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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中两个表示便溺的蒙古语借词“巴巴”“湿湿”考

2019-04-18

阴山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蒙古语用例小便

胡 云 晖

(包头市地方志办公室,内蒙古 包头 014060)

在近代汉语中,有两个表示便溺的词语:巴巴和湿湿,在日常口语,尤其是针对幼儿的语境中,使用极为频繁和普遍,但各类辞书在收录其词时,仅解释其意义,对其语源多未做出令人信服的交代。笔者以为,这两个词是来源于蒙古语的外来语借词。

一、巴巴

汉语称粪便为巴巴(bǎbǎ),其最早的用例可追溯到元杂剧。如〔元〕陈以仁《存孝打虎》第三折:“我若杀不过,我便走了,看你怎生剌巴巴?”[1]563剌巴巴即解大便,剌字今写作拉。

其字又作把把。如元明间无名氏《岳飞精忠》楔子:“得了胜的着他帅府里就挂元帅印,输了的都罚去史家胡同吃把把。”[2]8这“史家胡同”,分明是“屎家胡同”的戏谑语,当然不缺少把把。又元明间无名氏《魏徵改诏》第一折:“两头着绳子缯住,看那弟子孩儿每怎么拉把把。”[2]4拉把把指屙屎。

古代白话小说中亦见使用,在〔清〕西周生所著《醒世姻缘传》中,此词也有上述两种写法。如第二十一回:“晁夫人一只手拿着他两条腿替他擦把把,他乌楼楼的睁着眼,东一眼西一眼的看人。”[3]275又第三十三回:“被窝中自己放的屁熏得还要恶心头疼,撞见一个粪担还有跑不及的回避,如今自己挑了黄怱怱的一担把把,这臭气怎生受得。”[3]422巴巴与把把,意思显然一样,都是指人的粪便而言。

也可用为动词,义为解大便、屙屎。如《西游记》:“我驮着你,若要尿尿把把,须和我说。”[4]

由上所述可知,“巴巴”一词,作为人粪便的代名词,在汉语方言中被普遍使用,而且还引申出众多的义项来。但追溯其语源,却颇有令人疑惑不解的地方,而且具有如下几个特点:一是该词在元代以前未见任何用例;二是从汉字本身难以索解,找不到任何汉语文字训诂学上的依据;三是字形写法多样,没有固定的汉字书写形式,记音特征非常明显;四是在口语中,尤其是针对幼儿的情况下较多使用。

实际上,“巴巴”是一个借自蒙古语的外来词,其在汉语方言中的众多义项,均与其词在蒙古语中的原有形态有着密切的关系。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在蒙古语族的其他少数民族语言中,与上述两个说法相类似的词语也普遍存在。如《东乡语简志》:“ba-,屙屎;basun,屎。”[11]113《保安语简志》:“ba-,屙屎;basu,屎。”[12]85《土族语简志》:“baa,屙屎;baas,屎。”[13]《达斡尔语简志》:“baa,屙屎;baas,屎,粪。”[14]95《东部裕固语简志》:“paa-,屙屎;paasn,屎,粪。”[15]97

其中,ba-、baa、paa-可拟写为汉字的巴;basun、basu、baas、baas、paasn可拟写为汉字的巴屎(或把屎、屎)。这样大范围的语言使用现象,足以清楚地证明汉语词“巴巴”的语源了。而且我们从中还可以窥见一个语言现象,即上述蒙古语词中,sun、su、s、s、sn等,应该是一种构词附加成分,接在表示“屙”的动词ba-、baa、paa-之后,即派生出了表示“屎”的名词,具有一定的规律性。

因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汉语口语中的“巴巴”和其众多变体,应当是蒙古语借词,其进入汉语,可能有以下三种综合因素:一是蒙古语词“把素”之尾音脱落;二是受动词过去式“把孛”的影响;三是因为“把素”(basun、basu、baas、baas、paasn)等与汉语屎音近,产生讹变;四是直接借用蒙古语针对小儿所说的“巴巴”。唯其如此,才能较为全面地解释“巴巴”一词在汉语中的诸多意义。

二、湿湿

“湿湿”在汉语中,特指小儿小便。其最早的用例,亦见之于元杂剧,如〔元〕无名氏《黄花峪》第三折:“我与你一个马子,投到我家来,要这一马子湿湿,你可不要把米汤茶搀在里头。”[1]943此指尿液。

