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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阿丽莎

2019-04-17弋铧

福建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丽莎

弋铧

一路无话。

阿丽莎闷头用手机和客户联络,双手手指翻飞,像跳芭蕾的男女对舞,托举,对视,投跃,大踢腿……到达香港机场,值机,托运行李,过安检,然后,“嗯,经理,我去逛逛?”阿丽莎被这唤声惊醒,猛抬头,才意识到这只跟过来的菜鸟亦步亦趋地一直在她身后。

老板叮嘱过:她是第一次参展,你要多带着她点,毕竟是团队,她是你的兵。

当初招进来的时候,阿丽莎面试的这只菜鸟,自我介绍大约是在家背得滚瓜烂熟,一口气说完,没卡壳,中间还有点不错的词汇量。然后进入交流环节,对原来工作的介绍,工作经历的介绍,都还好,可能在她熟悉的范畴,还表现出一丝丝自信。但谈到产品这块儿,因为涉足陌生的领域,明显感觉到交流得吃力,尽管阿丽莎的語速已经放慢,对方的招架还是变得极为勉强。阿丽莎最后只得例行公事地问:“我们公司经常要去出差的,飞国外,参展,拜访客户,你有时间和体力出去吗?”女孩的眼睛登时如想象中的亮晶晶,贪婪的光芒从她质量不高的眼镜片后射出来,一道道措手不及的闪电打在阿丽莎的脸颊上:“当然有时间,如果录取我,我都听从公司的安排,我体力也好,毕竟年轻。”她还很执着地追问一句,“大概都是哪些国家?”阿丽莎一点录用她的心思都没有了。和别的面试者差不多,口语太一般,工作能力也有限,毕竟年龄尚小,才毕业一年多,可是履历上竟然描述在惠州的哪家玩具厂干过主力,还是外贸主管?!天哪,现在这世道,那些人才都去哪里了?已经轮到这种三脚猫来打天下?英语才刚过六级。阿丽莎再翻一眼她的资料:呵,一所三线城市某大学的英语经贸专业。她草草地把这只菜鸟打发走

了……

阿丽莎此刻正跟南非的一家行业用户谈得热火朝天,价格还不错,就等那边工程师最后定夺。如果这单谈下来,停滞的南非市场重又打开了缺口,以后有的是流水般哗哗过来的订单。阿丽莎还没在兴奋中缓过劲来,看到这不思长进的小菜鸟偏只对香港机场的购物饶有兴致,沉闷一会儿,脸垮下来,轻点头,算恩许她的要求。

老板要的她。老板说,现在这日子,外销员不好招,差不多的就可以了,总是要培养的。老板好像在劝阿丽莎,言语里充满抱歉,最后还来句:“和你们那时候不能比,那会儿外贸真好做,人才一抓一大把。现在外贸形势差,人才也没了。你们那种专八水平的,现在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老板和阿丽莎商量,“总得有人做点杂事,跟个单什么的,公司还得要些人。”阿丽莎能说什么?只能领着那只菜鸟,一手一脚地教。

现在可真好,才来半年多,单还没怎么出呢,愣叫跟着过来参加德国展会?这福利未免也太好了吧?想当年,阿丽莎在公司可是熬满两年,和另一个业务高手在老板和总监面前轮试过模拟现场,才竞争胜出得到出国参展的机会。

“头一次出国?”机舱里,已经坐定了,窗外是晚霞的余光,层层的火烧云做着终极的搏杀,展示着自己最动人的姿色,苟延残喘地抢抓着最后一根稻草般竭尽全力,完成姹紫嫣红的杰作。

菜鸟专心地用低端的手机咔咔咔地拍摄彩图,不好意思地回复道:“是的,第一次出国,第一次坐飞机。”

阿丽莎整整安全带,背靠直些:“都这样的,我带几个同事出来,都说是第一次坐飞机就是出国。学外贸的,就是有这点优势,哈!”她冷笑一下,公司现在真是缺人才了,还没出过正经大单的小菜鸟也能参加西欧的展会,公司对笼络新职员也算用尽了心思。

阿丽莎可和菜鸟不一样,她头一次坐飞机,还是学生时代,读大学的最后一年回家,老爸说太远了,火车票实在难买,就给她订张机票从南方回的沈阳。那会儿同学中有许多人羡慕她,开玩笑说她是独生女,又是大地方的人,家境好,所以享受得起。其实大地方的沈阳,那时候已经凸显疲态,经济形势极差,所谓独生女之类的宠溺,也是因为老爸老妈当年赚多了俩钱挥霍在她身上的娇纵。她却从没想过再回沈阳。每到11月就开始的漫长冬季,白雪皑皑连续五个月的没有生机、没有色彩的大地,老旧的城市,破败的工厂,沉重的扑面而来的荒芜感,像遗老对着大清将亡时的垂头丧气,她才不要回这没有生机的故乡。

她的专业是俄罗斯语言文学,在冈察洛夫涅克拉索夫的美妙俄语文字里,品味着这个诞生过无数文豪的广袤国土的诗歌和小说,最后的求职却愣是往商场上靠了。没办法,如果潜心研究这些故纸堆里的东西,在现今高速发展的经济面前,她唯有被推下高铁的风险。挟着俄语专业毕业的文凭以及第二外语英语专八的证书,她风风火火地走上对外贸易的岗位。

现在的公司是她谋职的第二家私企。她还记得她当时对这份工作的渴望:华强北一幢高楼里的装修明亮的写字间,租了足有整整一层楼,开阔的卡座,风华正茂的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同龄人,侧边的办公室也是玻璃隔开的,老板,总监,HR的负责人,甚至财务,全都明亮着一目了然,没有私密,没有黑暗,只有一往无前的欣欣向荣的勃勃生机。

两年以后,她去了俄罗斯。出发之前,老板私下找她:“我们最近在开发俄罗斯市场。现在俄罗斯被西方打压排挤得比较厉害,对我们来说却是个极好的机会,所以要吃下这块肥肉。你用把劲!”老板微笑地拍拍她。

老板比她大十岁?不知道老板的确切年龄,同事们都叫老板“韦姐”,没见韦姐的夫君来过,有关韦姐的传闻都是小道上的消息。一个女人能走到这一步,没有点“雨轻风色暴”是过不来的。阿丽莎打心眼里佩服韦姐。精致的女人,没见过她不化妆的模样,永远是得体的套装,永远是小高跟的皮鞋笃笃笃地响,像小马驹一样气宇轩昂,也像小马驹一样充满自信。世界在她的脚下!

我要像她一样地活!雄赳赳气昂昂!

首战告捷。阿丽莎出使第一站,就打个漂亮的大仗。她兴奋地和韦姐报告她的过程:竞争者激烈,产品线繁多,但两个俄罗斯帅哥采购员可不纯粹是商业人士,阿丽莎把那些献媚失节的同行都比下来,她拼的是四年青春修下来的俄罗斯文化,画家、作家、作曲家,还有俄罗斯漫漫历史长河中的典故,如数家珍。越谈越投机,越谈越像同族人。好,下单吧,光样品就订了一万多美元,后面的生意简直像伏尔加河,滔滔不绝源源不断地流淌过来。

韦姐说,你好好干,在深圳待下来!

她确实站稳了脚跟。转为深圳户籍,并且在房价开始全面飞涨的初期,贷款买下一套市中心三室一厅的二手房。

阿丽莎已然成为标杆明星,榜样人物,励志模范。韦姐不止一次地对公司员工说过,看看阿丽莎,一个女孩子,赤手空拳,不靠男人,照样在深圳有车有房,你们也可以做到啊!

公司的同事,一个个乌眼鸡似的,那艳羡的目光,分明是想吃了她。

是的,不靠男人。可是阿丽莎现在,真心地希望能有个男人相靠啊。这是她目前最大的隐痛。有车有房怎么样?回到现在市值近千万的家,还不是孤枕难眠,凄清可怜?!

菜鸟不停歇地翻手机记录。阿丽莎瞥一眼:“嗬,你还真准备给人带货啊,弄那么多图片?”

菜鸟有点心虚:“是帮人家看看价格,不一定买。”

阿丽莎脑筋激灵一下,装作无意地问:“有人托你带什么吗?”

