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王伟凯

南方周末记者 王伟凯

发自东营、济南

南方周末实习生 吴超

2019年3月16日，山东东辰集团、胜通集团同时被东营市中级人民法院受理破产重整的申请。这两家起步于东营市垦利区胜坨镇的“兄弟企业”，都曾入选过“中国民营企业500强”。

在此之前，东营已有3家500强企业——天信集团、大海集团、金茂集团——进入破产重整。此外，颇有实力的轮胎企业永泰集团，已在2018年宣告破产清算。

东营因黄河入海口和中国第二大油田胜利油田而知名，浑浊的黄河水在这里流入大海，河水赶着海水，壮丽无比。平静的海面上，油井与夕阳交相辉映。

少为人知的是，借着胜利油田带来的机会和财富，东营活跃着一大批民营企业，是山东乃至整个北方地区的民营经济重镇。2017年，东营曾有18家民营企业同时入选500强，均为石化、纺织以及轮胎等上下游企业。

得益于活跃的民营经济，仅有200万人口的东营，人均GDP常年位居全国首位，甚至高于一线城市北上广深。如今，这样一座“富得流油”的城市，正深陷企业互保带来的痛苦中。

所谓企业互保，就是企业之间互相担保，以向银行申请贷款。经济向上周期，这种方式能增强信用，扩张融资能力，一荣俱荣。然而，当一家企业出现风险时，风险也会迅速传递到整个互保圈，一损俱损。

如今，金融机构、企业以及地方政府，都在提出各种化解方案，希望能够尽快化解危机。

2019年3月13日，就在胜通集团破产重整申请被受理的前三天，债券持有人联名提出“胜通集团风险化解方案”，交给了东营市金融办。

方案第一条写的就是希望能够确保企业正常经营，维持企业自身造血能力，因为企业所处的并不属于过剩产能行业，且盈利状况良好，当时所遭遇的也仅仅是短期的流动性风险。他们还希望银行给予流动性支持，政府成立纾困基金，切断互保风险等。

2019年4月24日、25日两天，胜通集团在济南连续召开了三场债券持有人会议。一位债权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前两场会议争议很大，有债权人将矛头指向了国海证券，后者是胜通集团几只债券的承销商，被指没有尽责，尤其没有发现财务造假。

国海证券并未就此接受采访。其一位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胜通集团现在正处于破产重整的关键阶段，正在寻找新的投资人。

导火索

东营的民营企业主要集中在大王镇和胜坨镇上。其中，大王镇位于广饶县内，被称为“中国轮胎之乡”，山东三百多家轮胎企业，有两百多家均诞生于此；胜坨镇则位于垦利区（2016年之前称为垦利县），以孵化民企500强而闻名。

上述已申请破产重整或清算的6家企业大多出自这两个镇，且有互保关系，最先进入破产重整的是主营纺织的天信集团。

2017年2月，东营市中级人民法院发布公告，天信集团及其6家关联公司进入破产重整。其中山东天圆铜业负债最多，为104.52亿元，负债率高达180.77%。其次为天信集团，负债34.46亿元，负债率104.46%。

“天信破产（重整）之前，东营也有几家小企业破产，但影响不大。”陈鹏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这轮互保危机的导火索主要是天信。在过去十多年里，他与本地多位企业家均有接触。

根据裁判文书，金茂集团、大海集团、永泰集团都曾是天信集团的担保人。在天信集团破产重整阶段，大海集团还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委托管理人。

随后，2018年7月6日，作为天圆铜业的担保人，永泰集团宣告破产。

永泰集团虽然没有入选过民企500强，但也是地方明星企业。作为一家轮胎企业，其所生产的“盾轮”牌轮胎在业界颇有名气。

“前一天还觉得公司好好的，第二天一上班，就被通知（回家）了。”陈蓉是山东永泰集团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2017年夏天，她离开了供职多年的永泰集团。时至今日，她仍感到事发突然。

