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郭海燕

矮板凳，且坐着；好光阴，莫错过。

——（清）王永彬《围炉夜话》

倒架

嶒城的天空一碧如洗，巧云四散，唯太阳当顶，燃烧至午后渐平静下来，锋芒内敛，却将人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人民公园“2013金秋菊展”花战犹酣，看客们人影憧憧穿棱其中，像天外飞仙，又像一艘艘小船。蔚小壮置身花海，“咔咔”用手机拍，“金皇后”“点绛唇”“天鹅舞”等精英尽纳掌中，个个“尘世难逢一笑”，她不禁也咧嘴，得意……

出得花丛，穿向斜对面，那里有座平房，系室内展宝地，今日陶瓷，明朝书画，向来似流水席，这次设何雅晏？快到目的地时，一股香气迎来，满心满肺、醒脑提神，有别秋菊之涩啊，蔚小壮不由得脚步加快。进门一牌子，“请勿拍照”。嘁！我还懒得拍，刚才照那么多奇葩，电池仅剩一格电了。想到手机快没电，蔚小壮暗忖：是不是先给儿子打个电话？

她有三个月零五天没见到儿子了。

蔚小壮三年前离异，孩子归男方，她一个月看一次儿子。由于长期人在省城，有时太忙，她就两个月、三个月回来一趟，比如这次。眼下，时间没到，周五放学很早的儿子应该还在前夫罗成的单位做作业。那儿也是罗成新欢小瞿存身之处，蔚小壮不想现身是非之地，包括声音。翻出前夫号码，最终她没拨出去。

再等一个小时，罗成肯定来。这儿靠近人民公园后门，出来二马路，是罗成下班回家必经之道。在省属国企嶒江水电开发公司上班的此兄，习惯比别人早来晚走，博得“爱岗敬业学雷锋”美名，还因此拿过单位不菲的奖金，这位“先进工作者”如此诠释附加值：“待办公室好啊！网速快，方便玩偷菜游戏，空调、咖啡全免费，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想洗头就洗头，想洗澡就洗澡！最妙的是，每天放学校车经过这儿，臭小子下车直奔老子办公室，做作业的做作业，玩游戏的玩游戏，兴尽了父子同回家，还避过交通高峰期，你说划不划算？”

夕阳西下，守株待兔于此，顺便瞧瞧满目琳琅，也划算。安下心来，蔚小壮抬眼一扫，发现室内展主题是木头：木手链、木佛珠、木吊坠，还有坐卧佛像、山水摆件、笔筒、屏风，无不源自琼柯佳树。头顶超长横幅“热烈庆祝‘得香社’沉香檀木第四站巡回展开幕”如龙跨海，盘旋室内，其中“回”字九十度折转，下立一风衣男，一位女店员正打开玻璃柜，殷殷取出透明袋封装的展品。彼时，蔚小壮感觉置身山庙，处处礼佛燃香，那无处不在的馥郁她并不陌生，同时还捕捉到若有若无的单一、悠扬。——这是什么味儿？有点熟悉，却又说不出。

“这叫越南沉，甜、凉双性……性价比高！”女店员对风衣男热情推介。蔚小壮凑近，盯着店员掌心那长不及两寸、黄中带黑的干瘦吊物，标签价近六位数啊！蔚小壮瞪大眼。风衣男不作声，又点点柜台。一串珠圆玉润的手链取出，浅褐，通体浮细线，散发另一种香，淡淡花香，似带午夜细雪凉润……蔚小壮屏息。风衣男似不觉，抓起手链大力搓揉。这时飘来一位长裙女，款款偎傍风衣男，女店员加倍热忱：“这是马来沉哦，搓热后香味更浓。只有到过马来西亚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雨林、沙滩混合气息，层次丰富的香韵！这就叫：闻香识人！”长裙女听得眼睛一眨不眨，伸长鼻子不停嗅，女店员笑笑：“噢，我们还有情侣沉香手链——”“拿出来，我瞧瞧！”长裙女迫不及待。

蔚小壮发现一个秘密，只要女店员打开玻璃柜，启封包装袋，就有雪藏宝贝泄露真性情：有的馥郁难挡、反复强调，像评选年度劳模；有的片刻就淡了、散了，如“一场游戏一场梦”，待你抽身而去再兜转回来，原物早不知所终，而遗香竟出其不意似尘封记忆，归来、重现，并香如故。这不禁让你恍惚，心跳加速，一时激动不已……

蔚小壮上手机百度，查询奇物：

沉香，是一种木材、香料和中药。它集天地之灵气，汇日月之精华，蒙岁月之积淀，被誉为“植物中的钻石”“众香之王”，极品沉香的价值可达黄金近二百倍。

“嘟、嘟”，手机报警，电池将尽。蔚小壮不闻不顾。

像法国生产的名贵香水，大多数离不开沉香，它的含量很少，但不可或缺，起着稳定香味的作用……沉香难得，即使是沉香树，也不一定就会结出沉香。按其结香情况不同，沉香可分七类：水沉、土沉、蚁沉、活沉、倒架、白木、奇楠。

其实“沉香”二字，蔚小壮并不陌生，同许多人一样，她向来知其名而不闻其详。原来，痴木有味，众妙如斯啊！

水沉：沉香树倒伏后埋在沼泽里，经过生物分解，再从沼泽区捞起来，即得水沉；另一说，因沉香含油脂够多，比重大于水，可沉入水中，故称水沉。

土沉：结香过程跟水沉相似，区别是沉香树倒伏后被埋在土中，而非沼泽里。

蚁沉：活体沉香树经砍伐，倒地后被白蚁蛀食，所剩余部分，即为蚁沉；另一说，虫咬后的沉香树被砍伐，仍有生命力分泌树脂愈合伤口，是这些树脂与虫的分泌物结合产生真菌感染而形成的沉香。

“嘟、嘟”，手机又响亮示警，同长裙女讨价还价的女店员望过来，蔚小壮赶紧伸出手机，表明自己不是拍照，而是上网。对方笑笑，继续谈生意。蔚小壮继续看手机：

活沉：对沉香树活株予以人工方式结香开采而得，即为活沉。

倒架：沉香木倒卧土中、水里，经风吹雨淋几十年上百年，剩下的未腐烂部分结成的沉香叫倒架。它是沉香上品，有认主之说，据说倒架认了主人后，生人闻不到味道，而有缘闻到者都会惊叹——因其香有三至五种变化，奇妙异常……

“倒架”没看完，手机黑屏，自动关机了！蔚小壮下意识地猛揿开机键，毫无反应。

关键时罢工，死翘翘！

放好蠢疙瘩，蔚小壮抬头，发现室内已亮灯，参观者稀落，却多了一个八字胡男人，昂立于柜台后。她迎上前：“请问，现在几点？”

团头大脸的男人笑容可掬道：“五点五十。哦，今天八月十四，古迎月节，现在酉鸡还巢，正是团聚好时辰，都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您可以请块鸳鸯吊坠迎明日中秋，它辟邪祈福、四季芬芳，传情达意、护梦生香！”

看着跳舞般生动的八字胡，蔚小壮想起快乐的阿凡提，又想起左右开弓、挥墨正酣的毛笔，那管笔津津续写着：“岁岁中秋，念念圆满，八点八折，机会难得哦！”

蔚小壮无动于衷。

串串糖葫芦般语言，像“你若不离，我便不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像“开拓壮志，闪光理想”“钢筋铁骨，壮志雄心”……无不形神兼备、色香俱全啊，却到底都是昙花一现，春梦一场，辜负彼时心动和光阴，蔚小壮已对这类言辞有了相当免疫力。不过，她心里还是一动，因为“迎月节”。

中秋节不是一天，而是三天，农历八月十四迎月、十五赏月、十六追月，各叫迎节、正节、余节。正节之前，回娘家探父母的女子须返夫家团聚，所以八月十五又叫团圆节，还叫拜月节，不过自古“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这些都是罗成奶奶说的。

罗成奶奶有一肚子古经，拄着拐杖的她独自住在嶒城鸭溪路老屋，打理满院花木果蔬：美人蕉、茉莉、海棠、月季、吊兰、节节梅、桃花、杏花，及丝瓜、茄子、辣椒、白菜等等。罗成奶奶的中秋节，真正花好月圆，她端坐葡萄架下，缺牙瘪嘴讲：“正节前要做准备，往往从迎月节就开始了，要备酒水、桂花糕、花生、红枣、月饼，橘子也不能少……”

