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桂婕

2018年5月3日，父亲离开了我们。

一边整理父亲的遗物，一边回想父亲的一生。

父亲是一名老铁路职工，喜欢收藏，他的收藏品当然也和铁路有关，路服、火车票、站台票、列车时刻表等，这些“宝贝”是父亲的命根子。

自从退休以后，父亲几乎天天将收藏品拿出来翻看，沉浸其中，幸福感满满。他最珍爱的是列车时刻表，按照不同年代将时刻表分“摞儿”捆好，从20世纪60年代到2015年，整整齐齐分了八大堆，从画着不同时代列车图案的封面中，父亲一眼便能认出是哪一年的。

父亲是20世纪50年代参加工作的，从事铁路外业勘察。他参加工作时已在农村成家，我的姐姐哥哥已经出生了。父亲单位的总部在天津，他每次出工和收工都是在农村老家，很少去天津。20世纪50、60年代火车还很少，到老家的火车就更少了。父亲每次回家总是坐火车到離老家最近的火车站，然后倒汽车，再骑自行车或者坐马车回家。听母亲说，父亲珍藏着正式出版的列车时刻表，自己随身携带的却是最简易的活页纸版的火车出行指南。父亲引以为傲的是有一本1956年5月11日首发的《全国铁路旅客列车时刻表》，是由中国铁道出版社出版的，他从来不拿出来用，一直当宝贝收藏着。

20世纪70年代，火车稍稍多了一些，那时的列车时刻表不是每年都出版，一本时刻表能用上好几年。父亲所在单位负责华北、东北地区的铁路勘测，七十年代的农村，见过火车的几乎没有，更别提乘坐了。父亲在村上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当他调休在家的时候，村里好多人都要到我家来听听“外面世界”的新鲜事儿，父亲和乡亲们讲述着自己勘测过铁路的故事。只有和父亲关系较好的，才有机会能看到那些火车时刻表，父亲会跟他们讲着时刻表上哪个站属于哪个省，乡亲们跟看天书一样，看到的只是一些小小的数字和一些他们眼中毫无概念的火车站站名。

20世纪80年代，我们县城通了“小火车”，就是那种窄轨火车，和国铁标准轨火车不能直接接轨。父亲每次回家先乘坐“大铁”，然后转乘“小火车”，这种“小火车”没有正式的时刻表，列车时刻表是那种“单页纸”，父亲竟然也将它保存下来了。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父亲从年轻走到花甲，1988年，父亲从他一生热爱的铁路事业中退了下来了，使父亲心里得安慰的是我接过了父亲手中的测旗。上班第一天，父亲和我约法三章：工作一定要勤奋;随时向他汇报铁路新建项目;提供每年新的列车时刻表。

退休赋闲在家的父亲，终于有时间完完整整地归置他收藏的那些宝贝了。铁路建设周期长，经父亲那一代勘测的铁路陆陆续续反映到列车时刻表上了，当父亲看到经他们丈量的铁路“搬”上火车时刻表时，自豪感溢于言表，滔滔不绝地和家人说着勘测过程，他用红笔在时刻表上“圈划”出从他手上“诞生”的铁路，时刻表成了父亲的“履历表”，也成了父亲的谈资。随着时代的变迁，火车时刻表也经历由薄变厚的成长，也被父亲勾画得密密匝匝。当K字和T字头列车出现在时刻表上时，父亲着实欢喜了一阵子。

从我参加工作后，父亲便义务记录下我的“行程”，并继续标注于列车时刻表上。20世纪90年代末期，铁路建设迎来了一个又一个大会战，我从一个工点马不停蹄奔赴另一个工点，父亲便不能及时记录我的“路线”。父亲既有不能亲临战场的遗憾，又有看到铁路建设蒸蒸日上的欣慰，父亲只能从我不定期汇报的新建项目中补写“日志”。到年底时，我只好把个人的工作总结给父亲看，父亲对着年鉴一条线一条线地在时刻表上画……

1996年9月1日，路过我家县城的京九铁路通车了，父亲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父亲那天高兴得像孩子一样，骑车到县城火车站，等着列车经过。父亲在站台上逢人便说：“这是我们单位勘测的，我还钻探过呢。”父亲这一句话招来许多人好奇的目光，随即就有人和父亲攀谈起来。这一次父亲买了两本火车时刻表。

经过多年的准备，1997年4月1日，中国铁路实施第一次大面积提速。这次没等父亲催促，我主动给父亲买了新的列车时刻表。

接下来连续几次大提速，时刻表中不仅增加了K字头和T字头的列车数，而且还出了Z字头的列车。从天津到上海，只需睡一晚上便能到达，父亲欣喜不已。

进入二十一世纪，高速铁路建设如火如荼，每一个铁路人都在不懈奋斗，努力实现着铁路人的光荣与梦想。D字头列车的加入，为时刻表家族增添了无尽的风采。年近古稀的父亲几近手舞足蹈，紧紧追问我坐动车的感受。

