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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山区农民的40年摄影路

2019-04-17玄增生

百姓生活 2019年4期
关键词:陇县照相机

玄增生

63岁的谢万清是位地道的农民,现在人们称他是“农民摄影家”“农民摄影师”。1955年,谢万清出生在位于陕甘接壤处的陇县峰山村的一个普通农家。这里是陇县的北部山区,海拔2300多米。1969年,初中未毕业的谢万清辍学参加生产劳动,在一次放牛时,有位知青让他帮忙拍照,他得以第一次接触照相机。从此,谢万清就对照相机着了迷。1970年,谢万清给自己定下的第一个人生目标,就是挣工分攒钱买一台和知青手中一样的照相机。1978年,他终于攒够了钱,从当时的陇县百货大楼买回一台照相机。从此,他不管是在家种庄稼,还是外出打工,坚持一边干活,一边自学照相。

如今40年过去了,谢万清用手中的照相机,记录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西部农村的变化。他的作品曾在平遥国际摄影节展出,日本爱普生公司也为他在北京举办了影展。2015年,谢万清的两幅作品被收藏于意大利米兰世博会中国馆。他的这两幅摄影作品,其中一幅摄于1986年,名为《征服》,画面上一位农民挽起裤腿扎着弓步,用力扯着前面的两头耕牛。另外一幅叫《朴实的爱》,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蹲坐在麦地里,戴着瓜皮帽的老汉一手托着烟袋锅,一手探出去给妻子擦汗。他的大多数早期作品都是黑白的。除了田间地头,乡下过年和农民的婚礼现场,也是谢万清最钟爱的场景。

13岁第一次摸到照相机,23岁终于攒够买照相机的74元钱

像大多数农民一样,谢万清有着一张历经沧桑的脸。当兵是他从小的梦想,但因为家里的上中农成分,他在征兵时体检过了,政审没过。如今他总爱穿一套旧迷彩服,由于个子太矮,只能松垮地挂在身上。

对谢万清而言,命运就像一座迷宫,走着走着就会摸到一堵墙。五六岁时,他赶上了三年困难时期,饿得“腰都直不起来”。读小学时,“文革”来了,父亲因为成分不好,他跟家人睡过牛棚,站在桌子上挨批斗。

聊起这些,谢万清陷入沉默,摆摆手,“不聊了不聊了,我们说点积极向上的。”

为了拍到“积极向上”的照片,谢万清习惯将自己的身子放低。拍《征服》时,他蹲在地上,让画面里的人“把牛抽得再跑快一点儿”。有一回,他从低处拍挑水的毛驴,把驴脑袋拍得硕大,木桶比远处站着的人还高。上世纪90年代,有手藝人扎了一堆红灯笼,垒在自行车后座上去县城集市上卖,他趴在马路中间,按完快门就往路边一滚。

摄影是谢万清“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他第一次摸到相机是1969年。那一年,他初中未毕业就辍学回家干农活。有一天,一位西安来的知青请正在山上放牛的谢万清,给他拍照,手把手教谢万清找位置、按快门,还在纸上画出构图,让谢万清端相机的时候“不要呼吸”,“把人框到中间”。第一次拍照,谢万清按了3次快门,才把人拍得“不缺胳膊少腿”。

自从有了这次经历,谢万清对照相机充满憧憬,他渴望自己也有像知青那样一台照相机。可是,那会儿,谢万清一天的工时算下来差不多2角,而一台相机要100多元。对于他来说,这几乎是最奢侈的梦想。“我当时想,30年能买上一台不?”谢万清说。

为了攒钱买照相机,谢万清主动报名去修水库。工地上活重,可每天有5分钱的补贴。拉着石头下坡时,绳子断了,他整个人扑在地上,大腿至今有一道疤。干活时得了疝气,他怕耽误攒钱,就自己用钢筋挽了一个圈,箍在腰上以减轻疼痛感。直到几年前,他才在家人的强迫下做了手术。

1978年,谢万清终于在陇县百货大楼买到了一台“红梅”牌照相机。此前,他已经去柜台看过4次,每次钱都不够。当时,他家穷得连一台运粮的架子车都没有,而那台相机花了他74元。

改革开放后干过拍照生意,还曾到宝鸡市一家照相馆打工

改革开放后,村里看人的判断标准,从“家庭成分”渐渐变成了“有没有钱”。谢万清曾有个相处9年的包办婚姻对象,结果对方因为他“不会找钱”,不愿意跟他结婚。他将这段失败的感情,视为“人生中最大的挫折”。