如今这些都从简了，像汉字样一简再简。年轻人热衷过洋节，商家更投其所好。记得某个万圣节，儿子经过小店，哭闹着要买怪声不断、披发吐舌的骷髅面具，罗成哄他：“这玩意有什么好？咱家有孙悟空、奥特曼，专打西方妖魔鬼怪！”“是啊，咱家有齐天大圣孙悟空，他有火眼金睛，一眼识破白骨精、蜘蛛精、狐狸精，将它们全部打回原形！”蔚小壮手舞足蹈，比画着儿子常耍的金箍棒。可小家伙怪了，那天就是放赖不走，做父亲的最后烦了，一巴掌甩过去：“你还真是小鬼当家，不得了！”哭声立刻掀翻屋顶，儿子仰头号，被呛住，干咳了两声，继续死命地号。蔚小壮心疼，安抚孩子：“上梁不正下梁歪，门风坏了，所以尽出鬼！打什么孩子……”“你是不是也欠揍，想变回原形？”罗成马上转移目标，青面獠牙对蔚小壮。怎么，平日偷腥嫖娼不说，还想当街打人？蔚小壮头发无风自动，她“嚯”地立起。店家机灵，上前一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回家说！这是做生意的地方……”蔚小壮抱起儿子就走。

打打闹闹，无尽烦恼，可说破大天，还是一家人啊！当初，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也是遵从罗成奶奶的心意，蔚小壮同罗成别别扭扭耗了十年。想想鸡飞狗跳的过往，蔚小壮就不禁苦笑：何必呢，非要和一个出轨男人较劲，日复一日争长论短，伤敌一万，自损八千，还徒留满心满腹的不堪记忆！……最近两年，她枕边常放一本书《寒山拾得诗》，里面有真理：“我见世间人，个个争意气。一朝忽然死，只得一片地。阔四尺，长丈二，汝若会出来争意气，我与汝，立碑记。”每读及此，蔚小壮不免微笑，打心底佩服那个叫寒山的遥远的唐朝和尚。

“我与汝，立碑记”，乃正谑通用，本质不变：皆指记事录史、以供后鉴啊！就像当年壮志集团破产一样，结局既注定，生死了然，大家早该一拍两散，不耽误彼此前程！——这是曾经的壮志人共有之感慨、壮志之经验。可是，对于自己来说，若一拍两散离婚太早，哪里有可爱儿子呢？又如何萌发种种劫后感悟，和今天这般云淡风轻？

追根溯源，假若当年壮志不破产，不殃及池鱼，自己又怎会头脑发热，一嫁了之，从而便宜了那死缠烂打、紧追不放的罗成？可假若壮志集团不破产，自己不还是要随大流，继续做那国企的“活死人”，在长期欠发工资的长夜无明中空耗青春，和小伙伴们一起继续集体无意识的献祭吗？……蔚小壮有时随想，心中仍有说不清的惴惴。

俱往矣！就让曾经的，无论个人还是集体的失望茫然，都归于彼时彼地，去供养那滴水不漏、承上启下的世纪之交吧。总之，离婚三年来，蔚小壮得清净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虽说白衣飘飘、如梦似幻的少女情怀，早一去不返；但心有千千结，一朝全放松，那种如释重负、渴盼已久的春风吹又生，也算一种乐活吧。只是，在儿子面前，蔚小壮心怀愧疚，作为母亲，不能陪在孩子身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多么遗憾！！

就在一周前，她去电话，接听时儿子不似以前那么热烈了，问一句，答一句，话也比以前少。也许，是因为他慢慢长大了，毕竟都上小学了。也许，他正兴致勃勃地看动画片，不乐意被打扰吧……她还听见电话那头的训斥声：“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作业都没做完，光记得玩！”接着“砰吱——”刺耳之声响起，像脚踢椅子。蔚小壮条件反射般头皮发麻；这是罗成的习惯性动作，对儿子他也这样拍桌子打板凳，毫无耐心啊！蔚小壮放下电话，一阵颓然……都离异了，在儿子的生活中，她只能做配角。

今天古迎月节，明天正节。为这一天，蔚小壮早早攒假，共攒了五天，老板裘总爽快地批了她的假。这次回来，她打算好好陪陪儿子，如果罗成不反对的话。

一回嶒城，就到人民公园赏菊、看展，守株待兔，欲给儿子惊喜。在满屋木香中，面对口若悬河做节日营销的八字胡男人，蔚小壮轻快道：“您这儿香满楼，就是好东西太贵了，半价我就买！”至少，她可以给儿子挑个可爱的小吊坠。儿子爱看的动画片《宝莲灯》，里面的主人公不就叫沉香吗？沉香劈山救母美名扬……

只是，眼前的东西确实太贵了，蔚小壮逛两圈，檀木饰品还行，可那貌不惊人的沉香，标价动辄五位数以上，最便宜的都要一千多。

“半价？开玩笑吧，沉香可不是大路货，就像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所以有句行话，叫闻香识人！”老板样的八字胡男人一改职业性语调，慢笃笃，目光开始略略漂移。

蔚小壮眨眨眼，笑漾双颊，“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您是大老板，让让小利，薄利多销嘛！”

“飞入寻常百姓家，好啊！”八字胡男人双目如炬，直视蔚小壮，“只是，常常‘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呀！今天全场八八折，佳节特惠价，就三天哦！”他伸出三根指头，晃动，“节后立刻恢复原价。您看中哪件？”

“上面有只蝉的。”蔚小壮指指吊坠专柜。

“哦，那叫‘一鸣惊人’，送孩子最好，寓意前程远大。”

那树蝉鼓眼敛翅，清香微播，儿子肯定喜欢，他的生日快到了，这是件好礼物。但标价两千八百元，太咬手了，若半价，咬咬牙还能考虑。

八字胡男人没给蔚小壮咬牙机会，说：“沉香身价如此，确实不能再低了。要不您瞧瞧檀木的？檀木可以给您折上折，再打个八折，顶级待遇，怎么样？”对方一脸真诚。

蔚小壮抬腿就走。

“欢迎下次光临！”自动感应门铃吓蔚小壮一跳，这么贵，还哪有下次！

罗成和儿子该到了。

⊙ 劳尔·杜飞 作品1

本期插图作者 / 【法国】劳尔·杜飞

法国画家，擅长风景和静物画。早期作品先后受印象派和立体派影响，终以野兽派的作品著名。其作品色彩艳丽，装饰性强，在挂毯、壁画、纺织品和陶瓷设计中被广泛采用。

蔚小壮手机因没电关机了，无法掌握准确时间，她在公园后门口徘徊，焦虑着。不知为什么，每次站这儿，面对该死的丁字路口，她就容易出汗，不安……每次都是。就像此际，她口干舌燥，目光游移，从对面二马路瞥向新楼林立的东和平路，又回到二马路，审视另一侧落毛乌鸡般的西和平路。罗成怎么还不到？

蔚小壮想喝水。过街西和平路口有小超市，先解决口渴吧。蔚小壮去西和平路——昔日壮志大本营驻地时，连连回头，唯恐错过骑电瓶车的罗成和儿子。

小超市收银机就在门边，旁边卧着电话机、矿泉水。买了水，蔚小壮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着，用超市座机拨打罗成手机，两眼不耽误地观察二十米外父子俩必经的二马路。

“嘟——嘟——”通了，没人接。再拨两次，“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

不拨了。蔚小壮拿起矿泉水出门。

“哎哟——哎哟——”背后传来呻吟，急行的蔚小壮没回首，两眼紧盯前方，罗成骑车速度快，一溜烟就会错过的，她脚步不停。“哎哟——我的鸡……蛋啰——”声音颤悠、气短，像是位老人，从西和平一路传来的。

“个娘卖×的，这鬼路，又是砖头又是狗屎！你倒像菩萨，一动不动！我为了避你，龙头别到墙上，后视镜都剐了！”一个男音杀出，恶躁得很。

“大兄弟，人老了，这腿、腿不中——啊……”回应有气无力。

蔚小壮脑子闪过罗成奶奶的模样。罗成奶奶六十八岁时摔一跤，腿瘸了，从此蜗牛样蹒跚，但生活能自理。每逢双周周末，老人家像老树开花，煎蒸煮炸，忙出满桌菜，等待儿孙团聚。