2008年8月1日，京津城际开通后，父亲这次又买了两本时刻表，每次买两本。父亲一本作为收藏，一本放在手头时常翻看。尽管需要佩戴深度老花镜方能看清时刻表中“D”与“C”的区别，但是在父亲心中，其实重要的并不是字母间的差异，而是代表着铁路建设的迅猛发展。

凝聚了几代铁路人全部心血的京沪高速铁路开通运营了，耄耋之年的父亲，回想早年间自己参加京沪最初勘测时的情景，激动得彻夜未眠。在他看来，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变成了现实。他不顾自己年事已高，非要乘坐京沪高铁，父亲觉得京沪高铁实现两代人了的梦想。在列车上，他特意购买了一本崭新的列车时刻表（其实之前我早已给买了）。看着时刻表中的新成员“G”，他思绪万千，不停地翻看着，喜极之情，油然可见。

随着火车每年调图的频次不断增加，火车时刻表的版数也逐年增加，这对于父亲来讲，真是天大的喜讯。其实每个人看列车时刻表时，只关心自己乘坐的车站，而父亲却把每次调图的变化标注出来，这对于深度老花眼的父亲来说实属不易，但是父亲却乐享其中，乐此不疲。

高铁逐年再增加，人们查询火车的方式也逐渐由纸质的火车时刻表转向了手机，父亲高兴之余又不免有些失落，父亲现在虽然要借助放大镜才能看清列车时刻表上的6号字，但是父亲对时刻表的热衷程度丝毫不减。

渐渐地，一座座整洁一新的高铁站陆续出现，窗明几净的候车大厅里很难再看到有出售火车时刻表的，取而代之的是滚动电子屏和手机，给人们的出行带了便捷、准确的信息。近几年，我不得不从淘宝上给父亲买火车时刻表，以聊表对父亲的

慰藉。

2015年以后，我没能买到火车时刻表，火车时刻表将作为一件“历史物件儿”，被人们珍藏在美好的记忆里，尤其是父亲。

父亲与铁路相关的收藏在旁人眼里，价值远比不上古玩字画，但在父亲心中，这些才是他“金不换”的无价之宝。在这些收藏中，有父亲的梦想、寄托和对铁路的情有独钟。

父亲走了，睹物思人，泪水在我眼中打转。看着这一堆一摞的列车时刻表，想着父亲对列车时刻表的那种痴迷，我一直在想，列车时刻表上那些枯燥的汉字和数字，对于父亲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他竟然如此迷恋、沉醉？我陷入了沉思……

慢慢地，我想明白了。

列车时刻表之于父亲是一种寄托。父亲生活的那个年代能够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并且是“铁饭碗儿”，尤其是在农村，可以算是凤毛麟角了，当时的农村生活很困难，而我们家因为父亲每月有固定的工资，在村里属于生活无忧的。60年代铁路裁员，和我父亲一起参加工作的邻村的一个叔叔就被遣送回家了，父亲更加珍惜自己的工作，玩命干活，父亲总能带回家奖状，还有大红花。

列车时刻表之于父亲是一种思念。父亲未退休前经常出外业，和家人聚少离多，只有每年固定的两次调休假可以回家帮着干农活。不难想象当年父亲是多么惦记家里，爷爷是70年代去世的，父亲只身一人在外，多么想念那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可以想见，每次调休前，父亲翻看火车时刻表的心情。这是后来我接替父亲工作后，常有的心情。

列车时刻表之于父亲是一种传承。很荣幸，我能接父亲的班，服务于和父亲一样的铁路事业，父亲之所以和我约法三章，其中的深意自然明了，尤其是父亲让我给他每年提供新的火车时刻表这件事。我参加工作后，生活节奏慢慢和父亲一样了，我才懂得了父亲的良苦用心。火车时刻表对于一个铁路职工的意义，是不从事这种行业人难以体会的。

列车时刻表之于父亲，是一种家国情怀。父亲文化程度不高，父亲对于铁路事业的那份钟爱，是用火車时刻表作为“出口”来表达的，铁路为父亲和我提供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使我们家从来没有因为生计问题而发过愁，即使是三年困难时期。

列车时刻表之于父亲，可能还有我所不知道、不能猜想的深刻含义，我很后悔，在父亲生前没能和父亲好好地交流沟通过。

父亲走了，给我们留下了饱含他一生心血的“老物件儿”，还有他甘心为铁路奉献一生的心志。

父亲的收藏连同他传承给我的铁路情怀，我会一直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