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赖锦兰 口述 罗 尔 整理

我家孩子不能不读书

那年，大儿子大秋半岁时发高热，我和丈夫钟永德没钱带他去看医生，只用土办法为他降温，但大秋的体温实在降不下来，不得不带他去看医生，才知道他得的是脑膜炎，已错过最佳治疗时机。病虽然治好了，却留下了终生遗憾——他失聪了。

我本来是中学教师，为了大秋，我主动要求教小学，从一年级教起。我没有能力教大秋听见、说话，但我相信，一定能教会他读书——我们家的孩子，不能不读书。

我家的好运是从1977年恢复高考开始的。 二儿子大文、三儿子大高读完高中就下乡了，但他们从来没有放松学习，我也时刻勉励他们，只有读到肚子里的书才是自己的，贼都偷不走。只是，学习条件太艰苦，夏天晚上读书蚊子多，大文常常穿着高筒雨靴，或者把脚泡在盛满水的水桶里；大高喜欢写字、画画，却没钱买纸笔，只能用树枝在沙土地上划拉。恢复高考后，兄弟俩扬眉吐气的日子来到了，1977年大文考上海南师范；1978年大高考上高州农校，毕业后又到广州美院进修两年。

大女儿帆飞活泼可爱，6岁那年，粤剧名伶红线女来高州招生，一眼看上了她，要收她为徒，可是因为家庭成分在政审时没过关，帆飞未能成行。12岁时，帆飞因为乒乓球打得好，接连获得县冠军、地区冠军和省亚军，所以省体校有意把她培养成乒乓球运动员，但还是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卡在了政审关。我很怕帆飞受不了打击，晚上带着她和妹妹光飞睡，给她们讲励志故事，告诉她们，世界上最大的敌人是自怜自怨，自个儿郁闷。

帆飞很体谅父母，因为父亲身体不太好，所以她想将来当医生为父亲看病。1979年，她参加高考，填的志愿全是医学院，而未填她十分有把握的广州体院，结果以3分之差落榜。我和她爸爸鼓励她复读，她怕加重家里负担，就没复读，而是报名参加了茂名石化招工考试。茂名石化当时是非常吃香的国企，招工考试不比考大学容易，但帆飞一考就考上了。1982年，帆飞考上茂名石化职工大学，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后来，她的事业有了起色，条件好了，又报读清华大学的EMBA高级研修班，取得了英国威尔士大学的硕士学位。

由于我和丈夫都要上班，对孩子疏于照顾，所以他们都吃过不少苦。小女儿光飞受的皮肉之苦最多，上幼儿园的路上她被自行车撞过，食物中毒昏迷不醒过，打破饭碗被碎瓷片划伤过，有一回还差点被倒下的门扇砸中。不过，我家的孩子有个特点：无论吃了什么样的苦，受了什么样的委屈，都不叫苦不叫屈，更不会哭。有一天，光飞翻跟头摔伤了，却不跟我说，直到3天后老师察觉她不对劲，我带她去医院检查，才发现她右胳膊骨折了。1985年，光飞也考上茂名石化职工大学。

我家5个孩子，出了4个大学生，失聪的长子大秋还奇迹般地读完了初中，街坊邻居很钦佩，政府领导也表示赞赏。1985年，政府倡导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因我们家“以良好家风树立了时代榜样”，所以颁给我们家“五好文明家庭”荣誉，并奖励了一套三房二厅的房子。

女儿的胆略带来了福气

1980年，丈夫永德调到茂名市二中后，我也跟着调到茂名市二小。我们全家由高州移居茂名市区，住在二中。

上世纪80年代初，电视机还是新鲜物，茂名二中只有一个老师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帆飞和光飞两姐妹被电视剧迷住了，每晚都往那个老师家跑。