其实，早在天信集团破产之前，永泰集团的资金就出了问题。2017年10月，永泰集团总裁尤晓明被东营检察院批捕，罪名是“骗贷”。

公开资料显示，2016年5月，尤晓明涉嫌制作虚假贷款资料，骗取了东营银行5000万贷款。尤晓明是永泰集团创始人、董事长尤学中的儿子，是一位接班的“企二代”。

“骗贷”揭开了地方银行与企业错综复杂的关系。工商资料显示，东营银行除了有东营市政府注资，（山东）万达集团、大海集团以及信义集团等多家企业均为其股东。

尤晓明被抓后，银行与企业之间原本的平衡被打破。率先觉察风险的银行不断通过诉讼来冻结企业的资产，或者直接抽贷。尤其是外地的一些小型银行，维护自身利益的意愿尤为强烈。裁判文书显示，2018年5月，天津银行向山东金茂发起诉讼，涉及金额2.08亿元，然后没多久又撤了诉。

永泰之后，受到冲击的就是大海集团和金茂集团，继而又影响到东辰集团和胜通集团。如今，这6家企业尚未彻底消除互保风险，当地还有多家500强企业与它们互保，正面临着巨额代偿债务。

互保之风兴起

在接连步入破产重整前，东营的这些民企都曾寻求转型，走上多元化、海外并购的道路。

比如，从2008年开始，天信集团的业务开始从纺织向冶金、有色金属和新能源领域拓展。但其所投资的铜业和光伏产业，接连遭遇产能过剩、铜价下跌等挫折。

2013年后，永泰先后斥资3000万英镑和2800万英镑并购了英国考普莱国际控股有限公司、日本本田汽车旗下“UYT”汽配工厂这两家海外公司，并开始在房地产、机械、汽配、新能源等产业加大投资。

对考普莱的收购，曾是东营本地民企主导的最大一起海外并购案。考普莱是捷豹路虎零部件的供应商。

“不多元化，不扩张，企业就做不大。”陈鹏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在当时经济快速发展的背景下，无论是企业、银行还是政府，都希望做大做强。

东营第一代民营企业家大多是“泥腿子”出身，讲义气、能吃苦，但又没什么文化。不上市、不炒股，也是他们的特点。

2016年时，东营曾发生过一起全国关注的“打人事件”。当时，一个老人开着一辆旧普桑，与一位民警发生纠纷，老人把自己脚上的布鞋脱掉，朝民警的脸上连扇了几下。而这个其貌不扬、一身简装还开着一辆破车的老头，竟然是当地知名企业永盛集团的老板刘占一。

就在东营本地民营企业走上扩张之路的时候，企业互保应运而生。

“民营企业要发展，但是根据当时银行的规定，他们又不具备获得贷款的信用资质，于是就出现了担保这个模式。”东营本地一位银行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东营的企业发展快速，又很少出现违约的问题，是银行青睐的贷款对象。

2011年初，东营市发布《关于促进民营经济加快发展的意见》，其中一条是“建立和完善信用担保体系”，鼓励推进资信高的企业之间、业户之间建立互保互助组织。

当年，本地媒体《大众日报》曾有报道专门提到东营广饶县企业之间的互相担保、互相拆借。广饶农村商业银行董事长高传星说，除了本地银行支持企业贷款外，华夏、恒丰、浦发、民生、深发展、北京等外地银行也主动找来放贷，估计高达100亿元。

高传星还提到，银行之所以乐意放贷，除了看好广饶民营经济的发展前景外，还因为广饶企业家有着很高的商业信用。

历史上，东营的确是一个十分讲信用的地方，流传着“大王镇不破银行一分钱”等故事。

在胜坨镇东辰集团老厂区，也横着一幅宣传牌，虽然已经褪了色，但牌子上书写的“国家守合同重信用企业”“国家AAA级信用企业”等荣誉格外醒目。

连环套

东营注意到企业之间的互保风险是在2014年。

当年9月，东营市政府下发了《关于做好企业资金链风险防范与处置工作的指导意见》。意见强调，要合理确定企业授信总规模、加强银行业金融机构贷后管理、加强对企业资金链的动态监测、打击逃废债、严控互保联保风险传递等。

一位大王镇本地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感觉本地的企业家有了一些不太好的变化。当时的说法是，东营的老板分三种，一种做给政府看的，套取政策支持；一种是做给银行看的，不断上项目，让银行不断放贷款；一种是真正做实业的，但正在减少。

然而，错综复杂的企业互保圈已经形成。

评级公司联合信用曾对东营互保圈做过详细的调研——东营的互保圈分为核心互保圈和外围互保圈，核心互保圈包括山东万达、胜通、东辰、大海、东营方圆、海科化工、富海、金茂及垦利石化9家企业，外围互保圈则包括万通石化、齐成石化以及多家资质较弱、规模较小的石油化工企业。