“咳……咳，哎哟——咳咳……”老人费力地咳嗽，呻吟着，仿佛小虫子在顽石底下艰难挣扎、拱进。蔚小壮握紧矿泉水瓶，蓦地掉头，一溜小跑。

污水横流的西和平一路上，一兜鸡蛋摔得四处开花，蛋黄流到水泥路面开裂处的草丛里，黄黄绿绿。一位婆婆四仰八叉倒在路上，白塑料袋里的豆腐和她一样落地了，龇牙咧嘴，难以收拾。两米外，穿黑夹克的老男人骑在电瓶车上，扭回上半身：“你哪怕挪一步，半步，就不会撞上！活见鬼，拜堂听见乌鸦叫——倒霉透了！”听见巷口动静，肇事者瞥见风一样卷来的蔚小壮，慢腾腾地将下半身挪下车。

“阿姨，您能站起来吗？要不要紧？”蔚小壮蹲下，问婆婆。

老人盯着蔚小壮，半晌，表情从认为有熟人来的振奋变得一时茫然，“我是想站起来的——哎哟！”

“搞半天，你俩不认识啊！先把人扶起来，能站起，就没大问题！我还有正事呢，晦气！”老男人极不耐烦。

“我听说，老人倒地后不能瞎扶，要防止二次伤害……”蔚小壮发表意见没回头。

她观察婆婆，刀刻般的皱纹挤满方脸，左眉心一颗痦子，薄唇、灰色短发，表情较痛苦，胖乎乎的身子倒没见血。

蔚小壮的出现显然令伤者安心，婆婆支起上半身，喘息片刻，说：“我去东和平路菜场买菜，喏，买了鸡蛋、豆腐，那里的菜多，鸡蛋也新鲜，咝——比超市便宜……回来时，碰上这个洋师傅，我进巷，他也进巷，哎哟——不晓得怎的，就这样了！”

一口气讲这么多，还有条有理，看来问题不是很严重。但婆婆始终站不起来，有可能腿骨受损什么的，像罗成奶奶那样。

“打120吧，要打120！”蔚小壮建议，却无人答话。转首她才发现，刚才那辆蓝色旧电瓶车，包括穿黑夹克的老男人，齐齐消失，如一场白日梦。肇事者竟趁老少两个女人搭话，脚底抹油，溜了！

蔚小壮脑袋“嗡”地变大……她“噌”地站起，被眉心藏珠的婆婆一把抓住：“闺女，我清楚你不是撞我的人，但撞人的畜孽跑了，你不能走啊，你要负责，因为你放跑了他！哎哟——”

水沉

被撞的婆婆姓余。X片检查显示，其“左侧股骨头可见斜形骨折”，医生建议：进行人工髋关节置换术。手术费、检查费、住院费等，共计三万六千元，须先预缴。

“闺女，这钱你要帮忙垫付。等找到了撞人的畜孽，要他赔偿医疗费，到时我们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你就当做善事吧！”余婆婆说话有力，双目灼灼，完全不像受过伤。

“妈，您只管休息，别的不用操心！”余婆婆的儿子，一个叫李纯的瘦男人接过话。他斜背帆布肩包，洗得发白的翻盖在屁股上一搭一搭；接完话，瘦男人调了一杯蜂蜜水，搁在他母亲床前，随即进卫生间清洗他母亲沾满蛋黄的衣物。

三人间病房空出一张床来。邻床陪护家属是个小年轻，说出门吸烟，半天不见人。小年轻照顾的女病友正沉睡，输液架上大袋小袋药水如道道难题，缓流慢消。听说头发花白的邻床做过膝关节手术，现出现感染，可能需要二次手术……整天盯着那滴滴答答没完没了、花钱如水的细管，怎不叫人心焦！蔚小壮移开目光，对余婆婆斟词酌句：“阿姨，您现在最要紧的是手术，这三天还要应付各种术前检查，所以不能太劳神哦！其他的事，有您儿子在，他和我谈。对了，我不知道饮食禁忌，只买了一点牛奶、水果来看您，还有老字号‘孟桃枝’月饼，是最俏的五仁馅！”蔚小壮咽回“节日快乐”。今天中秋节，可老人躺在医院，撞她的人不负责任，逃之夭夭，这节过的——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无论如何，此时此地，同伤者讨论或争论医疗费问题，欠妥！蔚小壮忖度着，一回头，发现邻床醒了，正睁着发黄眼珠，瞅她，又瞧瞧余婆婆，目光里缕缕同情。

究竟扶不扶倒地老人？这个问题属社会热点，更是时代病相。百病源于心，蔚小壮拒绝复杂。举手之劳，助人为乐，没错！中途放弃等待罗成父子，去帮助被撞的陌生老人，蔚小壮很心安。问题是：最后，她会不会因此成为冤大头，被受害人指为肇事者？……

虽然余婆婆当时就说了“你不是撞我的人”，可蔚小壮还是越想越忧心。

当时，发现肇事者溜了，她起身欲追，却被余婆婆揪住不放。事实上，两条腿如何能追上肇事逃逸者的滚滚车轮呢？且不说速度，就说地形吧：作为当年上市黑马、嶒城商界老大壮志集团大本营驻地，西和平路一带是有名的城中城，壮志医院、壮志信用社、壮志幼儿园、壮志批发市场人民调解委员会，甚至壮志法庭，曾乱花迷眼、无一不备。但逝者如斯夫！二〇〇一年夏，壮志集团破产了，一栋栋办公楼化身电线乱拉、垃圾成堆的宿舍，里面住着骂骂咧咧的下岗职工；机器轰鸣的车间变成了私人汽修厂、汽车美容店，斑驳沧桑的“安全第一，质量优先”墙标犹存壮志，俯视进进出出所有问题车辆；至于占地阔绰、昔日享誉全城的室外灯光篮球场，则沦为快递公司中转站，如山的包裹、纸箱在三分线上呐喊“加油加油！”……年久失修的西和平一路，仿佛那便秘者的第一截排便，在夹缝里求出路，而沟通之本却从未丧失：它联手难兄难弟西和平二路、三路、四路、五路、六路，同城区主干道、支道秘径通幽，荣辱与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后形成四通八达的蜘蛛网，莫说躲进个把人，就是藏一个车队，都极有可能！上哪儿去逮那黑良心的、溜之大吉的肇事逃逸者呢？

蔚小壮手机没电了，无法打110，也不能打120，至于过路者，鬼影子都不见一个！……最后，是西和平一路尽头的违建户开门了，出来一个小男孩，边走边玩喷水枪，突然惊见怪事——像救人又像打架，他捧着枪往回跑……很快家长出来了，帮忙报警。

“这一片儿目前没装摄像头，地形又这么复杂，”做笔录的110警察头也不抬，声音像平板，“估计很难破案！”

蔚小壮心头一荡，怎能这么说呢？若只依赖现场摄像来破案，人人都能做警察了，要你们干吗？

……

余婆婆送医院不到四十分钟，李纯赶来了。

部分检查结果须等次日才知道。伤情评估待定，治疗方案不清楚。

当晚蔚小壮离开医院时，余婆婆母子俩都没提医疗费的事。不提，不代表没人想。尤其蔚小壮。自从被余婆婆死死揪住，她心里就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句话：麻雀进了瞎猫口——不死也要脱身毛！

必须想办法证明，自己不是老鼠，而是一只麻雀啊！非偷偷摸摸爬行动物，而是自由自在、凌空飞翔的精灵，蓝天下骄傲的风之子！

迎月节那天从医院出来时，新闻联播结束，焦点访谈正开始。蔚小壮暂脱尴尬旋涡，呼吸清凉无忌的夜风，抬首，见玉盘当空，银辉静洒……那是体察人间、看透一切的慧眼啊，长空坦荡无私的心。

蔚小壮无心看月。径直打的士去人民公园，直奔公园后门的室内展宝地。

找沉香檀木展老板。

店子已关门。蔚小壮翻手包，几小时前离开时，那八字胡男人曾给她一张名片，是从柜台名片盒里随手抽出的。

找到了。赵一得，“得香社”总经理，专营沉香、檀木、桃木等原创工艺品，反面有其白描头像，挺生动。

蔚小壮拨了陌生号码，通了。对方爽快，答应这位声音柔和的女顾客月夜相邀，出来喝杯清茶。

他就住在公园附近。

两人去东和平路新建的茶城。赵一得挑的茶馆，说是朋友开的。

待坐定，古筝幽幽，若叹息，又似雨打芭蕉林。玲珑茶室书法屏风后，金钗摇凤的唐装女子婀娜而出，摆茶具，烫壶温杯，投茶、洗茶、高冲，一招一式，无不养眼。

蔚小壮接过品茗小杯，轻啜清香。

“这样喝会更香：看，用左手托杯，右手拇指、中指夹杯沿，翘起兰花指！”赵一得逸兴满怀。

蔚小壮认真学，眼睛瞅着对方从示范的双手变回单手饮茶。

“噢，我是男人，无须兰花指，我这手势叫‘三龙护鼎’！”赵一得眉飞色舞，侃侃而谈，“闻香后再观色品茗，这品茗也有讲究，分三口，从舌尖到舌面，再到舌根……”

