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盛茂

摘 要：莎士比亚的《亨利五世》一剧以网球事件开端，以勃艮第斡旋下的英法媾和结束。本文即从这两起外交事件切入，结合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外交政策以及亨利五世时期英法两国和谈的历史进程，指出该剧意在表明：英法两国应维持和平关系。这正契合了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外交政策。

关键词：《亨利五世》;伊丽莎白一世;网球;外交

中图分类号：I561.0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9）02-0078-04

莎士比亚几乎在所有戏剧中都精心设置了政治背景，历史剧《亨利五世》第一四折本（First Quarto）《亨利五世编年史，及其在法国阿金库尔的作战》（The Cronicle History of Henry the fift， with his battell fought at Agin Court in France），由剧名可知此剧的核心主题为战争。在这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中，亨利五世被树为一位真正英勇尚武的国王。战争的胜利似乎依赖亨利五世激发士兵的荣耀而浴血奋战最终击败了强大的法兰西，法兰西屈从于英格兰亦慑于亨利五世战场上的威严。该剧以法国王太子派遣使者出使英国，并赠送亨利五世一箱网球（以下简称网球事件）作为礼物开端，以勃艮第调停下的英法媾和（以下简称媾和事件）为结局，这并非偶然。莎士比亚生活的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统治时期，英格兰基本上保持了稳定的国内国际环境。战争不是伊丽莎白一世处理英格兰国内国际政治事务中的主要手段，和平与发展、维护国家安全才是其内政外交政策的首要目的。

一、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外交政策

《亨利五世》一剧的开场白就明确告知，在这团团一圈的墙壁内包围了两个强大的王国：国境和国境（一片进接的高地），却叫惊涛骇浪（一道海峡）从中间一隔两断。①可见，这出舞台剧是关于两个一道海峡之隔的两个独立国家的战争。独立国家点明了莎士比亚所处时代的历史语境。经过伊丽莎白一世近40年的艰辛努力及励精图治，英国已经摆脱了谋求大陆国家的欲望。伊丽莎白一世时期是英国确立岛国民族特性的时期，也是英国走向辉煌、成为欧洲举足轻重的强国的时期[2]。

1558年，伊丽莎白一世继承英国王位，她统治下的英国面临着十分严峻的国内国际形势。政治上，前任女王玛丽一世因恢复天主教的统治地位，造成国内派系林立，一盘散沙。外交上，执行亲西班牙政策，不顾上下反对，介入西法战争，丢掉英国在大陆唯一堡垒——加莱。经济上，从亨利八世起，战争导致英国财政捉襟见肘，货币持续贬值，至玛丽去世时，英国债务高达20万英镑[3]。时任爱德华六世统治时的枢密院书记阿米格尔·沃德对伊丽莎白即位时的形势做过如下评述：“女王经济拮据，王国耗尽财源，贵族贫穷没落，军队缺少优秀官兵;民众混乱，法纪废弛，物价昂贵，酒肉和衣服滞销;我们内部互相倾轧，对外与法国和苏格兰同时作战，法国国王一只脚站在加莱，另一只脚站在苏格兰，横跨在我们的王国之上;我们在国外只有不共戴天的敌人，没有坚强忠实的盟友。”[4]面对国内国际严峻的形势，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英国外交政策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伊丽莎白一世放弃了英国中世纪的外交传统，选择了现实主义外交政策。首先，伊丽莎白政府抛弃了追求欧洲大陆领地的外交传统，放弃与法国争夺领土，其中很重要的一项举措就是放弃了对加莱的领土主权，与法国维持稳定的外交关系。其次，1559年，英国议会通过《至尊法令》和《统一法令》，确立了新教的国教地位，同时与天主教也有合作。然而，在处理与新教、天主教有关的外交事务时，一切以英国国家利益为准则。最后，在处理与法国、西班牙的国家关系，尽量保持各方势力均衡，为此女王个人的婚姻也被作为外交手段而使用。总之，伊丽莎白外交政策的目的就是维护英国国家安全与主权独立，避免战争、实现和平、发展英国[5]。英国凭借均势外交维持了长时间的和平，确保了国家的安全，为英国的经济发展创造良机。

二、网球事件

《亨利五世》一剧开端，莎士比亚向读者呈现了英法两国紧张的关系，亨利五世正在为发动对法作战寻找国内宗教的财政以及合法性支持，战争一触即发。网球事件显示，法国王太子对亨利五世的认识还停留在亨利王子的阶段，还只是一个与福斯塔夫之流厮混的不学无术之徒，为了以示嘲讽，特赠送一箱网球，表明亨利五世只适合国“花天酒地”的生活。亨利五世以此为借口，他作为国王的荣耀受损，要把法王头上的皇冠当作网球，来回击打，“那网球就给他取笑成了炮眼里的石弹。”显然，在亨利五世眼里，网球成了战争的象征。

