Have This Feeling about Everyday Memory Aging, Educational Gerontology, 1989, no. 6, pp.597-605.。Johnson-Laird等也认为,怀旧属于一种复杂情感,包含高水平的认知评价和命题内容[注]P. Johnson-Laird and K. Oatley, The Language of Emotions: An Analysis of Semantic Field. Cognition and Emotion, 1989,no. 2, pp.103-117.。当代理论认为怀旧包含着对“消极的当下环境”“缺损的自我”“疏离现实的意识”及“理想化的精神家园”等多重认知。

学者们主张,怀旧源于个体对自身现实处境的负面认知[注]C. Shaw and M. Chase, The Dimensions of Nostalgia, in The Imagined Past: History and Nostalgia, C. Shaw and M. Chase, Eds, Manchester: Manchester UP, 1989, p.3.,源于个体“不喜欢自己所处的地方、时间和自我而感到的痛苦”[注]Michael Janover, Nostalgias. Critical Horizons, 2000, no. 1, pp.113-133.。与此同时,怀旧中还潜藏着一种无意识的疏离愿望,以及对某种理想客体的眷恋——倾向于(在精神上)逃离现实,并在远离现实的时空营造一个精神家园,以找回失落的归属感。Aden认为,怀旧为人们“象征性地逃离令其感到压抑和混乱的文化现状”提供了一个方式,使得人们既远离了难以忍受的文化环境又找到了一个“意义的圣殿”[注]R. Aden, Nostalgia Communication as Temporal Escape: When It Was a Game’s Reconstruction of a Baseball/Work Community, Wester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1995, no. 1, pp.20-38.。

随着研究的深入,当代对怀旧“时空性”的认识也得到拓展。在传统观念中,怀旧主要指向两个时空客体——故乡和过去。而在当代学者看来,怀旧客体并不限于二者,而是任何可以带来归属感的东西——任何“神圣的他地、另外的时间,或者更好的生存状态”[注]Svetlana Boym, The Future of Nostalgia,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1, p.xiv.。具体而言,怀旧的时空客体包含以下几种情况:

1.一个远离现实的理想时光。在Hutcheon等人看来,怀旧指向的是“通过记忆和欲望想象出来的、理想化的过去”[注]Linda Hutcheon and Mario J. Valdes, Irony, Nostalgia, and the Postmodern: A Dialogue, Poligrafías, vol. 3, 1998, pp.18-41.。这种理想化的过去往往是和谐、永世繁昌的“黄金岁月”[注]Gary S. Meltzer, Euripides and the Poetics of Nostalgia, New York: Cambridge UP, 2006, p.35.。但怀旧也可以放眼未来。未来型怀旧一方面构筑了一个抵御现实社会种种不公的精神堡垒,另一方面也描绘了一种社会变革的愿景[注]Stephen Spender, The Struggle of the Moder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3, p.212.。

2.一个远离现实的理想家园,包括想象中的他乡、乌有乡等。需要指出的是,怀旧者的理想家园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从未在现实中存在过。它们并非来自真实的记忆,而是“集体投射”和“合理幻想”的结果[注]Svetlana Boym, The Future of Nostalgia, p.43.。

3.一种远离现实的理想生存方式。Boym主张,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怀旧的对象往往不再是故乡、祖国等物理实体,而是指向更加远离现实的精神家园,例如,滕尼斯的“传统共同体”、韦伯的“经过优化的公共生活”等[注]Svetlana Boym, The Future of Nostalgia, p.251.。换言之,当“家”的含义不再是一个确定的地理位置,而是“一种心境”的时候,怀旧也就变成了一种想象和乌托邦[注]C. Shaw and M. Chase, The Dimensions of Nostalgia. The Imagined Past: History and Nostalgia, p.9.,或是“一个理想化的纯真状态”[注]Robert Hemmings, Modern Nostalgia: Siegfried Sassoon, Trauma and the Second World War, Edinburgh: Edinburgh UP, 2008, p.4.。