“安娜让我帮带一瓶兰蔻的眼霜,罗斯让我带一套欧舒丹的组合护手霜套装。”菜鸟回复得很利索,还加一句,显得理直气壮,“我就只换了两百欧,也没办信用卡,只能带这些了。”

阿丽莎点头,“同事关系应该搞好点,大家都是一个公司的,有些部门还得合作才能走完所有的程序。”菜鸟提到的那些同事都是外贸部的,说到底还是一个部门,阿丽莎想告诫她还得和别的部门处理好关系,正想老生常谈地用过来者的经验以及经理的尊严规劝一下菜鸟,空姐却过来,检查乘客们移动设备的关机,每位乘客的安全装置,提醒大家准备起飞了。

阿丽莎闭上眼睛,在飞机巨大的轰鸣下,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明天开始休十一长假。阿丽莎中午回趟寝室,把该拿的换洗衣物都放进小包,女儿的,自己的,等会儿下班前女儿直接从幼儿园接走,省得再回宿舍。阿丽莎看一眼邻床空空的被褥,有股恶魔般的冲动油然而生,像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再也回不去的罪恶滔天。她的手放在门把上,终于吁出一口气,止住自己的行为。

她算是这家公司的元老。韦姐在科技园那间小小的商住楼里开始打拼天下的时候,她是被作为杂务招进的第一批职员。那时候公司很小,加上她,也就六七个人。后来发展到了华强北,租下一整层办公楼的时候,韦姐问过她,想不想当前台?因为你模样好啊,是公司的门脸儿。还有,韦姐小声地知心知肺地说,来来去去的同行和供应商还有客户,好多都是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甚至老板呢,你的将来,说不定有极好的机会。

她那会儿真年轻,有点害臊,懂韦姐的深意,心领神会。确实,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女孩子,打工二代,没跟着父母大姐还有弟弟直接到生产线做工人,已然是万幸了,多亏生就一副好皮囊,才有了些许的一丝机遇。公司发展飞速,在装潢漂亮的写字楼里,一众CBD的白领中,和那些打扮精致神态飞扬的女孩子,一起拿着星巴克的咖啡上上下下地挤着电梯,有时候真会有种错觉,自己也是她们这些白骨精当中博学而具文凭的一分子了。

她刻意地模仿她们的打扮,修眉,上清透的底妆,涂豆沙色的口红,灰白蓝纯色的衬衫,永远修身的铅笔裙,一条纤细的小腿裹着浅啡色的长袜,塞进一双小猫跟的黑色漆皮鞋里,身姿挺拔,形态却是袅袅娜娜摇曳生风。

韦姐说:“你不要用自己的真名了,公司现在上了一个新台阶,在这幢大厦里,每个人都有一个英文的洋名,你也取一个吧?”

她学疏才浅,又不好意思让韦姐或者别的同事帮她起名,硬着头皮翻遍度娘,在首字母里找着一个好听的外文名。

“对的,就叫我阿丽莎好了,挺好记的。”每次面对那些流连在她的前台、踟蹰不前的小伙子甚至老男人,她都咧着嘴微笑,充满自信地介绍自己。

阿丽莎,这个名字多洋气啊,弹出音来像口吐莲花。她那么喜爱这个名字,都有点厌烦家人和原来的熟人称呼她的本名了。

“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我一直想约人看这部电影的,想了一脑门的汗出来,也想不出有谁愿意陪我看它。深圳就是这种鬼地方,看着大家都挺熟的,每天见面也客气亲热得不得了,一到独处的时光,还真是寂寞,简直想不出有谁可以在下班后能联系上。我就试着在手机联系人里搜索,第一个弹出的就是你的名字。阿丽莎,多漂亮的名儿,清新脱俗地立在我手机上的第一个联系人。你看,不怪我吧?”这是他第一次给她打电话。她记得那个男的,长得挺帅,身高中等偏上,话不多不少,让人感觉到舒服的程度——有些人,完全太酷了,面容严肃,惜字如金,只报上韦姐的大名,是个棋逢敌手的老板,根本就对美丽的前台不屑一顾;还有的人,话又太多,缠着她说个没完,一般来说是销售,把前台也完全当成顾主的一部分。阿丽莎每天得和多少这种人打交道。只有这个男人,会拨打这样一个电话,随意而无心地约会。

他既不是老板,也不是銷售,他是公司一家供应商的质检主管。那家供应商规模不大,二三十号人,所有人员都被老板用到极致。他既管质检,也管送货,每次过来阿丽莎这边,交代完事宜,在前台会和阿丽莎聊上两句,一来二去,有点相熟,留联系电话也成为必然,然后,就在某个周六上午打过来这样一个电话。

阿丽莎那年二十二岁。

她请假结婚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韦姐祝福她一番,给她一个五百元的红包,还说:“这真是有点可惜了,以为你能在我们公司干长久的。你这么漂亮,又这样年轻,身段偏也这样好,哪曾想,却早早地就当妈妈,有点……”韦姐不说下面的话,还是高高兴兴地,“挺好的,回家多养养身体,以后孩子大了,想回来做,再找我吧。”她便这样被利索地辞退了……

女儿落地后就没见丈夫和公婆有过好脸色。丈夫是独生子,前面有三个姐姐。和自己的娘家一模一样,未见得有多少出息的独子,愣是被一众家人宠成了宝贝疙瘩。平常是油瓶倒地也不扶的主儿,整日里不思进取,也看不见他的前程。

她在婆家的白眼中后悔过当初的选择。曾经有那么多的男孩子对她暗送秋波,小老板,业务骨干,销售高手,还有几个技术男,现在应该都混得不错吧?结果她倒真是瞎了眼,千挑万选的机会浪费掉,只几个来回就成为他的囊中之物,掉进他的套,还是回到原来的起点,又打回到娘家的原生态阶层。

婆婆对她不好,她也顶撞婆婆,两个人一来二去的,总有口角,闹到丈夫那里,开始还好言相劝,久了,丈夫的脾气暴露出来,抽身给她几嘴巴。她被打得愣住,也懵了。小时候父亲醉酒也打过母亲,打过她们姐妹和弟弟,后来年纪大了,出门在外打工,在文明的大都市里,收敛起暴脾气,每天像个老好人一般,唯唯诺诺地巴结着不相干的人,结结巴巴地讲着绕口的普通话。她以为日子从此好起来,童年的噩梦一去不复返。可没想到,在嫁人当母亲后,她又被推进深渊里,想爬都爬不出来。

有第一次,后面的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就成了天经地义。她想过离婚,还为离婚后的生计找过韦姐,但妈妈和韦姐都劝她。妈妈的话是,男人就是这样的,老了就好了,你别惹他就成。韦姐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你拖着个女儿,不想让女儿跟着他,将来怎么有心有力有时间工作呢?

韦姐看她的眼神,没把她当成阿丽莎,而是和妈妈一样,是妈妈嘴里的阿芳。

除了忍让,她不知道别的活法。她盼着孩子长大,她能再次入职场自食其力。甚至到孩子能断奶脱手后,她放下早已固化的身架,不再痴迷原来白领的梦境,转去工厂里的流水线谋职,过着和那些女工们一模一样的日子。

转机是韦姐给她的。韦姐的公司开始涉足做生产,把整家公司直接搬进工业区,租下一整幢厂房。韦姐说:“我这边扩张,太需要人了。你对公司产品的流程熟悉,也了解产品,你要不要过来做总质检,帮我把关出货的产品?”总质检有自己的办公桌,还是个头目,薪水给得也不错。她立马应承:“没问题,我马上上岗!”她实在太在乎这个天降的机会,着手把孩子转到公司附近的幼儿园,和女儿迁进公司的宿舍住,只在周六周日回到丈夫公婆共处的家中。

她又重新做回阿丽莎,那个职场的阿丽莎,穿小高跟鞋,穿正装,化淡妆,举手投足间有隐隐的杀伐决断,她毕竟是整个公司出货的喉舌部门的头儿。

间接的分居后,和丈夫的关系倒慢慢融洽了,最初的磨合以及小两口的不适应,也渐渐消解,她是一个薪水比丈夫拿得多的女人,还加上年终不少的分红,她有底气要求平权。婆家对她的脸色也好多了,所有的人只对她一个要求:“他可是我们家三代单传的独子,你怎么也得再生个儿子吧?”