永德不去看，一是因为工作忙，二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想法：两个十八九岁花朵般的女儿天天晚上跑去别人家看电视，让他受刺激了。他想自己装配一台电视机，因为他是物理老师，装配过收音机，音响效果比商店卖的还好，亲戚朋友都请他装配。于是，永德买了关于电视机原理的书，研究一番后说：“原理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能买得到配件，我也可以装。”可是，那时茂名买不到电视机配件。

装配不成，自己家又买不起，眼看着女儿天天晚上往别人家跑，永德有些焦虑。无意间，他看到新闻说，广州可以分期付款买电视机，就写信给广州的亲戚问具体情况。亲戚回信说：“非广州户口不可以分期付款买电视机。”永德只能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有一天，帆飞和光飞突然抬回一台21英寸的牡丹牌彩色电视机，我和永德大吃一惊，忙问：“哪来的电视机?”帆飞说：“我买的呀。”

我和永德都不信，我俩参加工作30多年了，每月工资才四五十元，帆飞刚工作，还是学徒工，每个月工资18元，哪来的钱买1000多元一台的电视机?帆飞说：“我和师父搞了一个小发明，厂里给我们发奖金了。”从此，全校家属每天晚上都跑到我们家来看电视了。永德变得乐呵呵的，不但添置了许多板凳，还准备茶水和香烟招待客人。后来，帆飞又和师父发明了什么东西，得了奖金，陆续搬回录音机、洗衣机等家用电器。

我和永德都为有个能干的女儿高兴。一次，我偶然碰到帆飞的师父，问起发明的事，这才知道帆飞“骗”了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发明，买电视机等家用电器的钱，全是工友借给帆飞的。起因是永德与广州亲戚的通信，帆飞无意间看到了亲戚回信，知道爸爸一直在为她和妹妹晚上去别人家看电视而焦虑，便一咬牙，起了借钱买电视机的念头。

帆飞的性格很要强，凡事追求完美，要买就买最好的，她挑了商场中最大最贵的彩电。买回后，看到爸爸整天眉开眼笑的，只要爸爸天天快乐，她就不断借钱给我们买回惊喜。知道帆飞的钱都是借来的，而且借了快2000元了，永德和我都很担心，这得还多久呀?用工资还，帆飞得还10多年，可她却说：“没事，我既然敢借，就一定有信心还得上，有压力才有动力。”

1987年，永德病逝。悲伤之余，我也有几分庆幸，永德为儿女劳苦一生，好在有帆飞的胆略和孝心，他享了几年现代科技的福。

上世纪90年代才有超前消费的说法，帆飞超前了10年。欠债还钱增加了帆飞的勇气，也造就了帆飞敢想敢干的魄力，为她后来成为企业家奠定了基础。1997年，帆飞看准时机，和丈夫李森注册成立公司，向房地产市场进军。创业初期，手忙脚乱，帆飞希望退休的我能帮帮她，我就来到了深圳。帆飞有两个孩子，女儿智俐已上小学,儿子智鹏还在上幼儿园。

刚来深圳时，我带上了理发工具。我是上世纪60年代学雷锋时学会理发的，先是给永德和孩子理，理顺手后，就义务给学生理。来到深圳后，我就给智俐和智鹏理。理发花不了几个钱，我只是想借此告诉孩子们，要学会节俭，学会体贴别人。孩子们没让我失望，尽管家境优越，但他们身上没有半点富二代的坏习气。智鹏凭实力考进深圳四大名校之一的深圳实验中学，又考取加州大学UCLA分校。智俐也是个学霸，考取的是常春藤名校康奈尔大学，又取得了乔治城大学的硕士学位。

有种传承“就是爱”

帆飞一直是我的骄傲，她和丈夫李森创立的东方银座集团，连续7年入选中国房地产百强企业，他们是钟家的榜样，也是很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二女儿光飞是学者型企业家，她那几本关于润滑油的专著在业内很有影响，在润滑油销售方面也有突出成绩，已开了好几家分公司。

