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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护梨花作夜寒

2019-04-15谭可婕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9年3期

谭可婕

摘要:宋末词人王沂孙亲历了时代巨变,在身世惨淡、家国飘摇中既酝酿产生了自己的词风,又不慎留下遗恨。本文从分析王沂孙词中的遗民情结入手,着重阐述了后世对他的评论的看法,引出了本文的观点:毁誉纷纷,不掩诗心光明。

关键词:王沂孙 咏物词 后世评论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文及翁的一首《贺新郎》唱出了宋亡前统治阶级醉生梦死的生活。江南的烟雨把他们浸润得太软,拿不动吴钩战戟去抵抗入侵家园之敌。楼台笙歌中,“短棹浮淮,轻毡渡汉”,金兵以惊人的速度直捣临安,兵临城下。当最后一抹回光沉湮,漆黑而绝望的夜幕垂落,沉沉黑云笼罩下战栗悲伤的,是一颗颗凄凉无助的诗心。

王沂孙,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玉笥山人,南宋会稽人。作为南宋晚期具有代表性的词人之一,他也亲身经历了那段绝望的历史。家国破,故人散,异族入主,无力回天。在残酷现实的重重打击之下,在悲痛、孤寂、绝望、羞愤等种种情感的交织振荡之中,他百转千回,郁积于胸,未能长虹出鞘,只得化作滴滴苦泪尽数倾洒于词中。昔时读《碧山词》,最为其间哀转久绝、如同悲箫低咽的情思所倾倒,叹其才情斐然而一生襟抱不曾施展,哀其身世坎坷、命数茫然而难以尽情吐露。窃以为《碧山词》之成就,首先在一“情”字。他爱至深处,思至深处;亦痛至深处,悔至深处。故感人至深,使人不禁心旌摇动,难以自拔。

一、《碧山词》:故国之思、遗民之感

《碧山词》唱出的最沉重的情感,莫过于麦秀黍离、思怀故国之情。在时局变异、异族入主之时,他深深感受到了作为末代文人的痛楚与绝望。《乐府补题》的第一篇《天香》,通过描写龙涎香采香、焚制的经历暗写故国往事。“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龙涎香渐渐焚尽后,那抹云烟仍誓不相弃,缱绻留恋。何为“依稀”?家国已破,止余幻影,止余后人想象曾经恢宏的“海天云气”。他咏萤:“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但隔水余晖,傍林残影。”秦汉更迭,后世易代,萤见证了“千古凄凉”。“何人为省”仿佛恍然梦醒,无人可诉心中凄楚;“但隔水余晖,傍林残影”以景结情,戛然而止又余味无穷。“余”“残”喻萤火虫之光的黯淡,犹如衰亡的旧朝依稀远去的身影。他咏白莲则更加凄婉动人,昔日“淡妆不扫蛾眉”“娉婷顾影”的白莲如今只“望海山依约,时时梦想,素波千顷”。家国已亡,余下的亦只有“海山依约”“素波千顷”。

故园之哀容易引发身世之感。须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家国破灭,个人又何去何从?乱局之中,刚强如文天祥都不禁自喻雨打浮萍,起起落落由不得自己做主,流莺飘荡,难以自持。王沂孙咏蝉自哀,叹自己“病翼晾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已有草木皆兵之感,而尚要“阅世”,无奈历经着人世的沧桑。他发问还“消得斜阳几度”,那种无力软弱不是胆怯畏惧,而是在太多沉重的苦难之下早已磨碎了当年的勇气。他写枫叶“疏枝频撼暮雨,消得西风几度,舞衣吹断”,暮雨摇动残枝,西风无情,枫叶凌乱。句中凄凉零落、风雨飘摇的物象,正是词人自身命数难料的深痛写照。

薄纸早已承不住以上哀思,而在王沂孙词中,还有更深一层苦痛。宋亡后,元朝统治者为稳固人心有意起用一批旧朝文人人朝为官。在这个关乎民族气节的抉择中,一些人如文天祥、谢枋得坚守气节,坚决拒绝了他们的求好,甚至杀身成仁,最终名垂青史为后人称颂。与他们相比,王沂孙无疑“底气不足”。据后人考证,1293年至1297年他曾出仕元朝,历任庆元路学正。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在后人眼里,他臣节不忠已是事实。有人认为他“人元为官不暇”“又何关怀故国之有”,这种观点未免有失偏颇。后人论事,每将事看得极易;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出仕之后的心境比先前还要悲痛几分。与好友在聚景亭赏梅时,他写梅花“过眼年华,动人幽意,相逢几番春换”。昔梅再逢,已是几度春秋,这其中“几番”便有耐人寻味之意:既是“江山犹是昔人非”的故国之思,亦暗含了对自己身份改换的悲哀。有人称“相逢几番春换”句“自警亦警人”。最后,即使梅花已残,人似天远,仍然要“但殷勤折取,自遣一襟幽怨”。其意自不在折取,足见其“我心光明”的坚守。词间层层掩抑,声声泣诉,正是他无奈难言之处。他岂不知世人的眼光、千载的骂名?他岂不知强颜欢笑的辛酸、无人解意的无奈?可自身沉浮皆若飘萍由人操持,他岂能不顾后果、一吐为快?正如他所言:“怎知道,是岁华换却,处处堪伤!”