她努力过,但一再失败,肚子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孕育过女儿的子宫,再也没能受孕。这是她唯一觉得在婆家面前要低头小心的地方。

她好悲伤,早期的一点霸道和苦尽甘来的嚣张也悄悄地收敛下来。她得维持这个家,她不想让女儿在没有爸爸或者妈妈的单亲家庭里成长。女儿一直很小心,从小就会看爷爷奶奶的脸色,小丫鬟一样地讨好爸爸和姑姑们。她也是如此。妈妈一再叮咛她,生活要想继续,总得妥协。

三姑姐的老公和别人合伙开家货运公司,生意越来越红火,丈夫总想到他那里去谋职,最好也能占个股份。天啊,现在的物流业简直就是大肥肉,谁都想咬上一口。如果丈夫能去,后面的前程就有了莫大的希望。

她托同寝室的外贸部的伊莲娜带瓶雅诗兰黛的小棕瓶,三姑姐讲过好几次了,这个牌子的精华霜是最有口碑的,已经回购过好几瓶。为了丈夫的职业发展,为了他们小家的将来,为了三口之家能有独处的房间,趁这个十一全家相聚的时候,讨好下三姑姐吧?

伊莲娜一边收拾着去德国展会的展品,一边在车间的大门口冷冷地回复她:“带货?那我可是要收带货费的哦!”

阿丽莎银牙咬碎,往肚里咽。

下班前两个出国的人终于赶回来了。外贸部的阿丽莎给每个她认为值得送的同事都带了小礼物,面膜、护手霜、德国的牙膏。给质检部的阿丽莎,送的是给她女儿的一包巧克力,“这是德国最有名的品牌,不吃就不算是德国人。”外贸部的阿丽莎轻巧地说道。

伊莲娜正把两件大行李吃力地往仓库方向推,隔一会儿,远远地,从仓库出来,又往那层楼的卫生间去了。

公司的人几乎都走光了。节假日之前总是这样,等着到点排队打卡,好像迟一秒钟就给自己造成巨大的损失一般。她问阿丽莎:“过节不出去玩吗?有那么多天休假呢!”

那个阿丽莎还在电脑前忙乎,头也没抬,敷衍地答复她:“不出去了,出个国就像脱层皮一样累,在家倒时差睡觉吧,哪儿都是人,不凑热闹了。”

她也去趟卫生间,一路上没碰到伊莲娜。卫生间有扇门倒是紧闭的,想必就是这个坏丫头在里面大号呢。她净手出来,看到保安在沿路检查电线和水闸,还把公司所有的门窗都固定好。她停顿一下,穿越仓库门口,从那边走出公司。

阿丽莎左手把杆,挺胸,吸气,运力,两条腿靠趾尖竖起身子。有惊呼声从练习池里传过来。她再定神,运气,慢慢把右腿挺举起来,右腿和地面成水平状,缓缓地持续往上举,直至和地面成垂直状态。她完成了一根线。

周遭一片叫好和感叹声。她放下腿,回歸站立姿势。这时乐曲响起来,是她最爱的那首《神秘园之歌》,她舒缓地起步,转圈,弯腰,小弹腿,大踢腿,一气呵成,音乐完,她立定。

掌声经久不绝。

老师在一旁说:“大家看到没有?阿丽莎都六十岁了,还能达到这种水平。她在我们这边练习了三年多,每周三次,没有落下过一堂课。你们也一样能做到!”大家又起劲地鼓掌,赞赏和欣羡的目光久久地定在阿丽莎身上。

她有点不好意思,虽然作为榜样,被老师用来鼓励其他学生,或者作为成果,已经持续一年地成为标杆人物昭示在那些犹豫地想要报名成人芭蕾的新客户面前,但她还是会脸红脖子臊的。

有个女人悄悄过来问她:“阿姨,您真有六十岁了?太了不起了。”阿丽莎不吭声,笑一笑,还是把着杆做那些常规动作。

她当然没有六十岁,她才五十五岁呢!学芭蕾也不是才三年,而是整整七年了。另外的秘密是,除了在把杆上借力能竖起单脚尖,她脱杆后却完全做不到,舞蹈时只能借助踮脚尖,而不是竖脚尖来完成。

饶是这样,也是相当了不得。在“一舞成人舞蹈培训中心”,阿丽莎是作为传奇来宣扬的,而中心也因为这位老年大妈的成就,吸引着好多年轻的女性。同样年纪的大妈们,不是在广场或者公园里用喧闹的凤凰传奇的配乐拼命狂舞,来担着扰民的恶誉吗?阿丽莎,简直就是中老年大妈们“高雅的典范”的代名词。

她把着杆,认真地做着那些枯燥而千篇一律的动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体的筋筋绊绊早被她打开,成了精,变成挥舞的灵动的小天使,让她的身体在进入老年时,成为年轻那会儿最羡慕的别人的身段和气质。

阿丽莎中午在办公区域里收拾。再擦一遍地,等下午上班时员工们回来,大理石的地面就又是光彩照人的。

“阿丽莎,请到我房里来一下。”韦姐在自己办公间门口叫她。

阿丽莎抬眼看大办公区的墙面钟,已经十二点二十分了。她下一个活儿是到九栋四楼的那家做外贸电商的公司那里做清洁,那家公司不大,只有十来个年轻人,扫完那层楼,也就一小时的时间。约定的是下午一点半到两点半。两年来,她不曾迟到过。她很在乎守时,每天都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的规章去干活儿。她有职业操守,也有做人的原则,不误工,不掺杂人家的事情。

韦姐对她挺客气,待她进来后,站起身,随手还给阿丽莎泡红茶包,返身把门带上。

韦姐直入主题:“节前下班时,你最后一个走的,有什么问题没有?”

十一放假前阿丽莎确实又返回到公司来。阿丽莎解释:“回来是把防火梯那边的纸盒清出去卖掉。我每两三天会卖一次废品,钱都报给财务那边了。”十一放假有七天之久,深圳现在抓得严,每次放假前消防的都要过来查验,工业区的保安也提前通知她要把楼道清理出来,免得生事。

韦姐摇头,对阿丽莎说:“不是废品的事情。节前仓库里收了包贵重芯片,仓库的露丝提前走了,把钥匙交给保安,保安没想到这包芯片的价值,随手放在仓库口的办公桌前,然后,今天我们上班回来,这包芯片就没了。”

阿丽莎问韦姐:“你调看了监控录像没?”

韦姐点头:“看了,不是特别清晰。从保安把芯片放在办公桌算起,有四五个人经过,因为摄像头还有延时现象,所以图像很模糊,只能依稀辨别出是哪些人,但动作看不明白。”韦姐叹口气,问阿丽莎,“你是最后走的,你有没有印象,当时从你的角度,有谁比较可疑?”

仓库在四楼,大办公间在顶层,五楼。据说节前顶楼的卫生间在当天下午四点就不让用了,白领都下到四层来上的卫生间,都是走消防楼梯,直接穿过仓库口再进厕所。如果保安是六点下班前收的芯片放在仓库的办公桌边的话,当时在四层楼道口忙碌的阿丽莎,也许能看出什么端倪。

她对着韦姐摇摇脑袋。

韦姐说:“公司发展到现在,最注重的是人,员工的忠诚度,是第一体现,也是人品的考验。我们公司竟然出了这种事,你说我上不上火?”

阿丽莎安慰韦姐:“你也别着急,”她顿顿,“有四五个人经过?那都算是嫌疑了?这可真得好好查查,但千万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别放走一个坏人。”

韦姐听到阿丽莎这话,倒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是经历过‘文革的吗?口气像我爸妈那时代的人。”阿丽莎不好意思。韦姐看阿丽莎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就让她下班回去了。

老师还在“噼噼啪啪”地拍着手掌打拍子,让学员跟着节奏来。有个新学员,看着挺年轻的,就是有点丰腴,大约才生完孩子,不去练瑜伽,不去练健身,硬是选择成人芭蕾苦巴巴地练习,把阿丽莎当成典范。

“大姐,真的只要三年就可以了吗?我刚生了女儿,才断奶,我想自己练习一段,将来也带着女儿练。芭蕾真的很好哦,气质比所有的舞蹈都要好。”新学员是个话痨,一路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终于到路口了,新妈妈往东边过去,应该是住美珠花园的。阿丽莎走南边。

新妈妈问,您住哪里?是那边的宝光村吗?

