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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醒悟到泥土的隐疼

2019-04-18耿翔

美文 2019年7期
关键词:霜降黄土庄稼

耿翔

黄土已经落在我的腰间了

这些年里,我们的生活一直被一个词袭击着。

这个词就是沙尘暴。

每年的开春,我们都要遭遇这个词,不是在天空下,就是在文字里。以至于它成为一个梦魇,或一种宿命,步步紧逼我们,怎么也摆脱不掉。因此,在这个季节里,我不敢朗读或相信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我是在远离黄土以后,在一个万物开花的平原上,却连年被沙尘暴骚扰着。确切地说,我是从黄土的腹地,向南后退了很远的路,从一个黄土漫漶的原上,来到平原舒展的长安。

我以为生活在这里,一生也不会遭遇沙尘暴。

然而错了。就在我来到长安的第二年,沙尘暴也在这里着陆。

突然地刮风,突然地起尘,突然地燥热,突然地昏暗,加上少许的雨滴,我对沙尘暴的感觉是:天空、大地、村庄、城市,都变成了一个模样,都有一个黄土裹着的壳。人更是一样,像一群灰头土脸的俑,在大秦帝国以后的土地上,没落地行走着。

谁在一部小说里说:白天不懂夜的黑?

我是闻着漫天漫地的土腥味,眼睁睁地在白天,懂得了夜的黑。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黄土,落在长安的天空里?我一直埋头在唐诗里,阅读这座我热爱的城市。被诗意里的唐朝陶醉,我很少抬头张望。等我有一天无意识地抬起头,唐诗里的天空不见了,只有漫天黄土,等待着收留我的泪眼。

谁让天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怀着很深的失望,想回到马坊去。我不知道此时此刻,那里有没有沙尘暴?但我清楚地记着,马坊的天空,也落过黄土,只是与这些沙尘暴很不一样,不会在我的那群乡亲们的心上,留下天象里的任何一丝的恐慌。

我出生的马坊,是天下黄土最多的地方。

我從小到大,生活在贴身的黄土里,对它没产生过半点憎恨,有的只是热爱。因为我从马坊这块土地上站立起来,开始一个新生命,穿越生活要我们接受的众多艰辛时,从父母最原始的教诲里,我懂得要保证我们吃穿的所有东西,都来自黄土。

我细数了一下,在我们身上,从吃到穿的东西,说不上富有和贵重,但它的数目,却是很繁多的。一个人每天的吃住行,需要多少物质的支撑?这样一月一年累积起来,一个在黄土上至少活过七十岁的人,一生要消耗多少东西呢?没有谁算过,也算不清楚。就是这些算不清的东西,黄土在每一个年月里,或丰盛或贫瘠地,都为我们准备着。就是人死后,要给棺材里放的柏朵,黄土都会在每一个村子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散漫地生长上一两棵柏树,供一个村子里的人,为死去的亲人上路时,送上一把柏朵,好让他躺在劳动了一生的土地上,不再遭受虫子的侵害。

在我们村子里,只有在庄背后与耿家山的平地上,生长着几棵柏树。

我每次看到它们,都有一些敬畏。并从它们树冠的旺盛与衰落上,判断村上逝去的人的多少。

我说黄土落在马坊时,心里是喜悦的。不像说沙尘暴落在长安,心里是恐惧的。事实是,黄土落在马坊,是一个漫长的创世纪的过程。你想想,这么厚的黄土,需要多少亿万年的降落和堆积?

不仅因为是诗人,我一直把黄土落在马坊的过程,想象得很美。

事实应该如此:尘埃一样的黄土,还在落着,而且永远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只是我在猜想,第一粒落在马坊的黄土,它的遗迹在哪里?从考古学的意义讲,这一点很重要。

当它落下来的时候,碰到的是岩石,还是水波?它遇到的第一株植物,会是什么?这些问题,恐怕上帝也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它至少在后来的《诗经·豳风》里应该找得到。因此,我每读诗经时,都注意到在祖先的诗句里,亲切摇曳的每一种植物,猜测哪一种,是最先与黄土遭遇的。我没有答案,但我看每一种都有可能。特别是麻和莼菜,它们在大地上的高古、珍惜和另类,让我觉着它们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为此,我在写诗时,始终不忘用一定的笔墨,多写写它们。