对怀旧层次性的阐述,主要见于Davis。他将怀旧分为三个层次:朴素性、反思性和解释性。朴素性怀旧表现为对过去的一种感性而义无反顾的眷恋,以及对现实的绝对排斥;反思性怀旧涉及对自身怀旧情绪的反思,纳入了更多对过去、现实和自身的思考;而解释性怀旧则是在怀旧的同时追问自身的怀旧倾向,在一定程度上跳出怀旧,将自己的怀旧内容客观化,明确它们给人生的启示[注]Fred Davis, Yearning for Yesterday: A Sociology of Nostalgia. pp.17-24.。三者在复杂性上存在递进关系。后两者更为抽象(符号化)并部分地进入意识。但无论如何,怀旧大体是无意识的——怀旧者对自身的怀旧策略与建构并无清晰的认知。

(三)怀旧的功能:心理调节和认知建构

由上述总结可见,怀旧是个包含了环境、时空、情感、认知、自我等众多因素的复杂系统。对这一系统的功能的探索,始终是怀旧问题研究的核心之一。前文表明,怀旧犹如一种处理器,其进口端是消极情感,经过怀旧的调节处理,可在出口端生成积极的情感。其中的机制何在?

不少研究注意到,怀旧具备两大功能:情感(心理能量)调节功能——释放消极情感、提升积极情感;认知建构功能——改变思维、增加社会联系、提高积极自我认知以及产生意义等。研究表明,这些功能借助一系列的防御、建构和补偿机制得以实现。

就怀旧的防御功能而言,Boym认为怀旧是生活在社会变化加速或历史动荡时期的人们,不可或缺的一种防御机制[注]Svetlana Boym, The Future of Nostalgia. p.xiv.;Ritivoi也认为怀旧有着维持身份稳定的防御功能”[注]Andreea Deciu Ritivoi, Yesterday’s Self: Nostalgia and the Immigrant Identity, New York: Rowman and Littlefield, 2002, p.9.。在心理学者看来,这一机制的功能在于,通过它怀旧者可以寻回过去曾经拥有过的那种被爱和被保护的感觉,来获得一种可控制的虚幻安全感,从而缓和现实的威胁。

上述防御功能主要借助理想化的策略实现。Santesso主张,理想化是怀旧的中心问题——回顾过去的文学作品很多,但只有当那个过去是经过理想化的过去的时候,才称得上怀旧[注]Aaron Santesso, A Careful Longing: The Poetics and Problems of Nostalgia, Newark: University of Delaware Press, 2006, p.16.。通过理想化,主体会无意识地把各种美好的因素投射到一个远离现实的时空中,营造了一种温暖、安适的感觉,同时给自我增添一抹讨人喜爱的光彩,以此来平衡自身的失落感和身份危机。

对上述机制的倚重似乎表明,怀旧是一种倾向于逃避、倒退,钟情于幻象的消极意识,无助于解决自我危机。这也是一些学者诟病怀旧心理、解构文学怀旧主题的原因所在。但是,他们忽略了怀旧积极的认知建构功能。

与其他类型建构不同的是,怀旧建构的突出特征在于对“环境”的认知评价和想象,而非自我本身。怀旧者因失落感强烈,转而求助于一个理想环境以获得归属感,在逃避的同时也建构了一种有别于现实处境的新的生存方式。这些建构主要体现在“社会纽带”“自我认知”和“另类生命意义”等三个方面。

作为对归属感缺失的一种适应性反应,怀旧建构的首要目标在于重拾归属感。实证研究表明,怀旧总是围绕着对重要人际关系的建构展开,因为这种建构能够为其提供一个依附或归属的港湾,帮助个体感受到被爱和被保护[注]Xinyue Zhou, Constantine Sedikides, Tim Wildschut, et al., Counteracting Loneliness: On the Restorative Function of Nostalgia, Psychological Science, 2008, no. 10, pp.1023-1029.,或感受到社会支持[注]Constantine Sedikides, Tim Wildschut, Jamie Arndt, et al., Nostalgia: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Current Directions in Psychological Science, 2008, no.5, pp.304-307.,从而减少焦虑,补偿自身的失落感。

