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

一

放学后，班主任许老师让我和班长宋佳星留下来，交给了我们一个任务，让我写一篇以“关爱”为主题的作文。老师说，这是送到县上参赛的作文，代表着我们班的，所以让宋佳星协助我写作文，在关键时候，帮我提提建议，把把方向，争取能得一个奖。

我和宋佳星欣然同意。

放学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路过古老的永宁桥时，雪又下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笼罩着石桥，像幅素雅的水彩画。这座桥，在风风雨雨的洗刷中，石栏杆已经斑斑驳驳，显得很古老，桥外面石头缝里有一些小树挤了出来，用绿叶点缀着石桥，让桥焕发出另一种生机。见下雪，桥上许多地摊开始收摊了。邻居许阿姨也在收摊。许阿姨的老公在外打工，她摆了个醪糟摊子，每逢年关将至，小镇上的家家户户都会吃甜甜的醪糟粑粑，过一个温温暖暖的冬天，所以她生意也还可以。

许阿姨把桌上装醪糟的盆子和电子秤收进背篼，背上背篼，提起折叠好的小桌子，她的身子往一侧倾斜，显得很吃力。

“许阿姨，我来。”我跑了过去，帮她接过桌子。

“哎呀，谢谢你啊。陈皓，你比我家马强懂事，他放学了只知道打手机游戏，也不知道体谅大人的辛苦……”许阿姨夸得我真不好意思。

我笑了笑，马强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愿意说他的不是。不过，他也真是的，妈妈这么辛苦，也不未接她、帮帮她。

我边走边想，其实，我这样帮许阿姨，也是一种关爱吧？这时，耳畔又響起了今天宋佳星的提醒：“这作文，题材一定要新颖，那种小关爱你就不要写了，要写，一定要写大的关爱，人间大爱……”如果我对宋佳星说我这行为是关爱的话，她一定会给我个白眼的。

我观察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在他们的身上，有没有“大关爱”呢？你看那个爸爸举起伞，手里牵着自己的女儿，一脸宠爱地听孩子叽叽喳喳地聊着学校的事，这有爱吧，可这不能写，是小关爱。车站那儿，有个老人要上车，旁边有个也在等车的叔叔扶了他一下，也是关爱吧？不过，这也是小关爱……唉，一路走来，都没见到大关爱啊。

“谢谢你啊。”马强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手中一轻，他已经接过了我的桌子。

“你见下雪了，你妈妈肯定要收摊，怎么不主动帮她收下，你在做什么？”我见他手里拿着手机，忍不住嘀咕两句，“哼，又在玩游戏？”他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看来被我猜对了，一放学就玩手机，没劲。

二

第二天早晨一到教室，宋佳星就未问我找到素材没有。

我说，我找到的都是“小关爱”，找不到“大关爱”。我还很诚恳地告诉她，我们这个小县城，不容易发生轰轰烈烈的事，不过呢，我还是尽力去寻找了的。我把我在路上看到的那些七零八碎的关爱一件件讲给她听，听得她直摇头。

“陈皓，你让我很失望，你的选材都很平淡，而且关爱都显得微不足道。”她这样评价。

我本来想让宋佳星对我刮目相看的，可是，今天我才知道我没这能力。我脸有点儿烫，苦恼地说：“我真的找不到大关爱。”

“你不要气馁，生活中不是缺少关爱，而是缺少发现关爱的眼睛。”宋佳星鼓励我，“慢慢地寻找吧，我也帮你找，相信我们一定能找到的。”被她鼓励，我心里一暖。

那天，我和她在教室里，默默地审视着每个同学，想在他们身上挖掘素材。

宋佳星，我们写李强好不好？那次运动会，刘明跑步摔倒了，是李强背刘明到医务室包扎的，你还记得吗？我看着李强，眼前一亮。

不行不行，刘明只是轻伤，医务室又隔得那么近，这事真太小了，感动不了人的。

你的意思是，如果刘明摔得鲜血直流，医院离有几公里远，又打不到车，李强背起刘明往医院跑，及时地救了他的命，李强却因劳累过度晕倒了，这样就可以了？

当然，这样可以。可是，这不是真实的事。许老师让我当你助手，就是想让我给你在素材的真实性上把关，她担心你去编造故事。

唉，我的脸有些发烫，原来，在宋佳星的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可靠、不诚实的人啊！