阿丽莎点头,对的,我回家去了,后天再聊。她看到新妈妈一丝惊讶的目光,嘴巴凹出个空洞来,像要把一切耸人听闻的传奇,努力消化到喉管里。阿丽莎调皮地一挥手,轻盈地往宝光村前去。

新妈妈是惊诧她这样的一个人,年到六十的妇人,竟然住在那一大片的农民房里吗?嘴角下的话可能被噎住了:一个租住在农民房的妇人,竟然有闲情逸致来练成人芭蕾?!这个世界怎么了?完全看不懂啊!

阿丽莎嘴角露出笑靥,不作解释。这个世界太功利了,人人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真实的世界吧?!

阿丽莎掏开门禁卡,从后门进前厅。前厅正南方安置着一个笼龛,尊着菩萨。阿丽莎并不笃信什么教,但村民们个个都尊着菩萨,她家就不该免俗,随了大流,也请过来一尊,日日拜拜,每天燃炷香,保佑平安,保佑富贵永远。

韦姐得知她的底细后,很是羡慕一番。你这一出生就超过我们多少年的奋斗啊,深圳的原住民!如果再拆迁,那不吓死人的钱财翻涌而来?!

拆迁的事,这两年倒是提到议程上来过,不过动静也不太大,毕竟虽然在市区里,但不在主干道上,掩在一些大片社区的小巷里,算是自然成趣。而且宝光村面积大,如果真要动迁,怕是不小的一笔款项,现在的房地产政策和经济形势,怕也没什么大老板敢接这个盘。多少年的祖产了,翻修过两三次,如果真要动迁,一推车就平了地,到手的大笔钱财也捂不住阿丽莎的相思之泪吧。

她上电梯,到第三层。这栋楼唯一没租出的整整一层,是她自己的家。房里阔大安静,老公还没回,估计在福仔那边下象棋。他现在也有个爱好,酷爱棋类,前一段走最简单的军棋、五子棋,甚至小孩子们的飞行棋和跳棋,现在迷上了中国象棋,每天缠着福仔,拼杀几盘才肯回家。

她开了大电视。屏幕上那个清宫的女孩子咬牙切齿,目露凶光,要把天下吃进她的肚里一般,可怜的是,她连故宫的二门都没迈出过,天晓得哪来这么大的野心?

楼层左上方的隔间里有小两口在吵架。城中村里的民房就是这点不好,盖得老高,却间隔极窄,逼仄的空间,天天上映着人间闹剧秀给全世界,沒有隐私。他们天天吵,阿丽莎已经见怪不怪。女孩子在骂男孩子不中用,只知道刷手机打游戏,男孩子回骂女孩子刷淘宝,每天收一堆垃圾货。女孩子声嘶力竭地哭出来:“我只有这样,才能感觉过得特别好啊!”两个人好像搂在一处了,从互骂变成互吻,安静下来,然后又是惊天动地的动静,原始的冲动成了波段的广播,告知天下他们的和好如初。

阿丽莎盯着屏幕,想着韦姐今天中午对她说的话。

她当然看到是谁干的,但她就是不会,也绝不想说出来!

两个阿丽莎已经不讲话了。

前两天外贸部的阿丽莎约质检部的阿丽莎到小会议室里聊了聊,牢闭的门都锁不住她们争吵的声音,那紧张的气息透过大落地窗和门缝,像蛇一般游荡而出,吐着蛇信子,每一阵的咝咝啦啦都伴着无尽的危险和挑战。公司按现代办公形式设计,每个房间都透明澄亮。小会议室里,两个女孩子开始的和颜悦色,到后来的剑拔弩张,直至最后的拍案而起,决绝而战,全都被收入公司所有人的眼底。大家面面相觑,有的担忧,有的害怕,大多还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更多的脸上呈现着的是隔岸观火般的俏皮的开心。

论资历和地位来说,应该是外贸部的阿丽莎在公司更有主导地位。她的年销售额几乎占了整个公司的百分之四十,是韦姐心中的红人,也是韦姐的倚仗。据说公司的总监马上要离职,这个职务毫无悬念地会降落到阿丽莎头上,随之而来的不光是管理地位的提高,还有经济上的大幅增长的优势,股份是不消说的,作为总监的配额便是和老总监一样,每年的收益都会相当可观。而阿丽莎公开流露过的,因为自己在公司近十年的销售和对外贸易的把控,她据此想要得到的更多。也只有做到阿丽莎这份上,才会如此恃才傲物,敢和韦姐谈条件。

质检部的阿丽莎,头衔虽是质检主管,但又把控公司的生产出货,生产单的排序全然掌控在她手中。每一个销售都竭尽全力巴结她,生怕把她惹恼后,会把自己客户的出货安排延后。销售如果失掉客户的信誉,也就失却经济的来源。所以,别看阿丽莎只是一个挂靠白领的生产质检,在公司的地位却也完全不容小觑。

两个阿丽莎原本关系不错。公司出货一般都会安排外贸的阿丽莎插队。在公司里相处日久,有时候还能看见她们姊妹淘一般在食堂里有说有笑。这次怎么如此大动干戈,互不相容到要你死我活的地步?

真的不夸张,隔着大玻璃窗,看着两个暴怒的女孩子穷凶极恶的面相,冒出火焰来的眼珠,整个大办公间的员工们都瞠目结舌了。

伊莲娜,就是外贸部阿丽莎口口声声中的菜鸟,被韦姐叫进办公室。

“放假前,公司最后走的几个人中,录像我们调出来了,你,两个阿丽莎,保安,还有打扫清洁的阿丽莎——我晕,一公司的阿丽莎都扯进这桩事情中,”韦姐抱着手臂,咬牙切齿地说一句,跺跺脚,又用嘴角挤出一股嘲笑来,“当时仓库的露丝提前请假走了,你们可能都不知道,所以仓库的门是半开的,有包小件货放在门口的办公桌边。录像显示,在你们来回去往洗手间的途中,有人快速把小件货拿走了,至今不知去向。”

伊莲娜木木地看着老板。事情很明显,公司有件货不见了,不知道是什么货,她却有五分之一的嫌疑。但她不想接话,她想听听老板怎么说,她再来应对。

“你进去过没有?”韦姐淡然地问,语气里没有半点风向。

她愣一下:“进哪里去?哦,没有,我进仓库做什么?”

韦姐问:“那两个阿丽莎,你们经理,还有你的同屋,你看到她们进去过吗?”

她想一下,眉毛从眼镜片上挑了挑,她一紧张就有这毛病,听说这是妈妈在怀她时老是哭泣带出的胎病。她摇摇头:“没在意。”

韦姐说:“你们经理当时应该回去了,为什么又返回公司的?”

她的眉毛挑得更厉害些:“这都好些天了,我还真没想起来。”

韦姐研究地看她一眼:“你和阿丽莎相处还行吧?我是问质检部的那个阿丽莎。你们每晚不是住一道的?”

伊莲娜点头。阿丽莎带着女儿从周一到周五,都住宿舍里,周六一早才从公司返家——她家离公司远,女儿也在公司附近的幼儿园。但伊莲娜和阿丽莎相處得并不好,阿丽莎当初对她搬进那宿舍就有点脸色,好像把她和女儿的私人领地侵占一般,嘴巴上对她从来没好言好语过。阿丽莎属于有点恶形恶相的人,别看她长得不错,但刻薄,对人寡淡,欺上瞒下。

她知道阿丽莎不喜欢她。出国前出过个样品单,是伊莲娜刚接手的第一单,多少有些兴奋,和客户也是纠缠好久才谈下的,客户只有一个要求,尽快发货,赶在中美贸易摩擦之前完成快递,后面的货如果量大,可以走曲线海运。

伊莲娜马上安排下单,到仓库查验货存量,正好还有一台,求着仓库给她先稳下,她在ERP上操作好,直接等出货就可以了。没想到在阿丽莎这边卡住了。她说前两天内贸的已经定好,而且产品也打上内贸客户的LOGO,所以伊莲娜的样品,只能再拖后几天,等生产出来大批量的时候,才会安排出货。

伊莲娜都快急哭了:“我客户是美国的,马上这批产品会加收关税,客户就是想赶在这个日期前拿到样品,我昨天还到仓库查核过,仓库那边说一直给我留着,就等我发货的指令。怎么又冒出个内贸也要这样品来呢?内贸总是国内的,好解决,现在美国生意不好做,得满足美国客户的需求啊!”

