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

青山说：每一个妈妈也都是从小女孩走过来的，每一个妈妈的成熟和伟大，基本都是源于生活的磨炼，还有对子女无尽的爱，尽管有时爱的表达方式并不那么妥当。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我妈生我养我，就是为了打我。我在挨打这件事上向来独孤求败，没听过身边有谁挨的打比我多。上学之前，我跟爷爷奶奶住，我妈一打我，老爷子就气得吃不下饭。她只好见缝插针，等二老出门，她就开打。后来，我去城里读小学。一到城里，我妈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就成了单向吊打。一般，我妈打完我就失踪一会儿。再出现时，开始抱住我，揉一揉我挨打的地方。再过一会儿，她还会再打我，简直有点人格分裂。

高一那年，记不清什么原因，有次我俩吵得很凶。她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我甩开，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没站稳，摔倒了。她眉头抬得老高，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但最终没说什么。良久，她走进屋子里，大声哭起来。我当时只觉得这是人生第一次武力反抗胜利，并不觉得有什么愧疚。毕竟她打了我那么久，我都没哭，她有什么好哭的？

从那以后她很少打我。也许她隐隐知道，她早就打不过我了。但我们有了更大的冲突。她偷翻我日记，发现我有交往的男孩，嚷着要去找班主任。我堵着门，两人吵了将近一小时，她习惯性地伸出手准备给我一巴掌。我昂着头，瞪着她，心里的愤恨快要喷出来：“你来啊！”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缩回手，转身进厨房做饭。这件事居然就这么轻松地过去了。我把那一刻当作反抗的真正胜利。从那天起，她对我不再那么强硬，甚至变得小心翼翼。

喜欢的男孩很快转学去了其他城市，我们熬过了父母老师的反对，却没扛住几千公里的距离。我哭得稀里哗啦，等我哭够了，她扑哧笑起来：“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哭了半天也没几滴眼泪。”我抬起头充满敌意地看着她，她有些尴尬，低下头吃饭。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话。我爸逼着我去道歉，但我梗着脖子决心跟她干到底。她主动示好，我也顺势给了台阶。我装作恶狠狠的样子抢了她筷子下的肉，她扑过来“咬”了一口我的脸颊。我知道，她是想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哄我开心。那天她讲了自己的初恋，讲姥爷如何反对她和我爸，她又如何偷了户口本跑出来跟我爸结婚，她还讲了自己的妈妈。

在她小时候，姥姥对她的唯一教育方式，也是打。妈妈12岁那年，姥姥得了肺病，逼她学做饭，不会就打。没过多久，姥姥就去世了。“你姥爷说，那会儿你姥姥知道自己不行了，她怕我不会做饭挨饿，每天就打着我在灶房里学做饭。”她也像早早离世的母亲那样，通过暴力控制我，使我不往她认为危险的方向发展。但我推她的那一天，她忽然发现，我成了一根绳子上跟她对立的另一股劲儿，她越拉，我走得越远。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再也不能打我了。聊开之后，我们的相处好了很多。她会跟我聊我的朋友，聊我的初恋。她很少问我的成绩，只跟我讨论我想考哪所大学，做什么样的职业。我一不小心讲出了自己好些秘密。

上大学前夕，我们聊了一整夜。我问她：“以前你打完我就消失了，回来又一副心肝宝贝的样子，你是去干吗了？”她说，好几次打完我，自己蹲在外頭哭，不知道生活为什么成了这样子。“我那时也就像你现在这么大，还是个年轻的姑娘，除了打，压根儿不懂得怎么教育小孩。”那段时间她刚下岗，每天匆匆忙忙地骑着自行车奔波，接我放学后，就赶着回家做饭，还要腾出工夫打我。她的皮肤被晒得黝黑，眼睛也没有以前黑亮。回家路上，我看到她经常背手风琴的肩膀，勒出一道深红的印子。

王传生摘自“真实故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