“我不懂茶。但我知道嶒城产茶，茶圣陆羽曾慕名而来嘛……慢节奏的古代，有多少令今人向往的情趣啊！比如茶事茶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赌书消得泼茶香’，‘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赵总精于此道，想必是本地人吧？可听口音，又不太像哦！”蔚小壮搜肠刮肚。

“好个‘赌书消得泼茶香’！我祖籍山西，娶了本地人，是嶒城女婿嘛！”

“原来爱屋及乌！赵总艺术修养这么好，良缘长伴。嶒城历史悠久，向来出美女，尊夫人一定蕙质兰心！”

“谢谢！她确实优秀，凤栖梧桐，也算一位壮志英雄……哦，壮志集团，你听说过吧？”

“那当然，我就是壮志人！”蔚小壮放下品茗杯，音调陡升。

原来，赵一得的老婆是刘岚香，原壮志集团著名“铁嘴”，人事教育处的刘副处长！

蔚小壮顿时兴奋，两眼生光，滔滔说起自己到壮志集团报到的第一天。

那是一九九五年夏日，细雨霏霏，一身蛋青西装裙的刘副处长同集团副总一起，来看望新分来的数十名大中专毕业生。“你们是壮志的现在，更是明天！现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响应党的号召，做‘四有’新人，努力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将我们的企业做强做大！明天代表什么？代表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事业的征途上，舍我其谁！代表与时俱进、东方不败！东方不败，你们都知道，是金庸小说《笑傲江湖》中的人物，一位高管！……”白蕾丝领口、云髻高绾的刘副处长，令蔚小壮印象深刻。接下来那位秃顶副总发言，蔚小壮半句都没听进去，她一门心思地想看清，激情饱满、一字一顿的刘副处长穿的是什么鞋，白色？浅咖色？……最后瞧清楚了，是一双简洁的墨绿皮鞋，鞋跟镂朵银花，极配她的西装裙，让全身透出干练、精致。

“我记得那双鞋，我帮她选的，在重庆。三峡工程正式开工的前一年，我们去看巫山神女峰，那时壮志A股上市不久，红得一塌糊涂啊，像满山燃烧的三峡红叶！……壮志办庆功犒赏会，组织中层干部、劳模标兵去旅游，包了整整一艘游轮！可带家属，我也去了。”赵一得笑眯眯插话。

耳畔古筝蓦地弦急，《十面埋伏》乍起，一派末日激昂、刀光剑影。蔚小壮的脑子自三峡穿越古三国，霎时垓下楚歌，乌江秋风……她绘声绘色地说起多年前的那次领奖经历。

那是壮志集团破产前最后一届职工技能比赛。蔚小壮也参加了，荣获微机操作项目二等奖，有一百五十元奖金。时值世纪末的春天，国企正要死不活，每月工资就像老年人便秘，常常隐而不发憋死人！有壮志家属伙同新分来不久的高校毕业生，去食堂仓库偷米、偷食用油……领导们摇头叹息，叮嘱“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对外面的记者。此时此刻居然能办这样招摇的活动，还发奖金，简直天方夜谭！蔚小壮感觉天降馅饼！年轻的她，被安排谈获奖感想。一上台，看着黑压压人群，慌神了，薄薄一页纸竟捉不住，两手抖得“嗦嗦”响。“别怕，稿子放讲台上，双手扶桌，先来个深呼吸，再一句句地读。”是刘副处长，在背后小声提醒发言者，蔚小壮如醍醐灌顶……

“就像您刚刚教我如何品茶，照方抓药，立竿见影啊，让我受益无穷！”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看来我们真有缘！”赵一得从口袋掏出一样东西，两手快活地摩挲，“你们那次比赛，我知道，岚香——哦，你们的刘副处长，回家对我提过，壮志当时贷到一笔款，上面同意她和同道力推的点子：切出一块儿，举办中断数年的传统赛事，一是鼓励人才、提振士气；二是为争取B股上市，打造人才与创新能力厚积薄发的声势！”

“都要垮了，还B股！”

“你看看，画地为牢的思想，涛声依旧啊！要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既然壮志A股萎靡不振，那就争取B股上市——吸引境外投资，重振雄风，这想法搁现在都不过时啊，这叫创意，在当年很是大胆！”赵一得手里的玩意盘得欢，话也有气势，“要想咸鱼翻身，当然得大刀阔斧，推陈出新！”

“可那时我们连工资都发不出来！”

“造梦代价！”八字胡男人收拢五指，语调倏地一沉，“只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他戛然而止。然后“三龙护鼎”，慢慢品茶。蔚小壮看得分明，赵一得随手放桌上的把件是块小黄木，疙疙瘩瘩、油汪汪，是沉香吧，为何闻不到香味呢？

往事已矣。四周音乐淙淙，若流泉呜咽。续第四杯茶时，蔚小壮言归正传：想请赵一得做证人，间接证明傍晚发生在西和平一路的肇事逃逸案，自己不是卑劣的老鼠，而是无辜麻雀。

“没问题，证明你是叽叽喳喳的麻雀！包括我的店员小杨，都可以做证，如实说明今天下午那段时间，你就在我店里，是一个人看展品，没任何同伙……我们还可表态，关于此案，我们相信你的言行是凡人善举，一杯正气茶！”

“万一，我就是那肇事逃逸者的同伙呢？”蔚小壮笑靥如花。

“哈哈！”赵一得也笑，“没有万一！现在的人，能坐下来，好好喝杯清茶，就不错了。你很有耐心，也有静气，到最后才提正事。你做不出流氓渣滓之事！”想了想，他补一句，“后面有什么困难，你可随时找我。愿听佳人相召！”

不由分说，赵一得结了账。

请赵一得出面做证的那晚，蔚小壮还想去西和平路上的小超市找当班收银员、售货员，证明自己当时买过水、打过电话，身边没有什么同伙。但看看时间，晚上九点半过了，超市早下班了。

回到栖身旅馆，冲个澡，蔚小壮电话咨询一位律师朋友。

其实也谈不上朋友，蔚小壮只见过其人两次。第一次是饭局上，公司老板裘总介绍的。裘总说这位周律师是他的老战友，他们曾一起战斗于著名国企腾飞机械设备集团，一个在党委宣传部，一个在纪检监察处，后来这家省属老国企改制，被外资企业控股，两人就先后都出来了。

周律师没嫌蔚小壮唐突来电，指导：这种案子要你出医疗费，很简单，请伤者拿出证据来，证明三种关系之一，你和肇事者是亲属、同事或者团伙，若无法举证，你完全不用理这茬。言毕，周律师感慨：“现在好人难做啊！这世道有时就像一锅粥，搅不清楚，就像过去我们所经历的，本来朝九晚五上班，踏踏实实干国企，在社会主义阳光下捧着工人阶级铁饭碗，好不神气！可最后呢？像气泡，单位说破就破了，贱卖的卖了，媚外的归外企……”蔚小壮附和：“剪不断理还乱啊！”她着急对方扯太远，终于，周律师绕回来：“留下多少法律无法解决的问题！所以说，强调依法治国，建设法治社会，绝对是英明、正确的！比如一言难尽的扶老问题。在英美法系国家，有个‘好撒玛利亚人法则’，就是通过立法保护见义勇为和施救者，惩恶扬善。当然，它有西方宗教背景；而我国缺乏这种宗教传统，更没有类似法则，所以好人反遭栽赃陷害屡见不鲜啊，这既打击了社会良知，也造成行善者必须考虑可能付出的法律代价！”

“是啊是啊！所以这么晚了，我还打扰您……”蔚小壮赶紧接上，说还找了一位热心证人，能证明事发前她是一个人活动，根本没同伙。周律师“哈哈”大笑，“那些都没用！不具备法律效力！对于无良耍赖之徒，你就照我说的办，没错！”