我更想知道的,是它遇到的第一个人。黄土从天空里落了多久,才落到了人的身上?那第一个被黄土抚摸的人,一定感觉到黄土的温暖了?我知道马坊人的皮肤特别黄,是因为我的祖先在这块土地上,最先触摸到的尘埃,是天空中落了很久的黄土。他的新生的皮肤,就在那时,被黄土染黄了。

因此,黄色在马坊,永远是高贵和神圣的颜色。

过年了,我的乡亲们,搬一块黄土,用水化开,把家里的墙刷上一遍。在我家里,这是母亲每年都要干的事,而每年用黄土刷墙,最先是从祭灶的地方开始。

家里有病人了,要用一沓叫表的黄纸,点着了,在他的身上绕来绕去,以此驱邪。在每个再穷的家庭里,都有一些这样的黄纸,被随时放在手边。记得母亲多病的那些年,我家的炕席背后,压着许多黄纸。冬天夜长,我睡醒了,会把手伸到炕席里,摸一摸黄纸,希望母亲的病好得快一点。

这一切都告诉我,黄土落在马坊,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就像我在农村时,身上每一天都被黄土落满了,但用手拍几把,什么都没有,还是一身的干爽。衣服里的黄土,也是弹一弹,原来的黑白颜色,还是黑是黑,白是白。就像在农村里,你能说出很脏的东西很多,但你绝不会说:黄土很脏。

就是黄土落了你满脸,你也不会说。

因为黄土的亮色和细腻,你在马坊这样的乡村之外,再也看不到。

在我们村子里,用黄土建筑得最高大的物体,就是村东的土城。那是一村人躲避战乱的地方,是用黄土夯筑起来的,是可以抵挡枪炮的。站在每天的第一缕阳光里,土城的身上,泛着白里透黄的光。现在想起来,它站在我们这个没有宗教,却很有信仰的村子里,就像画家凡高笔下教堂,它泛起的黄土一样的金色,就是藏在一村人心里的光和亮。

而我在这里成长时,由于寂寞和烦恼,有很充足的时间,一个人坐在村子的里田野上,低头想很多事情。那样的过程中,我注视得最多的,是黄土一粒一粒地在周围的空气里游动。最后,它们都悄没声息地,落在身边的草叶上。有相当一部分,落在我的身上。最亮的一些,落在我的眉棱上。这些都是风吹的痕迹,它让黄土,在我游移不定的目光里,挽起一道忧伤。多年后,我才知道,第一个发现我的青春骚动的,不是我的亲人,是落在我身上的这些黄土。

马坊有一句老话,说人年龄大了,是黄土快要埋到脖子了。可见黄土落在马坊的过程中,是要让我们像庄稼一样,一天天在它里面成长。而最后,又要被它埋葬。这是生命的规律,马坊人很懂得,也就直接往出说。我生活到现在,也不忌讳这句话了,也就在诗歌文本的《马坊书》里写道:“把天空留给云朵/就像神把大地,留给我的手指一样/云朵在天空,触摸到了风/我在大地上,触摸到了/腰间的黄土。”

是啊,黄土已经落在我的腰间了。

到了这个年龄,我意识到在生活里,必须让吹落黄土的风,先吹走我们一生的泪水。就是在长安城里,面对年年遭遇的沙尘暴,也要明白,人的这一生,就是用灵肉,迎接各种各样的袭击。

这个时候,我想得最多的,是黄土落在马坊,也像我落在一户人家。

那是乡村精神,极度贫困的1958年,我的生命,也注定带着这些贫困,降落在我父母的贫困里。事实是,我的出生,在他们渴盼儿子的心里,是老天落在马坊的最金贵的黄土。尽管在以后的好多年里,他们的贫困,因我的降生加深,但他们的精神,却因一个儿子,在一个由亲戚、邻里组成的熟人乡土社会里,开始恢复着自治。