由于社会纽带是自尊产生的主要来源,怀旧对温馨社会纽带的建构,有助于怀旧主体重拾归属感,增强掌控感和主体性,进而积极地评价自我。因此,怀旧还具有建构自我的功能。学者认为,怀旧想象建构出来的乌托邦,为人们的自我提升提供了必不可少的精神力量[注]Claudia Mitchell and Sandra Weber, Reinventing Ourselves as Teachers: Beyond Nostalgia. Philadelphia: Falmer Press, 2003, p. 224.;怀旧机制帮助阻断不利环境对自我意识的干扰和伤害,防止价值真空造成的消极自我认知[注]Alexander V. Zinchenko, Nostalgia: Dialogue Between Memory and Knowing, Journal of Russian and East European Psychology, 2012, no. 1, pp. 68-81.。怀旧者因“自我感觉良好”“更爱自己”[注]Erica Hepper, Timothy D. Ritchie, Constantine Sedikides, et al., Odyssey’s End: Lay Conceptions of Nostalgia Reflect Its Original Homeric Meaning, Emotion, 2012, no. 1, pp.102-119.,而对未来更加乐观。

怀旧建构的另一重要内容是另类价值。对怀旧主体而言,现实世界的价值观否定其个体价值,令其感到孤独、疏离和异化。怀旧建构有助于在现实价值体系之外,为其提供另类的生命意义。Fritzsche认为,“怀旧是一种洞识,赋予那些在其他情况下被埋没的经验以意义”[注]Peter Fritzsche, Specters of History: On Nostalgia, Exile, and Modernity.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2001,no. 5, pp.1587-1618.。实证研究也印证了怀旧填补生命意义空白的功能——预防意义消解[注]C. Routledge, J. Arndt, T. Wildschut, et al., The Past Makes the Present Meaningful: Nostalgia as an Existential Resource,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2011,no. 3, pp. 638-652.、对抗死亡意识的威胁[注]J. Juhl, C.Routledge, J. Arndt, et al., Fighting the Future with the Past: On the Death-anxiety Buffering Function of Nostalgia, Journal of Research in Personality, 2010,no. 3, pp.309-314.、让生命无意义的人找到平衡点、帮助对抗自我断裂产生的负面情感、增强自我连续性等[注]Constantine Sedikides, Tim Wildschut and Denise Baden, Nostalgia: Conceptual Issues and Existential Functions, in Handbook of Experiment Existential Psychology, pp.200-204.。

(四)当下研究的缺陷

综观现有研究,成果不可谓不丰硕,但也存在较大局限。由于缺乏整体观念的统领,大部分研究对怀旧现象系统性和结构性的把握不够全面。前文对怀旧较为全景式的描述,是对现有研究总结归纳的结果。若个别审视,则会发现多数只切中怀旧问题某一或某些层面,而忽视了其他,碎片化状态严重。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学界对怀旧现象复杂性的认知存在偏差。时至今日,依然有不少研究固守传统观念,认为怀旧只是对“过去”的一种情感或条件反射,缺乏对怀旧认知建构特征的理解。

已有不少学者意识到其中的不足。例如,Wilson早就指出,对怀旧的理解需要超越把怀旧当成“怀念过去的情感”这一窠臼[注]Janelle L. Wilson, “Remember When”: A Consideration of the Concept of Nostalgia, pp.296-304.。不少学者在探讨怀旧现象时,使用了“网络”(network)、“架构”(framework)、“观察模式”(mode of viewing)等表述,间接表明把怀旧作为一个复杂系统研究的必要性,因为它不仅涉及人们的感知、记忆、建构、重构,还涉及社会政治操控、心理防御机制、象征化记忆、现象世界、经验世界等诸多因素[注]Tammy Clewell (ed.), Modernism and Nostalgia: Bodies, Locations, Aesthetics, New York: Palgrave, 2013, pp.211-260.。

从上文的总结可以看出,怀旧并非“人类天生的情感”,而是个体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一种系统性、结构化了的认知架构。对这样一个认知系统,学界有必要从系统和认知的视角研究它,以深化对它的认识。

