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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到王族的《树》

2019-04-26王克难

岁月 2019年2期
关键词:白净图瓦屠格涅夫

王克难

开宗明义,一个人在一生中,在不同的年龄段阅读同一位伟大作家的作品,得到的享受也不同。读屠格涅夫的散文是超级的艺术享受,尽管他写的是遥远的俄罗斯草原上的事情,但是摒弃人名陌生而且冗长的缺憾,他笔下的风景好像刚刚在中国的新疆发生。美是没有国界的。在写《白净草原》的时候,他很善于使用铺垫和点睛相结合,刚开头是大段的铺垫,风景是动的,人也是动的,动的人活动在动的风景里。王族的作品无疑是有特质的,读他的散文时,我的头脑里一直闪现伟大的屠格涅夫,俄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诗人和剧作家,写过著名的《猎人笔记》,而最让我难于忘怀的是《白净草原》。

我没有到新疆之前,对王族的作品感受是飘忽的,到了新疆后,对他的坚守和挖掘有了新的认识。王族作为一位远离世态喧嚣的写作者,在生命的河流中,他主动汇合了新疆的气息,不仅仅作为旁观者,而且作为新疆人生活的参与者,在图瓦人居住的白哈巴村,挖出了一口又一口文学之井,构成了属于自己的叙述语境,是一件令人称道的事情。对于王族的散文,用传统的“深度”“广度”是难于概括其特点的。要想读进他的语境,要求读者必须把心态静下来,暂时忘记周边的是是非非。这样就会品出王族散文内在的味道。许多散文是外表的热闹,而王族的散文是血液里灼热。

每一次读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时,我的心灵都得到一次净化,充分地感受大自然的种种神秘莫测。文本里的风景如此逼真的描写,即使是翻译过来的,也具有惊人的魅力。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写的是草原上的风景,其实文本里的大部分是这个草原的夜晚听到了孩子们的聊天,而后白昼瞬间就过去了……屠格涅夫是那样地钟情于大自然,充分感受大自然的生命律动。写大自然的人很多,像他这样逼真而充满了感情写的人,不多。毫无疑问,屠格涅夫是运用了通感的方法再现了风景的声、色、香。笔者始终认为,屠格涅夫对待风景有着处女一般的感觉,因为是第一次看到,并且热爱着,他笔下的风景便不同凡响,即使是别的作家也按照他打猎的路线走一遍,大约也不会得到和他一样的“处女一般的感受”。我读过的屠格涅夫的作品,基本路子是写实的,但有的批评家对他写的“洼地”“光明”做了形而上的理解,虽然有误读之嫌,但也是能理解的。当然,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和中国的传统散文不一样,里面有小说的元素,其中之一就是肖像描写。作者到了篝火旁边,借助于火光,把在场的每个孩子的形象描绘了一遍,有详写的,也有略写,但是对每个孩子都介绍到了,通过孩子们的服装和表情,可以折射到底层百姓的生活。文本的主体是孩子们的叙述,叙述的是底层人民的生活,虽然有些神鬼魔幻色彩,但这不是主题,本文的主题应该是“热爱和反省”。