原定和儿子过中秋节的计划完全被打乱。吃毕早餐，蔚小壮赶去医院，等余婆婆的事落定了，再和罗成联系吧，她想……

是非天降，真是一块烫手山芋！经过两天接触，蔚小壮对毛芋头有数了。原来，余婆婆是壮志集团的家属，老伴很早离世，她与下岗多年、到处打短工的儿子相依为命。

“自打二〇〇一年壮志集团垮了，我儿子就没个好安生！他是技术工人，能干，他上班的那二分厂后来不是卖给浙江老板了吗？才两年，老板走了，先是将厂里家什一样样卖掉，然后卖地，赚大钱啊！刚开始，电视上宣传这老板多么多么厉害，在北京和大领导握手，能为多少多少人解决工作，吹得像神仙！结果呢？虾子钓鲤鱼，人家就是来嶒城捡便宜，发财的！”

陈芝麻烂谷子，余婆婆知道的挺多。

蔚小壮侧耳恭听。她当然清楚，骨干实体壮志二分厂原本效益不错，是当时壮志集团仅有的三块良性资产之一。老人没说错，那浙江老板是来嶒城捡便宜的，系“吐痰论”实证。所谓吐痰论，这个大词儿，蔚小壮是从她现在的顶头上司裘总那里听来的。那时她才到省城入职不久，听裘总对访客高谈阔论：“上世纪九十年代，主流经济学家有个比喻：国企就像一只饭碗，碗干净谁都想要，如何抢到手呢？吐痰，往里面吐痰！就说它设备落后、工艺粗糙、市场萎缩、前景暗淡，说它退休工人多、历史包袱重等等，不管有的没的，得把它活活吐脏！等吐脏了，大家都嫌弃这只碗，谁都不想要，机会来了，你大可乘势而上，将它据为己有！”当一身白皙肥肉、不长胡子的裘总舌灿莲花时，蔚小壮惊奇发现：眼前办公室变成了池塘，池塘里有水，汩汩流动着，乳白、轻柔的水汽拥堵四处，朦胧中，有清脆的蛙鸣带家乡音调，压过窗外急躁刹车声、喇叭声，一朵白荷旁若无人，盛开于水中央，它越开越大、越开越大，花瓣上水珠晶莹剔透，最后开成裘总那张眼睛微眯、汗气蒸腾的胖脸！

“吐痰论”精辟如斯，令蔚小壮过耳不忘。谁说不是呢？世纪之交那些大鳄宵小们，就是这么乘着自上而下的国企改革狂澜，沆瀣一气，堂屋里打酒厨房卖——便宜不出外，就这样掩耳盗铃瓜分国有资产的……若干年后，对于曾经以企为家的下岗职工们，包括当年的自己，蔚小壮只想到两句古诗：“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可意气再怎么尽了，贱妾还得聊生啊！余婆婆叹息：“可怜我儿，担心老娘没人照顾，不肯和别人一起去广东打工，就守在这穷窝，一直没个固定工作，收入公一天母一天的，今天赚一点，明天吃喝穿用，手里掐不住钱，难啊！如今四十多了还单身，他倒不愁，可皇帝不急太监急！”余婆婆一巴掌拍床沿上，大概扯动伤处了，“咝咝”地倒吸气，“啊哟——我哪里是太监！我是他娘，急死他老娘哦！”

“阿姨，慢慢说，您慢慢说。”蔚小壮赶紧起身，端起李纯准备的蜂蜜水，递上。

如同交换情报，余婆婆很快细细回问，打探蔚小壮的大概情况：也是壮志集团出身，离异，目前在省城做事，有个儿子归男方。

“哐啷哐啷”，门口进来小推车，护士给邻床冲洗伤口、换药，给余婆婆量体温，最后看着蔚小壮：“十二床病人，后天上午九点手术，家属要早点交手术费，不然手术取消，后果自负。”那语气像擦过酒精球。

“好的，好的。”蔚小壮含糊应着。

“放心，你放心，一定提前交费，提前！”余婆婆大声强调，目送护士和小推车出门。

病房一时安静，难得沉默。

李纯从卫生间出来了。他放下盆里衣服，从床底拖出一只破拉杆箱，打开，摸得几个白铁丝衣架，自制的那种。随即他扯过背后肩包，抽出一把尖嘴钳，三下五除二，拆掉一个衣架，像捋柳条样捋直；然后尖嘴钳左右飞舞，将端直铁丝拧出一个个吐圈儿小结节，仿佛早春柳树芽。铁丝末梢回钩过来，如风吹弯。破箱再次打开，男主人捧出一家什，黑乎乎的，似保温杯，不知他动了哪儿，那保温杯“啪”地弹开，里面竟似工厂常用的游标卡尺；李纯将它往三楼窗台一搭，那形同外测量爪的两爪便紧卡窗台，他稍加固定，再往窗外扯出保温杯盖里藏的寸长水平尺，两指扫去，水平尺顶端竟生出米粒般的倒刺。高潮来临：李纯将先前备好的铁丝柳条往水平尺上一挂，再将洗净的余婆婆大小衣物穿上衣架，依次钩入柳树芽，一串湿衣便无拘无束，风摆杨柳般晾在灿灿秋阳中。

“大姐，你儿子真不错！我昨天说，这惠民医院好是好，就是住在三楼，晾晒衣物不方便……他今天就解决了，把我老眼都看花了！”腿肿得像腰的邻床病人睡醒，目睹新鲜晒衣秀，啧啧有声。

“小把戏，还能当饭吃？他就爱盘这些，公鸡下蛋、母鸡打鸣，整天异想天开！有空还不如出去找点正经事做，哪个女伢喜欢这样的巧人！”余婆婆数落。

“百善孝为先！你看我的儿子，整天除了玩游戏，屁股根本坐不住！他要是有你儿子一半懂事、能干，我就知足了！”

“你儿子还小，没定性！可不能学我家的，那是叫皇上看泥田——陷人的坑啊！”余婆婆说着锁起眉，口里直唤，“女儿，女儿！”

蔚小壮回过神来：“阿姨，您叫我吗？”

“是啊，女儿，你看……这垫付医疗费的事——”

“妈，不是说好了，不用您操心吗！”李纯的不满没说完，手机响起了布谷鸟铃声，“阿公阿婆，割麦插禾，阿公阿婆，割麦插禾”——“是我姐来的电话。”他咕哝着，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嗓门高，声音尖厉，近在咫尺的蔚小壮隐约耳闻：“就该找那女的出医疗费！”“那女的和撞咱妈的人，肯定是一伙的！”“千万莫放过她！”……余婆婆可能也听见了，脸上露出又埋怨又欣慰的笑容，对儿子道：“你姐人在新疆那么远，这两年都没回娘家，也不知她和你姐夫过得怎样？……是你告诉她，我要做手术的吧？”

李纯没顾上答话，只对着手机“嗯、哦”，看不出任何表情。

⊙ 劳尔·杜飞 作品2

余婆婆终于侃累了，躺下，发出轻鼾。蔚小壮和李纯起身，不约而同地离开医院。

两人穿过一条街，绕一个大转盘，走在通往城北开发区的马路上。这儿人车不多，宽阔路面刚铺过沥青，有股恰能接受的臭味。两旁绿化树高大整齐，青碧间或红黄的樟叶旁若无人飘落，栖在软腻路面上，偶尔夹一两片肥厚壮硕者，那是广玉兰叶子，像谁柔情蜜意迷蒙时吐出的海誓山盟。蔚小壮脚步很轻，这条人行道素被称为“全市最美林荫道”，马路内侧挤满丰饶的迎春、紫荆、玫瑰，与外侧之高大乔木咫尺相应。时不时地，有野鸽子蹑足其间，探头探脑。经过一株华盖如伞的金桂时，蔚小壮不禁驻足：只见片片落红围住发旺的树脚，直径达一米，好个自由自在、从容不迫葬花地啊！秋风拂来，满耳簌簌，眼前繁花摇曳如梦，却没见哪朵飘然离枝，它们是相约静好，一夜积聚成冢的吗？生长和飘逝，竟这般心心相印，安详如画……蔚小壮恋恋离去，又脚步匆匆——她担心旁边的油樟落下黑籽，砸中自己，然后“啪啪”爆开，将身上白风衣染得斑斑点点。大自然的恶作剧，虽小小的，却也会令人烦恼莫名呢！可是，这意外不也算一种交流吗？它至少提示你，有成熟之果可兹利用啦，比如用阴干的樟树籽填做枕芯，香香促进睡眠；炒牛肉时加点樟树籽油，开胃又消食。

