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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逢对手(外二篇)

2019-04-28符浩勇

台港文学选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二十四史纪晓岚老翁

符浩勇

1874年5月,年过六旬高龄的左宗棠仍被朝廷任命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

出征新疆途经兰州城时,适逢天泻暴雨,路途险恶,只得暂时扎营。帐中劳顿之余,左宗棠闲来技痒,乃命亲信去城里物色棋坛好手,以礼相邀到大营对弈遣兴。

左宗棠平日喜好对弈,闲暇之时必找人对弈一番,其棋风泼辣细密,行棋大胆果断,与同僚中人对弈胜多败少,对自己的棋艺颇为自负。不消片刻,便有帐下亲信回营禀报:兰州城北有一名头发花白老翁,自命不凡,高悬一条长幌写着“天下第一棋手”,并在一家客栈摆下阵势,恭候弈客。左宗棠在慵倦中听罢,精神为之一振,威严的眼眸闪动光芒,不顾左右劝阻,微服直赴客栈而去。

进了客栈旅馆,左宗棠施礼完毕,但见白发老翁精神矍铄。刚一落座,他匆匆执红棋先行,起手就架起当头炮,老翁跟入飞马迎阵,开启了首局之战。

两人对弈十余回合,左宗棠抓住白发老翁险走恶手之机,全线压赴,攻势如潮,白发老翁左支右绌,见大势已去,垂手败阵。高手对弈,胜者常有复盘习惯,白发老翁拘礼,左宗棠当仁不让,评鉴说:“孙子曰:多算胜,少算不胜,而你一步不慎,乃处处被动,败棋之因实基于此。”

第二局,左宗棠依然主动进攻,炮轰马踏,双车左右策应,红兵步步为营,白发老翁周旋招架,往来五十余回合,无奈再败。左宗棠再度鉴述:“《曹刿论战》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弃攻专守,气势先输,焉得不败?”

第三局,局势僵持,一度不下。左宗棠调集主力于右,弃卒入势,以破竹之势劈开战局,继而前赴后继,造势一气呵成,直捣黄龙。左宗棠最后笑评:“高手谋势不谋子。先哲有言: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高屋建瓴,登泰山而小天下,方不愧男儿本色。”

临了,左宗棠指着门外长幌说:“棋艺不过如此,你摘下它吧。”白发老翁双手作揖说:“久仰将军大名,早已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备感荣幸。今乃老当益壮,花甲之年犹率军出征,收复国土,心志可昭日月。三局对弈完胜,足见将军用兵神妙。老某自愧不如,不敢狂妄!恭祝挥师入疆,凯旋而归。”

左宗棠见白发老翁依言摘下长幌,遂带亲信回营,当夜拔帐出征。

转眼,半年过去。左宗棠出征大获全胜,收复新疆。凯旋回京,又经兰州城停顿,正待差人去恭请白发老翁,却听帐下亲信又报:原先对弈三局皆输的白发老翁仍在客栈高悬“天下第一棋手”长幌,摆出不可一世阵势,招摇过市,坐待弈客。左宗棠听罢极为不快,白发老翁怎可出尔反尔,愿赌却不服输?于是命亲信请来老翁,免去礼节,双方再度布阵交战。

首一局,白发老翁躬礼执黑棋后行,却见守得滴水不漏,使左宗棠无从下手;且继而也攻得中规中矩,丝毫不露破绽,始终主动,凭借多卒优势进入残局,左宗棠见大势已去,遂推盘认输,以求再战。

第二局,左宗棠挥军猛攻,白发老翁却柔中克刚化解劣势;左宗棠猛攻之际忽视后方空档,又被白发老翁抓住战机,奇袭踏平大营。

第三局,左宗棠飞相取稳,守反戈之势,白发老翁则架中吊炮,巧取攻势;双方在平稳对弈中渐进酣局。不料,左宗棠取胜心切中了白发老翁诱敌之计,便作决战决胜之斗。于是棋盘上战火四起,双方兵来将往,二十余回合后,白发老翁损失惨重而左宗棠则伤亡殆尽,最后大营无兵可守,被白发老翁伺机攻克。