阿丽莎不紧不慢地说:“那没办法,我是按照程序来走,你的单只能滞后了。”她斜睨伊莲娜一眼,“也别把美国太当回事。有的客户我们是知道的,折腾半天,其实买家只是某个人,就只要一个样品。你还真以为跨洋过海的都是潜在的大客户?何况,美国,哼哼,现在中美贸易起了风浪,爱国都来不及呢,能有多大的商机?”

伊莲娜并不喜欢和阿丽莎聊天,她多少有点瞧不起她,不只因为她的学历,还因为她的经历,早早地把自己嫁个重男轻女的怪胎,还有家暴倾向,都到这份上了,她还每日每夜地以老公为第一,看那个男人的脸色行事。她竟然还知道中美贸易摩擦?她还知道商机?伊莲娜的首单没有完成,郁闷地在心里把阿丽莎骂了一遍又一遍。

阿丽莎出嫁前,妈妈拉着她的手低着嗓音说:“女孩子家,出个门进个门,都不是易事。日子得攥在自己手心里过,好的,歹的,怎么也得咬着牙,拼过了日子,就赢了。”妈妈的话语里有无可奈何,有强忍的泪水。妈妈的这辈子,大约也是这样拼下来的,生下两个女儿,在奶奶的白眼和村邻的嘲讽中又历尽艰难生下弟弟,扬眉吐气的分娩中,连月子里的叫唤声也雄赳赳气昂昂。接踵而来的高额罚款,把一家人累得只剩苟延残喘之气,为了生计,举家到广东来打工。弟弟过的还不是和父亲一样的日子?没有文化,没有学历,终日在生产线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稍有不乐意,立马辞职归家,守在农民房握手楼狭窄巷口的黑网吧里,和一帮虚拟世界的人呼朋唤友,要不就是窝在厂区外围的生活区里,和差不多年龄的伙伴打桌球,还以为摸到了城里人生活的毛边儿。

阿丽莎不想自己的女儿也过这样的日子,永远出不去的窠臼,终极的命运就是嫁给弟弟或者老公这样的丈夫,年复一年重复自己根本不想要的日子。

她也不是没想过离婚,但终究没有这个勇气。离婚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或者女儿的命运吗?女儿生下来也受着婆家的白眼和歧视,无论跟着丈夫还是自己都难逃改变不了的命运轨迹。她只有熬,忍得一时之气,方享日后之福。这也是妈妈耳提面命教给她的,虽然她从妈妈身上没有看到一丝半点福报的荫祉,但妈妈仍长年坚持下去。

日子守着,也有了转机。丈夫告诉她:“我过段时间去和三姐夫说说,让我入股他的公司……然后,咱们再生个小子吧?”阿丽莎甜蜜地享受着久违的夫妻之爱。真的是太久了,他们有多长时间没这么用心地爱过?她对丈夫海市蜃楼般描摹的事业,充满了幻觉般的憧憬和向往。身边的丈夫在呓语:“等我在姐夫公司站住脚,你就把那边的工作辞掉,就在这边上班,我们一家人别分开了。”

她一直等着丈夫的机遇,多少年已经对他灰心得不再指望的前程,重又摆在希望里。她挺过这段日子就好了,女儿马上在那边入小学,她也能在三姐夫的公司里担着职务,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好好地把剩下的日子打发掉……

伊莲娜倒比她着急,有一天竟然问:“我给韦姐推荐了个外贸员,从东莞过来的,暂时找不到住地,想先在咱们宿舍里将就一下。”

本来她和女儿的房间,被伊莲娜侵占后就有些恼火了,现在竟然得寸进尺,她还准备再带一个进来?阿丽莎把刚拿在手里的保温杯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下,震得把女儿也吓了一跳:“你让你朋友自己解决。你别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韦姐性子好,让你住进宿舍。你去打听打听,你们这种人,有没有公司给包住的?真是不知好歹!”

伊莲娜倒厉害,根本没有刚入公司那种小菜鸟的范儿,她嗓子挺尖细的:“得了吧,你不是另租着房子吗?像这种有房子还霸着公司宿舍的,也脸皮够厚的。”

阿丽莎其实是不擅战的,对方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倒把她震住。她细思一下,自我先检讨一番:我是哪点让她瞧不上我了,敢这样和我叫板?她看见门口经过的卫生阿姨,那个也叫阿丽莎的阿姨看她们一眼,匆忙躲掉,好像很怕看见两个女孩子争执的模样,自己先失了体面。

阿丽莎把怒气放下来,再没作声。

到食堂的时候,阿姨倒真心地劝她:“冤家宜解不宜结。你的好日子开始了,要奉承着过呢。可别自己破坏了。”她没仔细问阿姨这些话的深意,但想着小菜鸟的虎视眈眈,决定怀柔为上。何必和不懂事的小年轻争些没体面的事情呢?

这样冷战了几十天,直到小菜鸟被派去德国出差。这真是让整个公司有点诧异的决定,外贸部也有十多个人,怎么去欧洲的美差会轮到她?阿丽莎揣摩韦姐和小菜鸟的关系,也想找机会缓和一下和这个室友的僵硬气氛。

“能帮我买瓶雅诗兰黛的小棕瓶吗?听说德国的最便宜。”她倒是好声好气地问小菜鸟。本来也可以请外贸部的阿丽莎带,但她从不好意思托付她,人家毕竟是外贸部经理,是公司的重头人物,自己的段位和人家不可同日而语。现在丈夫的入股差不多要谈妥了,但他三姐夫的口气还没完全松懈,一直强调合伙人会有想法。三姐夫却是听三姐的,所以阿丽莎早有打算让三姑姐来吹这个枕头风。丈夫的三姐,就是大家语气里的那种不好相处的姑子,作为弟媳来买件正宗外国货巴结一下姑子,也许情况会有意想不到的转变。

“要我带货?”小菜鸟的眉毛揚一下,挑得有点咄咄逼人,“那可得收带货费的!”

老爸老妈从沈阳过来。老爸叽叽歪歪的,看这不顺眼,看那不得劲。老妈拽过阿丽莎:“你先让你爸消停两天,吵够了,就好了,这几天正犯更年期综合征。”

阿丽莎翻一眼老妈:“这都多少日子了?他得有多少年的更年期综合征要犯啊?赖不赖啊?!”

老妈回瞪她:“别不识好赖话。你爸来之前又受刺激,拜把子里的你三叔,得个小孙子,老胖老胖的。”老妈看阿丽莎不接话,又叨咕一句,“你也使点劲,人家比你还小两岁呢,孩子都有了。”

这话每年唠叨几遍,阿丽莎早练出一副百毒不侵之体,调整功放,播着悠悠的拉美歌曲,咬舌音被男主唱发挥得淋漓尽致,像在耳边嚼着槟榔,嘶嘶啦啦地认真吞吐着每个词,不肯饶过一个音节。

鄙视链在每家公司都有的,花样层出不穷。有商品房的瞧不上小产权房的,小产权房的瞧不上公租房的,公租房的瞧不上租房的。这是其一。奇怪的是,办公室的这些白领们,倒全没有瞧不上下边生产车间那些连租房都没有而只能借住在公司宿舍的,可能觉得不值和他们比,完全不在一个水准线上?其二,儿女双全的瞧不上只生养一个的,生儿子的瞧不上生女儿的,生女儿的瞧不上没生养的,没生养的,当然瞧不上独身的。这其二也怪,大部分都在女性同事间流转,好像男同事没扯上这个链条,离开这些齿轮兀自飞翔。

阿丽莎能感受到这些年同事对自己的唏嘘,从最初的欣羡到现在的怜悯。她原来可是公司的传奇,完全靠自己买房买车,没有男人的帮衬,简直是业界奇迹,女性中的榜样。然而,时光流转,再强的人生也经不起独行的孤寂,曾经的辉煌在空洞的形单影只中,渐渐成为反面典型:看,再有能耐有什么用?过年时,还不得自己独自包着饺子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庆贺新春?要多凄清有多凄清。

“我其实谈着一个,”阿丽莎坐在饭桌前,看老妈忙忙碌碌,自己便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般地说出这么一句,挺委屈的模样。

“啥?你咋不早说?来,和我唠唠。”如想象中的模样,老妈把手里的活儿全放下,和她挤一张凳子上。

“是个老外,”阿丽莎翻着手机,指着一张相片给妈妈,“有次展会认识的,一来二去,就有感觉了。”

妈妈比想象中的要兴奋。还以为她会不高兴的,看来女人真得三十多岁以后再论婚嫁,什么样的女婿,估计丈母娘都愿意接受了。“看着长得还行,有点秃顶?白人哦,这高鼻大眼的,模样凑合。哪国的?美国还是英国?法国?德国?”