他的咏物词,正是重叠着这些不敢明说的愁绪而变得沉郁凄美,甚或有些晦涩隐蔽。他将所有思怀故国的隐痛、报国无门的悲愤、身不由己的凄楚磨成一盏沉重的苦墨,一笔笔倾注在词中。起承转合,平仄过换间,每个字的顿挫提抑都是泪,都是满腔的幽恨难诉。蘸满感情的笔还要不得已顿转一下,于是便重重洒在了风花雪月上:榴花是“枝头色比舞裙同”,水仙是“明玉擎金,纤罗飘带”,枫叶是“夜滴研朱,晨妆试酒”。这样的梦境太美,而清醒时看到的只是“自太真仙去,扫地春空”,只是“国香到此谁怜”,只是“消得西风几度”,只有枯杆萧瑟,满庭凄凉。他会让你在上片情难自禁爱上每一株高洁灵动的花草,又会在下片告诉你只是“二月残花,空误小车山路”,只是“秋苑斜阳,冷枝留醉舞”。他站在高处,冷眼看尽春秋流转、芳华狼藉,看尽花如人般合散如烟,苦苦挣扎仍逃不过风疏雨骤、夜幕黑沉。不满百字的词间承不住太多纷杂的苦楚,但他做到了。他的词是一眼碧亮的清泉,探下去时才发现是不可挣脱的泥淖,终会被他拖着陷下去。窃以为有三句诗可大致描述出《碧山词》的情感特点:一是“娇无奈,频相顾”,一次相顾尚不能尽意,无奈之深须频顾;二是“断味惜,回涩余甘”,回味最涩,过久方觉缕甘;三是“望吾廬甚处,只应今夜,满庭谁扫”,家在何处,国在何处,凄凉何人堪扫?一个个沉郁的问题接踵而来,凄苦不尽,怅惘无穷。

二、独抱相思:后世褒贬,不掩诗心光明

即使有这么出众的文笔、对故国这么厚重的情感,今日来看,评析王沂孙的史笔,依旧是毁誉参半,甚至毁多于誉。如前文所述,指责他身侍二主的评论有很多,也有人认为他的咏物词“至多不过是晦涩的灯谜,没有文学的价值”。而清朝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对他的部分评价未免言过其实:“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平心而论,《碧山词》固然有与杜甫相似之处,但比较二人境界与胸怀则不可同日而语。后世之人缺乏对当时历史背景的深切体验,轻诋纷纷或过度赞誉,难以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在那些血泪苦楚诗篇中倾诉的是对故国深沉的追思,以及作为一个“两截人”的悲哀无奈。他深切地怀思故国而不敢明写,他渴望报国效忠而无路可走,他或许也有一腔抱负而又惧怕失节,他不敢不听从元朝的威令而又被人指责失了文人的气节。他的每一天无不在逡巡徘徊,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瞻前顾后,每一笔都是“满庭凄凉谁扫,满腔幽恨难诉”。他在夹缝中进退两难,他天生无力反抗,软弱的性格使他在这个风云动荡的时代无处安身。他不是乱世英雄,只是一个有平常性格的普通人;但他终究在词史上留下凄美的诗句,只因他有一支不朽的笔,一颗虽被人误解但始终不改的爱国诗心。而正是这种经历和心境、这种难以言说的挣扎痛苦造就了独一无二的他,造就了独一无二的《碧山词》。好友张炎悼念他时说他的词是“夜台梦语秋声碎”,是“弹折素弦,黄金铸出相思泪”。诚如斯言,《碧山词》苦厚处是夜雨秋声,悲情处可弹折素弦,滴滴黄金泪。读他的词,要反复于心中默诵,要和泪叹息着读。

明人孙黄有诗日:“晚思沉沉倦倚栏,玉箫声歇酒阑珊。淡云还掩初生月,谁护梨花作夜寒。”冷月中天,深夜垂幕,当命途大势已去,还有谁可力排众难、护作夜寒,还梨花以清誉?同为遗民的刘辰翁曾咏古蜀国以喻南宋:“问长安、道上无人住。啼尽血,向谁诉?”这是遗民的真实心声。他们“对山河百二,泪痕沾血”,到头来仍是“向谁诉”,难以为人所相知相惜。但他们执着地将感情毫无保留地倾注入词中,千年后,总会有人看懂的吧?

“今夜山高江浅,又月落帆空,酒醒人远。”百年前诗人临江长叹,万端幽眇心绪早已随风飘逝,只余只言片语由人溯源探寻。而词句中之动人深情,今日读来犹心惊。南宋的弦音早已沉湮,而我们深信,属于他的弦曲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