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子

母亲内心深感愧疚，后悔当年抛弃我们父子。父亲没有说过一句埋怨母亲的话，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爱情是什么？婚姻是什么？原谅是什么？相信很多人至今都没弄明白。我曾万分憎恶我的母亲，因为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抛下了我和我的父亲。但十年里，父亲从没有埋怨过，深夜里始终点亮着一盏小灯，我不问，他也不说。父与子的一点一滴都在这温暖的微光中升华。

恨透母亲的背影

终于，母亲因为这盏灯回来了。上一辈的爱情也许真的难以明白，但这件发生在我们家的故事，却让我明白了爱与原谅，让父亲母亲的形象在我成长的道路上显得更加清晰—— 2010年8月初，我收到了县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当我把录取通知书放到父亲手上时，他别提有多高兴了。父亲特意做了一桌子的好菜，还买了几瓶啤酒和一大桶饮料。

“爸爸今天高兴，你陪爸爸喝点儿。”爸爸一边向我杯子里倒饮料一边对我说。

这是母亲离家三年后父亲第一次笑。

我笑着对父亲说：“这算什么，等三年后，儿子一定将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交到您手上。”父亲笑着摸摸我的头说：“我儿子聪明，都说儿子随妈，你呀！一定是继承了你妈的优秀基因。”“你提那个女人干什么，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没妈。”我没好气地说道。父亲突然站起来，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对我吼道：“不许你那么说你妈。”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居然还是因为那个抛弃了我们父子的女人。我捂着火辣辣疼的脸颊，含着泪说道：“你凭什么打我，难道我说错了吗？她不配做我妈，她在你最难的时候抛下我们父子走了，你还天天为她留灯，你真窝囊。”

父亲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他摸着我红肿的脸颊，红着眼圈对我说：“儿子，你不该那么说你妈，你知道吗？她生你的时候大出血，差点死在手术台上。当医生跟我说你妈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时，我也不想活了，后来医生告诉我你妈的命保住了，但是子宫被切除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以后一定要让你妈幸福，无论你妈做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她。是爸爸没本事，没能让你妈过上好日子。”

我沉默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不该恨母亲。

我又问父亲，母亲走了已经三年了，肯定不会再回来了，为什么还要给母亲留灯。

父亲说：“你妈走的时候，我对她说过，家里的灯会永远为她亮着。你外公外婆死得早，你妈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又不能生育，日子肯定也挺艰难，如果她过得好我为她高兴。可如果过得不好，我得为她留一条回来的路，当她回头看见家里的灯亮着，就会知道我在等她。”

那晚，我一夜无眠，记忆像开了闸的水一般涌上心头。

我出生在河北省兴隆县，从2001年开始，我的父母就在县城经营着一家商品批发部，规模不大，但因批发部的商品齐全，价格合理，生意还算不错。

父亲负责进货、盘点，有时也会和送货师傅一起送货。父亲包揽了店内所有的脏活累活，母亲则掌握着店内的财政大权，整日坐在批发部算账。

我们一家三口住在离批发部几公里远的两间平房里，冬冷夏热。母亲一直想住上县城里的楼房，为此父亲干劲十足。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2007年下半年，父母就攒够了买楼房的钱，之后他们便辗转于县城的各个售楼处。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这年8月的一天夜里，一场因店内线路老化引起的大火将店内几十万元的货物烧个精光，和货物一起烧毁的还有很多票据，除了进货、送货的单据，更重要的是一些欠条，包括父母欠别人的货款及别人欠父母的货款。

一些供货商听说父亲的批发部被大火烧没了，便全都找到家里来，拿着欠条要求父亲还钱，父亲磨破了嘴皮，最终用准备买房的钱先支付了一部分货款，剩余款项父亲许诺了他们还款的日期，这些人才离开了我家。之后，父亲去那些欠他钱的商家要账，因为没有凭据，一些商家便抵赖不还账，只有少数几个比较讲信用的商家支付了欠款。

最终算下来，父母所有的积蓄加上收回的欠款还远远不够偿还供应商的货款。

母亲承受不住如此大的打击，在批发部失火的一个月后和父亲离了婚，抛弃我们父子一个人走了。

平凡日子里一盏心灯

母亲走后，父亲变得很沉默，整日不说话，但自从母亲走的那天开始，父亲的屋里就多了一盏小夜灯，整宿地亮着。起初我还以为父亲胆小，不敢一个人睡，心里还暗自嘲笑过父亲，后来才知道那是父亲为母亲留的灯。

2007年10月，父亲去县城最大的一家批发部应聘当了一名送货员。上班的前一天，父亲正在家里洗衣服，这时进来几个年轻人，一进院就让父亲还钱，还说父亲如果不还钱就拿房子抵债，无论父亲怎么承诺，他们就是不走，非要霸占我家房子，说着就要闯进屋里。

父亲站起身走进厨房，拿着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道：“如果你们非要霸占我家房子，我就死给你们看，闹出人命谁都别想好过。”那几个年轻人被父亲震住了，没想到看起来柔弱的父亲竟有如此气魄。

年轻人的头头怕闹出人命，最终双方达成协议：父亲多支付两倍利息，一年内还清欠款。事后，我问父亲：“房子难道比命还重要。”父亲说：“如果房子没了，你妈就找不到家了。”

为了尽早还债，父亲每天辛苦送货，为了能准时送达，父亲经常吃不上饭有时甚至水都来不及喝。按照约定父亲送货到客户并不需要卸货，但每次父亲都免费帮客户卸货，为的就是节省时间，尽快赶往下一家送货。一次，父亲因冒雨送货发了高烧，可他居然一天都没有休息，带病坚持着又去送货了。看着父亲疲惫的身躯，我更加恨母亲了。

