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小晟

人这一辈子，谁都逃不开生老病死。

出生，本就无法选择，身不由己;

老去，时间流淌，青春难永葆，纯属自然规律;

病痛，人吃五谷杂粮，小病小灾，很难有人幸免;

死亡，则是告别与终结，尘归尘，土归土，后会无期。

有生之年，永不相见，这是生离;你走之后，烟消云散，往往是死别。

生离，有恨有怨有不甘，而死别，有悔有泪有思念。

作为人，如果你活的时间并不短，总会看到死亡的身影，不管是带走身边的亲人还是朋友，他们眼睛一闭，再也不会理会你的呼唤。

而今天，我想聊聊死，准确一点说，是身边老人的死。

1

小时候，每年村子里都会有老人去世，好像前几天还看到他们和蔼可亲的面容，转眼就不在了。

那时，农村的出殡很热闹，也很隆重，主家先快速地一一通知亲戚邻居，然后准备棺椁和寿衣。出殡当天中午，招待过奔丧的客人，所有亲戚朋友，孝子贤孙，披麻戴孝，在丧乐中围着棺椁绕圈，再看去世之人最后一眼，随着铁钉盖棺，哭声一片。

我那时小，也常跟随着同村的一些人去看出殡，偶尔也会被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感动得泪水涟涟。

针对那些送亡人的场面，我也偶尔无意听到一些大人的议论，他们会小声地说：“老人在时都没时间回来看看，现在哭也晚了。”甚至有人义愤填膺地嘟囔：“别看那谁谁哭的声音最大，根本没泪，谁不知道老人所有的媳妇中，就她不孝顺。”

……

总之，在那些轰烈而悲伤的气氛中，往往藏着另外一种深冷。

而每次看这样的场面，我都会想起自己的亲人，如果他们有一天离开我，我会不会哭得如此悲惨。甚至，我还担心自己，到时间会不会哭不出来，也会不会被人议论和嘲笑？

2

在我14岁那年，初二的我经历了亲人的离去，是爷爷。

说实话，我对爷爷并没有太深的依恋，他古板而不苟言笑，对我的严苛也多于慈爱，对一个孩子来说，害怕就代表着疏远。

爷爷罹患食道癌晚期，发现很晚，救治无效，一周后就过世了。这一切当时我都不是很清楚，只记得一天，爸爸突然来学校找我，把我带回家。回家后，才发现爷爷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一开始我并没有流泪，只是听姑姑拉着我哭，我才哇地哭出声来。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想到了什么，为什么会哭，或许仅仅是看到了奶奶和其他家人的眼泪，才会痛哭失声。为此，后来我很自责，并且一度认为自己不孝顺。

现在想想，我们在亲人离开后，所有的表情，都来源于这个人给你的回忆吧。

特别是小孩子，不会伪装和表演，亲近，自然会痛，而疏远，就会淡漠。

3

2003年，我面临毕业，因为非典，学校封闭，在外实习的学生也不能入校，就在这时，妈妈打电话告诉我，外公去世了。

我好不容易赶到家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憔悴无比的妈妈，她已经守了外公好多个日夜，看到我回来，抱着我就大哭了起来。我从未见性情刚烈的妈妈如此过，因为心疼她，又不知道如何劝慰，于是，也跟着嚎啕大哭。

送葬时，我搀扶着妈妈，她一哭，我的眼泪就完全止不住。

外公下葬时，看着黄土一点点撒落在棺材上，妈妈疯一样地扑过去，而我死死抱着妈妈，像随时会丢掉她一样。

后来，听周围的人说，这孩子对他姥爷真亲，看哭的像个泪人儿。

其实，对于外公，我是有感情的，但那些眼泪有一半来自于妈妈的伤心和难过，也仿佛从那时起，我才意识到妈妈早晚一天也会离开我，如外公彻底离开她一样。

4

我曾一度认为，眼泪和死亡好像是绝配，如果亲人离去，不哭，那就是不孝。

后来，外婆的去世，让我了解到，很多东西并非绝对，包括亲人死亡后的眼泪。

姥姥是个慈祥善良的老人，一辈子能吃能喝，也很少生病，但姥爷去世后，她有一天突然站不起来了，经诊断半身不遂，最开始还能走，后来就只能坐在轮椅上了。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后期，她又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每次回去，我都会买很多好吃的去看她，她起初还认得我，总把別人送给她的东西塞给我吃。直到有一年，她竟然不认得我了。