上世纪80年代,谢万清开始端着相机在庙会、集市旁干起了拍照生意,“搭个小棚子一遮,不然人家不好意思拍”。他耐心地为每个刚走进新时代的男男女女设计动作,教他们翘起二郎腿,手里夹支烟,或者望向远方。一年下来能赚七八百元。他还为《宝鸡日报》拍新闻照片,拍亮晶晶的地膜和拖拉机,一张照片的稿费有10元。

当时,村里没通电,谢万清就用煤油灯做光源,用尿素和醋配制化学试剂,在地上挖3个坑,铺上块塑料布,当作显影、定影和冲洗的暗房。他曾把镜头对准自己的两个孩子。孩子面对面熟睡着,一只小猫从两个孩子中间的被子里钻出头来。“这是我最不容易的时候。”谢万清说,“你看,红被子还是用白线缝的。”他常说,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家里人”。

1995年,农村人口急速增多,学校里一张桌子旁围着3个孩子,谢万清的孩子上学连名都报不上。他带着妻儿搬到了宝鸡市,在一家照相馆打工。这座城市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曾收到一封从宝鸡发来的电报,通知他的摄影作品在农民摄影大赛中获得一等奖,可等他从深山的家里出发赶到,颁奖典礼已经结束了。他还在宝鸡办过人生中第一次“影展”——文化宫的橱窗里,张贴了他的12幅作品。

在宝鸡照相馆,谢万清负责手工冲洗黑白照片,“这活儿在当时只有我能干”。老板给他开了所有人中最高的工资:一个月400元。但两个孩子在宝鸡上学的借读费,每年就要上万元,加上房租,谢万清还是没能“发财”。

谢万清没有放下照相机,只是举起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有时在暗房里待了十几个小时,他已经精疲力尽。看到别人在拍婚纱照、证件照,他也“手痒”;他尝试拍过城市里的高楼和夜景,但“没啥感觉”;还拍过公园里谈恋爱的男女,结果被骂“流氓”。他说自己适应不了城市生活。过马路时,有人提醒他要“走天桥”;有次走路累了,往地上一坐,有人跟他说“你坐在盲道上了”。谢万清不满城市空间太小,不开阔,空气不好,还老堵车。

后来,照相馆倒闭了,谢万清卖过烤肠,去浙江、江苏、福建挖“西气东输”“西油东送”的管道,还铺过通信光缆。工作让他觉得疲惫。他几乎不怎么拍了,相机坏了也不去修。

在“文化人”面前,谢万清总显得有些战战兢兢。有人在饭桌上说他的作品之所以有影响力,不是因为构图或者审美,而是有重大的史料价值。他在旁边一声不吭,只是木然地点头。他常感叹:“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在照片之外,谢万清确实难以展现更多的审美。家里的摆设以实用为主,衣服也是乱穿。为数不多能证明他“爱美”的,或许就是院里种的几株月季和绣球了。他还在门口种了一大片竹子,“山上到了冬天就黄了,这个能四季常青”。

不喜欢人称“中国最穷的摄影家”,如今他作为扶贫对象在陇县文化馆有份工作

打工没攒下什么钱,2009年,谢万清回到了山区家乡农村。原来的房子在2008年汶川地震时受损,裂了大腿宽的缝。盖好新房后,他欠下了几万元的债务,直到现在也没还清。30岁的儿子至今未婚,他觉得一个重要原因是自己穷,出不起彩礼钱。儿子埋怨他,他一声不吭。因为内疚,他时常失眠。2015年,他被登记为贫困户。

相机坏了,谢万清还是忍不住借钱买了一台新的,甚至向孩子开口。他曾经烧过自己的胶卷,打算“一辈子不碰相机”。但“这东西就像烟瘾,没办法,戒不掉了”。

谢万清喜欢翻看关于自己的报道。他给记者看一本杂志,指着封面上自己的名字:“这杂志一般都是登希拉里、克林顿之类的,结果让我占了五六页。人家都说:老谢费地方!”家里的墙上张贴着以他为主角的纪录片海报,片名就叫《老谢》。“我要是没拍出点啥,人家能来找我?”