四、怀旧的认知视角重构:认知—情感图式

(一)高层次怀旧的图式性

前文提到,学者们通常认为怀旧是人类普遍的情感。的确,每个人都会因为一张老照片、一个老物件而触发怀旧情绪。但对很多人来说,这更多是一种条件反射,很快便烟消云散。而对少部分人来说,却挥之不去。因为他们在与环境互动的过程中,长期使用怀旧机制,并逐步发展、强化为一种认知世界的定势。这种图式化怀旧不仅影响着他们的情绪,还左右他们对世界和自我的感知(以下称“怀旧图式”)。

是否存在系统的认知加工努力,是区别日常怀旧与怀旧图式的关键所在。后者可被理解为一种更高层次的怀旧,为某些人所特有。如果说,市场营销学要把握的是人们普遍、偶发的怀旧情绪,文学研究则应关注图式化怀旧。因为只有根深蒂固的图式,才可能使怀旧情绪朝着象征化的层次发展,触发怀旧文学的创作。

从上面对怀旧研究的综述可以看出,同所有认知情感图式一样,怀旧包含:1)特定的需求——对归属感的需求;2)对社会情境的认知——自我在现实环境中缺乏归属;3)价值信念——对牢固社会纽带的认同;4)应对策略——疏离、理想化等。

同时,它也具有图式的其他主要特性,包括:1)习得性——需要反复经历相似的情境、策略和情感体验,才能固化形成稳定的知觉模式;2)整体性和自动化——一张老照片会激发人们复杂的怀旧情感和自我认知,且这种触发过程是“被动的”[注]Constantine Sedikides, Tim Wildschut and Denise Baden, Nostalgia: Conceptual Issues and Existential Functions, in Jeff Greenberg, et al, (eds.), pp.200-204.,即人的意识并未主动参与;3)惰性——即使回到家乡也无法消弭怀旧者“回乡”的渴望。

(二)怀旧图式的模型

鉴于怀旧是一个集约化的认知处理器,我们有必要尝试为其建立一个系统模型,以便理解其运作机制。系统模型是对现实系统的抽象和模仿,由反映系统本质特征的要素、结构、运行与进化方式等因素构成,力求建立对系统的多维一体的清晰认识。综合上文对怀旧现象的总结,一个有效的怀旧图式模型应该包含以下因素:

1.个体在动态适应环境过程中产生的孤独感、失落感,是整个怀旧过程的起点,因此,模型应能说明造成上述情感的“初始条件”,即触发机制;

2.怀旧是一个适应环境挑战而生成的自适应系统,模型应能说明怀旧适应现实挑战的“策略体系”;

3.怀旧涉及认知建构,模型应能预测认知加工的主要内容和可能的结果;

4.成熟怀旧图式的出口是归属感、存在感、幸福感,模型应能说明实现上述情感的途径。

在综合、阐发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可以建立出如下一个怀旧图式的系统模型:

五、怀旧图式模型的阐发

(一)触发机制/初始条件

对触发机制,也即“初始条件”的理解,应当是怀旧问题研究的核心之一。按照系统论,复杂系统对初始条件十分敏感——初始条件的微小变化,就可能引起系统在进化过程中的巨大改变[注]郑春顺:《混沌与和谐》,马世元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2年, 第87~88页。。因此,必须充分把握初始条件,才能准确描述系统的发展过程和可能产生的结果。著名的“蝴蝶效应”即反映了这一原理。由于过往研究并未将怀旧当作一个复杂自适应系统看待,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对触发机制的研究。

现有成果多数笼统地将怀旧归因于不利现实造成的失落感。但任何性质的身份危机都可能带来失落感,人们的应对方式也多种多样,因而这一解释未能准确反映怀旧产生的独特条件。在这方面,Wildschut等人的研究很具启发意义。他们的实证研究显示,怀旧的直接诱因在于“归属感的缺失”。按照马斯洛(1954)的需求理论,归属感是人类的基本需求之一,其存在的主要形式是社会纽带(social bonds)。在遭遇压力或危机时,归属感可以为人们提供必要的温暖和保护。拥有牢固社会纽带的人,危机时更容易维持心理平衡;反之,则容易为孤寂和飘零感所笼罩。