然而在早期现代英格兰，这一象征是牵强的。网球则与战争没有必然的联系，亨利五世把网球与战争对等与实际情况不相符。但是网球运动风靡法国，英国亦受此影响。亨利八世是当时英国最有名的网球手，在汉普顿宫专门修建了一座独立的网球场，甚至很多民众参与赌球。在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网球即为堕落的代名词。正如西门扎（Semenza）所述，一千个女人失去丈夫和儿子成为寡妇，同时也使许多英国成年男子及少年丧失性命，这正是亨利五世“无谓的复仇”的后果，这一后果源于亨利五世扭曲的个人荣耀观[6]。因此，亨利五世借题发挥，一箱网球作为其雷霆震怒的主要来源，由此发动战争的理由则遭到颠覆，也与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对法政策相违背。

三、勃艮第斡旋下的英法媾和事件

如果说莎士比亚在该剧的开端仅隐射亨利五世对法发动战争的理由近乎牵强，并没有明确表达和平的愿望。然而，《亨利五世》第五幕叙述完阿金库尔战役的胜利后，描述了法兰西向亨利王缴械投降以及两国和谈的情景。在特洛华行宫，勃艮第公爵（Burgundy）主持了英法两国的和平谈判，“法兰西和英格兰的两位伟大的国王！我本着对你们双方的职责，和两份相等的忠诚，竭盡自己的心智，不遗余力，更不辞艰苦，把你们两位至尊无上的元首拉拢在一个君王亲临的盟会上……到底有哪些障碍不能让美好的和平解除这重重苦难，拿她原来的恩惠来祝福我们。”作为英法之战的胜利方，亨利五世为此次和谈定下的主旋律为和平，“愿和平降临于我们今天的和会上！”慑于亨利五世强大的武力，“您那双眼睛，一向是像杀人利器的两尊巨炮，炮膛里藏的是对准迫近的法国兵二发射的两颗威猛的炮弹。”伊莎贝尔王后（Isabel）愿意和谈取得美满的结果。最终，法兰西国王同意了亨利五世所提出的全部条件。在这次和谈中，无论是莎士比亚剧中人物，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剧场观众，还是历代该剧的观众或读者，很容易认为亨利五世靠足以载入史册的阿金库尔战场上的勇武，以弱胜强，战胜了兵力数倍于自己的法兰西，从而迫使法兰西接受和谈的全部条件，忽略了英法和谈中的起着至关重要的一方：勃艮第公爵。实际上，法兰西乱局让英格兰获利，勃艮第公爵秘密请求与英格兰结盟，这个联盟毁灭了法兰西[7]，也是亨利五世在英法之战占据上风的重要因素。然而，勃艮第公爵与法兰西王室具有血缘关系，有继承法兰西王位的权利，却保持中立，充当了调停英法冲突的第三方，这不免令人费解。通过仔细梳理英法两国国内政治形势，勃艮第的立场就不难解释了。

查理六世继位初期，国内政局因其三位王叔安茹公爵（Anjou）、贝里公爵（Berri）和勃艮第公爵相互猜忌，政务四分五裂。随着查理六世的成年亲政，恢复了回家失落的希望。可好景不长，1392年，查理六世却突然发疯，后时好时坏，睿智尽失，无法行使权威。法国政务落入嫡堂弟勃艮第及弟弟奥尔良公爵（Orleans）等人之手，两人为了王权而用尽阴谋。1407年，勃艮第公爵借与奥尔良公爵谈判之机，在巴黎街道刺杀了对手勃艮第公爵，两大家族争端再起，法国再次陷入分裂为两党：勃艮第党（Burgundaians）和阿玛尼亚克党（Armagnacs）。②1413年，勃艮第公爵的支持者屠夫兄弟会（fraternity of butchers）在其魁首率领下制造了可怕的“屠场专政”，且勃艮第公爵没有兑现人民的要求，奥尔良的支持者也联合起来，兵锋直逼巴黎城下。无奈之下，勃艮第公爵逃离巴黎到他在北海沿岸低地国家的领地，巴黎落入奥尔良之手。1414年，为了争取英国人支持获取最终胜利，两派都各自和英国谈判，勃艮第与亨利五世秘密结盟。同时，内战爆发。亨利五世统治下的英国国内国际形势则截然不同。其父王亨利四世在位期间，就与勃艮第结成联盟。亨利五世继位后，镇压了民众反抗，讨伐不听命的诸侯和威尔士人，利用国会没收教会财产的相关法案，获得了教会支持。到1415年，英国在亨利五世统治下恢复了元气。《亨利五世》一剧开端就借坎特伯雷之口，赞扬了亨利五世在宣讲教义、处理国家大事、畅谈兵法等方面的睿智。亨利五世不仅稳固了其在国内的统治，而且善于洞察国际局势，抓住法兰西混乱时机，向法国发出谈判要求。1415年，亨利五世派使者出使相对势力较弱的王太子一派，提出永久和平和联盟的建议，要求迎娶法王的女儿凯瑟琳公主，一百万克朗做公主的嫁妆、一百六十万克朗做约翰国王拖欠的赎金，立刻占据诺曼底和菲利普·奥古斯都从英格兰夺取的各省全部主权，以及布列塔尼和弗兰德的宗主权[8]。亨利五世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显然明了法国目前的糟糕处境。法国只愿意许配公主，支付八十万克朗，让出吉耶纳全部主权，以及佩里戈尔、雷维贡、散东日、昂古穆瓦各郡和其他地界附属该省[9]。亨利五世遂集结大批舰队和军队，邀请贵族和军人从征，抱着追求荣耀和征服的希望。最终，亨利五世获得阿金库尔战役的胜利。