因此,在父母的生前就听见他们说,我是老天,落在他们身边的一把黄土。我很喜爱这个由父母说出来的,带有马坊的乡土气息的话语,我也把它,反复地写进了我的诗歌里。

我是躲在长安城里,目送走了今年的沙尘暴后,开始作这篇文章的。

我想明年,如果沙尘暴还来袭击我们的生活的话,我的心会变得平静一些。会伏在自己一生写得很苦的《马坊书》上,谦卑地写道:

“一粒沾有,一身黄土的种子/被风吹着,在马坊的原野上/要以死赶赴,一场/生的磨难。”

突然醒悟到泥土的隐疼

马坊能给予我的,首先是五谷。如果没有那些歉收的五谷充饥,我在那么贫穷的年月里,还能跟着父母活过来,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出生的1958年,是中国大饥饿的前夜。

等我从母亲怀里走下来,需要一把五谷喂养的时候,饥饿像一场大瘟疫,降临到每一块土地上。我的父母怎么也不明白,突然之间,土地就不打粮食了?那个时候,他们在马坊已经生活了四十年,虽然土地上的出产很少,但不至于养活不了人。

然而饿死人的消息,已经传到马坊来了。

我父母的第一个反应:饿死自己,也不能饿死孩子。

于是,他们赶在大饥饿之前,从瘠薄的土地里,收拾起所有能吃的东西,藏在屋子的一角。几年后,我知道我家的屋角里,那时堆着一些少得可怜的玉米和谷子。围在这些粮食的周围,是从地里捡回来的各种野菜的叶子。

再后来,听说我们的邻省甘肃饿死了几十万人。

父母更是恐慌。他们不知道一个甘肃省有多大,处在天地的哪个方位上,离我们的村子有多远。但他们去过泾河,知道这条河就是从甘肃流过来的。按照河流的自然启示,父母知道这个饿死人最多的省,就在自己的头上边。如果饥饿像流淌的泾河一样,很快,不就流到我们这边来了吗?

事实上,饥饿很快从甘肃的一些地方,把一些逃荒的人赶来了。

我们的邻居狗娃的媳妇,就是一个逃荒的人,村人一直叫她武都客。应该说,她是无目的地沿着那条破旧的陕甘大道,向着她认为的一个可以活命的方向,走到我们村的。

这是地理的缘故。这些从甘肃过来的逃荒人,越过泾河后,再翻過一架大山,最早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槐树林山下的马坊。尽管那时的马坊,也进入饥饿的边缘,但土地的平展,村庄的集中,还是让这些逃荒的武都女人,下了把自己交给这里的决心。

她们也走不动了,只有向马坊认命。

无父无母的狗娃,就有了一个武都客媳妇。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叫陕西的儿子。等我能理解马坊的世事了,我知道这个被我叫过嫂子的女人,很有些不一样。她在心里感激马坊,但她最终不会埋骨这里,她要留下个什么念想。于是,就把儿子叫陕西。果真,饥饿过去几年后,她被原先的男人领回甘肃去了。

我清楚地记得,她是从我们家走的。

因为母亲的为人,许多人都信得过她,包括这个逃荒的女人,她在临走时,嘱托我的母亲,照顾她年幼的陕西。我母亲一边应着,一边从我家的面缸里,挖出两碗白面,让她带上。这在母亲的经历里,应该是为上最远路的女人的、用白面的一次送行。此后,直到母亲去世,也不知道这个和她在马坊的泥土里,劳动了数年的女人的音信。

但她走的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只是我觉着身上很冷。因为我在墙角里,看到狗娃和他还不懂事的陕西。后来的很多年,我在村里见到的陕西,都是在狗娃的背上。

而对于整个马坊,这次饥饿好像只擦伤了人们身上的一点皮。

但泥土的隐疼,在那次饥饿之后,就被泥土感觉出来了。

就是我现在坐在长安城里,写我记忆中的马坊,对许多人和事的判断,也是以那次饥饿为依据的。甚至对众多事情的思考,都是从那次饥饿开始的。

面对马坊,要说大地的丰收,这只是近年的事情。自从那次影响我一生情感的饥饿过后,十几年里,在马坊的土地上,庄稼都是歉收的。我们的中学时代,就是我们与饥饿的漫长对抗。要供一个星期的吃饭,我们背在背上的吃食是什么,恐怕我们的胃,到现在也不会忘记。因此,我在用文字雕塑马坊的时候,能够立体地想象得到:泥土的隐疼。