王族的散文元素也是多元的,具有寓言性,人景互动性,景物外延性,神秘性,符号性等。任何一个伟大的作家的作品元素都是多元的,单一的叙述和抒情,只能走到小路,甚至是绝路上。在王族的眼界里,自然和人是一样的比重,甚至自然的比重更大一些,人可以受自然的影响,自然只能受到人类的伤害。王族散文里的人物都是具有命运感的,只不过他没有像小说家那样展开人物命运的嬗变过程,他习惯通过一个片段,一个物象来暗示和呈现村人的命运。在很多的“新散文”作家以引进了小说叙述为荣的时候,王族的散文远离小说叙述,他拒绝大段场面的描写,拒绝多个人物的交织……与这些东西相反,他对小说里的寓言味道十分重视,在2013年发表在《散文》上的狼身陷牧人挖的陷阱里场景时,把散文的寓言品质表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在文本判别上,许多批评家把《白净草原》列为小说,笔者倒是认为是叙事散文,《白净牧场》是有油画质感的,屠格涅夫在文里的角色是打松鸡的猎人,因此就有了广阔的视野,屠格涅夫所打猎的地点在图拉省契伦县,他写了这里的山谷、丘陵、田野和灌木丛。屠格涅夫写到哪里,读者的眼睛就追随到哪里,因而依次出现了俄罗斯的白日、黄昏、晚霞、暮色,天空和蓝色黑夜之间的角逐……充满了大自然里的那种只可以意会难以言喻的意味。当然,屠格涅夫的风景描写是有节奏的,通过铺垫会过渡到最想表达的核心,从地理的位置,终于到了一片洼地的边缘,“这凹地形状很像一口圆圆的边缘倾斜的锅子;凹地底下矗立着几块很大的白石头——它们仿佛是爬到这地方来开秘密会议的——这里面那么沉寂、荒凉,天空那么平坦、凄凉地悬挂在它上面。”这个时候,作者终于被震撼了,这时,“有一只小野兽在石头中间微弱地、凄凉地尖叫了一声。”要知道,只有作者首先被震撼,才会带来读者的被震撼。声音的变幻充满了这篇散文,文学与音乐是相通的。一是强调视觉印象,一是强调听觉印象,二者都离不开想象,而在想象中,这些感觉可以通过“通感”释放出来,文学作品可以通过对韵律与节奏的语言把握,以突出环境、酿造气氛,渲染情感,展示冲突,从而使作品获得音乐结构,在这个方面,屠格涅夫是高手。

王族的散文和屠格涅夫的散文相通的地方,都是以特殊的乡村为背景去揭示生活的真相。屠格涅夫揭示的是旧俄罗斯农奴制度的黑暗,王族揭示的是偏远民族的生存状态。屠格涅夫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农奴制度的愤懑,而王族则作为一个汉族的外来者去冷静地观察白哈巴村人的生活。还是让我们先走进屠格涅夫的文本吧。在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里,和草原的美好形成对比的是孩子们的贫穷,是孩子们对今后生活的无指望,是孩子们的早熟,孩子帕夫卢沙說:“一个人的命运是躲不掉的。”从侧面表达了农奴的命运。王族笔下的图瓦人,是自给自足的,是不反抗政府的,政府让搬家就搬家(虽然一千个不高兴),让回来就回来。过着自给自足的游牧生活。在王族的笔下,万物是有灵的,他的世界观主动接近了白哈巴村的图瓦人。在村里,他看到了天空的一只鹰,可以用“移情”的方式,给予这只鹰各种主观意志以及生活体验。在屠格涅夫笔下,万物也是有生命的,尤其是美丽的草原和草原的不同时辰的氤氲。当然,屠格涅夫是作为猎人的角度去观察草原的,打猎这件事情,在俄罗斯的东正教来说,没有作为“屠杀圣灵”来看待,图瓦人聚居的白哈巴村,也没有把杀羊作为恶性来对待,只是他们杀羊的时候,要给被杀的羊“唱歌”,让羊在安详中进入另一个世界。

笔者以为,屠格涅夫对农奴制度的批判、对苦难的意识形态记录,这些努力有长久存在的正义性,但不能视为文学作品唯一存在的。回到文本,服从文本所构造的那个世界的自足的、完美的逻辑,我们可以认为这个文本是屠格涅夫作为一个自觉的创作者的呈现。每个国家和每个民族都有奇特的人,有了奇特的人,才有了奇特的文学作品,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就是这样奇特的人。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散文有什么哲学可言。屠格涅夫作为一个自然人,他的生活是宽裕的,但是他却热切地关注百姓的生活(这用有些人的阶级论去分析显然是说不过去的)。屠格涅夫热爱大自然是出于肺腑的,想让他不热爱都做不到。王族热爱大自然,首先来自于好奇,其次来自于生活,只要他到了白哈巴村,就会唤起他的热爱的冲动,这个村子是远离主流社会影响的,甚至远离汉族儒家文化的影响,因此,在这里他得到了真正的“发现”和升华,正所谓,生活教育了作家,作家升华了生活。