二儿子大文大学毕业后也成了老师，先教中学，后教大学，又成了领导，退休前已是茂名石化职工大学的党委书记。三儿子大高多才多艺，书画摄影作品多次获奖，并到国外展出，他设计加工的大型雕塑作品玉石大钟楼，被称为“国宝”，中央电视台曾专题报道过。现在，他是东方银座集团的高管，任劳任怨，常常深入建筑工地一线，甚至住在工地上。

不过，一直让我牵肠挂肚的还是大儿子大秋。

大秋初中毕业后，在茂名民政局下属一家福利工厂上班，待遇很一般。上世纪80年代，教师退休后可以由一个子女顶职，永德为让大秋有一份稳定工作，就想办退休，由大秋顶职。学校领导知道大秋情况，也愿意接收他做杂勤工。但福利厂那边不放人，民政局领导还特意来到我家，要求我们让大秋留在厂里，说大秋是工厂骨干，而且有文化能写作，有他在，方便聋哑残疾人之间交流。我们也只好作罢。

进入上世纪90年代，国企发展遭遇瓶颈，大秋所在工厂倒闭，他下岗了。这时，大秋已娶妻生子，一家三口靠200多元低保补助生活。大秋是广东省残联主席团委员，还是茂名市聋人协会主席，全茂名的聋哑人几乎都认识他，有困难就来找他。大秋就会东奔西走，为他们解决问题，但大秋没为自己申请过一分钱，工作也没有任何报酬。2009年，时任广东省委书记汪洋接见了大秋。

好在，大秋的弟弟妹妹都尽心尽力地帮助他。大秋的儿子加聪结婚时，大高还送给他一套深圳的房子。但大秋不愿意给弟弟妹妹添麻烦，帆飞要接他来深圳，他一直不来，他说茂名的聋哑人需要他。有一年过年，我们把他接到深圳，准备吃年夜饭时，他却不见了。我们知道他丢不了，他常常为了他的残疾朋友突然消失几天，果然，大年初三他回来了——大秋想念一个海南的残疾朋友，觉得大过年的，他孤孤单单太可怜，就跑到海南给朋友送惊喜去了……

2013年，帆飞觉得大哥脸色不对，逼着他来深圳检查，结果查出了肝癌。帆飞是大秋背着长大的，对大哥特别有感情，她动用一切资源，寻找最好的医生，拯救大哥。在一家老小的全力照顾下，大秋病情有所缓解。很快，他又跑回茂名找他的残疾朋友去了。

不久，大秋的病复发了，病情更加严重。大秋在深圳住院期间，不时有聋哑朋友从茂名赶来看他，或拎一只老母鸡，或带一点土特产。看着他们比画手势，眼睛里流露的关切之情，我知道，大秋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活得轰轰烈烈……2016年春天，大秋病逝。大秋一生清贫，但也是富足的，因为他的心中充满对这个世界的爱，也收获了满满的爱。

近些年，可能是孩子们怕我劳累，也可能是嫌我理的发型不够时髦，他们都不让我理发了。不仅不让我理发，他们恨不得我什么都不干，我只努力争取到一件事：自己的衣服自己洗。我说，不是自己手洗的衣服，我穿在身上总是不自在。所以，他们不得不让步。

那我还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呢?我想到了送给孩子们的最好礼物——给他们唱歌。这一生，除了读书，我最爱唱歌，所有激动人心的歌，我都会唱。每当我感觉软弱无助的时候，歌唱总能带给我无穷的力量。我希望能把这一股力量传下去。

我让孙子孙女教会我如何录音，就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我准备给孩子们唱100首歌，唱了一个多月，录了92首歌后，我感觉有点唱不动了，唱不出想要传达的力量。孩子们不让我再唱下去，我也就没再勉强了——“92”谐音“就是爱”，正是我要表达的意思。于是，我把92首歌刻成光碟，给儿孙辈每人送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