当童小敏进教室后，宋佳星的眼睛一亮，看着童小敏好一会儿，突然喜悦地对我说：“我找到素材了。

三

宋佳星提醒我上次我们为童小敏捐款的事。

上学期，“六一”儿童节，每班都要表演一个节目，许老师把这事交给宋佳星。宋佳星提议全班大合唱，班上同学刚开始都同意，但是一提到统一买舞台服装时，童小敏便说自己不参加了。同学们知道童小敏的爸妈离婚了，她跟着奶奶住，爸爸在外面打工，她的衣服显得旧，还总不合身，估计是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我猜想，她是因为不愿给家人增添经济负担，才说不参加的吧？

当时，宋佳星没说什么。但是在上体育课时，她避开了童小敏，对我们几个家里经济条件好一点儿的同学说了给童小敏捐钱买衣服的事，我们都赞成，便凑了钱。

记得宋佳星给童小敏衣服时，童小敏的脸红了，拼命摇头说不要。

宋佳星认真地对童小敏说：“我们是一个集体的，这个节目大家都要参加，一个也不能少。我希望你能接受我们的好意啊！你就为了班集体，参加吧。”

童小敏这才接过衣服，低声说了谢谢。她又向宋佳星要了我们的捐款名单，说以后有了钱会还我们的。

哪有什么捐款名单啊？我们摆摆手，没事没事，你不用还的。童小敏更加局促不安。

收下衣服的前几天，童小敏见到我们都挺不好意思的，看到我们便将眼光回避开未，我也觉得尴尬。后来，慢慢的，她才自在起来，我也就渐渐忘了这事。

嗯，这是集体的关爱，比我找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关爱，似乎分量要重些。

我和宋佳星叫童小敏来到校园的一棵黄桷树下谈话，我们对她说了这次老师交给我们的任务，说我们想写她。

“我就想问问一些细节，比如你家里是如何的困难？当你得到同学们的关爱时，你是怎么想的？”我像记者一样，认真地提问。

童小敏呆住了，愣愣地看着我。

“你们帮助我，我很感动……”她嗫嚅着，“但是，可以不写这事吗？”

“为什么不写？”宋佳星奇怪地问。

“我不愿意大家都知道我接受你们的帮助……何况，我真的想以后我挣到钱了还你们钱的……”她低下头，像做错了事一样，不安地搓着衣角。

“童小敏，接受别人的帮助不丢人啊，你要正确地面对这事，我们每个人都是在接受别人帮助，又在帮助别人中成长的。而且，这作文如果得奖了，是班集体的荣誉，你就为了班集体的荣誉配合一下吧，你要顾全大局。”宋佳星拍拍童小敏的肩，然后看看我，希望我也说上几句来劝童小敏。

我看向童小敏，心里一怔。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一种深深的屈辱。我突然理解了她的感受：接受了大家的捐款后，她并不快乐，觉得自己在同学面前显得很卑微。在时间的流逝中，她已经快遗忘这事时，却被宋佳星提及，于是那种悲伤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她站在那儿，显得那样无助和忧伤。

“我不写你了。我还有其他素材。”我对童小敏说。童小敏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她眼泪一下滚了下来，让我不忍直视。

“我不写你了，别哭。”我轻声说，然后转身离去。

宋佳星跟着我，一直在身后问：“陈皓，这么好的素材你不写，你要写什么？我告诉你，你不能写编的内容哦，你一定要写真事，因为主人公还要照相的啊……”

“我有素材，我写好给你看。”我突然不想同她多说，第一次觉得她话好多。

我怎么了？我以为，我是那么欣赏宋佳星，她指点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她就像我心中一颗璀璨的星星。可是，我居然拒绝了她的建议？而且，在她面对童小敏的眼泪无动于衷，还大道理连篇时，我心中的那颗星星，便倏然坠落了。

四

离交作文只有两天了，我还是没想到要写什么。我也很焦急。

宋佳星天天问我：“你不是说你有素材吗？你要写什么？”就像我是杨白劳，她是黄世仁一样，追着我问：“喜儿呢，你家喜儿呢，你快把喜儿交出来吧。”