泥土是有隐疼的。我们由地球缩小到中国,由中国缩小到陕西,由陕西缩小到永寿,再由永寿缩小到马坊,泥土的隐疼,就是这块泥土在养活人的过程中,日积月累下来的伤疤。我说不出泥土在马坊的隐疼有多少,但我可以肯定,每一个人在这里一生的遭遇,都会成为泥土的一种隐疼,被悄悄地记在每一个人的姓名下。

我在马坊生活了近三十年,我的许多遭遇,都在加重泥土的隐疼。如果现在能打开泥土的身子,一定能看得到,我在四年之中,是怎么痛失四位亲人的。这一切,或许被我身边的人忘记了,就是吹过马坊的风,也不再记得了。但我相信,泥土一定在我的姓名下,带有隐疼地记得一清二楚。就是一些细节,都有可能通过某一种庄稼的生长,放大到地上或者天空里。所以,每次回到马坊,我都希望一个人默默地低头走路,总想在大地或天空的某一处,看到我的过去。

因此,我知道一块土地,承受的东西远远比一个人一生要承受的东西多。而且,人在承受不了时,可以喊疼,可以逃避。而泥土能喊疼吗,泥土能逃避吗?包括庄稼的隐疼,草木的隐疼,牲口的隐疼,农具的隐疼,还有动物的隐疼,都集中在泥土的身上。有时我想,泥土在每一个日子里,就是以自己的隐疼,在消除万物的隐疼。

我也问自己,有多少隐疼,要泥土帮着消除呢?

其实,我在马坊那些年,对众多草木是一往情深的。也就很注意每一种草木的生长。我粗略地算过,大地上一般有的草木,在马坊都能见得到。它们大多在河沟、荒坡和崖畔上。土地的贫瘠,不妨碍它们的生存。没有雨水,它们很难旱死,只要有一点雨水,它们就会长疯。也就是说,我看见的草木,没有一种,不在大地上丰盈,也没有一种,不打破泥土的生命界碑,随时向大地,演绎一颗种子漂泊时的能量。但在更多的时候,它们被风雨反复折磨着,它们折成几节的腰身,绕过云朵,也向天空大声地喊疼。

这样的喊声,我不只一次地在心里听到了。

然而,我帮不了它们。我还要用镰刀,把它们连根砍断。

这个时候,我感到我握着镰刀,虽然在大地上行走着,但不是一个劳动者。我有了一丝羞愧。为了生存,我暂时无法放下镰刀,我要继续砍伤草木。只是在我的意识里,第一次感觉到铁的撞击,一直从我的手心里涌出,不仅向着草木,也向着我的胸膛。

那些年,我也像一个本色的农民一样,在大地上收获庄稼。

当我的镰刀,向着成熟的高粱的穗子挥去时,我的手会轻微地颤抖。这样的动作,在一旁的其他劳动者觉察不出来,只有我的心能感应得到。我的手的颤抖,是因为我觉着高粱的颜色,应该最像我那个时候的脸色,就是有两酡红,被太阳晒印在左右颧骨上。因此,镰刀触摸高粱的一瞬间,就好像在我的脸上触摸,镰刀的锋利,似乎把我脸上的毛细血管,一一往外挑。

我一下子感到了心的隐疼。

这样的隐疼,应该迅速地往泥土里传递。

我身上的肌肤,也亮出玉米的光泽。

但一片庄稼,突然倒地的残景,没有撞伤我迟钝的心。真的,在马坊的那些年,被我们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庄稼,突然被我们成片地砍倒了,怎么就没有一点怜悯和叹息?为了在大地上收获,就不知道顾及一下庄稼倒地的感受吗?那时,一个乡土诗人应有的基因,应该在我身上成熟了。我也读过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常含满泪水,因为我对这块土地爱得最深。

那时,我的眼里也像他一样,常常含满泪水吗?