核心互保圈的9家企业，又可牵出19个小的互保圈。企业在小互保圈出现次数越多，表明其在整体互保体系中的重要性越大。

根据联合信用的统计，出现次数最多的海科化工，高达17次，东辰和胜通出现了15次，金茂、大海则出现了12次。而从对外担保余额来看，已经申请破产重整的胜通和东辰对外担保的规模最大，分别为38.59亿元和38.05亿元。

互保危机发生后，东营这些带有家族印记的民营企业，又暴露出混乱的财务、管理以及经营问题。

比如东辰集团，2017年11月，东辰出资300万元找了一位中间人，希望他找到大公国际资信评估公司从中运作，将他们的信用由AA调成AA+。但到了2018年6月，事情没有办妥，东辰要求中间人退款，而中间人只退了125万，于是双方开始对簿公堂，此事由此曝光。

此后，东营许多企业的信用评级均受到质疑。因为东营民企2015年以来发行的35只债券中，有25只都是由大公国际做的评估。大公国际在2018年8月也因自身违规，被证监会处罚。

胜通集团后被曝出财务造假。在胜通集团公开的2018年三季报中，其总资产为252.7亿，资产负债率为55.23%；而破产重整文书上披露的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11月30日，公司总资产86.1亿，负债率181.31%。

2019年4月17日，胜通的一只债券“16胜通01”发布了一个公告，三个债权人提出议案，要求胜通解释这个巨大的差距是怎么形成的。目前，尚未有新的解释公告。

谁来接盘？

除了永泰集团破产清算外，其余5家企业均为破产重整。与清算把企业“杀死”不同，破产重整是指当企业资不抵债时，经法院同意后，企业向债权人提供一个重组方案，延期归还债务，吸引新的投资人进来，企业还有重生的机会。

一位接近永泰集团的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对于东营的这些企业来说，破产清算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根据2019年1月9日的拍卖公告，永泰被拍卖的5家企业的起拍价是6.85亿元，而永泰集团附近的双王集团只出了4个亿就把这些资产给买了。但双王集团最后又反悔，不买了。执行此次拍卖的山东黄河口拍卖有限公司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了这一信息。

破产清算后，永泰的厂房、设备被当地另一家企业华盛租用，继续开工。而破产重整的5家企业，也在继续开工运转。

胜通集团的一位员工就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至少钢帘线的二厂、三厂还在开着工，养着一千多号员工。

东营市政府也正在努力帮助企业化解互保危机。

2018年11月2日，胜通集团曾有一笔本金6亿元的中期票据到期，但无力偿还。最后，是垦利区城投花了6个亿将胜通的一块土地买了过来，解了燃眉之急。

城投买地之后，马上开始筹建商品房，小区的名字已经定下，名叫“天悦化府”，目前正在进行宣传。

另据财新报道，2018年11月10日，垦利区又出资4亿元兑付了东辰集团一笔到期中票。11月23日，东辰集团一只本金6亿元的非公开发行债券进入回售期，政府部分垫付投资人1.5亿元，并与投资人约定暂不行权。

根据联合信用的统计，随着企业陆续进入破产重整，其涉及的担保链也相继熔断。目前，因胜通集团申请破产重整，为其担保的山东万达、东辰和垦利石化需要代偿债务，而东辰也已申请破产重整，所以山东万达和垦利石化正在经受考验。

其中，山东万达为胜通集团担保了12.79亿元，垦利石化则为其担保了15.79亿元。

目前，垦利区已经展开了对山东万达的营救。2019年3月19日，垦利区金融监管局发了一份红头文件，称山东万达对胜通的担保债务，只需要自己承担20%，剩余80%由政府协商解决。

不过，政府如何去协商解决这10亿元左右的债务，仍是一个谜。

尽管民营经济发达，但东营与外界的交通并不顺畅。每天前往省会济南、首都北京均只有一趟火车。此外，滴滴打车也没有开通东营服务，本地民企开发了一个小程序“东营出行”，供市民网上叫车。

（应受访者要求，陈鹏为化名）

核心互保圈的9家企业，又可牵出19个小的互保圈。每个小互保圈代表一条风险传播途径，企业在小互保圈出现次数越多，表明其在整体互保体系中的重要性越大。

东营市政府也正在努力帮助企业化解互保危机。垦利区城投花了6个亿将胜通的一块土地买了过来，解了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