左宗棠连失三局,疑惑不解,却见白发老翁童颜鹤发,气势压人,问:“时隔六月,棋艺飞跃神速!真乃奇迹?!”白发老翁从容不迫,说:“前番将军初到边地,故连负三局,乃敬将军为人,且为将军出师造势,凭添锐气!本次小胜,无非为左公奉献棋艺而已。棋乃娱乐之雕虫小技,虽胜何足道哉。将军长于下大棋,半年下来收复新疆失地,光照日月,岂不是下完了光照青史的好棋呀!”

左宗棠听罢,脸带愧色,感叹不已,说:“棋逢对手呀,你不止长于下棋,谋略过人,连老夫的国家大事,也成你眼里的一局棋了。”顿悟棋中哲理,揖手拱谢,不由仰天长叹:此乃天下第一棋手!

测字之误

时值秋天,东华门附近那个摆了三天的测字算命的摊子,生意格外红火,都在说,测字先生神机妙算,说得挺準,而且也不像一般的江湖术士,靠吓唬胡扯来多要钱,有什么说什么,一个人十文钱,有高兴的信服的多给也不推辞。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风也渐凉。三个人缓步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中年人,穿着蓝绸夹袍,面容清瘦,神色阴沉,身旁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人,都是身高体壮,警惕地看着周围。

看见前面围着一群人,中年人一愣,往跟前走了三步,看见了摊子上竖着的招牌,忍不住挤到一旁,听测字先生给别人说道。测字先生五十来岁,胡须花白,神态从容,话虽不多,但往往一句话就能让人明白信服。

四五个人测完后,城门快关了,人们相继散去准备出城了。测字先生也开始收拾东西,中年人走上前:“先生且慢,可否为我也测个字?”

测字先生抬头看了看,停下来说:“来的都是客,有何不可,请问先生要问什么?”

中年人想了想:“你先说说我最近有什么烦心吧。”测字先生点点头:“请先生赐字。”

中年人随手在纸上写了一个“正”字,刚劲有力,墨透纸背。测字先生道:“先生一手好字!”然后仔细端详片刻,“正字乃天地浩然之气而成,但先生此字笔画锋芒太硬,显然是心中有气不平。正字与王字相似,但中间不同,有主人心乱之意,或许也是先生此时心境,莫非有难以委决的心事?正字可拆为一和止,可作一次为止之解,因此不管是什么事,先生务必要快刀斩乱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中年人脸色微变:“先生高明,你能说说我烦心什么事吗?”测字先生点点头:“每个字承载有限,所谓天机难测。既然如此,请先生再赐一字。”

中年人想了想,写了个“找”字。测字先生看了片刻:“此字为手提兵戈之象,若非战事,即为行凶,莫非先生或先生亲人有遭遇行刺之事?”

中年人面色沉重:“那可有凶险?”测字先生说:“既然遇刺,自然有险,不过此字残了一笔,因此可解为不得手,应该并无大碍。”

中年人沉默片刻:“先生,还能看出别的来吗?”测字先生为难地说:“这个……如果还想看,请再赐一字。”中年人提笔后犹豫不决,左边的随从小心地说:“老爷,时候不早了,要不明天再问吧。”中年人摇摇头,随手又写个“四”字。

测字先生点点头:“随心之字最能透出天机。”他看了看,为难地说:“四字乃闪儿之象,莫非先生儿郎有牢狱之灾?”