我后来坚定地认为:这是泥土的一次灿烂的死亡。

这样的死亡,每年在马坊,至少要经历两次。一次在夏天,具体的死亡者是麦子、油菜,一次在秋天,死亡者更多,我不想一一列出它们的名字,就让它们在我的胃里,继续温暖着一个从它们身边逃离出来的人。

而这样庄严的死亡,被我们毫无悲哀地忽略了,只留给土地去承受。

现在想来,每一块土地,都是用自己的死亡,在养活着人类。具体在马坊,就是南嘴稍、高硷坡、门岭上这些做过我家自留地的土地,用几十年的几十次死亡,养活着我。这么多年,我只知道把它长出来的粮食,心安理得地放在自己的胃里。压根不知道,一个人还要为土地做些什么?

我在回马坊的路上,突然醒悟到:泥土的隐疼,就在那些倒地后,还被秋风吹打着的庄稼的残枝败叶上。

我的胃里有五谷的花朵

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低下头来,抚着胸口追问:馬坊在哪里呢?

我只能这样自己追问自己。在我离开这里之后,在父母相继去世之后,没有人能回答我这个问题了。就是现在回到村上,能有几个人知道,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所有的陌生感,都会突然包围着我,都会让我在这块自己的土地上,站得很不自然。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一个人的故乡,就是他的父母。

父母在的时候,故乡就在。由于他们带着生命的气息,时刻与万事万物亲近,故乡就很具体和温暖,就是他们脚下的那块厚土,就是厚土上生长着的庄稼,就是庄稼围起来的村庄,就是村庄里的一片瓦房。说得再细一些,一声鸡鸣,一声鸟啼,一声狗吠,都是故乡的声音;一片云彩,一片落叶,一片炊烟,都是故乡的风物。

由于父母心存的爱,它们也就熟悉地围绕在我的身边。

现在呢,故乡走得比父母还遥远,遥远到需要来追问。

也是这种遥远,迫使我换了一种角度,或打开另一种思想,来追问马坊在哪里?这个时候,我一直问自己:父母在哪里?确实,在这个物质的世界上,我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我知道他们就在那一块黄土下,安宁或不安宁,都成了一村人心中的鬼魂。这块黄土,接受过多少耕耘和播种,比起我痛断骨头的泪水,犁铧留给它的,都是一些肤浅的外伤。我以为每年的某个日子,我能悲悯地来到这里,一定是我在心里,听到了一些呻吟。

而每来一次,我都有一种带走了他们的感觉。

我由此安慰自己,父母就在我的心里,一起跟着我呼吸,也一起跟着我延续他们的生命。写到这里,我想起陈忠实的一本书,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作《家之脉》。我们常说的家脉,到底是一些什么呢?我们看见过吗?

我以为,能在自己身上看见父母的人,就是能看见家脉的人。

村上人也说,我在褪去年轻时的相貌后,越来越像我的父亲了。事实上,父母身体上的一些生理现象,也越来越多地在我的身体上出现了。比如我的胃,就像母亲的胃一样,对一些凉性食物特别敏感。比如我的声音,就像父亲的声音一样,在更多的沙哑中,透出一些刚硬。有一次,我取出父亲的照片,与他默默地对视着。我没有多少悲伤,因为时间已经把一切,换成一种比悲伤更深层的东西了。我正看得出神,弹钢琴的小女儿走过来,依偎着我,呼吸紧张地看了一会,很懂得尊重地说:“爸爸,你老了以后,一定像爷爷。”

我听了很欣慰的,因为他们确实就在我的心里。

我对女儿这样说:“爸爸现在就很像爷爷。”

合上父亲的照片,我想出这样一句话:身体里的马坊。

是啊,父母都走进我的身体里了,他们一生走过的马坊,能不跟着走进来吗?它们集体映照在我的身体里,就是一片家之脉,就是始终支撑我的一种精神。我也至此承认,一个物质的故乡,已经背离我了,只有一个精神的故乡,还被我背在身上,一刻也不敢放下。况且,我在物质上丢失了那份本该属于我的土地,房屋和粮食之后,再不能从精神上丢失它们了。如果在我贫瘠的身上,还富有地拥有一份非物质的文化遗产,那就是精神里的故乡。