对于叙述散文来说,切入点是重要的,在屠格涅夫《白净草原》里,猎人大部分时候以一个游历者、旁观者、记录者的身份而存在。但屠格涅夫在解读大自然的时候,显然有几分焦灼,置身于当时俄罗斯上层社会的他,无法真正去接近当时俄罗斯的乡村世界——那个凹地,压抑、苍凉,他只能站在外面观察,无法进入其中。王族在他的散文里则很主动,他和这个白哈巴村的图瓦人是好朋友,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吹牛,一起放牧,作者几乎已经同化为图瓦人了。这个村没有真正衰老的事物,无论是老房子,还是新房子,都是生命的一部分。也如作者所赞叹的“像河流、石头、大树这样具有顽强生命力的东西,自然而然就变成了他们的崇拜物。”万物有灵,这样的观念在工业化的城镇基本不存在的。而在王族的笔下,确确实实地万物有灵,在他的散文《水与火》里,生活在白哈巴村的图瓦人感谢穿越村庄的小河,这里的图瓦人尊敬河流,从不把脚伸进河里,更不在河里洗澡,“也不在河中洗东西,总是把水舀出在岸上洗,洗完之后将脏水泼到别处。”

屠格涅夫的创作也经历了属于他自己的转身而后的嬗变。他早期诗歌中的自然风景描写,可以明显地看出受到西欧诗歌影响,但是从《猎人笔记》开始,他转向了现实主义的标志,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转身。他开始忠实于自然景观本身,远离主观色彩。远离象征和隐喻,不再单纯对描写对象做细致客观的描写。在屠格涅夫笔下,客观真实受到高度重视。他赋形状色,使描写对象名称确切,具有“科学的真实”。有人写论文说“这片圆形凹地”是有象征和隐喻的,但是,我宁愿把这块洼地看成自然状态。如果不是自然状态,就太刻意了。毫无疑问,屠格涅夫是自发地反对农奴制的,他没有参加任何的政党,他只是通过自己的直觉,自己的良心,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真实,并且表达出了真实。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作家,一个用写作来建立自己的“体系”的人。与屠格涅夫的散文做比较,王族的散文的“批判精神”似乎弱些。王族是通过呈现来实现生命价值的。无论批判也好,呈现也好,都是要把“世界”拯救出来。

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以至于整个《猎人笔记》都是侧重于风景描写的,给人身陷大自然的感觉。大自然是什么呢,是力量和美的化身,虽然欧洲中世纪和古典主义文学反对描写大自然。但是十九世纪以来,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崛起,写景艺术发展到新阶段。大自然是人类精神的栖息地之一,对屠格涅夫来说,用语言作画是他的拿手好戏,《白净草原》开头用了将近6000字的篇幅介绍俄罗斯草原的风景,完全是写景散文的写法,6000字以后才到了孩子们身边,才听到了孩子们的聊天。屠格涅夫善于使用侧笔,比如他笔下的那条名字挺缠人的猎狗,在不同情况下的表现,组成了作品的有机版块。在结构上,大师还善于把单线条和多线条结合。他一个人游荡在草原上打猎的时候,是单线条的,一旦到了白净草原,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通过孩子们口中说出的“生活”就是多线条的了(虽然有点鬼怪和妖魔)。人物也可以成为侧笔,在场的有五个孩子,有一个孩子瓦夏是没有在场的(去世了),但是死去的瓦夏也是文本里不可缺少的。王族《树》这篇散文全部是写白哈巴村风景的,村庄的上空,水与火,泉水,小路静悄悄……在白哈巴村,王族是安静的,他可以心无旁骛地用一篇散文去集中写村庄上空的一只鹰,可以静静地写村庄里的泉水,也可以写村庄里的静物和其他一些有趣的事体。从这个角度说,他是关于村庄写作的哲学家。王族的生命哲学不在于自己从白哈巴村发现了什么,而在于从白哈巴村民的存在和生活方式发现了人类的一些什么。