我看到父亲如此辛苦地赚钱还债，便努力读书，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我们县城的重点中学。

转眼母亲已经离开我们三年了，2010年9月，我上了高中，开始了住校生活。

父亲的辛劳得到了回报，客户见父亲为人老实又勤快，就把一些经营商店的朋友介绍给父亲，同时父亲凭借之前开店积累的人脉资源帮老板争取了很多客户。自此，老板便不让父亲送货了，让他帮忙管理手下的送货员。批發部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老板决定用多余的资金开超市。

因为开超市需要处理的事物繁多，老板便将批发部交由父亲经营，父亲比以前更忙了。

经过这几年的努力，父亲还清了部分债务。我也为高考夜以继日苦读。功夫不负有心人，2013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高兴地落泪了。

临近开学，父亲送我到车站，再三嘱咐我说：“儿子，好好读书，照顾好自己，别怕花钱，想吃啥就买啥，你爸现在有钱。”

我看着父亲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苍老得像五十多岁，心里便很难受，一想到父亲要等母亲一辈子，我便替父亲不值。虽然母亲因为我的出生险些失去生命，可我知道我的内心还是不愿意原谅母亲，甚至依然有些恨她，恨她的绝情，恨她让父亲如此地痴情等待。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对父亲说：“那盏灯你就关了吧！我妈她肯定早就成家了，您有合适的也再找一个吧！”

父亲有些不悦地说道：“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到了学校好好学习，不用担心我。”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已经六年了，不知母亲过得好不好，我在心底里希望她过得不好，然后迷途知返回到父亲的身边，虽然我恨她，但我更心疼日夜为她亮灯的父亲。

爱与原谅组成一个家

父亲老板的超市生意很好，老板没时间过问批发部的生意，便把批发部转卖给了父亲。父亲答应老板分期付款，并且在三年之内连本带息全部付清。

从2016年5月开始，父亲自己当了老板，更加拼命地工作。

亲朋好友看父亲总是一个人，便给父亲介绍对象，可最终都被父亲一一回绝。后来，他们才知道，父亲每晚都为母亲留一盏灯，等着母亲回来，他们在感动的同时更多的是嘲笑父亲的痴傻。

有人劝父亲：“别再像傻子似的等啦，既然当初人家选择抛弃你们父子就没打算回来。看你平时做生意挺精明，怎么在这件事儿上这么一根筋。”

起初父亲只是笑笑，次数多了，父亲就不耐烦了。有一次差点和劝说他的朋友翻脸，自此后，大家便都不再劝父亲了。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2017年，我大学毕业，在北京的一家大公司找到了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父亲批发部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提前还完了老板的欠款。不仅如此，父亲还用赚的钱在我们县城买了一套楼房，可父亲却一直都不愿搬去住，我知道他是怕母亲看不到家里的灯，找不到回家的路。

2017年10月的一天上午，父亲给我打电话，说家里有事儿，让我回家一趟。父亲在电话里没说什么事，只说回来就知道了。

我在公司请了假，匆忙地赶回了家。一进门我便看见床边坐着一个女人，虽然有十年未见，但我仍第一眼便认出那个女人正是我的母亲，母亲比当初走的时候苍老了许多。

父亲看我吃惊的样子，便对我说：“傻啦，快叫妈啊！”

我曾经的确期盼过母亲回来，但我却从未想过母亲真的会回来，可此刻她竟真的就坐在我的面前，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故作镇定地说：“你回来了。”

母亲流着泪对我说：“回来了，都长这么高了，听你爸说你考上了名牌大学，现在一家大公司上班，我儿真有出息。”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太过突然。但当我见到母亲时我发现我并没有那么恨她了，因为我在父亲的眼里看到一种光，那是从母亲走后消失已久的光。

母亲给我们讲述了她这些年的生活。

母亲离开我们后，经远房亲戚介绍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暴发户，暴发户对母亲不好，经常会打骂母亲，他的儿女也处处为难母亲。母亲那个时候深深地体会到了父亲的好，后悔离开父亲。母亲也曾想偷偷地回来，可一方面忌惮暴发户;一方面担心父亲不原谅她。就这样，母亲一忍就是十年。

2017年7月，暴发户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他的财产都留给了儿女，母亲处处受暴发户儿女们的排挤责难，终于忍无可忍，下定决心回家。

所谓近乡情怯，母亲曾偷偷地回来过几次，但都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没有勇气走进这个家门。她不确定父亲是不是还住在这里，即使住在这里父亲或许早已经再婚。

这年10月的一天夜里，母亲又来到家门口，看到了从批发部回来的父亲。母亲想叫父亲，可几次张开的嘴又合上了。

母亲呆呆地望着家里的灯光，突然想起临走时父亲对她说过的话：“家里的灯永远为你亮着”。母亲起初没抱任何幻想，但她仍旧在我家附近守了一夜。母亲惊奇地发现屋里的灯居然亮了一夜，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着或许父亲只是忘记了关灯，但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母亲这才知道父亲一直在等她。

母亲这才鼓起了勇气回来了。

母亲内心深感愧疚，后悔当年抛弃我们父子。父亲没有说过一句埋怨母亲的话，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们一家三口在这个平房里过了一个团圆年，2018年3月，父亲终于决定搬家了，搬家的那天早上，他将新房的钥匙交到母亲的手上，说道：“媳妇儿，我终于让你住上楼房了。”

母亲拿着钥匙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搬家的那天早上，父亲关上了那盏灯。

那盏照亮了三千多个黑夜的灯并没有熄灭，因为此刻它正在父亲的心里闪闪发亮。当母亲回头的时候，看见的不是灯，而是父亲对母亲深深的爱。

嚴军摘自《知音·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