头疼，真头疼。

晚上看电视里演变魔术，台上的魔术师与台下随机选出的观众互动，魔术师把一副扑克猜得出神入化。“魔术师有特异功能吧？”我嘀咕着。

“这不是特异功能。这是魔术师和观众早就串通好的;那也不是普通观众，是魔术师助手扮的，叫‘托。”爸爸在一旁给我解惑。

原来如此，我们都笑了。笑着笑着，我心里一动：嗯，我也想找个“托”，让他去做一件好事，然后把这事写下来，把这任务完成。

五

在路上我就想好了，我要请马强当“托”。他是我朋友，这事他肯定会帮我，而且他不是我们班的，临时请“托”的事，就不容易败露在宋佳星那儿，宋佳星就不会唠唠叨叨地批评我了。

回到家，我找到马强，说了自己的想法，请他去做一件关爱别人的事，我再给他照张相，随同作文交上去，完成老师交给的任务。

我以为马强会推辞，没想到他马上答应，说我的事，他一定会帮，要为朋友两肋插刀嘛，还说我选对人了，他这样帅，照出来的照片一定能让评委给我高分。他放下正在打游戏的手机，问我去哪儿做好事。

我说还没想好，让他跟我到街上去逛逛，寻找一下有没有做好事的机会。

我们便出发了，到了热闹的永宁桥头，我们左顾右盼地寻找合适的目标。我真希望有人能落难，马强就像蜘蛛侠一般从天而降，给予帮助。

走出来，才发现，天真冷，四下里发着寒气，我忍不住把脖子缩起来，希望能把裸露的肌肤藏匿在衣服里。路上的行人也少，只有一些小摊贩，特別是那些卖年货的小摊贩还在坚守着阵地，希望能在过年前多挣点儿钱。

这里面，包括马强的妈妈。李阿姨她穿得厚厚的，坐在小木凳上，眼睛平静地看着前方。前方，风轻轻地吹动着桥边上的树叶，树叶微微地颤动着，好像也冷得瑟瑟发抖。她搓了搓手，跺了跺脚，坚定地守着桌上那盆醪糟。

我想提醒马强留意下需要关爱的人，马强远远看着他妈妈，若有所思地问我：“你知道哪儿有卖充电暖手宝的？”

“要这东西干吗？”我问。

“给我妈买个，她在家充好电，在外面就可以用来暖手了，至少可以管几个小时。在外面摆摊真太冷了，以前我没留意到这些。”马强叹了口气说，“现在你就陪我去买吧。”

我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以前的马强可不是这样，他经常埋头玩手机，根本看不到他妈妈的需要。

马强在店里选暖手宝时，我在旁边掏出手机，悄悄给他照了张相。说实在的，我以前觉得马强并不帅，但在我手机屏幕上，他低头看暖手宝时，目光温柔，那样子还是酷酷的。

当我和马强把充好电的暖手宝给他妈妈送去时，他妈妈接过暖手宝，很吃惊，想笑一下，却又笑不出，然后便责怪起马强来了：“这个贵不贵？不要乱花钱，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说着说着，她的眼里便迸出了泪花，哽咽着说了句：“你懂事了，懂得心疼妈了。”

马强有些不好意思，转头问我：“继续你的工作，我们去找好事做吧。”我说算了，我已经想好要写什么了，我就写你吧。马强挠挠头，我可没做什么事啊？

那天，马强陪着妈妈守了一会儿摊，然后帮他妈妈把摆摊工具收起家去了。后来一次聊天中，他告诉我，本来他打算买张游戏卡的，现在他舍不得买了，他以前不知道他妈妈有多辛苦，那天看到她坐在摊前，仿佛把自己坐成了风雨中的雕像，看上去让人心酸，让他连打游戏的兴致也没有了。他决定好好读书，以后找份好工作，让他妈妈什么都不用做，在家待着，享享福。

那天晚上，我写下了马强的故事。我想，宋佳星也许会骂我不会选素材，她会说这事很小很小，但是，我觉得任何事情都没有大小之分吧？比如这事对马强的妈妈来说，就挺大的，那暖手宝，分量也一定很重很重。

我写了一会儿，从窗外看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下雪了，只见雪花悄然无声地飞舞着，每一片雪花，那样细小，却在路灯的映照下，折射出微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