这些年,我也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沉重。仔细一想,并不是长安这座城市带给我的。现在明白了,是我身体里的马坊,在沉睡了好长时间之后,突然从每一个部位上醒来了。而我在心中,还能喊出名字的草木,已不是单一地生长在田间地头,随风摇曳的那些草木,更不是在我的草笼里,曾经散发出一路清香的那些草木,它们都像是父母一生俯仰天地,而精心为我编织的一个花环。

这不是高山下的,那一束英雄的花环。

这是在我的身体里,为我招魂的花环。

它天长地久地,为我要招回的,就是被我丢失了的马坊的魂。或者,它这么亲近地贴着我的肌肤,就是让那片滋养我的家之脉,在我的血液里,永远流淌下去。而我此刻的感受是,失去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一生惦记着:在越来越陌生的大地上,我还有一个身体里的马坊。

有一天夜里,我在睡不着觉的时候,从枕下抽出纸和笔,半躺着身子,快速地在纸上这样写着:“身体里的马坊/你应该知道,用五谷的/姿势和气色,从内部燃烧/我藏在目光深处的火焰,就像浑身裸体着/把一群人,放在隐秘的天空下/有风的灵犀吹拂着/我印满苍生的身上,有没有/一块土布的遮蔽/并不重要。”

什么重要呢?我想,如果我身上真有印满的苍生,那是最重要的。我想任何时候,不管我漂泊在远离马坊的哪个地方,只要能从我被马坊的风雨,反复吹打过的皮肤上,闻到马坊的一点气息,找到马坊的一丝影子,我就觉得我在这里,没有白活过。而我以前吃过的那些苦头,受过的那些屈辱,都算不了什么,都可以让风一次吹拂去。

有时候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个文身的人,就想停下来多看上几眼,甚或想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我也是一个文身的人,你能看得见吗?”

我绝对没有,也不会有他身上那些刺眼的图案。

我想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上,都被岁月的刻刀,刻满了马坊的过去。如果把它一寸一寸地撕展开来,就会看到一个乡村几十年黑白分明的历史,不写在土地上,不写在天空里,也不写在纸张上,是写在它的每一个村民的身体上。因此,我一直从一些乡亲的表情里,阅读我的马坊。

从我的身体里,我想到马坊的山,想到马坊的水,想到马坊的土地,想到马坊的庄稼,它们以各自的形体、气质和秉性,对应着我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有时以为这些很神秘,有时也以为这些很自然。比如我写过的高岭山,一个被蓑草和洋槐花覆盖着的黄土山,在我们这块有着秦岭山脉的大地上,确实算不了什么。但我觉得,就是这座极不起眼的黄土山,以它不高的身躯,给了我一个最初的高度。我在它的视野里,第一次看到了一座唐朝的陵冢,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梦想用文字回到大唐去。我在离开它,从乾陵的东侧离开它的数十年后,终于从一个冬天开始,悲欣交集地写出了系列组诗《纸上长安》。高岭山,你在我心头埋下的这个欲望,我在完成的那一刻,抬起了伏案太久的头。我那时觉得,马坊的这座山,就对应着我在平常的日子里,抬得并不太高昂的头。

比如马坊的五谷,都装在我的胃里。这不仅因为在那么饥寒的年代,是这些五谷,简单地填充过我空荡荡的胃。而是在我微寒的胃里,那么温暖地装着的食物,是一些原本粗糙的粮食,经过一位女人的手,变成十分精细和贵重。应该说,我性格里的细腻一面和崇尚高贵,是一位女人用手里的五谷,先从我的胃里营养出来的。

这位手握五谷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抚摸我的胃里,都像有五谷的花朵。

而一个完整的马坊,就珍藏在我的身体里。因此,我在那一夜的纸上,最后记下这样一列汉字:“等我从夜色里,伸出/醒来的手,要抚摸马坊时/听见一些招魂的歌声,正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响着。”