中年人急问:“还能放出来吗?”测字先生犹豫说:“有些话我不便得罪,天色不早,我赶着要出城了。”中年人阻止,说:“有话直说,我决不因此怪你。”说完他挥挥手,另一个随从会意地把一锭十两重的银元宝放在桌上。

测字先生深吸一口气:“既如此,得罪了。四字乃西字之形,先生的儿郎此时被囚,离,离西去不远了。若在下不幸言中,还请先生见谅。”中年人冷冷地说:“如果将他救出来,又会如何?”测字先生说:“天意归天意,人力归人力,但以人力逆天意,结局或许更多难料。”中年人又挥笔写下一个“捉”字,测字先生良久才鼓足勇气说:“恕我直言,捉字乃手足之象,但手残缺一笔,为手足相残之象。看来先生不止一个儿郎吧。城门快关了,我可以不收先生的钱,恕在下得罪了。”

中年人挥手拦住,咬咬牙:“我另写一字,你再看看!”他的口气阴冷,已经带着霸道的语气。他沉吟很久,终于慎重地写下了一个“合”字,运笔之间十分用心,他自己端详了一会,终于递给了测字先生。

测字先生颤抖着说:“这个合字得天地祥和之气,本来是最平和无争之字,但先生下笔刻意求稳,整个字反而不成一体,离心丢肺,成了一人一口之形,将来众口难调,纷争必然数不胜数。而且合字为台形但不成台,若众口难调,拆台之事难免,乱局定矣。”

中年人没有说话,手里的笔无力地掉在桌上。测字先生匆匆收拾了摊子,也不敢拿那锭银元宝,低头作揖转身,中年人挥挥手,随从拿起银子塞进测字先生的口袋里,测字先生头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了。他是最后一个在城门关之前出城的人。

当夜,乌云越来越厚,连星光都透不过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盏宫灯飘出一个孤独的小院,门前站了四个侍卫。门开了,宫灯引着中年人走了出来。

中年人就是当朝雍正皇帝,他刚刚用御酒赐死了他的三儿子弘时,他深眸里还凝含着潮湿的亮光。

与此同刻,一场丰盛的酒宴正在四皇子弘历的宝亲王府开始,座上宾正是在东华门摆摊的测字先生。

弘历端起酒杯,招呼说:“先生快坐下,陪我喝两杯!”测字先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见弘历将酒杯放下了,他顿时明白了什么,身体一摇晃就缓缓地倒下了。

史缪始末

翰林院门前的雪已累积成一张厚厚的棉袄,天还未亮,纪大学士纪晓岚便来到院里。昨天高公公已通传过,今日早朝后圣上要询问《二十四史》修订事宜。此时翰林院大堂内灯火通亮,修编史书的编撰官把各自初校的稿子呈到他的案头,他得把最近编誊清的史稿整理好,早朝后呈给圣上审定。

借着灯光,纪晓岚审阅汉代史稿时发现存有明显错漏,于是遗憾地对在场的编撰官说,你们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会出现如此低劣谬误,有愧于圣上对尔等的信任呀。编撰官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一位平时与纪晓岚走得较近的编撰官,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道,大人勿恼,皇上知识渊博,精于查缺补漏,他老人家乐意御笔添删呢,之前和珅大人任《二十四史》总编时就这么叮嘱着,你呈上去,皇上挑出谬误准会高兴。纪晓岚心里一颤,这是何道理呀?转念一想还是见机行事探个究竟为好。

早朝后,纪晓岚被通传到偏殿见驾,圣上(乾隆皇帝)示意他坐定后,便接过宋代史稿审阅起来。纪晓岚躬腰侧眼看着圣上脸上变换的神情,时而沉吟着点头,时而摇脑静笑,果不其然,圣上每发现一处错漏,总是兴致勃勃地作了修注,然后总能引经据典把谬误之处改正过来,每纠正一次便喜形于色,脸溢笑容,犹如解开了一个秘密似的,哈哈大笑。一个时辰过去,纪晓岚拘谨地应和着,正思量怎样将其中实情禀报时,只见高公公进来了,小声说道,皇上,太后那边有事请您。圣上这才从史稿中抬起头来,脸上挂着微笑,扫了纪晓岚一眼,说,纪爱卿辛苦了,回去再整理整理,择日再商讨切磋。说完,起身向殿门外走去。

