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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英谈歌剧《白蛇传》

2019-05-18文:方

歌剧 2019年4期
关键词:白蛇传青蛇白蛇

文:方 博

采访时间/地点:2019年1月19日,美国波士顿

受访者:林晓英(Cerise Lim Jacobs),歌剧作家,歌剧《白蛇传》发起人兼剧作家,白蛇项目公司(White Snake Projects)执行制作人

采访者/翻译:方博,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民族音乐学博士候选人,《歌剧》杂志特约撰稿人

歌剧创作及演出背景:歌剧《白蛇传》(Madame White Snake)由波士顿歌剧院和北京国际音乐节联合制作,2010年2月在波士顿卡特拉庄严剧院(Cutler Majestic Theater)全球首演,同年10月在北京国际音乐节期间举行亚洲首演。该作品由歌剧作家林晓英发起创作,并由她本人根据中国历史上的经典传奇故事《白蛇传》改编而成。美籍华裔作曲家周龙谱曲,并因此作获得2011年普利策音乐奖。这是华人作曲家首次获得该项国际殊荣。林晓英于2016年制作了该剧新的版本,并成为“乌洛波洛斯三部曲”(Ouroboros Trilogy)的其中一部(编者注:乌洛波洛斯是一个古老的符号,代表着一条蛇或龙咬着自己的尾巴,象征着宇宙的统一和永远)。该作品于2019年3月8日-9日在香港艺术节再次上演。

方博(以下简称方):请谈谈《白蛇传》这部歌剧的创作缘起和委约经历。

林晓英(以下简称林):我之前的职业是律师。而在我成为律师之前,我还曾经是一名作家。当我从法律行业退休之后,我希望可以做一些将我的身心、时间和资源都投入其中的事情。有一年(2005年)我的丈夫查尔斯将要迎来他重要的生日(75岁生日)。他不是一个物质的人,然而他热爱歌剧,于是我想到,可以为他委约一部声乐套曲作为礼物。然而萌生此念许久之后,我和创作声乐套曲的团队成员一直没有想好一个特别的主题。有一天早晨,《白蛇传》的故事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出生并成长于新加坡,粤剧改编版本的《白蛇传》是我们成长年代常常观看的戏曲,因此我从小就非常熟悉这个故事。我在《白蛇传》故事的启发下,写了第一稿剧本。完成后我便拿给我的丈夫看,告诉他这就是他的生日礼物。其后,经过反复的修改完善,这个受中国民间爱情传说启发而创作出的声乐套曲,一步步发展成了歌剧脚本。在查尔斯的建议下,我们将它拿给许多在美国活跃的作曲家看,其中有西方作曲家,也有美籍华人作曲家,而周龙就是其中一位。当周龙对我说,他(从剧本的文字中)听到了它的音乐。我当下就感觉到,周龙就是最合适的作曲家人选。

此后,当北京国际音乐节听闻我们将要创作歌剧版本的《白蛇传》,他们立刻和我取得联系,并表示他们希望联合委约和制作这部作品。于是,波士顿歌剧院和北京国际音乐节展开了合作。歌剧2010年初(2月)在波士顿世界首演,同年10月在北京音乐节又进行了亚洲首演。很遗憾我的丈夫没能看到北京的演出,他在北京演出的前两天病逝了。次年,我们得知作曲家周龙凭借歌剧《白蛇传》这部作品获得了普利策的最佳音乐奖。在此之后,我本人同样获得了歌剧界的认可,并正式开启了我的歌剧创作生涯。

方:您是怎样创作《白蛇传》这部作品的?另外,作为一位女性歌剧作家,您的性别对创作《白蛇传》中的人物形象,是否会有着特殊的影响?换言之,您对剧中人物形象的创作,与男性艺术家笔下的人物形象,有没有明显的区别?