可这些年报道一多,谢万清也烦了。“他们光报道,也不给点补助。”有报道说他是“中国最穷的摄影家”,他不喜欢这个称呼。有人劝他“多经营自己”,照片被使用了记得要稿费,可他“一高兴又忘了”。有时他会收到一些信件,请他去做出版物的编委,但需要交一定的费用。他交过一次钱,结果对方再也没有聯系他。“都是骗子。”他忿忿地说,“要是不交钱,我还可以考虑。”

回乡后,谢万清重新端起了相机。他发现村里都盖上了新砖房,树也多了,可人却少了。年轻人都出去上学、打工,他所在的山沟原来相邻住了七八户人家,现在只剩下5户。当地人说,现在村里老人去世都凑不够人抬棺,挖掘机挖个坑,就把人埋了。村里的小学几乎都撤了,而县城的小学规模不够大,许多农村孩子报不上名,只能中途辍学。

谢万清依然爱拍过年、婚礼、社火。如今他的镜头里,满脸油彩的小孩,把头凑在一起玩手机。新郎新娘穿着西装和婚纱,把粉色拱门立到了黄泥墙上。他不愿意展现农村的苦难和落后,因为“日子总是一天比一天好”。看到自己的照片里有小孩穿得不体面,他赶紧跳过,“这个不能公开,裤子都破了!”

但是谢万清还是希望,能够让别人知道自己和农村的窘境,继而带来改变。作为县里的政协委员,他曾经连续5年提案,要求将山里的一条公路重修。他还建议村里打深水井,因为浅水井水质不好。前几年,村里才通上自来水,否则还要像他照片里那样,用毛驴或人力挑水。

谢万清看不惯农村彩礼重,娶个媳妇要十几万元。自己的女儿出嫁时,他只收了1万元彩礼,几乎全部分给了女儿和女婿,自己只留了800元。他跟亲家说:“我不要钱,只要你们把我闺女当人看就行了。”

陇县地处陕甘两省交界处,距离谢万清家六七里山路有一处界碑,他每次路过都要带上一把镰刀,把石碑周围的杂草割净。有人路过觉得奇怪:“你在这割啥草哩?”他总是说:“这事你不干、我不干,就没有人干了。”

有人说:“老谢没钱,就靠这口气活着。”

在剧烈变化的时代,谢万清已经很难准确捕捉到变化的信号了。比起人像,他现在更喜欢拍大自然。他很少再采用仰视的视角,更多时候喜欢俯瞰。“我的设备不行,必须站得远,才能拍得全。”2017年冬天,谢万清几乎天天站在县城的大桥上等黑鹳,相比别人的相机,他的镜头短了一大截。

有人说谢万清现在拍得不如以前了。他不以为然,觉得“那是他们没看出门道”。有几次他想发表几张近些年的作品,遭到退稿,他就再也不愿意公开了,“现在很多地方尺子不准”。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太多渠道。

前几年,谢万清在几位影友的帮助下,以个人名义在西安办过一次影展,大部分照片依然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拍的。他联系了西安几个场馆,有的说“不提供这项服务”,有的要按平米收费,“一层每天5000元”。谢万清最终把场地选在了汉城湖公园,“那地方不要钱”。他绕着栏杆拉起一道长绳,每天清晨把贴在泡沫板上的照片夹在绳上,入夜再收起来。他弓腰背着照片走在西安的夜里,摞起来的照片快比他人还高。连续3天,他搬着凳子坐在自己的照片旁,有人来看,他就上前讲解。

也是前几年,谢万清存放照片的仓库起过一次火,许多照片被烧毁了。他抢救出一部分,小心翼翼地收好,跟农具、粮食、化肥放在同一间屋里。对他而言,那些照片都是相当重要的东西。

记者采访谢万清时,陇县的山区已进入深秋,多雨,土黄色的院子里泥泞不堪。玉米金黄,装袋垒了一米多高,用雨毡盖得严严实实。农民的日子极端地依赖天气,已是种小麦的时节,谢万清看着窗外叹气:“又下雨了,干不成活儿了。”

两年前,宝鸡群众艺术馆为配合扶贫政策,为谢万清在陇县文化馆安排了一份工作,主要负责看管摄影展厅。那个厅里,至今还摆放着他的作品。他很高兴,觉得自己作为政协委员,“带头脱贫了”。县里有什么文化活动,他也会去拍些照片,有广场舞,有书法比赛。但他不喜欢那些片子,翻看照片时,看到活动照总是急着跳过,“不看活动,坚决不看活动”。

每个周末,谢万清要在山路上骑4个小时的自行车,回家种地,周日再回到县城。谢万清在馆里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一张小床,他觉得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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