我叫她，她迟钝了半天，看着我，仿佛根本不记得我，经过妈妈很长时间的解说，她才突然想起来，但很快又眼神涣散，忘掉了。

因为不能行动，外婆最后的几年几乎都躺在床上，虽然家人照顾得很好，妈妈也天天过去，可病痛的折磨还是让她瘦得不成人形。更让妈妈痛苦的是，外婆半夜总是浑身疼痛，一夜夜睡不着。

妈妈曾经对我说：“老天真的不公平，你姥姥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如果可以，我多想那些疼痛在我身上，替你姥姥承受。”但这只是愿望，无论孩子多孝顺，病痛都无法替代。

有一次，看到姥姥难受的样子，妈妈突然对我说：“我现在，就期望你姥姥快点走，我也厌烦了，为什么就不早点去找你姥爷呢？”

我很愕然，作为女儿的妈妈为什么会说出如此的话来？当时并不理解，还与妈妈争辩，在我看来，一个人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啊！妈妈在一天，就是念想，就是有娘的孩子，为什么要诅咒她？

两年后，姥姥去世了，我哭得一塌糊涂，而妈妈竟然没有哭。

为此，我耿耿于怀。

5

直到某一天，当我在一次采访中，听到一位卧床多年的老人对我说，她最大的愿望是死时，我的心被深深地震动了。在我的想法里，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为什么还有人要一心求死呢？

老人说，她只有一个儿子，且是中年得子，早年老伴生病，家里债台高筑，但最终还是没能挽救到生命。为此，儿子努力工作还债，为此错过了婚姻大事。等家里债还得差不多了，儿子结婚生下一个小孙子，自己却又得了病，并且卧床不起。这些年，她看到了儿子的辛苦，但又无能为力，总感觉是个累赘。

她忍着疼痛微笑着说：“小伙子，死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半死不活，处处需要人照顾，而孩子孝顺，只能苦自己。我活着一天，儿子就会养我一天照顾我一天苦自己一天，而我看着他苦，还不如一了百了。死，对于我和我的儿子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听了那话，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一年后，老人去世了，再碰到她儿子时，他一改往日的愁眉苦脸的疲累模样，笑容浮现在脸上。

再想想老人对我说的那番话，我也最终理解了妈妈。

眼泪并不代表孝顺，而死亡又不意味着遗忘。

就如妈妈，偶尔还会讲起姥姥，动情时，我能看到她笑着有泪。

6

今年春节，奶奶身体不好，我一直陪伴着她。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给她留了一些钱，她念叨着说：“你们之前给我的钱，我都吃药了，其实，活这么大年纪了，我吃药不是怕死，而是怕万一得了缠人的病，走不能走动不能动，什么事都需要人伺候，那还不如睡一觉就醒不过来呢？”

我把这话讲给妈妈听。妈妈说，她都知道，奶奶一辈子爱干净整洁，也活得很明白，不怕死，就怕如你姥姥那样受罪，也给儿女添麻烦。

我问妈妈，那你呢？

妈妈说：“我和你爸好说，等哪天你奶奶去了，我们俩就跟着你去，去给你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我们去世了，你也不会常回来，那就把我们火化了，骨灰撒到长江里，留一点，放在家里，也算个念想。”

那一瞬，我突然很想哭。

是啊！我们都会老去，都会面临死亡，与其在亲人离开后用眼泪祭奠，真的不如常常陪陪他们，让他们在健康时多享些福。

本来年初，写这样沉重的话题有些不适，但我想，人，生易，活难，死更是一道绕不过的关，看淡些，从容些，又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智慧。

有人说，除却生死，生活中的其他都是小事，而我要说的是，如果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