Wildschut等认为,这一基本需求的缺失会引发一系列的补偿反应,例如,在现实中建立新的纽带。若这些努力无果,则可能触发怀旧机制。在他们看来,怀旧是一种通过想象建立社会纽带以获取归属感的方式[注]T. Wildschut, C. Sedikides, C. Routledge, et al., Nostalgia as a Repository of Social Connectedness: The Role of Attachment-related Avoidance,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2010, no.4, pp.573-586.。这一观点也得到了前人研究的支持。例如,Katharina借用Tierney的研究说明,怀旧有助于发展出归属某个社区或群体的感觉[注]Katharina Niemeyer(eds.), Media and Nostalgia: Yearning for the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New York: Palgrave, 2014, p.10.;Baldwin等认为,通过在想象中复活重要人际关系,怀旧为个体提供了人际关系方面的积极的知识结构,从而有助于个体建立社会纽带[注]转引自Tim Wildschut, Constantine Sedikides, Jamie Arndt, et al., Nostalgia: Content, Triggers, Functions,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2006, vol. 91, no. 5, pp.975-993.。

重要的是,他们的探讨不仅涉及环境因素,也关注了人的适应性因素。他们主张,并非所有人遭遇归属感危机时,都会借助怀旧机制。其中的变量是依恋(attachment,又译“亲附”)倾向,就是说,一个人面对痛苦时,是否倾向于寻求人际纽带的支持。Wildschut等的研究主要基于心理学的“依恋理论”(Attachment Theory),为避免与生僻的心理学术语纠缠,本文采用卡伦·霍妮的相关概念以方便阐释。

霍妮认为,人们在面对危机时,会采用“亲近他人”“远离他人”“敌视他人”三种策略之一,来消除他们的焦虑[注]卡伦·霍妮:《我们内心的冲突》, 王作虹译,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6页。。这些策略也会因为长期使用、固化而成为一种图式或秉性。Wildschut等人的研究表明,面对归属感的缺失,有“亲近他人”秉性的人,更倾向于使用怀旧机制;而存在“远离他人”秉性的人,概率则较低。因此他们认定,具有“亲近他人”的秉性,是触发怀旧机制的重要因素之一。

据此发现我们可以合理推断,怀旧的发生应具备三大初始条件:1)环境造成个体归属感的缺失;2)个体存在“亲近他人”的秉性;3)个体无法在现实中重获归属感。因此个体倾向于在远离现实的时空重构归属感,以重新定义自我并从中汲取更多的正面情感。

明确上述初始条件有助于我们理解、预测,哪些情境更可能引发怀旧,哪些人更倾向于怀旧。可能的情境包括环境、文化的断裂,或缺乏包容性的现实;而易感人群则包括弱势群体、移民、老人,尤其是上述群体中具有“亲近他人”秉性的人。

(二)认知加工的策略、内容、功能和特性

理解初始条件之后,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怀旧包含了哪些认知加工过程。如前文总结,学者们对此问题关注较多,认识也较为成熟。图式理论有助于将其系统化。从图式视角而言,这些加工主要借助“疏离”“理想化”“认同”等三个策略,三者分别起着“防御”“建构”“补偿”的功能。

具体而言,疏离策略选择“通过想象”远离现实,以此减轻不利环境给个体带来的失落与焦虑,主要起到防御的作用。例如,《水浒》中的“江湖”、《西游记》中的西域、《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以下简称《哈克》)中的密西西比河。需要强调的是,怀旧者通常无法真正脱离现实,去过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是受困于现实之中,无力自拔,因此才需要借助想象,在远离现实的时空,构建一种与环境和谐的存在。换言之,怀旧之疏离更多体现在想象中,而非行动上。他们建构出来的理想时空,更多是一个精神家园,而非现实家园。

怀旧的疏离性还体现在对归属感“载体”的建构上。怀旧作品中体现归属感的载体往往并非生活中最常见、最亲密的社会纽带——亲情和爱情,而是更为疏远的“友情”(《哈克》《水浒》)和“共同体”(《桃花源记》《乌托邦》)。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怀旧者对现实中和谐亲情、爱情的渴望被阻断,因而转而寻求一种更单纯、“看起来”更容易实现的一种归属。