“波兰的。”阿丽莎回答。老妈也够势利的,一说嫁老外,立马就往发达国家闯,还有那么多东欧国家呢,看来老妈也有鄙视链。

果然,热情消减一半。老妈坐到另一张椅子上,有心和女儿拉开距离,装模作样地开始问长问短:“波兰?那边经济好吗?是老板吧?不是你客户吗?自个儿开公司的?那还真不错呢!”

阿丽莎摇头:“不是我客户,是过来看展的,一聊就聊上了,挺开心的。他是个工程师,在一家公司做技术督导。波兰的首都?华沙啊。可他不是华沙的,是座很小的城市,Rzeszow,翻译成‘热舒夫市,你不用找地图,你那老花眼,那城市小得就没在世界地图上。”

她刚答应了他的求婚,还在考虑婚后是去波兰还是留在深圳,也许两边都跑着,成为国际人也是不错的选择。她喜欢这种生活,两种文化的碰撞,两种制度的适应。年纪大了以后,她更希望找的是精神伴侣,而不是一个屋檐下老是吵闹着的夫妻,太没意思的乏味人生了,阿丽莎不喜欢。这么久的等待,当然要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韦姐怎么说?“其实真挺不错的,人活一世,要按自己的路去走,哪怕头破血流呢!何况,你怎么可能输?你一直是赢家。”

她不常和韦姐出去玩,韦姐对她来说,既是一道屏障,也是一座高峰。她一直不知道韦姐的私人生活,一个女人家,如何做得这么优秀的企业,从一家小小的贸易公司,成长为一个商家,又成为一家能独立生產的厂家?

韦姐品着那杯酒,有点醉意。水晶杯质量不错,液体在里面百转千回,折射出那里面别人的异样人生,令人梦幻的前景。“我要是你,一定走出去,管它是哪儿,人生真不能枉度,生命的意义就是让我们尽情挥霍的。走出去!”韦姐抿着嘴对她笑,酒都洒在她浅浅的酒窝里,溢出浓烈和向往的真情。韦姐的眼眸有内容,雾蒙蒙的,她一直想弄明白那眼睛里的深意,却云山雾障的,看不清。

伊莲娜突然红起来,像冬天热乎乎的山芋,流着热浆,盯着的人都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质检的阿丽莎现在有事都冲着伊莲娜说,你给你们经理讲一下,这批货按ERP的流程,明天就能出,你去把标签先打印好,包装那边就整得快些,不耽误你们经理的发货。

外贸部的阿丽莎上午全在车间耗着,看工人的检测,仔细检验着最后的出厂记录。下午国外那边开始上班,她才上五楼自己的办公室里,忙着应付又一轮的客户回复。她悄悄地对伊莲娜吩咐,你盯着点包装,仔细核对我做的装箱单,按ERP的出货时间排好货,再联系货代发货。

伊莲娜马不停蹄地楼上楼下跑个不停,原来跟单的活儿猛地增加了,又成了质检的反馈,还成了外贸的检测员。伊莲娜挺享受这种忙碌的。大半年来,她还是没怎么开发到客户,就出过几个小小的样品单,自己心里着急又落寞。韦姐让她进办公室,关上门,说些鼓励的话。

“看你的简历,还是挺有经验的,现在跟单大半年了,对公司的产品已经熟稔于心,你们经理对你的评价不错。”韦姐笑嘻嘻的,搓着手里的笔,“这么多外贸员工里,你的下单量算是很差的,但悟性却是最强的。公司发展到现在,个人的开发能力也到了瓶颈。现在国外的那些长久和我们合作的客户群,也基本上算是商务的工作,只需要按既定的产品来生产就行。你如果能有这种绵实缜密的心思做好现在的跟单工作,公司的运营也会简单很多。”

伊莲娜的眼睛在眼镜片后又闪了闪,她在认真琢磨韦姐话里的深意。

出事后,两个阿丽莎关起门来对质,然后变成互相指责,最后终于吵翻了,偏都开始巴结她。她们两个阿丽莎,原来是从心里都对她有意见的,而现在,至少表面上,比原来对她的程度都好些。

经理不消说了,原来正眼也不看她的,现在屁颠屁颠地让她帮忙干这干那,挺耐心地教着她,还好言好语地说:“本来我是不喜欢带新员工的,但至少要对你说说职场上的规矩。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孩子,只有工作上的业务能力拔尖了,才会有自信。别的,都是不靠谱的。”伊莲娜忙不迭地点头。经理想一想,又问:“你没给那个阿丽莎带货吗?出国前,我好像听她让你帮着带什么的,你是不是拒绝她了?”伊莲娜赶紧摇头,没有,她没让我带什么的,可能也就随口一说,不是真的要带什么。阿丽莎意味深长地冲着她:“同事之前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以后出国的机会很多的,人家让你帮带点小小的东西,特别是有孩子的想带国外的奶粉啥的,也可以尽量帮着带,没那么大的事情。”伊莲娜点头,那是,我会的。阿丽莎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口。

她知道经理要说什么,可是经理有骨子里的傲气,还是别不过来她的劲。经理阿丽莎太骄傲了,以为自己是食物链的顶端,大城市出来的女孩子,正规一类大学的毕业生,长相不错,家境不错,最牛的是,完全靠自己的能力买下了现在单价已经快十万元一平方米的商品房,每天开着辆高配置的福特探险者,她一直骄傲地懒得搭理任何人任何事,不屑于解释,也不屑于求情。可是伊莲娜想,碰到这种小事情,她也会烦恼,也会低下脸来有点讨好地希望伊莲娜站在她这边,来证明她的道德高尚,高风亮节。

质检部的阿丽莎也对她换了脸色,现在会主动和她打招呼,再也没先前的颐指气使,势利的眼,好像夺走她的单独居住的空间那般仇视伊莲娜。她有时还会知心地和伊莲娜说些体己话,讲自己的家境,对孩子将来的向往和担忧。“我这把年纪,也没什么文凭和资历,如果离开现在的公司再去干别的,可能就没人会要我了,除非在生产线上做,和我爸妈姐姐姐夫还有弟弟一模一样的路,这辈子想想真没什么意思。”伊莲娜并不问话,只静静地听她说。“如果老公有能力,跟着他去开家小店也成。但我老公不是那种人,你见过他吗?看,长得还不错对吧?年轻时其实挺帅的,所以当初他追求我的时候,我还有点得意呢。可是嫁给他以后才知道他并不是多有能力的人,也是心比天高,却不务实的,换了好多工作,也没成形的,现在还巴结着姐姐姐夫,想做物流。物流竞争太厉害了,很难的。我在想,如果真回去和他一起做,还有没有现在的收益大呢?毕竟在公司这么久了,每年都要涨薪水,也算不错的。韦姐对我一向都好,工作也轻松,年底还能拿分红。唉……”她叹口气,眼睛盯着地砖。这栋宿舍是简装,地砖可能是最次的那种,年久或者经过的人太多,砖缝显得特别脏,不知她在看什么?伊莲娜仍旧不吭气。听说她还遭过家暴,但非常要脸面,打死也不吭气。老觉得自己做错事,没有生儿子啊,家婆太霸道了。据说她年轻时长得相当不错,当时追她的男人也是数量可观。可是选错了男人,一入深渊就出不来。命运就是这样的,美女总是嫁渣男,而她跟定渣男,和他一辈子同生死,共存亡。

“我现在就想女儿能过得好一点,有文化,有水平,像你们经理那样,自己能掌握命运。”质检部的阿丽莎叹口气,好像有点担心末日来临的感觉,伊莲娜总觉得她的口气里有不确定的担心。

