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艳

岁月会走远，但在故乡的面前，我却总是像个小孩，回到最初的时光。那年，我读五年级，语文老师是个极有文艺情怀的年轻老师，他教我们学习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闰土》，介绍了鲁迅的《故乡》，并饱含深情地告诉我们：我们的故乡是鱼米之乡，是九龙江口一颗璀璨的明珠。从那时候开始，我的胸中常常涨涌着故乡的自豪之情。

记事起，每年冬天，村里大街小巷的角落里常常堆满了海蛎，一堆一堆像一座座黑黑的小山，散发着海水的腥味。还裹着黑泥的海蛎壳看上去就像嶙峋的怪石。它的两壳形状不同，表面粗糙，暗灰色。上壳中部微隆起；下壳因为附着于其他物体上，较大，颇扁，边缘较光滑。这么坚硬的外表一被打开，两壳的内面均白色光滑，里面竟藏着那么柔软的生物。更让人意料不到这是多么美味的食物啊！

村里的婆姨姑妗常常聚堆一起开海蛎。有的是开自家的海蛎，有的是被雇工的，按斤论算。小时的我常常喜欢蹲在海蛎堆边，看着大人拿着工具开海蛎。每当看到她们打开硬梆梆的海蛎壳，露出灰白黑相间的海蛎时，我就想去摸摸。更好玩的是因为我在那里常常可以听到大人聊天，有时还可以听到有趣的故事。“虎姑婆”就是那时候听我的老姨婆说的，她怀里抱着小表妹，边开海蛎边讲那个可怕凶猛的虎姑婆。小表妹吓得忘记了哭泣，张大了嘴巴。这是个好久好久的故事：“在好深好深的夜里会有虎姑婆。爱哭的孩子不要哭，不然她会咬你的小耳朵。不睡的孩子赶快睡，不然她会咬你的小指头。你一定要记着眯眼睛说：虎姑婆，别咬我，乖乖的孩子睡着了。”我也怕，但又喜欢听，特别听到两个小姐姐战胜了虎姑婆，竟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们故乡的海蛎是久负盛名。我们这里的男人都是出海开采过海蛎的。听父亲说，我的老祖父年轻时就是开采海蛎的好把式。祖父是在我六岁那年去世的。记忆中的他弓着背，腰上别着根闪闪发亮的大烟斗。走起路来经常咳个不停。那时他已经八十岁了。我很难把他跟父亲描述的那个出海满载而归整船海蛎的好汉联系起来。不过祖父倒是用开海蛎的工具给我弄甘蔗吃。他拿着工具的手有些发抖，但仍然顺利地把甘蔗皮挖开。这是我唯一记忆祖父与海蛎的联系。但更让我记得的是他说的“有量有福”那句话，这是他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

小时候，每近年关，我家院子一角也堆满了海蛎。那是热情善良的乡亲送给我那当民办教师的母亲和会修理电器、机械的父亲。我的父亲和母亲是一对善良且有知识的人，他们热情地帮助乡亲们。记忆中母亲常常替别人写信念信，还热心地当了好多次红娘，并且常帮忙调解邻里关系。父亲则常给乡亲们修理他们出故障的电器、自行车等机械，并把修理技术无私地分享给他们。乡人们喜欢亲近我的父亲母亲。而海蛎是他们纯朴的心意。多年的潜移默化也让我们姐妹都成为父母亲期待的人。每当遇到一些不可理喻的人时，我的眼前就闪现出老屋院墙下的那一堆海蛎，它们告诉我要以人为善，要宽容待人。

我的母亲有一手绝活，那就是“海蛎煎”，味道极其鲜美。一斤海蛎配一汤匙地瓜粉，再放点芹菜搅拌，要轻轻搅，不然海蛎会破就不好看也不好吃了。油放很多，蒜头先爆香，搅拌好的海蛎放进去，煎到快熟，蛋搅匀，然后慢慢匀进去，等熟了，把它翻过面。再煎至干。蒜头酱油调好放进去，就成了美味的佳肴。白瓷盘装起来，若再浇点西红柿醬，摆上蒜白，色香味就俱全了。漳州的海蛎煎通常有“干煎”和“湿煎”两种，母亲的这种煎法属于“湿煎”。我们家的女婿到我家做客的最高礼遇就是这道“海蛎煎”。爱人形容起来还回味无穷。亲戚们都说母亲可以开一家林记海蛎煎了。不止海蛎煎好吃，母亲的海蛎酥老萝卜干也是值得称赞的，配干饭香，配稀饭可口。我们都极其爱吃海蛎，因为它有故乡的味道。饶是不会厨艺的我，随便买来蒜和芹菜，用酱油水煮海蛎，竟然也是非常鲜美。

故乡于我是亲切的。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故乡度过。我很早就有记忆，关于故乡。故乡的水，故乡的天，故乡的桥，故乡的月，还有故乡的人。现如今我住在城里，但常常想念故乡。我常常带故乡的海蛎给城里的朋友。今年，他们欣喜地告诉我海蛎味更美了。爱人是搞水利专业的，他说故乡的海域在治理环境，水更干净，海蛎生存环境好就更鲜美了。是啊，每次我回乡，就能闻到扑鼻而来的海蛎壳的海腥味，而海蛎堆旁人们正用绳子把海蛎壳串起来，据说这样海蛎直接可以附在壳上而生长，就不用辛苦地再长出海蛎壳了，真有趣啊！

每次回乡，我总爱走走转转，特别爱到原来的码头。每当看到停靠在岸边的船上满满的海蛎壳，我的心里就会蔓延一种柔软，这是海蛎的小房子。等到下次它们乘船归来，就会满载着收获。正想着，水中央的沙洲飞起一群白鹭，呀，蓝天下，青草间，雪白的鹭翩翩展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