与疏离策略一样,理想化策略也广泛存在于不同话语和身份的建构中。但在多数话语中,理想化的重点在于“主体自身”的某种特性,且这种特性往往为现实所认可,例如海明威对桑提亚哥“钢铁意志”的理想化建构,而怀旧图式理想化的重点则是“客体”——时空环境和社会纽带。

就时空环境而言,其背后逻辑是:由于某一理想时空环境的存在,自身不被现实广泛认可的某种特性就可以合理地存在、表现。其认知加工的努力方向,在于撇除现实中的诸多复杂因素,让环境变得简单、有序、可控。这有时意味着乌托邦这样完美到近乎空想的时空,但更多时候则与“简单”“朴实”,甚至“原始”挂钩。举例而言,马克·吐温赋予哈克的身份特性——纯真、率性、视情谊胜金钱等,在唯利是图、尔虞我诈的“镀金时代”并不被社会广泛认可。为了让它们得以合理存在,马克·吐温建构了一个由“一个少年、一个逃亡黑奴和一叶小舟组成的理想时空”。尽管现实的成人世界里充满各种丑陋和枷锁,但在这个理想的小世界里,两个人却沐浴着友情、纯真和自由。

对“理想化时空”客体的建构,根本目的在于帮助个体重拾归属感。要实现这一点,仅有时空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该时空中所包含的环境要素——“理想化社会纽带”和背后隐含的“另类价值”。对后两者的建构与认同,是怀旧的高级形式。虽然如前文所言,由于怀旧想象高度情境化,这些“纽带”和“价值”并无固定的形式和内涵,但也有一定的规律可循。

由于怀旧起因于归属感缺失,怀旧者往往对和谐、有序、温情、可靠的社会纽带充满了期待。这种纽带可以是等级关系,也可以是平等关系;可以是牢固的,也可以是松散的。例如,《西游记》通过想象一个微观上充满冲突,而宏观上有序的魔幻空间,构建了“佛(神)、人、妖”之间、“师徒”之间,两种理想的等级、伦理关系,其中蕴含着作者所期待和认同的价值理念。前者更多折射出对包容、和谐的社会秩序的期待——为权威者要正义、仁慈,天下自然和谐太平;后者体现了对和谐、温情伦理关系的期待——为师长者要包容、关爱,为下人晚辈者要本分、忠心、勤勉,大家才能其乐融融。

相比之下,侠义小说建构的“江湖”空间中的理想社会纽带,则相对扁平化——很大程度上撇除了朝廷、父母甚至妻儿,只剩下兄弟;认同的另类价值主要包括一种“无法无天”的江湖正义和以“义气”为核心的兄弟情谊。而乌托邦式的《桃花源记》则指向一种松散、“融融共生”的共同体关系,认同“和谐、平等、自由”等价值理念。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差异,皆因怀旧是个复杂的开放系统。疏离、理想化、认同等三个策略,只是怀旧最核心的内容。建构者会因为处境不同,选取不同的附加策略,以实现他们重建归属感的需要。这些变量的参与,是导致怀旧内涵不确定的根本原因。总体而言,与现实博弈能力越强者,其想象中的纽带和价值,更贴近现实;反之,则越远离现实。

例如,《西游记》集中体现了当时中间阶层较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倾向于主动去适应现实,但也希望现实能给他们正面回应,给予他们“多维度”的归属感。而《水浒》则更多体现了一种边缘化男性群体的需要——已经放弃了被社会甚至家庭接纳的幻想,直接指向以“安全感”这一较低层次需求为核心的归属感。

无论建构了何种理想时空和社会纽带,它们一致的作用在于“补偿”个体在现实中归属感的缺失,进而重新定义自我和生命价值。这种“客体优先”的现象,侧面反映出怀旧者往往身处一个混乱、失序的环境中(社会大环境或个体小环境),且潜意识中自我相对弱小,因此对环境敏感,很大程度上仰仗社会纽带来提升正面情感和自我认知。

值得注意的是,疏离、理想化、认同三个策略必须有机配合,才能获得期待的补偿效果。以《哈克》为例,如果不借助哈克的“少年”身份在时间上“回到”过去,作者试图建构的纯真、率性就难以合理地存在(因为现实不接受一个成年人这么简单)。同样地,不借助密西西比河上的一叶小舟,在空间上疏离现实,他所认同的自由和友情也难以维系(因为现实充满了各种羁绊)。这从侧面印证了怀旧的图式性,即几个核心策略构成一个相辅相成的有机整体。