下:《白蛇传》剧照

上:《白蛇传》中的白蛇与小青

林:我在创作《白蛇传》之前,做了大量的文案工作和历史研究。我记得在我的童年看过一部电影版本的《白蛇传》(1962年邵氏兄弟公司制作的黄梅调版电影《白蛇传》),我特别喜爱电影中的白蛇扮演者——著名香港女演员林黛。我那时反复观看,非常喜爱这部电影。因此,我在创作之初的研究过程中,找到了这部电影的DVD并重新观看。当时的我非常惊愕于自己孩童时代为何会喜欢这个电影。我并不是说演员的表演方式不对,也不是在说电影的艺术水准不高,我是指剧中角色的人物性格塑造。电影中的白蛇和青蛇都那样无助,她们被浪漫化处理成了脆弱而无助的对象,无法掌握也无心寻找自己的命运,也不曾与霸权势力对抗。她们如同木偶,屈服于社会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许仙。我无法理解自己当初为何会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电影。这部电影高度浪漫化、也刻板化地塑造了固化的传统中国女性形象,因此我决定自己绝不能复刻这样的人物形象。

随着对作品历史研究的深入,我发现早期人们对白蛇的塑造和认知都是“一个美丽的妖精”。而伴随着历史发展的脚步,《白蛇传》的故事越来越受欢迎,故事发生地杭州的老百姓尤其热爱,所以改编创作的版本会更浪漫化地处理这个角色——白蛇从邪恶的妖精演变成受害者的形象。直到如今,我们才完全改观了对白蛇的印象。封建社会的传统观念中,女性被分为两类,天使(贤良淑德的女子)或者淫妇(坏女人),而白蛇就是从邪恶的坏女人逐渐变成了善良的形象。现在,白蛇成了无助的弱者,却被法海刻意妖魔化,但她实际上是一个天使般的受害者。我觉得电影在这样的意识下塑造出的白蛇很疯狂。而我希望塑造一个完整的女性人格,她有着邪恶的、妖魔化的一面——其实我们普通人也一样有这一面;同时她也有着关爱和怜悯之心,追求刻骨铭心的爱情,并勇敢地做自己,发掘个人的所有潜能。

我很开心自己能用西方歌剧的形式创作了不一样的白蛇。我对于歌剧世界里,一群男性艺术家们塑造的疯女人形象非常厌倦。她们大多要么疯狂、要么邪恶,而她们最后的下场或者被杀害,或者自杀,结局都是死亡——她们从未被赋予完整的人格;她们一方面能有力量,但同时也可以很脆弱,或者阴险恶毒,这才是真实的人类心理。近年来,美国的歌剧常常会探索女性的心理,这些作品中有一大堆各类型女性的形象,而她们大多数的形象仍然是男性艺术家塑造出来的那种疯癫的样子。

方:您的成长过程、历史和文化背景是怎么样的?您是如何塑造白蛇这样一个追寻自我价值的女性形象的?她与传统版本的《白蛇传》中塑造的性格如此不同,您是否觉得自己和您塑造的白蛇形象有所关联?

林:我在新加坡的童年时光,家里没有电视,那时候我们会去看“街戏”(编者注:Wayang,“哇央”,原为马来语,广义指戏剧表演,狭义为街戏,指通常在露天舞台表演的传统戏剧)。当时有很多巡演的剧团和各种戏曲表演。当电视最初进入市场,我的父母并没有能力购买,但是我的祖父母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每个周末我都会去他们家拜访,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周末的下午,电视台总会播放粤剧节目。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电视台的节目内容非常有限,所以它们就一直重复播放相同的节目。

右页:《白蛇传》中的法海

我的家族祖上是华人移民,我们在文化生活上还是保留了中国的大部分习俗,庆祝各类中国的节日。而我的家族很早就移居东南亚,我的祖母来自印度尼西亚,吸收了很多马来西亚的习俗,在印尼当地(这种跨文化融合)又形成了独立的文化传统,被称为峇峇娘惹(Peranakan),因此我们也同样会庆祝其他民族的节日,比如印度和穆斯林的节日。这便是我个人成长的家族和社会环境,所以从文化上来说我们家是非常多元的。而我的文化背景也很多元,最初我在中文学校学习,但是我的父亲后来将我送到了美国人创办的浸信会基督教学校就读,因此我们学习和阅读的所有内容都是用英文。但是新加坡的法律要求我们另外学习两门语言,所以我选择了中文(普通话)和马来语。然而,学校和家庭是完全两回事。我们家人在一起就说粤语,看粤语的电视节目。所以在我阅读英文翻译版本的《白蛇传》之前,我最初先接触的是电影和粤剧的版本。

我觉得自己的身份和白蛇完全一样,这也是为何我的歌剧制作公司取名为“白蛇项目”(White Snake Projects)。我认为白蛇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来者,就如同我自己的一生。作为一个外来者(局外人)、一名女性、一个黄皮肤的少数民族、一个外来移民,在没有文化根源的新环境里,始终要为自己有一席立身之地而拼搏。因此,我创作的白蛇有她善良和邪恶的两面——既有强大的法力,又是个脆弱的异类,“它”一直渴望转化成人,然而“她”终未真正成人,这是她命里的悲剧。