背着旧帆布肩包的李纯，在前面像粒新鲜樟树籽，突突滚动。蔚小壮一阵小跑，说：“喂，你能走慢一点吗？”

瘦男人回头看女人一眼，慢下脚步。

“你刚才晾衣服的神器，像保温杯，叫什么？”

“保温杯。”

“它还有别的用途吗？”

“测量、打孔、裁纸。”

蚁沉

就在那条刚铺过沥青、臭味未消的马路上，蔚小壮答应李纯：她凑一万五千元，李纯自己拿余下部分；余婆婆的三万六千元医疗费，就这样有着落了。

“等我赚钱了，马上还你。估计一年左右吧……最迟一年半！”李纯承诺，架在国字脸上的黑框眼镜也很认真，像路边审慎机警的野鸽子。

他不提“垫付”二字，他说的是借款，向蔚小壮借款。

一万五千元，蔚小壮拿不出来，目下她顶多能凑四五千。她刚在省城交了二环线外的新房首付款，十多万呢。

蔚小壮打电话给罗成。今天是中秋节，无论如何她要见见儿子。

本来应该先说儿子的，可不知怎的，话一出口，却直奔主题：“我回来了。昨天下午，我在人民公园后门口，准备接儿子，结果遇到一点事……”

“哦。”

蔚小壮就简单说了余婆婆被撞之事。“问题是肇事者跑了，伤者年龄大，一把抓住我，要我负放跑肇事者的责任！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啊，我是过路人，去帮忙的！”毕竟做过夫妻，蔚小壮不由自主地倾诉委屈，立刻觉不妥，打住，“但换位思考，换作伤者是我，也会想：这帮忙的和撞人的，是不是一伙儿？所以余婆婆想要我垫付医疗费……”到底进入叙述情境，蔚小壮后面越说越碎，“特别是余婆婆女儿，人在新疆，嗓门那么大，将好心当成驴肝肺，在电话里蛮不讲理地瞎胡嚷！余婆婆儿子倒不错，以前也是壮志的工人，他没说混账话，只是提出家里经济困难，希望我借点钱救急。”

蔚小壮的意思很明确，她需要钱，马上。她在罗成那里有笔钱。当初离婚时，蔚小壮净身出户，儿子、房子、存款等一抹笼统全归罗成，她只求早点脱身——除了不脱离对儿子的爱。两人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罗成像人猿泰山，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伟大人类，他主动提出，给数年窝在家里、专职相夫教子的蔚小壮一万元生活费，以展现他作为男人胸怀有大海之气度，作为国企管理干部、先进工作者的高大形象。但这一万元，罗成从没兑现过，蔚小壮也没主动要过。

“住院有医保。”罗成开口了。

“那也得先交钱后住院啊，你还能犟过医院？再说，医保又不是百分百报销！他们那种情况——”说到此蔚小壮吸一口长气，必须堵住罗成不想掏钱的潜台词！她一口气倒出想说的话，“余婆婆是半边户，听她儿子说，她的户口一直在乡下老家，余婆婆从没参加过什么新农合（即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根本就不重视啊！你是工会干事，最清楚，但凡惠民政策，得风气之先者，往往先受益，按说草根们应该争先恐后地去参与、最大限度地去享受国家医保政策；但事实是，即使在城镇，这种有国家保障的惠民社保，还是没有百分百的参与率。比如余婆婆儿子，正宗国企青工出身，就长期游离在社保之外……其实我也挺能理解他的，因为我自己就有深刻体会啊！二十年前，壮志集团就大张旗鼓宣传新政‘国企必须建立职工基本养老保险账户’‘以后退休工资不从企业拿，而是从社保局领’，我们全当耳边风！因为到九十年代中后期，我们已经无法按月、足额地领取工资了，什么‘社保’，屁！我们眼下都吃不饱！谁愿意从那根本无法保障的可怜工资里，再扣缴各种个人应缴部分，去保障那不可预计的将来呢？大家嘀咕：这国企铁饭碗，都说没就没了，还预缴啥保费！——若干年后会不会也打水漂？……更关键的是，快破产的壮志集团，哪有余力给广大职工缴纳让他们在未来受益的社保费呢？所以反映在单位及个人社保台账上，是欠缴，永远欠缴！至于其中细目——职工医保，更是神话，虚无缥缈啊！所以我想，余婆婆之所以没在乡下参保新农合，除了心疼钱，大概也跟她儿子的这种实际境遇、心态，大有关系吧？”

长篇大论说完，蔚小壮语速放缓：“时过境迁，现在，我们也终于弄明白了，国家制定的社保政策，果真未雨绸缪，是新型雨伞、遮阳伞啊，它已经张开，大起作用！只是，破产国企遗民余婆婆母子就缺了这把伞，所以一遇事，他们就稀里哗啦！”

电话那头阒无声息。

任这边如何实事求是、入情入理地讲，讲得唇干舌燥、口吐白沫，罗成就是不吱声。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种冷眼旁观如隔玻璃的淡漠、屏绝，又回来了！蔚小壮喉头发紧，头皮发麻，她咽口唾沫，坚持说：“考虑到余婆婆家庭经济实在不佳，又是壮志家属，所以我想，帮人帮到底……”

“我就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罗成像只蓄势已久的蚱蜢，突然弹跳，“又是阴魂不散的壮志！破产企业，难怪被淘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都蠢头蠢脑，目光短浅！还想敲诈勒索，咸鱼翻身！我天天经过那儿，都懒得朝西和平路看一眼！日出永远在东方，你偏不舍西边，去太阳下山的地方看阴暗，瞧稀奇！别人有事，那是别人的事，关你什么事？我早说过，你是那六个指头挠痒——永远多一道儿！天生爱凑热闹，是吧？那你自己凑去，没事找事！不过，我负责任地提醒你：别犯傻，要让他们彻底断了打你主意的念头，休想讹走一分钱！还有，他们困难，我还困难呢！实话告诉你，我买房了，是给儿子的，我现在没一分闲钱！你不要自己上吊，拉我去垫脚……”

蔚小壮掐了电话。

一股久违的心火“腾腾”涌升，凭什么再受这个男人的气？大过节的，受他侮辱、晦气，凭什么？蔚小壮想再拨回去，手却没力了，瞬间视物模糊……她摸摸脸，没泪水。

幸亏离婚了！秋日里的女人迈开大步，像株离土红枫，飒飒然，另植他处。

蔚小壮想到的第二个人是公司老板，裘总。

大多数情况下，蔚小壮不想麻烦裘总。具体说，她不想欠这个胖男人什么。比如一栋新房暂住权，一辆二手车；但不拒绝他从巴黎带回的女包，从香港买的衣物，包括捎自汽水巷的“老林头锅盔”。

蔚小壮第一次见到裘总，就是在汽水巷。汽水巷，顾名思义，生产汽水的地方。那里确实有过这么一个厂，生产的汽水专供“一五”计划期间建厂的老牌国企——省属机械设备厂，即后来的腾飞集团。当时冒泡的东西好喝又好玩，还解暑，周边市民也买；久而久之，省城东郊原名“染房巷”的地方就变成“汽水巷”了。三年前冬天，蔚小壮转三次公交，一路打问，才找到有些偏僻的汽水巷四十八号。那时，她刚离婚，从嶒城直奔省城，决意找工作，开始全新生活。省城，是蔚小壮当年上大学的地方，梦想起航处；但梦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待她重来时，斯地已非好光景。从大的坐标说，二〇〇八年的金融危机阴影犹在，年轻大学生找工作都困难重重，何况刚结束家庭主妇生活的她呢？从小角度分析，春节后才是用人需求旺季，招聘会将一个连一个，这岁末冬天，哪有好工作机会呢？蔚小壮却不想等，一天都不愿意，过完年她就三十七岁了，等到春天求职机会百花齐放，但那也意味着人头攒动人才济济，竞争更酷烈啊！怀抱隐隐希望的蔚小壮是在老同学介绍下，寻到这一带的。同学说：“有家小公司要人，是那种鸡肋工作，工资不高、工作强度较大，不过，附近有条巷子蛮有味，里头有家卖锅盔的，噢哟！牛肉锅盔、梅菜锅盔、芝麻红糖锅盔、全家福大锅盔……”蔚小壮感觉同学的口水都要从电话里流出来。