(三)怀旧身份的特点

在“理想客体”基础上,怀旧的最高层次是对理想个体身份的建构。按照Shapiro等人提出的“关系身份理论”(Relational Identity Theory, RIT, 2010), “无论个人身份还是社会身份,都不可能在真空中建构。我们总是将自己置于与他人的关系之中,然后按照对这些关系的认知来定义自己”[注]Daniel L. Shapiro, Relational Identity Theory: A Systematic Approach for Transforming the Emotional Dimension of Conflict, American Psychologist, 2010, no. 7, pp. 634-645.。这其中主要包含个体与“他者”(the Other)和“重要他人”(significant others)的关系。文学研究者对前者较为稔熟。他者是自我的对立面。明确识别他者,与之实现区分,有利于个体建立对自我身份的正面认知。而对“重要他人”则相对陌生。顾名思义,重要他人就是对我们的生活而言十分重要的人。Taylor认为,人们对身份的建构需要重要他人给予认可,缺乏这种认可极可能对身份造成伤害,原因在于一个人与重要他人之间的关系,对于他的自我发现、自我肯定十分重要[注]Charles Taylor, Multiculturalism: Examining 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 Princeton: Princeton UP, 1994, p.36.。对缺乏归属感的怀旧来说,更是如此。

以此为架构观照怀旧建构,我们会发现存在两种类型的怀旧身份:一种以牢固、亲密社会纽带为特征,或可称之为“经典式”怀旧身份;另一种以平等、和谐共同体为特征,或可称之为“乌托邦式”怀旧身份。

“经典式”怀旧身份所对应的他者,多为主动侵害他人的人。如《水浒》中的高俅、《西游记》中的妖怪、《哈克》中的骗子。对该类人群强烈的拒斥感,与怀旧者缺乏归属感、安全感的心理状态十分契合。与他们的邪恶相对应,“纯真”往往成为怀旧者与之区隔的重要身份标签(例如哈克、《欢乐之家》中的莉莉、弼马温阶段的孙悟空)。此类怀旧身份对应的重要他人,皆为能为个体带来呵护、知遇、温馨归属感的人,无论有求必应的观世音、仗义疏财的晁盖,还是《哈克》中兄长般的吉姆,抑或《欢乐之家》里包容的格尔蒂·法里希。这些重要他人的特点是善良、大度、包容、不离不弃。与此对应,怀旧个体理想的身份标签是自由、随性、忠诚。在这些重要他人面前,作者隐含的自我可自由地做回自己,甚至稍许任性,而不必害怕不良后果。个体需要付出的唯有忠诚。孙悟空无法无天,唯对观音服服帖帖;而哈克为忠于对吉姆的友谊,宁可下地狱。

相比之下,“乌托邦式”怀旧身份中往往缺乏亲密的个体关系,其身份更多建立在对理想乌托邦共同体的构建上,如《乌托邦》《桃花源记》。合理的解释是,此类作者自我危机感更强,更需要自我保护。对他们而言,寻求归属感和压制焦虑的需要同等重要,因此避免触及任何可能恶化焦虑的因素。其结果是,作品更加远离现实——远离给他们带来焦虑的现实和人群,遁入乌有之乡寻求庇护。他们的理想生存环境以简单、平等、和谐为主要特征,其中缺乏作为对立面的他者,有的是跟他们一样追求恬淡、自由、祥和生活的人。

两者在叙事特征方面,也存在差异。前者富于情节,往往主人公与重要他人之间往往经历了由陌生、不信任,甚至不乏冲突(如唐僧与孙悟空),到亲密、和谐、不离不弃。后者则缺乏情节,更多是对一种理想生活状态的描绘。

