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世彭

2004年歌剧界最令人瞩目的盛事，应是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制作的“指环”系列。这一套四出瓦格纳“乐剧”，由于其演出规模极其庞大，对乐队、指挥、歌手、导演、设计师、舞台设备、后台技术人员的要求都特别高，向来是举世一流歌剧院心仪的目标；各大剧院偶尔推出的公演，自然成为歌剧迷云集观赏的对象。

纽约的大都会歌剧院（the Metropolitan Opera）举世一流，自无话说。在我此次观剧前，上一轮的“指环”系列整套演出还是在1989年的冬天。当时我去香港执导莎剧《无事生非》，因撞期而错过，至今引为憾事。15年后得知这套“指环”重演，我当然不能再错过，但由于杂务缠身，待我到2004年年初向歌剧院接洽时，各类戏票早已售罄。经歌剧院当局帮忙，总算买到两套票，共3035美元，加上我夫妇二人的机票吃住，开销掉将近6000美元。我们这种“豪举”算不了什么，还有台湾的乐迷在“乐捐”万余美元之后才买到十几套票，万里迢迢赶去纽约看戏，这才叫真正的“迷哥”“迷姐”呢。

这套瓦格纳在19世纪中叶花了26年构思创作的四出剧情人物相连的乐剧，其规模与艺术价值向为行内专家尊崇。一般歌剧院搬演这四出戏，往往在第三、第四出之间空上一天，让极其吃重的男主角略为休息；而大都会此轮的演出，则在第二、三出和第三、四出之间各空一天，让观众在六天内全部看齐整套。演出共有三轮，第一轮前后将近一月，二三轮则都是六天演完，我们此番看的是第二轮，日程为4月25日到5月1日。

上：《莱茵的黄金》结束前一景，天帝沃坦召唤诸神，经由彩虹进入新建的天宫

只要肯旅行肯花钱，目前观赏“指环”系列的机会其实还是挺多的。以我个人来讲，过去9年里曾经看过两套四次拜罗伊特的“指环”，此次的夏天还要再去；而2003年的夏天也看了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的制作，到2004年为止也看过四套其他演出的影碟。为什么还要赶去纽约看大都会的制作呢？其实源于这套大都会歌剧院的“指环”，是目前难得一见的“新浪漫主义制作”，远比其他千奇百怪的现代制作更接近瓦格纳当初的原意。

右：《女武神》第三幕，天帝沃坦与一众女武神。岩石的四周，包括整个舞台，结束前都将会被烈火围烧

“新浪漫主义”的视觉效果

这套“指环”其实仅是1989年制作版本的复排，仍由奥地利导演奥托·申科（Otto Schenk）与德籍设计师冈瑟·斯奈德-希姆森（Günther Schneider-Siemssen）合作，服装、灯光设计也是旧班底，但增加了不少改进。比如，那条张牙舞爪、口喷毒雾火焰的恶龙，当年的制作中仅现出部分身躯，现在却在临死前展现了全身，而这条颇像独眼八爪鱼的恶龙，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介绍，正是配合了高科技与人力才得以呈现，龙身底下有五个技工在现场操纵呢。

左：《齐格弗里德》第二幕，青年英雄齐格弗里德乘兴吹奏号角，却把恶龙唤醒。他右侧的黑洞即为恶龙藏身之所

这套“指环”最大也是最好的印象，就是美轮美奂的布景、灯光与投影效果。申科导演与他的设计伙伴在大都会硕大无比的舞台上（号称是一般百老汇舞台的六倍）展示了14套不同的布景，大部分是高达四五十英尺（约合12到15米）的岩壁、巨树、宫室、殿柱等等，在“新浪漫主义”的设计原则下，景物具象而美观。而那些森林、岩洞、河底、山巅、田野的大自然景色，尤其栩栩如生，在极好的灯光与投影的配合下，呈现出十几种极其精美的视觉效果，随着音乐顺利而快速地变换。这些19世纪末叶的浪漫主义布景，在现今简约、写意、象征，或是纯粹胡闹的戏剧、歌剧舞台上早已绝迹，此次能在纽约看到，在我个人来说，应是最大的收获。