这些伤口也是一个乡村的伤口

在长安住久了,对节气的反应,不是迟钝,而是彻底地遗忘了。

真的,城里人对许多东西,已不再关心了,包括对影响我们生活的二十四节气。从立春开始,城里人就不问花开花落。至于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这些让春天成長的日子,真正关心的人应该很少。到了立夏,城里人只知道自己怎么不受酷热。至于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这些让庄稼逐渐成熟的时令,根本与他们不沾边。到了立秋,城里人只记着张望天空。至于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这些让大地在灿烂中冷寂的细节,被他们置若罔闻。到了立冬,城里人就只管自己冷不冷。至于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这些让万物死而复生的情景,被他们关在屋外。

我心里很明白,再诗意的节气,到了完全物质化的长安,就只有冷热两种感觉。季节在城里人心里,只是记住热冷,记住换衣就是了。你要问衣着很时尚的人,雨水、谷雨、秋分是什么节气,能一口答上来的,恐怕不多。

而在马坊,一个生活在土地上的农民,会给你说得很清楚。就像我的母亲,把每一个日子,记得不差毫厘。她是一生用农历计算日子的人,所有的节气,都烂熟在她的心里。因为误了节气,就等于误了生活。特别对一生种庄稼的人,靠的都是一本记在心里的农历。

我因此认为马坊人,是一群活在农历里的人,特别是我的母亲。

现在,就允许我坐在与季节无关的长安城里,回忆二十四节气中,一个告别寒露后,很快就要进入立冬的节气。

它叫霜降。

这个节气,在大地进入真正的冬天时,它是最后一道门槛。

在马坊的时候,只要季节一迈入秋天,我们就时刻提防霜降的到来。谁都知道,一个村子里的人,必须赶在这个季节里,把一冬的事情安排好。就像这个时候,你走在田野上,会看见很多动物,一趟趟地往窝里,转运大地上还剩余的粮食。这是神的旨意。他要万物,都要躲过冬天的寒冷和饥饿。因此,我们在秋天的地里,怎么精心地拣拾,都会有遗漏下来的庄稼,供动物们过冬。

有时,我会走到一棵树木的身边,突然停住脚步。因为有一群蚂蚁,正把一粒一粒的粮食,往一个不大的树洞里运。沿着它们储藏粮食的道路,我能在渐渐冷寂的天空下,窥视万物的心理。

比如一只黄鼠,从谷子成熟的一刻起,就往洞里运谷穗。我感动的是它的劳动态度。只要在霜降以前,只要大地上还有遗漏的谷穗,它们就不会停止储藏。其实,一只黄鼠一冬吃不了多少,但藏粮的意识,并不比人差。知道了这些,在冬天里,就有人扛着镢头,在苜蓿地里挖黄鼠的洞,从中夺取粮食。当时,我和一群孩子跟在他们的后边,看着挖出来的金黄的谷穗,很有些兴奋,根本想不到,这是人的一种残忍。

而在谷穗挖出之前,黄鼠早沿着四通八达的洞子逃掉了。

再看看这些挖洞者,多半是村上的一些懒汉。

每年的霜降之前,从土地里走出来的父亲,一定会把一年的农事,收尾得干干净净,不让土地和自己的内心,带上丝毫的遗憾过冬。这个时候,我眼中的父亲,是一位终于能坐下来的人。他在庄稼都藏进草编的粮囤以后,在地里的麦苗探出身子以后,在我家的核桃落下树以后,静静地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能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收拾一把农具。

对着农具,他不会说一句话。但充盈在内心的敬畏和心疼,肯定是很多的。作为一个种庄稼的人,他对农具感激,只有在农具也要歇下来的时候,用自己的手,再摩挲上一阵子。

等到父亲把所有的农具,整整齐齐地挂在素净的屋檐下,他坐在台阶上,点着手里的烟锅,一种内心的满足,一定赶在霜降之前,在我家的院子里上升起来。这时,我会走过去,坐在父亲的身边,像他一样,也不说一句话。但内心的幸福,会从所有供我们过冬的粮食上走下来,也坐在他的身边。