阿金库尔战役的胜利证明了亨利五世的传统战术正确，即继承爱德华三世的策略，联合法国贵族，利用他们的不和来达到他自己王朝的目的[10]。整个战争期间，勃艮第的支持对英国的成功十分重要[11]。1415年的征战只是一次测验，在1417—1420年间，再次利用勃艮第党和阿玛尼亚克党两者之间的不睦，出兵征服诺曼底、里昂，威胁巴黎。正是在此背景下，英法两国签订了特洛耶条约。③《亨利五世》第五幕中所描述的谈判即为这一条约的签订，法王要求亨利王从“大臣中指定几位，立即再一次跟我同桌而坐，更郑重地把条文在研究一遍，那我们很快就可以做出结论性的肯定的答复。”亨利王授权“爱克塞特王叔、克拉兰斯王弟、葛罗斯特王弟、花列克和亨丁顿全权处理，或通过、或增补、或修订，凭你们的明智卓见，认为怎样更符合与王国的尊严，我们的要求就不妨有所出入，而我也可以随即同意。”经过谈判，“法兰西皇上已经同意了全部款项：首先是公主，从而使一切条件，依照你严格的规定，全接受了。”通过仔细梳理英法两国百年战争后期外交之间复杂纠葛，很容易发现勃艮第公爵的站队决定了英法之战的胜利天平。亨利五世巧妙地利用了法兰西内部矛盾，采取外交手段争取了勃艮第公爵的中立，从而赢得了战争的胜利，甚至可以说亨利五世对法作战的胜利应归功于其外交的成功。

英法两国希望这次联盟能让两个彼此猜忌、隔海对峙的王国忘记仇恨，“乡谊、基督教的和睦，从此扎根在两国人民的舒畅的胸怀中，战争从此不再扬着流血的剑戟，迈步在英格兰和美好的法兰西之间。”然而，莎士比亚在终曲中明确告知这仅是一种奢望，亨利六世加冕，“君临法兰西和英格兰，”因仍在襁褓，国政由其他人操纵，“到头来丧失了法兰西，又害得英格兰遍地流血。”由此可见，亨利五世去世之后，英法两国的外交条约沦为一张废纸，并不能真正保证两国的和平，需另谋他法。

四、结语

通过分析网球事件与媾和事件，亨利五世发动对法作战的理由不够充分，即便能暂时以此获得教会、贵族和民众的支持，获得战争的胜利，迫使法国签订了有利于英国的外交条约，但只能获得短暂的和平，最终两国定会争端再起。两国关系的根本解决途径在该剧的开场白与终曲已显现：开场白要观众发挥想象力，在这一狭小的舞台上即将上演两个一海之隔的强大王国的战争;终曲表明英法两国的外交条约在亨利五世去世之后沦为一张废纸。可见，英国应放弃谋求法国领地的欲望，维持与法国维持相对稳定的关系。这正契合了伊丽莎白一世时期英国的外交战略调整，即放弃对欧洲大陆领地的意图，集中实现不列颠岛的独立与稳定。

注 释：

①莎士比亚.亨利五世（《莎士比亚全集》第三卷）[M].方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343-344.

②小奥尔良公爵的岳父是阿玛尼亚克公爵，他的党羽以此得名。大卫·休谟.英国史（II）[M].刘仲敬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12.285.

③条约主要条款如下：亨利应该迎娶凯瑟琳公主。查理国王终身享有法兰西国王的头衔和荣誉。法国人应该宣布承认亨利为王位继承人，执掌目前的政权。法国王位应该传给亨利的合法继承人。英法两国应该永远联合在同一位国王之下，但应该各自保持其成例、习俗、特权。法兰西所有亲王、诸侯、封臣、社区都应该宣誓拥护亨利日后继位，目前监国。亨利应该联合查理国王、勃艮第公爵的所有武力，说服位子王太子查理的追随者。三位君候不经一致同意协约，谁也不得单独与王太子查理议和或休战。大卫·休谟.294.

参考文献：

〔1〕谢尔·爱斯普马克.我们是不可贿赂的[N].新京报，2012-10-24.

〔2〕计秋枫，冯梁等.英国文化与外交[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70.

〔3〕Dietz， Frederick. English Public Finance， 1558-1641. London： the Century Company， 1932， 7.

〔4〕Smith， Alan G. R. & Hurstfield， Joel. Elizabethan People， State and Society，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72， 45.

〔5〕夏繼果.伊丽莎白一世时期英国外交政策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37-48，242.

〔6〕Semenza， Gregory M. Colón. Sports， Politics and Literature in the English Renaissance， Newark： University of Delaware Press， 12， 77.

〔7〕〔8〕〔9〕大卫·休谟.英国史（II）[M].刘仲敬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2.287，285， 286.

〔10〕〔11〕Gillingham， John&Griffiths， Ralph A. Medieval Britain：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122，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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