歌手阵容与演出

“指环”系列计有34个主要、次要的角色，歌手都需极大的音量，在毫无扩音设备的帮助下“穿透”百余人乐队的演奏，将歌声送达数千观众的耳中，这已是很高的要求了。瓦格纳乐剧远比意大利歌剧难唱，精熟此道者不多，而大多数角色又需演唱篇幅很长但又并不动听的“叙事片段”，吃力而不讨好，一般歌手视为畏途，因此在国际歌剧界瓦格纳歌手其实不多，而要同时召集齐二三十位，那就很不容易了。“指环”的男女主角齐格弗里德与布伦希尔德，由于唱工极重，更是举世难找，偶有觅得也往往胖硕年老。今日的观众，已经无法苛求真正理想的“‘指环’阵容”了。

大都会歌剧院2004年“指环”演出的主要歌手计为：英国女高音简·伊格兰（Jane Eaglen）及德国女高音加布里耶·施瑙特（Gabriele Schnaut）分饰女主角布伦希尔德，美国女高音黛博拉·沃伊特（Deborah Voight）及澳大利亚女高音丽莎·加斯腾（Lisa Gasteen）分饰第二女主角齐格琳德，美国男高音乔恩·弗雷德里克·韦斯特（Jon Fredric West）饰演男主角齐格弗里德，美国男低音詹姆斯·莫里斯（James Morris）饰演天帝沃坦，著名男高音普拉西多·多明戈（Placido Domingo）饰演第二男主角齐格蒙德，美国男低音理查德·保罗·芬克（Richard Paul Fink）饰演盗取黄金的阿尔贝里希，德国男高音格哈德·西格尔（Gerhard Siegel）饰演侏儒米梅，瑞士次女高音伊冯·纳夫（Yvonne Naef）饰演天后弗丽卡及女武神之一的瓦尔特劳特。芬兰男低音马蒂·萨尔密宁（Matti Salminen）则分饰三个角色：猎人洪丁、恶龙法夫纳以及坏蛋哈根。这个阵容，在当时的歌剧界，应算相当齐整的了。

右页：《众神的黄昏》第二幕，女主角大骂男主角变心负义。同样巨大的布景，在此剧结束前将会倾倒断裂，沉落河底

知悉体重三百磅的简·伊格兰将会饰演“世上最美的少女”布伦希尔德，我不免摇头叹息，但放心她的唱功。可惜她仅唱了第一轮，第二、第三轮的女主角则由加布里耶·施瑙特担纲，我心中就暗叫不妙，但还存留有侥幸的希望。施瑙特在1970年代很享盛名，虽然她2000年在拜罗伊特“千禧年‘指环’系列”里饰演的布伦希尔德并不精彩，她早一年在同地饰演的《罗恩格林》里的坏女人奥特鲁德，却唱得不错。这些我都听过，因而我还是深深地期望她在纽约可以带给我们超水平的演唱。

结果令我大失所望，施瑙特女士除了在《众神的黄昏》最后两幕唱得相当精彩外，其他戏里大都平淡之极，高音上不去，中低音常不清楚，有时简直在嘶叫。《齐格弗里德》里她要等到第三幕才出现，那时男主角已经唱了三个半小时，她应可以轻而易举地超越他，这也是所有瓦格纳“英雄男高音”最最视为畏途的一幕。可是在4月29日晚的演出里，男主角游刃有余，女主角却声嘶力竭。听说第三轮的演唱更糟，看来，施瑙特女士演唱布伦希尔德的前景，恐怕要到此为止了。

男主角齐格弗里德由乔恩·弗雷德里克·韦斯特一人担纲，他的音量、音色及演唱技巧都相当好，也有足够的支撑力，可惜身材太矮，也过于肥胖，失去青年英雄的可信度。天帝沃坦由詹姆斯·莫里斯饰演，当年这版“指环”首演时，也由此君担纲，后来观赏影碟，觉得他太年轻了；15年后的今日，莫里斯日渐老成，国际声望更高，演唱的水平也更高，但我仍觉近年在拜罗伊特演唱此角的约翰·汤姆林森（John Tomlinson）及艾伦·泰特斯（Alan Titus），比他略胜一筹。