至此,本文大体阐述了怀旧图式主导下,个体认知加工的主要过程和内容。作为最后一步,我们需要探讨一下作为图式的怀旧,与其邻近现象的界限所在。

(四)怀旧的界限

严格说来,现实世界是个复杂的连续体,相邻事物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界限。越是复杂现象越是如此,因而需要仔细辨别。就怀旧图式而言,容易造成混淆的地方在于它的两个重要构成要素——疏离、理想化,非其独有,而是存在于多个范畴或图式中,例如浪漫主义。后者同样具有强烈的疏离倾向——远离现实社会,亲近自然,异国他乡或回眸过去;也存在理想化倾向,如对田园生活的诗意描绘。但两者并不对等,而是一种包含关系。确切地说,浪漫主义集合了“超然”和怀旧这两种极为相近的图式。两者都采用了疏离和理想化策略。差别在于“超然者”往往存在“远离他人”的秉性,其疏离策略既是手段也是目的;而“怀旧者”存在“亲近他人”的秉性,疏离乃手段且不得已而为之,终极目标在于“回归他人”。

初始条件不同,最终的结果也迥异。怀旧建构以“客体”为核心,在建构理想化客体基础上定义“主体”;主客体在同一时空且呈互补关系。超然话语始终以“主体”为核心,理想化的目标是以“独立、高洁”为主要特征的主体身份(如《瓦尔登湖》《陋室铭》)。同时,虽然超然话语也建构理想化的重要他人,但对象通常是拟人化的自然,而非人类。即便是人类,如《瓦尔登湖》中的古代哲学家,他们与主体间也是疏离的(不在同一时空),且与主体存在同一性关系,即与主体有着同样的身份特性(例如“高洁”),而非互补关系。

从上面的辨析可以看出,主客体是否存在于同一时空,且是否构成互补关系,是区别浪漫主义旗下两个相似图式的重要标志。从这个角度而言,那些自然、田园主题的作品,往往并不属于怀旧,而是“超然”话语;现代社会一些常见的文化现象——对宠物、漫画人物、科幻小说人物的情感和认知建构,反而是典型的怀旧图式的表现。而“乌托邦式”怀旧,可被看作是“怀旧”和“超然”之间的过渡地带。其疏离人群的倾向虽已较强,但还未发展到完全疏离的程度,因而仍可视为怀旧。

这说明,单凭“是否在时空上远离现实”或者其他单个现象出发,并不能确定一种文化现象是否属于怀旧,因为怀旧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只有尽可能充分地把握其背后相互关联的无意识策略和认知加工过程,我们才能更准确地理解它。这再次印证了以图式视角审视这一现象的必要性。

六、结 语

综上所述,本文首先系统回顾了前人在怀旧的概念、特点和功能等方面的研究成果。其次阐述了采用认知图式理论和系统视角研究怀旧现象的可行性和必要性。在此基础上,通过分析取得了以下主要成果:1)确认了怀旧的图式性、系统性;2)初步构建了怀旧图式的系统模型;3)进一步阐明了怀旧的触发机制或初始条件;4)较为系统地阐述了怀旧认知加工的主要过程、内容、功能及特性;5)总结了怀旧身份的主要特点;6)初步辨析了怀旧与类似现象的界限。

上述成果表明,怀旧是一个后天习得、有着复杂有机结构和有限开放性的认知图式和自适应系统。借助一系列有意无意的认知加工活动,怀旧图式不仅影响着人们对现实世界和自我的情感体验,也影响着人们对二者形而上的认知——对相关价值理念、身份内涵、象征事物的排斥或认同,从而起着调节情绪、改善自我认知、激发未来行动的功能。这些发现揭示了怀旧现象背后的诸多无意识过程、有助于学界从整体的视角系统把握怀旧现象,为深入研究怀旧背后的认知心理过程、怀旧话语、怀旧身份、怀旧象征、怀旧的功能等,提供了一个较为坚实的理论基础。

由于视野、篇幅所限,本文并未触及怀旧图式的生成过程;对于怀旧认知建构的分析,也止于对怀旧价值、怀旧身份的探讨,未上升到话语层面,也未下探至怀旧象征等细节层面;观察对象也仅限于文学文本,未涉及更为广阔的流行文化、社会意识形态等领域;对怀旧的叙事特征,及怀旧现象的界限和变体的研究也浅尝辄止。这些未涉及的领域,都是未来研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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