有批评家说,屠格涅夫“对俄罗斯壮丽景色的描写,用意并不仅仅在于抒情。”我觉得不恰当,不能要求作家写景物的时候,一定想到景物后面的意义,觉得很美,写出来,本身也是一种意义。文本里五个在场的孩子,在作家眼睛里,无疑是有侧重的,侧重描写帕夫卢沙。这个孩子看见天空中有一颗小星星落了下去;当夜晚传来一种奇怪、尖锐而沉痛的叫声,他告诉小伙伴这是苍鹭;还有他去河边打水归来,告诉同伴们,他听见瓦夏的亡魂在水里呼唤他,让他过去……尤其是结尾,这个叫帕夫卢沙的孩子坠马死了,作家很伤心地写道,“遗憾得很,我必须附说一句:帕夫卢沙就在这一年内死了。他不是淹死的,是坠马而死的。可惜,这个出色的孩子!”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有意无意有了技巧——即是关于声音的描写,文本里的家神、人鱼、溺死鬼、断锁草、荐亡节、反基督者、林妖都是有声音的,如孩子们模拟出来的家神的咳嗽声、人鱼的哭泣、溺死鬼的召唤、林妖的拍手声,还有狗吠、枯枝投进火焰里发出的噼里啪啦的爆响、鸽子惊起的鼓翅声、苍鹭的叫声等等。环境的万籁俱寂和声音形成了反差,他只是倾听。

上面我提过,王族来到图瓦人生活的村庄,刚开始不能否定有好奇的因素,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地变得有目标了,通过描述和解读这个民族的生活,可以找到人类生活相通的东西,因此从一定程度说,这样的写作就有了不朽的意义。王族的散文对于生活具有清晰的介入渠道,观望——进入——抵达——升华,他很诚挚地抛弃一切雜念去生活,去写作。他生命里的很多时间生活在白哈巴村,以至于他自己成为村里的一棵草,一棵树或者一股风。他和村里的图瓦人和哈萨克人亲密无间,甚至和村里的牛羊成为朋友。笔者知道,任何人的创作总是需要特殊的空间,王族进入了白哈巴村,时间就变得慢了下来,空间也因此而扩大了。在王族的笔下,万物是有灵的,他的世界观主动接近了白哈巴村的图瓦人。在村里,他看到了天空的一只鹰,可以用“移情”的方式,给予这只鹰各种主观意志以及生活体验,“它丝毫没有疲惫的样子,蹲踞在石头上,像一位沉思者一样凝望着白哈巴村。”

必须说说语感了,屠格涅夫的此篇散文的语感真实可信,呈现的是真实的生活,无论在场和不在场(孩子们叙述的生活是作者没有在场的,是间接生活),都是真实生活的再现,也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生活事件。屠格涅夫处理写作素材的时候,没有进行理念性的拔高,而是让自己的“观点库”掏空,成为“零观点”来观察和他的身份地位以及生活经历不同的生活。王族的语感问题也解决得比较好,在当下的中国散文作家中,是佼佼者。他没有刻意提升他看到的真实,他只有表现,没有渲染。从语感上说,无论是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还是王族的《清凉的高度》,基本形态是叙事的,有事件,有高潮,有对话,有人物、景物,当然更有风景和背景。风景和背景在散文里不是作为一个补妆的东西,而是作为散文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来写的。

风景描写,在文学创作中占相当重要的位置。俄罗斯作家伊·谢·屠格涅夫以自己的心灵描绘了一幅幅俄罗斯风景画卷;表现了大自然的美,同时也升华了大自然之美,难怪托尔斯泰评价说:“这是他的拿手本领,以致在他以后,没有人敢下手碰这样的对象——大自然。两三笔一勾,大自然就发出芬芳的气息。”契河夫的表扬显得更加有力:“我深深相信,只要俄罗斯还有森林、悬崖、夏夜,只要雀还叫,田鬼还啼唱,大家就不会忘记屠格涅夫。”好作品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生命力,至今读《猎人笔记》,依然栩栩如生。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包括《白净草原》影响了俄罗斯和俄罗斯以外的很多作家,正如布鲁姆所说:“我们大多数人身上的某种东西,就是那个自我要栖居的地方,连同那些少年,那些马,那位富有同情心的猎人作家,那些有关小妖怪和河中女诱惑者的谈话,在完美的天气,在白净草地。”我们在阅读屠格涅夫散文的时候,不要忘记在中国的新疆,也有一个以写景为长的优秀作家,他的名字叫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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