三大男高音之一的多明戈在《女武神》中演唱第二男主角齐格蒙德，当然备受瞩目。这个角色我在拜罗伊特的“千禧年‘指环’系列”中已看他演过，现在再看仍觉精彩。与他搭档的第二女主角丽莎·加斯腾，身材面貌远较第一轮的黛博拉·沃伊特合适，唱功也属一流，算是此行的惊喜。饰演天后弗丽卡并兼演瓦尔特劳特的伊冯·纳夫演唱也很精彩，得到观众热烈的欢呼，把女主角的光彩全抢去了。另外几位主要配角演唱都很称职，饰演三个反派角色的芬兰男低音马蒂·萨尔密宁，更受观众的激赏。

上：著名男高音多明戈在《女武神》中演唱齐格蒙德，虽当时他已年过60，仍然精彩

下：三位莱茵河仙在“‘指环’系列”终结前的造型。随着音乐，她们与失而复得的黄金沉入河底，世界恢复太平

乐队及指挥

“指环”系列的四出乐剧超过16个小时，乐队编制一百多人，大都会歌剧院到底用了多少位乐手，我请教了他们其中的三位，都不得要领，想来编制中的150多位乐手，大部分都上场演奏了。乐队表演很精彩，获得如雷的掌声；毕竟，演奏如此长度的繁难乐章，辛劳自不待言。指挥是大都会的艺术总监莱文先生（James Levine），他是美国人中第一个指挥“指环”的人士。从2004年秋天起，莱文也将兼任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在事业上进一步提升。可是，他的健康情况却日渐变坏，左手左腿常常抖颤，因为指挥时需要坐着，手势及指挥棒常常看不见，让一些乐手感到大为不便。这些消息及莱文首次对这些情况的回应大幅刊载在5月1日的《纽约时报》上。当晚的《众神的黄昏》在每幕开始前，观众都给他如雷的掌声以示支持，第三幕开始前更给他一个全场起立，情绪高涨极了。

凭良心讲，莱文指挥“指环”时有些处理未免过于拖沓，他1995年在拜罗伊特指挥“指环”，在《齐格弗里德》一剧谢幕时还被很多观众嘘叫。第二天在一个烧烤宴会上我问莱文是否由于节奏过缓，他矢口否认，但也说不出观众不满的具体原因。纽约的观众对莱文却是厚爱的，第二轮的四剧指挥也大致良好，但听说第三轮演出时的节奏有时又出问题。我衷心希望他的身体状况能有所好转，仍能将剧院带到另一更高的层次。

后台设备及技术运作

“‘指环’系列”的技术困难，在歌剧领域里无出其右。瓦格纳要求导演及设计师能够通过舞台呈现引领观众上天入地，赴河底随仙女浮沉，临山巅与烈焰共舞，入林中见英雄屠龙，在岸侧看宫室倒塌；尚有河水泛滥、神殿火起、恶龙肆虐、英雌投火等等。这些舞台效果，在今日的演出中大多简化，但在大都会歌剧院的制作中却尽数保留。剧院的六个升降台及三个巨型滑台都已充分利用，换景迅速而安静。《莱茵的黄金》开始时的河仙游泳，结束时的天神经由彩虹进入天宫，《女武神》结束前的全台火焰，《众神的黄昏》结束前的一系列极其繁难的换景效果，都在舞台上逐一展现，随着绝美音乐的陪衬，这些换景片段成为视觉与听觉的最佳融合。

舞台上有些布景的变换，其规模及复杂性在一般歌剧、戏剧、音乐剧舞台上是绝无仅有的，只有赌城拉斯维加斯的某些巨型舞台表演可以比拟。而这些弹眼落睛的视觉效果，乃是歌剧团250位后台制作人员的辛苦结晶，也是100位技术人员现场操作的成果，再加上110位合唱队员、百余位乐手、数十位歌手、大批前台人员的通力合作，我们这些幸运的观众才能安享这席绝佳的视觉听觉飨宴。我们除了庆幸，也该由衷的感激。

《齐格弗里德》第二幕，青年英雄齐格弗里德将要屠杀恶龙。他左侧的大块东西将会变成一条能够游动的恶龙

[本文的绝大部分原载于台北《表演艺术》，第139期（2004年7月号），64-66。文题改作《恶龙肆虐、神殿火起﹕大都会歌剧院看指环系列》。北京《人民音乐·留声机》转载，2005特刊（2005年12月），页42-45。文题改为《2004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瓦格纳〈指环〉系列》。作者新书《优雅的时光：聆赏华格纳乐剧22年全记录》。台北：远足文化出版社，2017：282-291转载。本刊略做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