“也没什么吧?她肯定会很羡慕你的,她都三十多岁了,还没嫁出去呢,自己守着再好的房子,也不算完整的人生吧?”伊莲娜讲出自己的心里话。她并不太羡慕经理的人生,命运总有太多的不如意,有房有车能怎么样?总没有个孩子能守在一起的乐趣吧?伊莲娜想,她将来的人生,会把这两个阿丽莎结合起来,美满地走下去,真正地幸福下去。

年底的晚会在紧张的筹备后开幕了。四个交换机生产线上的青工高难度的街舞表演拉开了公司欢庆的序幕。

小品,舞蹈,奏乐,杂技,魔术……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分晓,公司里有那么多奇才。

抽奖也在一步步地进行中,大多数人都抽到了或大或小的奖品。行政部策划这次活动的女孩子满面春风地告诉有点焦躁、还没领到奖的员工们,别担心,都有份,等着吧。

中间开始表彰年度先进。韦姐给选出来的十位员工都颁发了奖品和红包,两个阿丽莎都入选了。站在舞台中间,两个美丽出众的女子都露出欢颜,一笑泯怨,连日来的不快也被台上的聚光灯和台下观众的瞩目消解,两个人分站在韦姐的两侧,合影留念。

最后的節目开始了。音乐响起来,铿锵有力的曲子,是前奏。报幕员念了半天,大家终于弄明白,是芭蕾舞剧中的一段独舞,唤作“琼花觉悟”。

大家都不太知道这是什么乐曲,毕竟公司里的员工多是80后、90后。芭蕾倒还是知道的,不就是足尖舞吗?这个难度也太大了。吸引大家好奇心的,就是谁会表演这么难的芭蕾舞,还是独舞。

出场的是女兵的装扮,短发,英姿飒爽,一套短衣短裤的女军装,左臂还别个红袖章,腰间系皮带,腿上打绷带,芭蕾鞋倒吸睛。随着乐曲的高高低低,女舞者使出浑身解数,旋转,踢腿,单脚独立,跳跃,除了间或一两秒钟的直立足尖,大部分应该用脚尖完成的舞蹈部分,都抵着脚掌勉强完成。但因为新鲜,乐曲的陌生,还是引发了一轮又一轮的热烈鼓掌。

等到从后台卸妆再次来到舞台鞠躬谢幕的人亮相,所有的员工们都大叫起来,吹口哨的吹口哨,拍桌子的拍桌子,搅得不亦乐乎。因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刚才那个拼命完成舞蹈动作,号称芭蕾独舞的,是每天打扫清洁的阿姨,阿丽莎!

“真棒!”“太了不起了!”知道阿丽莎年龄和身份的员工们都欢呼起来,雷霆般的掌声给了这位平常笑眯眯的、不言不语的清洁工。

韦姐把阿丽莎带到身边,已经收拾好一副干净的碗筷,让她吃点东西。厨房又热过一碗酒酿小汤圆,给阿丽莎端过来。

韦姐知晓阿丽莎的家境,也知道她因为闲不住、“打发时间”而去干的这个活计。要说在公司里她尊敬谁,大约也就只有这个阿丽莎。韦姐有时候也自嘲,这是自己对金钱的臣服。但阿丽莎其实在韦姐面前是觉得羞愧的,因为自己完全不劳而获承受祖荫的福气,不像韦姐这样的实干兴邦兴家。

“我都没想到是你。节目单我是早看过了,以为是那两个阿丽莎中的一个,真没想到会是你!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绝活,真是没看出来。人还真是有好多面的,哈!”韦姐拍着阿丽莎的手背,微笑着说。

人真是有好多面的,越活得长久,大约那多面性就越能潜藏。韦姐的那没有显山露水的几个面,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她和韦姐错了十岁,也就错过一个时代。韦姐今年也有四十大几了?她们那个年代正赶上百废待兴、百业待举、百花齐放的时代,后来又正好迎上改革开放的大潮,历史总是被汹涌的时代大潮裹挟着前进,车轮飞速向前转,有多少曾经的回忆能留下来?阿丽莎能告诉韦姐,她是很小的时候在露天电影院看过一部彩色影片,因为没抢到座位,还是从幕布的反面看完的全剧?当时年纪小,没看懂,就是当时年龄比他们大的好多成年人,也未必看明白那些舞蹈所折射出的含义。她只记得那简直匪夷所思的舞蹈动作,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舞者怎么能做出常人完全无法做出的动作。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些“掀身探海”“倒踢紫金冠”“鹤立旋转”的专业芭蕾术语,她才知道,能成为一个芭蕾舞演员要付出多少的艰辛,完全不是她这个小渔村长大的女孩子能涉足的领域。

阿丽莎就这样轻巧地过了大半生,出嫁,生仔生女,然后赶上深圳崛起的大潮,小小的祖屋,成为炙手可热的金元宝,倚地重建,眼看着高楼起,变出一套套的居室,又生出另外的无数的财富。

她确实可以像她的邻居街坊一般,煲汤,打小麻将,去香港澳门的亲戚家里住几圈,无忧无虑地过着下辈子,但她闲不住,也不是个闲散人。她就喜欢这些年轻的人,年轻的有活力有理想的女孩子男孩子,苦苦打拼的“捞仔”,看着他们从一无所有而变成富裕稳定的深圳人,和她待同一座城市,和她处一样的天空下。她的青春没有过像他们那样灼热的躁动,没有过那么具体的理想,所以,她才指望在闲暇的中老年,最后折腾一番,至少碰撞到了一点年轻时的向往,触及旁人无法想象的她也能有的某种梦想。

很快,夜色来临,寒气近身。席散了,人去了,刚才对她的恭维和赞赏也都随着残杯剩酒的收敛而烟消云散,她又恢复成一个公司无足轻重的清洁阿姨,和别的普工一起收拾最后的残局。

知道两个阿丽莎要离开公司的消息后,清洁工兼厨工阿丽莎给她们做了一桌小菜。韦姐点头应允过的,还笑着调侃:“你们三个阿丽莎,这么多年了,也该好好地聚聚,为着名字的缘分,也是应该坐一桌。”

外贸部的阿丽莎并不热心,质检部的阿丽莎也回应得相当潦草。清洁工阿丽莎心里明白,人家并不在意她的这份盛情,但她还是热心地张罗着,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买下最好的食材:板栗排骨汤,京葱爆牛肉,文昌鸡,清蒸石斑鱼,韭黄炒鲜鱿,再加一道西芹百合炒木耳。小桌收拾好,铺了简易的花色桌布,中间还摆一束鲜花,紫丁香配三角梅,餐具也齐全。两个阿丽莎款款过来,看着这精致的摆盘,脸上颜色变得和悦些。质检部的阿丽莎夸阿姨的手艺,主动和外贸的阿丽莎搭话。或许要分别了,两个阿丽莎不像原来那么僵持,闲闲地说着话。外贸的阿丽莎要嫁到波兰去了,以后可能很难见上面;质检的阿丽莎要搬到龙华,老公生意忙起来,女儿马上快入小学了,还有,两个人计划再要个小子。

外贸的阿丽莎已经把工作全部交接给小菜鸟伊莲娜,她没什么开发能力,但跟单还是没出过一点问题的。有的人适合做开发,有的人适合做售后,伊莲娜小心谨慎的性格,做名跟单员是绰绰有余了。阿丽莎相当明白这起事件最后走向的成因,但她还是太傲气了,大城市独生子女长大的经历,985名校毕业的背景,工作上的一帆风顺,她便是看得再明白,也不想多讲什么了。还不是待得太长久了?总不是个事儿。现在对民企管得又严格,这一走,所得税五险一金什么的,每月高额的薪水加提成以及年底分红,还有扬言过的“如果当总监会要求得更高”的戏语,都让韦姐精神着实紧张,夜不能寐。现在好,多少年谈下来的那些大客户,包括好不容易打开缺口的南非的大订单,全都交到小菜鸟手上,也就只是跟单的薪水,五千元钱,一人干两人的活儿。让韦姐省下多少开销?!

