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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纸流年

2019-04-17杨晋林

小品文选刊 2019年4期

杨晋林

乡间的院落大都是土筑的,光阴洒在屋檐上,黑色的椽头裂着放射状的口子,檐下的燕巢旧了,却有新燕呢喃细语。方格木棂的晴窗上糊有上一年的麻纸,已显陈旧,只有淡红的剪纸还透着过年的气息。

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乡村。老人穿着斜襟马褂,缅裆裤子,裤脚用猴皮筋扎紧。老人起床后先扫院子,扫过之后,从内衣兜里摸出一把半尺长的铁钥匙,打开东厢房的门,麻纸的霉味像一群淘气的小猫小狗争先恐后涌出来,在院子里打滚撒欢。接着,老人就待在破烂的厢房里,他儿子不屑地跟外人说,七窍迷了一窍,就知道那堆废纸了。老人日复一日地摊晾一堆无人问津逐渐霉变的麻纸,用清水洗涤捏尺、竹帘、搅涵圪朵之类的制麻工具。除了忙碌的老人,一切都尘封在拥挤的寂寞中。

三十多年前,麻纸开始贬值,到二十多年前,几乎成了累赘,村民新修的房子装潢材料选择的是大尺寸的玻璃,村里有好几家纸坊,都一家挨着一家关门歇业。老人的幻觉似乎就是从这开始的,总听到别人家的纸坊在洗麻、碾麻、搅涵、抄纸,只有他家的纸坊打着瞌睡,响着呼噜。一天,儿子把搅涵圪朵往涵池里一丢,头也不回地进城打工了;儿子是大师傅,大师傅一走,等于唱戏缺了须生,锣鼓点再紧凑,也不成其为戏了。雇来二师傅也因涨工钱的事走人了,只剩下赶毛驴碾麻的瘸子,瘸子本想靠老人的纸坊养老,临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说,啥时开工,喊他一声。

老人孤独地照看着纸坊,一遍遍擦洗着从门头摘下来的牌匾。老人是文盲,但他认得牌匾上的字———德和园,这是前清时村里一个秀才给起的,老人摩挲着黑红木上的金字,想象着当初的兴盛,恍然看见了一个精瘦的小男孩在碾房里吆喝着一头毛驴,鼻子下拖着两股清鼻涕,挺着肚子唱赶碾歌。后来,日本人来了,男孩的左腿被小鬼子的狗咬瘸了。

老人晚上听见纸坊有动静,趿拉了鞋开了门,一只硕大的老鼠从麻纸垛里蹿出,踩着老人的脚面跑了。老鼠不重,可老人被踩得心里往外直冒血,他借着灯光一页一页翻捡着,想把老鼠啃坏的麻纸挑拣出来。麻纸是一座小山,他又怎么能在昏黄的灯下一页一页翻捡得完?

每一页麻纸都经历了破麻、浸泡、沤染蒸馏、碾浆、搅涵、抄纸等十几道工序才最终成型。老人搅浆抄纸时指法灵动而稔熟,像在弹奏钢琴。老人又回到纸坊门庭若市的当年了,德和园的麻纸在晋北或者内蒙、陕西都是响当当的名牌,任意一张麻纸都经得住反复揉搓上百次,而且极随恋地忽略掉时间的腐蚀,据说千年不腐。现在,德和园的麻纸像一个被人冷落的小孩,在狭小的纸坊里形成令人窒息的气场。

孙子一点点大起来,老人枯寂的眼神里透出一缕光芒,他一手攥着孙子的小手,一手反剪背后,握着烟袋,走走停停,在院子里、胡同口打发着日子。从那时起,他的注意力稍稍從纸坊上面移开。

二三十年后,当老人安静地沉睡在祖坟里,当年的孙子已经长大,他透过一页仅存的麻纸,再次回望那个驼背的、胡须上粘连着清涕的执拗老头时,恍惚看到一个孤傲的身影倒映在薄如蝉翼的麻纸上,无声无息。

透过麻纸,年轻人看到岁月的流逝,想象当初仓颉在龟甲和兽骨上记录文字时的表情。尔后,这种雕刻文字的方式并被另一种竹帛、金石平面载体所取代。远古文明有赖于这些材料得以流传后世,而爷爷的祖先们,从纸槽里捞出麻纸,又从根本上颠覆了前人业已形成的所有文字记载的形式,他们是毁灭者,又是缔造者。他不知道一页纸的光阴究竟有多长,但他知道这一页纸背后记录了厚厚一沓断代文化的传统旧事,旧事里的主角不一定是人,不一定是事,或者也是人,也是事。

爷爷常给他讲述:村里造纸兴盛时期,除了德和园,还有德升恒、德太元、德兴裕、德和园……年年春三月都要给祖师爷蔡伦做寿,每年秋季,纸坊要淘洗井底,临下井前供奉井神柳毅。

原来的土屋变成了混凝土建筑,高大明净的玻璃窗取代了纤维明朗的麻纸,而街门口那盘石碾却依旧卧在那里。当年的儿子,也迈向了老年,他经常圪蹴在纸坊旧址上,吸着旱烟,眯缝着眼看天色,看流云,看房顶上持久不散的炊烟。

选自《经典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