又用为动词。〔元〕杨文奎《儿女团圆》第二折:“〔王兽医云〕婶子,我要湿湿去。〔二旦云〕你看这厮波。〔王兽医云〕我出的这门来。〔做溺尿科云〕姐夫嗨,你好狠也。添添孩儿,有了主也。我过去说了,可是你绝户我绝户。〔做过去见旦科云〕婶子,您侄儿湿湿湿了也。〔二旦云〕你看这厮波。”[16]动词属性表示得极为明显,即所谓尿、解小便。

关于“湿湿”的意义,《汉语大词典》收湿湿一词,释义曰小解,例举〔元〕杨文奎《儿女团圆》第二折:“王兽医云:‘婶子,我要湿湿去。’”[17]《宋金元明清曲辞通释》在例举上述《黄花峪》和《儿女团圆》用例之后,释义曰:“湿湿,指尿。用作名词,如例一中‘要这一马子湿湿’与例二中的‘您侄儿湿湿’,是也。用作动词,指小解,即尿尿,如例二中的‘我要湿湿去’与‘湿了也’。”[18]993

“湿湿”在全国许多方言口语中亦多见使用。如《汉语方言大词典》收湿湿一词,释义曰:“湿湿,〈动〉幼孩尿尿。冀鲁官话。河北雄县。1929年《雄县新志》:‘《元曲选·儿女团圆》王兽医云:“婶子,我要湿湿去。”今俗以小儿溺曰湿湿。’”[5]6284

包头方言中也有“湿湿”一词,因为包头方言中没有卷舌音,所以发音为“咝咝”和“西西”,但仅用在让幼儿撒尿方面,使用上具有局限性。至于成人称说小便,依然呼为尿尿。

关于“湿湿”一词的语源,《宋金元明清曲辞通释》解释曰:“以‘湿’为‘尿’,当为‘溲(sōu)’的音转。明·冯汝弼《佑山杂说》:‘吴音读尿为诗。’今吴音仍作如是读,是其证也。”[18]993

前此出版的《宋元语言词典》释“湿”字之义:“(一)尿。《老学庵笔记》卷一:‘(苏)东坡先生与黄门公(苏辙)南迁,相遇于梧、藤间。道旁有鬻汤饼者,共买食之。粗恶不可食,黄门置箸而叹,东坡已尽之矣。徐谓黄门曰:“九三郎,尔尚欲咀嚼耶?”大笑而起。秦少游闻之曰:“此先生饮酒,但饮湿而已”’按此谓东坡食汤饼囫囵食之,则饮酒亦如饮尿,不尝其味。亦作‘湿湿’。《黄花峪》三折:‘我与你一个马子,投到我家来,要这一马子湿湿!’《儿女团圆》第二折:‘做溺尿科,……做过去见旦科,云:婶子,您侄儿湿湿湿了也。’(第三‘湿’字指溺尿)。(二)小解、小便……按:以‘湿’为‘尿’,当为‘溲’的音转。今引婴儿尿溺亦常作‘湿湿’语。明冯汝弼《佑山杂说》:‘吴音读尿为诗。’亦可参证。”[19]

此外,《汉语大字典》收录尿字的另一个发音“suī”,来源是《六书故》的注音“息遗切”。同时释义曰:“方言。小便。如膀胱又名尿脬;撒尿又叫屙尿。《说文·尾部》:‘尿,人小便也。’徐灏注笺:‘今俗语尿,息遗切,读若绥。’”[20]似乎已把“湿湿”的语源交代得很清楚了。