小公司负责人没来，蔚小壮在萧索的门脸处扑个空。还有“老林头锅盔”呢，她打起精神，摸到老同学盛赞的好去处。

那店面不起眼，门口摆两个齐腰炭火炉，兼卖豆浆、粥，里面设四五张小桌，外面排起长长队伍。蔚小壮站进队尾时九点半，她发现拿到锅盔的人，都匆匆忙忙往一个方向去。有人好奇，大声问：“老李，着急忙慌的，救灾啊？”

“你不知道？腾飞北一区拆迁，有人在闹啊，看看去！”

“都闹几回了，这次人多吗？”

“怎么不多？我刚过来时，把路都堵了，还打两条大标语！政府也来人了，来不少穿制服的，一个个双手反剪站着，像锅盔，整整齐齐地贴里面烤呢！”

“莫烤煳了！”坐在外侧小桌的胖男人边嚼边嘟囔，别过头问，“标语上写的啥？”

“哟，裘部长，您亲自来这儿吃锅盔？这东西好啊，和腾飞一样，只要尝过味儿，念念不忘！……这标语嘛，和您当家时可不一样，一条写着‘下岗职工要生存！’另一条嘛——哦，想起来了，‘不要再忽悠工人阶级！’”

“工人阶级是我国的领导阶级！”“哟嗬，谈阶级啊！接哪一级呢？是正级，负级？”……排队者像一锅煮开的粥，沸沸扬扬，此起彼伏。“拆迁户嘛，要么拿补偿款，要么住还建房，自己谈去，有必要搞这么大的动静？像星球大战！”一位戴耳塞的卷发男弹出烟头，不无讥诮。旁边老头不乐意了，说：“小伙子，你这是青蛙跳水——扑通（不懂）啊！腾飞北一区住的都是腾飞老职工，腾飞集团被老外收购后，迁到开发区，原来说老外要投资扩建、办新厂，不会有职工下岗；你看看现在，不仅新厂没建，还让老厂的人一批批下岗，其中不少是有二三十年工龄的，他们的青春已献给国家，如今年龄大、文化低，上有老下有小的，推出去都不好找工作，怎么可能不闹？”“就是就是，腾飞北一区的下岗职工最多，我刚搬到他们后面住，一下子没安全感啰！”……

叽叽喳喳中，有食客起身离开，蔚小壮眼疾手快，“啪”甩出手里资料袋，占位子，砸到邻座胖男人的肥腿！对方正鼓腮喝粥，偏头冲她一笑，顺手帮忙将资料袋摆正。

终于坐下，蔚小壮发现胖男人面前摆了五张锅盔，鞋垫样高高摞起。

“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安之。拆迁后，要兴建大型商业文化中心，既能提高居民生活质量，又能增加大家的就业创业机会，不是更好吗？寻衅就闹，损人不利己啊！”胖男人摇头。蔚小壮看看左右，和我说话吗？她两手来回倒腾着刚出炉的美食，实在是烫啊！没法下嘴，她礼貌地对发表意见的邻座保持唇角微笑。

“老厂搬走了，地皮不能闲置。这地段也是开发了麒麟河绿化生活区后，价格才起来的！现在开发，正当其时！”胖男人掀下一张锅盔，狠咬一口，“水涨船高，他们拿的拆迁补偿款也很可观啊！所以都要感谢麒麟河，总想着去做无用功，低端功，幼稚！”

蔚小壮终于尝到这皮薄酥脆、甜中带咸的美食，满嘴浓浓小麦香气……她欢快咀嚼，随口而应：“‘欲裁春衣惜素色，麒麟河边浣轻纱’，不就是说这染房巷里的古代染房，都开在麒麟河边嘛！只是后来，染房巷变成了汽水巷，麒麟河也变成地下河啦！”十几年前，蔚小壮在省城上大学时，的确见过沤出臭味、浑浊的麒麟河下游，到她毕业时，那蜿蜒数里的麒麟河下游市内段，就难觅真容了。

“现在讲科学发展观！有工业污染的老厂都迁到开发区，早年修涵洞变身的地下河恢复明河，沿路清淤种树，恢复生态，麒麟河绿化生活区的保护性开发确实是样板啊！连带着腾飞北一区的开发，也热起来！”

“您是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聪明！世事如棋局局新！”胖男人停止进攻锅盔，眯起双眼，打量蔚小壮，“你在找工作？”

“呃，是啊！”蔚小壮停顿两秒，反应过来，是她的透明资料袋泄密了——“个人简历”几个字醒目招摇呢。

“以前干过什么？”

“在国企做过文秘、宣传、行政，后来单位破产，也去私企干过，大致也是这些。”

“哪家国企？”胖男人伸手取第二张锅盔。

“壮志集团。”

“嘿嘿，上市公司啊！”硕大锅盔在胖男人嘴里节节败退，饕餮者抛出的言辞都带几分入侵、目中无人，“我买过你们的股票，到现在都砸手里……那真叫：唐山的火车——倒煤（霉）呀！……不过，说到底，我们是难兄难弟。当年改革阵痛期的那些国企，今天放在显微镜下比较，也挺有意思的。比如我们的腾飞和你们的壮志，就大有区别：我们专业性强，从不轻举妄动，像大型肉食动物，你们呢则像杂食动物，大小通吃，不管香臭什么都来一口；我们是省属国企，你们是嶒城国企，从规模上讲我们比你们大，影响也比你们大，所谓人多难管、众口难调啊，但在管理方面必须承认：我们确实比你们强、比你们正规；再说上市融资，腾飞、壮志各有所长，都可谓佼佼者，只不过你们发行人民币普通股，我们发行B股，吸引境外投资……不同的路数、轨迹，最终形成彼此互证、同中有异的长长改革底片，令人回味无穷的历史标本啊！”

“我只知道，你们最后被外企控股了，受老外摆布！”蔚小壮要了一杯豆浆，插入吸管，“作茧自缚！”她微翕鼻翼，轻丢一句。

“你说什么？”

“殊途同归！”

“这叫交学费！”

“五十步笑百步！那你们现在发展得怎样啊？”蔚小壮含着吸管，继续吸得山响，不依不饶的架势。

“我早就内退了。破茧而出，化蝶嘛！”胖男人坐在跟他身躯完全不对称的小竹椅上，笑得像尊菩萨，“你不是找工作吗？我们公司正要人，要不，去我们那儿看看？”

试用期三个月，蔚小壮表现不错，就留在胖男人裘总的公司。

新落脚地就叫“破茧”，不是哪一个人的，而是三个人合伙，专做文化传媒策划。不到百人的公司，有三个独立团队，蔚小壮跟着裘总团队，边熟悉、学习业务，边见事做事。

腾飞北一区拆迁是为了兴建飞龙商业文化中心，该规划有个亮点：创建926工业文化艺术中心，就是将迁走后的腾飞老厂遗迹——空间高阔、堆满破铜烂铁的926车间，改造成有工业文化特点的小资怀旧兼创意之所。此金点子就是源自破茧公司，具体来说肇始于裘总团队。原腾飞集团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出身的裘总，顺理成章接到核心业务：926艺术中心创意空间和附属项目“有闲”书吧的策划设计。

光彩夺目、费力劳心的926项目刚尘埃落定，就听到消息：七百里外的地级市嶒城，将对长江支流嶒江的旅游开发进行整体规划。

商场如战场，抢得先机者强！“嶒城是本省门户，脚踏两府、辐射西南，旅游资源尤其丰富，但其旅游开发尚属初级阶段……目前，人们对旅游的需求已不满足于游山玩水，更多的还在于要获得当地文化深层体验！所以，自然和人文的深度、有机结合，是我们这次的设计思想。在这方面，我们有成功案例，比如我们参与策划的麒麟河绿化生活区开发，就是样板。借鉴既有个案，汲取精华，相信我们能走得更远！”满怀豪气的裘总挺起成竹在胸的巨肚，带上与嶒城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蔚小壮，去开垦处女地。