在回府的路上,纪晓岚脑海里一直浮现圣上审阅史稿时的情形,正如翰林院的編撰所说,错漏之处圣上并无责罚之意,而且乐于校正。这不是投其所好吗?此风不可滋长。次日,在翰林院里,纪晓岚向修编《二十四史》的编撰官传达禁令,不容再存在有意留错,谁让圣上受到蒙蔽,那可是欺君之罪。说得编撰官们胆战心颤,俯首称是。接下来修编的史稿必经纪晓岚逐一初审,渐渐地,故意错漏之处几近杜绝。

正当纪晓岚庆幸纠正了翰林院的不良行为时,圣上口谕宣他带上史稿到御书房见驾。

纪晓岚跟着高公公进去御书房时,发现大学士和珅大人也在那里。圣上蜷着腿坐在龙榻上,与旁边坐在凳子上的和珅聊得正欢。看到纪晓岚进来,示意他不必拘礼赶快坐下。纪晓岚拜谢后,谦恭地把史稿呈上,只见圣上欣然铺开史稿,凝神审阅起来,刹时间御书房里除了圣上翻动书页的声音,显得格外安静。半个时辰过去了,纪晓岚注意到圣上脸无表情,双眉紧锁,不说一句话,好像屏住呼吸,失却了先前的祥和。坐在旁边的和珅大人斜着身子,伸长脖子看着,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对着纪晓岚狠狠瞪了一眼,从长袖中露出食指中指朝他不断戳指着。这让纪晓岚疑虑起来,圣上的神色显然有点愠怒了,难道史稿出错了,这不可能啊,他已经校对了不下三遍。这时,圣上沉吟一下抬起头,舒了口气,说道,纪大人,文稿你可是勘校过了?纪晓岚赶忙应道,微臣不敢偷闲,认真审阅过了。圣上语气陡然显得生硬,既然已经审过,朕就不必再看了。纪晓岚站起身不知如何应答,和珅看出圣上的心思,说道,这《二十四史》是圣上下诏编修的,最终得由圣上勘正钦定,纪大人再怎么改,末了拍板定稿的还得是圣上老人家一锤定音。和珅看了看纪晓岚,接着说,圣上乃九五之尊,知识渊博,通晓天文地理,博古通今,往后史稿由圣上审定后就不能再改了。

纪晓岚赶忙下跪,道,圣上的英明举世共睹,日夜为社禝操劳,微臣只想为皇上分忧,认真检阅史稿,不敢半点马虎。说毕只见圣上翘着嘴,点了点头,笑着道,被你俩这么一说,朕倒成全才皇帝了,不过这话朕爱听,下次编撰的《二十四史》初稿先由朕览阅,最后由纪爱卿誊清。

然而,事不凑巧,一场寒流将纪晓岚击倒在病榻上,圣上下诏,纪晓岚患病期间修编《二十四史》史稿由和珅大人统纂。

在翰林院,和珅沉着脸对在场的编撰官说,编修史稿由圣上审定,递交初稿要有讲究,留错之处不可太浅显,也不可太疑难,要半遮半掩,要让圣上查找得到,这样既不会露马脚,又能讨圣上偷闲欢心。

待到纪晓岚大病初愈,拿到修编完稿的《二十四史》,仔细勘校一遍,发现仍有谬误之处,甚至连圣上的修注也存有低级纰漏。遗憾的是整部《二十四史》史稿已由圣上勘校钦定,下诏印行,不能再改了。

补记:时间到了公元2016年仲夏,在北戴河召开的《二十四史》高端研讨会上出现两股论潮:史学家派说,《二十四史》经过历代修编,为何仍遗留许多明显谬误?学院派资深学究说,为何史学越接近近代,通假字应用越来越频繁,几近滥用?

责任编辑_练建安 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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