等到收拾好这一切之后,父亲背着他土布织的褡裢,装上一些玉米,从门里走出来,沿着庄背后的一条小路,翻过木张沟,到一个叫韩家山的村子,换回一些柿子,往院子中的玉米架上一倒,就等着霜降以后,玉米和柿子被雪埋住,在寒冷里一点点变软变甜。我们坐在炕上,想起了下去摸一个柿子,在被窩里暖一暖,香甜就弥漫了一个屋子。

有一天,看见地里的庄稼突然被收净了,显出从没有过的空旷。我们走出去,也像没有了事情。这个时候,在一村人的眼里,我们是一群大地上的游手好闲者。我不想让更多的人指责,就一个人溜出村,在孙家门前的一片空地里,看一些虫子,从残存的植物的叶子上下来。我不会用手捏死它们,只想看它们下到地上后,要往哪里去?我所具备的常识,让我知道它们大多要钻入地里,在泥土的深处冬眠。当我清楚地看到一些我热爱的虫子,钻在一块土的背后,准备继续往深里钻时,我会捡起一些落叶,盖在它们的身上。

我对众多虫子的情感,就是在我无所事事的时候建立的。

我还看见它们中的一些,爬过青泥里的辙印,一寸或一厘米地,像在大地上移动思念。我的担心是,再过不了几天,它们就不能移动了。其中的一些,可能要在半路,就赶上季节的死亡。而我最担心的,是这些穿越青泥里的辙印的虫子,有可能被一辆走过来的马车,毫无声息地碾碎。

我那时不懂得,对于所有生命的死亡,如果你看见了,都得有个仪式。就像对这些虫子,我要是能做出某个哀悼的手势,我想,这些虫子在简单的一生中,会因此获得一些尊严。

这是在霜降以前,我在大地上应该做而没有做的事情。

那时,我也不会跟随庄稼,赶赴死亡。但我应该关心每一棵庄稼,在我们身边茂盛地生长着,怎么就突然去接近死亡呢?现在,每到霜降的时候,不管长安城里反常的气温,会不会有一种进入冬天的感觉,我都知道在马坊,一地的白霜,是要显现大自然的萧飒的,要从村庄的某一个最高处,用浓重的白色,开始涂抹一年的寒冷。这时,我就尽量这样想想:我还在马坊生活着,我的父母还活着,我要记住,为他们加一件衣裳。

因为好多年里,是他们记着,为我加一件衣裳。

而我突然的伤心,还来自那些,落地后依然凄美的叶子。

我能数上来的,有桐树的叶子,有柳树的叶子,有槐树的叶子,有椿树的叶子。这些在马坊很普遍的树木,很舍不得脱去一身的叶子,尽量和西北风较着劲。

它们失去血液的筋脉,被我们的眼睛,误读成金色。

也被泥土,要不带病菌地腐化着。

那些天,我会把成堆的叶子,从大地上打扫回来。在诗人们,歌唱这些金色的叶子的时候,我和我的乡亲们,会躺在叶子煨热的土炕上,打发冬天在乡村的漫长。

偶尔,从一地的落叶中,金黄色地抬起,左右都很茫然的脸,我问自己:谁能说出,挺立在霜降的原野上,我硬朗的身体,要裂出多少,由于一年的劳动,而留下的伤口。

这些伤口,也是一个乡村的伤口,大多留在我们的双手上。这很好理解,劳动者的手,常年伸展在风里,被工具摩挲和震动着,手心的皮肉是坚硬的,手背的皮肉是松弛的。凌厉的风的最先到达地,一定是我们裸着的双手。有时候,我们真能听出,风在撕裂皮肉的声音。我在十多岁的时候,一到每年的霜降,手就开始皴裂。很深的口子,浸渗的血水,告诉我乡村的疼痛,全在我们的双手上。

霜降之后,这种疼痛,就会大块地显露。

有一天,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昨夜霜降。

并且一再解释,在这些年,这是最大的一次霜降,一个村子都白了。

我闭眼听着。这个时候,我怎么不在马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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