但通观以上各辞书中关于“湿湿”语源的解释,不免有以下几点需要指出的疑问:一是以“湿湿”指尿液或小解,元代以前未见用例,《宋元语言词典》所举“此先生饮酒,但饮湿而已”,其中的湿,是湿的本义,可理解为解渴的液体,并不是尿液的意思。说苏东坡饮酒不尝其味,犹如喝尿,令人匪夷所思,因为尿的味道,绝对不是那么轻描淡写的无味,用喝尿解释不尝其味,于理不通;二是“溲”在古代兼指大小便,虽然有小解、尿尿的意思,但与“湿湿”的发音相去甚远,而且古代更没有以“溲溲”指称尿液的用例;三是〔南宋〕戴侗所著《六书故》中的“息遗切”和《佑山杂说》所说“吴音读尿为诗”,虽然发音与“湿”极为相近,但很难对应解释元杂剧中“湿湿”和“湿湿湿”的意思。而且《佑山杂说》所谓吴音和徐灏注笺中的俗语,或许正是受元代“湿湿”一词影响的口语发音,用来为“尿”字注音,很可能是一种训读。而且“息遗切”或“吴音读尿为诗”,也只是个别的方言现象,须知在全国各地其他有“湿湿”这个词的方言中,并不同时都把单字的尿发音为“绥”。将“湿湿”强解为是尿的方言发音,不具有普遍意义。因此上述各辞书中关于“湿湿”语源的解释,也就显得似是而非,有些牵强了。

其实,元杂剧中的“湿湿”“湿湿湿”和各地方言口语中的“湿湿”或“咝咝”“西西”等,都是蒙古语借词,其发音和使用方法,均来自蒙古语。

古代蒙古译语书籍中,也有关于“湿湿”的相关记载。如〔明〕茅元仪《武备志》引《蓟门防御考》所载“蒙古译语”,谓尿曰舍伯。[6]155又〔明〕郭造卿《卢龙塞略》卷十九译部上卷“身体门”:“溺曰舍伯,矢曰把孛。”[8]溺即尿。

上述古籍所载舍伯,与上文所言“把孛”一样,实际上是蒙古语“尿”的动词过去完成式,相当于说尿了。舍是动词尿,伯是动词附加成分,表示动作的完成。如〔明〕姚旅《露书》:“你撒伯,飞。”[21]也写作“孛”“罢”“八”“把”等。如《黄廷道夜走流星马》中的锁胡塌八、锁忽塌把,都是醉了的意思。

关于蒙古语称尿液和动词尿的说法,印证记载甚多。如《蒙汉词典》:“sigesü(ʃ:s)[名]尿,小便。”“sigexü(ʃ:x)[不及]小便,尿尿,撒尿。”[10]912,911《蒙古语简志》:“ʃn,撒尿;ʃs,尿。”[7]185

同样,在蒙古语族的其他少数民族语言中,类似的说法也普遍存在。如《东乡语简志》:“se-,撒尿; sesun,尿。”[11]118《保安语简志》:“i-,撒尿;isu,尿。”[12]90《达斡尔语简志》:“s-,撒尿;ss,尿。”[14]101《东部裕固语简志》:“ʃii-,撒尿;ʃiisn,尿。”[15]103

元杂剧《儿女团圆》中,王兽医说“您侄儿湿湿湿了也”,“湿湿湿了”的用法极为特殊。此前所引各辞书观点,均解释前一“湿湿”为名词,后一“湿”为动词,完全正确。并且如笔者所考证,湿湿湿是“舍孙舍”的谐音。而“湿湿湿了”,则恰是“舍孙舍伯”的蒙汉语混合说法,即所谓“风搅雪”,口语中把“伯”用汉语翻译说出来了。

三、结语

元代蒙古族的长期统治的过程中,许多蒙古语词进入了汉语词汇系统,成为汉语词汇的一部分。这些词语普遍具有在元代之前未见用例,从汉语的角度难以考溯语源,字形不确定,外来语借词的特征非常明显等特点,而且大多集中在日常口语方面,与蒙汉族人民日常的频繁交往有着极大的关联。

本文讨论的“巴巴”和“湿湿”,在面向大众的杂剧中频繁出现,可见当时已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其词在元明以后流行开来,有着明显的蒙古语影响背景,其使用区域的广阔,与蒙古族在各地的统治不无关系。如果仅是一个地方的汉语方言说法,不可能有这样广泛深远的影响。

尤其是这两个词,自元明以来,一直有极为明显的针对幼儿使用的特征。这一特殊现象,似乎隐约显露出其词被汉语借用时蒙古人针对幼儿实际使用的情景。《儿女团圆》中,王兽医作为一个成年人,屡次对其婶子说“湿湿”,是一种模仿小儿、逗观众发笑的娇痴说法,所以其婶子才嗔怪说“你看这厮波”。据此,再对照现在各地方言中的各种说法,以及蒙古语族现代语言的佐证,“巴巴”和“湿湿”借用自蒙古语的观点,还是有迹可循,可以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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