方:歌剧《白蛇传》中青蛇虽然是配角,但是她的角色同样与众不同。与绝大多数中国地方戏曲版本《白蛇传》中的青蛇身份有很大的不同,您塑造的小青是由前世爱恋白蛇的男性转化为今生伴其左右的姐妹。这个角色在性别建构上接近川剧版本《白蛇传》中的青蛇角色,在男性和女性(或者雄性和雌性)之间转换。您是如何理解和建构剧中青蛇跨性别的角色,以及为何选择由男性女高音来饰演青蛇?

《白蛇传》剧照

林:陈怡(作曲家,周龙的夫人)告诉我,川剧《白蛇传》的序言中提及关于青蛇前世是男性的故事。当她告诉我的那一刻,我就觉得我的青蛇也要借鉴这个男女同体的设定。我想起古希腊神话中关于泰瑞西亚斯(Tiresias)的故事。他是唯一一位同时体验过身为男性和女性的人物(他受到蛇的诅咒,从男性变成女性,最后又变回男性)。当我听到陈怡对川剧中青蛇身份的描述,我就决定采用这个故事人物的蓝本。我保留了青蛇从男性转变成女性的设定,随后又改编了故事细节。

此时我就开始思考,要去哪里寻找这样一位歌剧演员,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的声音。在我爱上迈克尔·马尼亚奇(Michael Maniaci,男性女高音,歌剧《白蛇传》中青蛇的扮演者)的声音之前,我就听闻其名。他的声音太优美了,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他的音色并不是女高音,也不是男高音或者假声男高音。①歌剧作曲家周龙在青蛇的选角过程中曾考虑过用中国戏曲男旦来扮演该角,也前往北京进行选角。由于作品旋律中的高音音区超出戏曲男旦的音域,男旦演员的试唱并不能实现作曲家对角色的音高设定,因此周龙放弃了这一构想。

方:马尼亚奇所饰演青蛇的声音,同时也对整部作品中的戏剧情节建构起了重要作用,让剧情中的变化发展可以被直观地看见,并增加了跨性别角色的戏剧张力。

林:青蛇对白蛇无条件、无索求的爱恋,同时也为故事情节增添了另一层戏剧性。突然之间,他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了爱的滋味,他一生都想要体会爱的感受,而那却并不是他宿命中的爱情。这让他,或者说她,成了真正悲剧性的人物。

方:关于这部由您最初发起、经多方联合委约和制作的歌剧作品,最初是如何筹资的?

林:波士顿歌剧院有自己独立的筹资系统。我的丈夫是一位非常有社会关怀的绅士。我们成立了查尔斯和希瑞斯慈善基金会,致力于推广人权平等和社会公正。我们都认为音乐、教育和法律是最能促进人权平等和社会公正的途径。因此我们的基金会支持教育、法律和艺术领域的许多相关活动,促进来自不同社会背景的人们更好地理解文化(差异和交融)。《白蛇传》的故事主题设定也非常符合基金会的价值和目标,因此我们也筹集了启动资金。

近期我本人和我们的基金会与美国歌剧协会达成合作关系。我设立了一个IDEA歌剧项目基金[Inclusion(包容),Diversity(多样性),Equity(平等)and Access(可接近)]。我们近期将会资助两组少数族裔的作曲家/剧作家团队,宣传和推广他们的作品在美国主流歌剧院登上舞台。

后记:历史资料显示,为了歌剧《白蛇传》的制作上演,查尔斯和林晓英夫妇私人赞助了25万美元,波士顿歌剧院和查尔斯夫妇又通过基金会和众多渠道,一共为2010年该剧的制作和世界首演募集了150万美元经费。林晓英和她的歌剧制作公司如今正在制作一系列新作。2019年秋天将要首演的歌剧“I Am A Dreamer Who No Longer Dreams”是林晓英和墨西哥作曲家豪尔赫·索萨(Jorge Sosa)合作的作品,讲述的是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后签署的移民法案造成两个移民家庭命运转变的故事。此外,二人还合作了一部源于中国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的歌剧作品“Monkey, A Kung Fu Puppet Parable”,预计于2020年或2021年首演。她希望以歌剧为媒介,扩大中国文化在海外社会的传播和认知,并以艺术家的身份发声以及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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