韦姐那天对她,客气得冰冷:“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茬子,怎么会有人打公司芯片的主意?最近芯片太不好得到了。”韦姐停一下,若有所思地,“真是懂行的人干的,晓得我等着这批芯片出货,简直要了命了!”

阿丽莎听不下去了,东北女孩的霸气汹涌而出:“你可以调监控视频出来,好好地察看一下。再不然,可以报警的!”

韦姐点头,深情地看着她,“确实反复看了监控,正好你从那边过去啊,延时状态,三四秒钟的空隙,谁能说得明白那空白状态下的行为?你让我怎么报警?把你往警察那边推吗?让那些穿制服的人不分黑白地审查你?”

阿丽莎看了韦姐一眼,掉头离去。

她可以容忍韦姐对她能力的挤对,但不能容忍韦姐对她人格的侮辱。可是天晓得,韦姐是不是颇了解她的脾性,让她被激怒后完全做出轻率的抉择?

韦姐在知晓她被求婚后是怎么鼓励她的?“女人总得齐全着才好。我是不想给你说,我丈夫在一家国有企业做二把手,儿子这两年一直在英国读书。所以,有机会,有喜欢你的男人,嫁给他是好事情。”阿丽莎大吃一惊,她从不知道韦姐的背景,原来早有家庭和孩子,还都这么成功!她一直以为韦姐以事业为重,从前的耳提面命里,不是一直把“女人还是事业为重”当成她的人生信条吗?现在倒让她一定嫁给这个不太熟知的男人。韦姐笑笑地:“也不错的,还是能做外贸。波兰大环境现在不错,整个东欧就他们国家还有相当的活力。你在那边扎下根,仍旧可以和我们做生意,更有优势。”韦姐还是口口声声谈她的生意,她知道吗?阿丽莎要落脚的那个地方,小到连波兰地图都找不着的一座小镇,还谈什么国际贸易?但,这么多年,不就因为现在这个契机,才让她有了嫁人的心思,悲伤的自暴自弃的心思?算了,怎么也是过,大小还是出国,就这个人算了。阿丽莎凄凉地想着这一切的因果,如果没有所谓的丢失芯片的事件,如果没有熟识多年的老板对她今日人格的否定,她会这么意气地选择出离吗?她本来是有多么大的豪情壮志,想接任总监的位置,想和韦姐联手共创公司的卓越,把这家公司做大做强,挤进行业翘楚,再上一层楼。可是,一包芯片的丢失,就把她们的相互信任全摒弃,扬得烟消云散。她还是有不自禁的一丝怀疑,那包芯片的丢失到底是一个楔子还是一个借口?谁知道呢,韦姐的理想可能并不是要把公司做得多强多大,而只是想在有生之年撈取更多的钱财,消减公司的开销才是她最大的目的,所以不遗余力地劝她嫁人,毕竟每年阿丽莎的薪水和分红真是公司的一笔巨大开销啊。何况现在公司早已步入正轨,大客户都稳定下来,一个小跟单都能解决的事情,何劳阿丽莎这种开国大将来挥戟沙场呢?

质检的阿丽莎尝一口汤,咂着舌头,只说“鲜美”,简直就是人间美味。阿丽莎笑意吟吟地,一定要请阿姨当她的师傅,教她做菜。“回家后,可能再也不能到这样的公司上班了,洗手做羹汤,然后陪读孩子,再努力生个小子,这可能就是我将来的生活模式了。”阿丽莎有点怅惘,有点哀伤。如果坚持一下,不做那件错事,也许良心上还能让她再努力坚持自己的梦想。梦想是什么?得有自己的职业,得有自己的生计,不用看丈夫的脸面去讨要生活费的霸气。可惜,被她自己弄巧成拙了,她怎么待得下去?无论是面对成为无辜的替罪羊的外贸的阿丽莎,还是面对她一时想泄私愤的那只菜鸟伊莲娜,她的一时恶念,让她多少从前的努力都幻化为泡影,她成为一个她从来不曾想成为的人,她有了自己无法洗掉的污点。她哪里还有脸面再在她们中间潇洒地杵着?何况,她觉得韦姐早看穿她,韦姐盯着她说:“有些东西是底线。有的人,即使身处谷底,也不会踩着蟾蜍蛇蝎往上攀爬。”她的整个身子,被韦姐的话语,弄得火辣辣地发烫发麻。

三个人开始还讲些闲话,后来吃起菜来全沉默了,可能各想各的心思,心中的怒海翻江早把桌面上的美味掩盖。阿姨阿丽莎想给两个年轻的女子说说体己话的,她想讲讲自己没有味道的青年和少年,讲讲她们现在处于一个怎样的好时代,讲讲有梦想的女孩子是多么让人神往,讲讲过去的事情如果将来回忆起来,理应是美好和甜蜜的。但她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一再劝她们多吃多喝。匆匆地吃完,那两个年轻的就罢了碗筷,各自玩起手机。

她其实确实看见了,谁把那包芯片放进兜里的,速度快得让她都没反应过来。后来的事态让她觉得这不是一起偷摸事件,直接就是嫁祸于人的把式,但她还是没有表态,静观这些女孩子的风起云涌。到最后,越闹越不像话了,竟然扯出一些无关人员,这对发展中的公司完全没有任何好处。她急了,把看到的告诉韦姐。

韦姐听完后相当冷静,只说:“就这样吧,成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太傲气的人,也会摔跟头,太小性的人,也没法成长。这是每个人的命数,让她们自己决定吧。”阿丽莎有点想不通,这不是你的公司吗?你难道会让事件不大白于天下吗?你要让公司的多年同事陷入互相猜忌之中吗?还是那么几个优秀的好女孩子。

小时候她做过一桩错事。有次班上的班费被盗,班主任把他们全体留下来,说已经知道是谁作奸犯科,他给人留个脸面,明天一早,希望那笔被拿走的班费,会在最后一排放黑板报作画资料的抽屉里。班主任说完,眼睛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使得每个同学都激灵一阵。那天晚上,她趁着夜黑,把班费放进最后一排的抽屉里,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

可是,到第二天早上,她才知道昨晚在黑夜里她做了什么样的错事:她竟然把那笔班费堂而皇之地放进了那个黑黑瘦瘦的女同学的抽屉里。

她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记得那女同学最后经历过什么。她们是一个镇上的,女同学长大后嫁给一个潮州佬,听说过得不错。但是,如果没发生那件事呢?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恶行恶相给别人带来冤枉,也许那女同学将来会有更好的前景?谁说得清楚将来的事情呢?她只知道的是,她再也没有纠正自己过错的机会了。

苦痛中的旋转,一步又一步的练习,烦琐的毫无长进的基本功的操练,让芭蕾在她心中潜变成某种对自己的惩戒和救赎。她的曾经的从未给人知道的一面,带给别人过多么可怕的伤害啊!

韦姐应该是能明白的,她是那么睿智聪慧的成功女性,但她已经在这功利的现实中入局太深,所有错误的代价,她完全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偿付,而她,也许还在不自禁地得意,上天总是在她最想要什么的时候,给了她眷顾和契机。

可是这两个女孩子,她们还这样年轻,她们的人生舞台才刚开始,一定要付出这种代价才能成长吗?

两个阿丽莎终于抬起头来,眼光不经意地碰到了,稍有点尴尬,但外贸部的阿丽莎提议道:“清完杯盘吧,不浪费阿姨的一份心意!”质检部的阿丽莎点头应允了。

阿姨阿丽莎说:“真可惜,你们可是公司的骨干和栋梁呢!”

两个阿丽莎都冷笑一下,不接这句话。

分手的时候,两个大小姐般的女孩子也没客气说帮着收拾,和在公司吃完午餐一样,抹抹嘴就走。阿姨阿丽莎想,也许韦姐的想法是对的,总得有个成长的过程,前途对她们来说未必是艰辛的,不像她,经过最坏的日子,所以懂得好日子的珍惜。

她们俩离去,款款走着。阿姨阿丽莎说:“其实我的大名叫徐艳荣,邻居叫我刘阿姨,随我老公的姓唤我的。阿丽莎,这么个洋名,真让人一直不自在。”她还想说一句,“公司里每个人都有英文名,可你们知道韦姐叫什么英文名?”她顿顿,把这话咽下去了。

两个阿丽莎愣着,定住,呵呵笑一笑,也没解释自己的本名,径直离去。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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