实地考察的第一站，就听从蔚小壮意见，选在嶒城西和平路上的原壮志集团总部。

此风水宝地，是当年蔚小壮离开校门、走向社会的第一站。壮志集团总部，位于西和平路中部，嶒江江边，地盘狭长，里面有处独特荒景：自总部办公楼往北约二百米处，激荡着暗流汹涌的嶒江漩涡，与漩涡相望的是倾颓多年、耸立岸边的瞭望塔。砖木结构的老塔，十三四米高，四周芦苇成林，鸦雀起落，风侵雨蚀的青石纪念碑潜伏一旁。那碑上记载：该塔建于清嘉庆年间，因江中漩涡噬人无数，以曹姓居士为首的乡邻慈悲募捐，设六层守护塔，专观江面，护航救生。碑反面镌刻着历年施救献身的义士姓名。漩涡、荒塔与现代化办公楼，构成了直角三角形。壮志鼎盛时，曾拟翻修、改造此塔，图纸都设计好了，新拟名“壮志青云塔”，工程也启动了，热热闹闹地加固、整修了两层，水利部门干涉，说是违章建筑，不能大兴土木于此……改建便不了了之。于是荒景依旧。曾几何时，蔚小壮挽着也在壮志总部上班的男友手臂，在莺飞草长的三角区内徜徉，悠悠看夕阳，观江景。废弃多年的老塔只有鼠辈登顶，蔚小壮和男友曾手拉手地探险，在摇摇欲坠的三层半处拥吻、缠绵，说些天长地久的傻话……然后意犹未尽地下来，谈笑说如果壮志青云塔建好了，会是怎样秀色可餐？回到地面，经过芦苇深处的纪念碑时，一个脸泛桃红道：石头上的字，叫风吹跑了！另一个撇撇嘴：不，是鸟啄走了！

石头上刻的字，都经不住风吹雨打，最终脱落模糊；何况从人嘴里说出的话，那些当时无比真诚、所谓天长地久的言语呢？二〇〇一年暮春，壮志集团宣布破产前三个月，同蔚小壮相恋四年的男友提出分手。原因是，他被某农村信用社女信贷员相中了，男友那张几分像郭富城的脸、能说会道的嘴，均成无形资产，合作方虽说离过婚但没孩子，工作稳定还有房子，阮囊羞涩、为前程日夜忧心的男友马上可做人家上门女婿，从此结束苦役犯般的焦虑，储蓄他长长的未来。面对郎心似铁、覆水难收，蔚小壮沉默着点头。从此，她绝足江边那片直角三角形。壮志破产后半年，即同年底，蔚小壮也结婚了，嫁给追了自己两三年的水电建设者罗成。省属国企、开发嶒江的电老虎，和正在进行体制改革、前途未卜的农村信用社，总有的一比吧？偶念从前，蔚小壮会这样随想。婚后的她进私企打过工，然后怀孕、生子。十年婚姻，除了丈夫罗成因对蔚小壮前男友的深刻嫉妒，开始阴阳怪气、后来咬牙切齿地提及壮志过往，那昔日种种，人去楼空的乌有之乡，基本绝迹于蔚小壮的婚后生活。有几次，她乘船经过早炸开航道的嶒江漩涡，望见故地瞭望塔，正值芦花飞白、苇莺南迁，塔周围似添了影影绰绰野花，它似乎更孤寂，也更享受了。

蔚小壮做梦都没想到，十余年后，当她再次踏进壮志集团那扇锈迹斑斑、不再伸缩的总部栅栏门时，会享受如此礼遇。她领着宽肚阔步的裘总，去办公楼群参观。高高阶梯前的花岗岩地砖仍竖着不锈钢升旗杆，从前这儿飘扬国旗、厂旗，现在光秃秃的。蔚小壮攀几级台阶，才发现记忆中永远大敞的玻璃门关了，拉手处缠着铁链，大锁横挂。这空房子还能被人搬走吗？……蔚小壮端起相机，横竖左右拍照。

⊙ 劳尔·杜飞 作品3

“干什么？干什么？”有人来了，是个糙男人，一身看不出底色的旧工作服，袖口破了掉出线头，又被一只小铁夹抓回，蜘蛛丝样空悬。

蔚小壮认识那工作服，是壮志厂服，至少十四五个年头，左胸首字母标识“ZZ”磨得仅剩眉毛。蔚小壮笑容满面：“你好！我也是壮志的，以前就在这楼里上班！”她像见到娘家人，指着玻璃门：“请问，这副对联‘看旧岁齐心度日月，待来年护厂有新春’，谁写的？”

年龄比她大的糙男人不答，兀自用锐利目光研判着眼前男女，说：“我看你们像报社的人！壮志就是被你们瞎吹胡扯，吹垮、扯倒的！”

“不是，我真的就是壮志的，以前在集团办公室！”

“我没见过你！”

蔚小壮想说，我也没见过你！既然没在人数不多的总部见过你，你当然是下面二级、三级、四级等单位的人，壮志分厂、分公司曾四处开花，数万人，哪能谁都相识呢？今天，总部的人回娘家，竟遭遇自家山林拦路虎……难道这乌有之乡，连怀旧，都无家可归、无处可怀吗？

这么一想，蔚小壮的眼泪就夺目而出。

“喂喂，我可没欺负你！”糙男人显然始料不及，女人的眼泪说来就来啊！“别对着我哭咧咧，我又没欺负你，没干什么……莫斯科从来不相信眼泪！但你们确实不能随便进来，也不能乱拍照，这是护厂队决定的，不要为难我嘛！”

“护厂？破产十几年了，还护什么厂？”蔚小壮微微哽咽着，嗓音透出极大克制。

“还说你是壮志的，鬼才信！你要是总部的人，不知道我们的血汗钱住房集资款，到现在都没退还吗？不知道我们的工资一直都没结清？……你们若不是记者，肯定就是那房地产开发商、旅游开发商派来的，急着打地皮主意，是吧？没那么容易！我们是工人阶级，国家的主人，虽说壮志破产了，但好歹它是国企，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欠我们的钱一天不还，莫想动这地皮！”男人说得气壮山河，斩钉截铁，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

“年轻人，火气这么大干吗？伤肝伤肾啊！我们进来只是随便走走，看看，听说江边有座瞭望塔，我们想瞧瞧后面的荒塔江景，欣赏嶒城特色嘛！”一旁观战的裘总，调动软舌，劝着。

对方不接茬，说：“实话告诉你们，当初为了搞贷款，这块地皮让壮志抵押过一百遍、一千遍，现在产权根本理不清，动不了！你们这些外马子（原指土匪，此处指外地人），就是想歪心思，打歪主意，也没用！不信，你们问国资委去！”

……

就这样，蔚小壮他们被生生轰出来。

一出栅栏门，兴冲冲回娘家般的女人就打冷噤，她目视前方，双唇紧闭，脸僵得像块铁。裘总小心翼翼握住蔚小壮的手，慢慢输力气，直至两人掌心贴掌心。破产十几年了，壮志总部围墙还在，未抹水泥的、栽碎玻璃的人高墙体露出红砖底色，一路延伸出密匝匝青苔，煞是好看，有的地方还冒出嫩茸茸构树苗，幼根深入砖缝。构树全身是宝，叶子可喂猪，小时候蔚小壮快乐地攀采过。在一棵随风而生、撑裂墙体，笑傲苍穹的成年构树下，裘总稳稳抱住疾走如飞、极力控制却终于泣不成声的女人，蔚小壮放声大哭，任头顶叶落如雨……

接下来两天，他们弄清楚了：关于嶒江旅游开发的整体规划，政府确有动议，但也确实尚未真正实施。个中原因，就包括原壮志集团总部的地皮问题。咋回事呢？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刚刚确立“中国经济体制的改革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土地制度改革成为时代先声，“土地热”“开发区热”，一浪高一浪……就连沉寂在计划配置深潭之底的行政划拨用地，也随波而漾！其间，应该主题先行、标配的房地产抵押登记政策，却如小脚女人蹒跚起步，远远落后于形势。转型大潮下，深陷国企改革阵痛的壮志，彼时也打起地皮主意：抵押国企土地，换来银行贷款，以维持庞大企业破产前的生计，就这样日暮途穷、霸王别姬，直至将总部地盘也抵押进去，且一次又一次……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由于配套政策滞后，当时这些重要市场交易竟全无记录，未做抵押登记，也就是说，那时交易双方都是挎篮子买卖酱油——光光对光光，这注定日后的产权纠葛！所以，壮志破产十多年了，其总部地皮却像脑死亡，死而不僵，动弹不得！就连主管部门都挠头，叫苦连天！

那位护厂队队员没说谎，已破产的壮志集团总部地皮产权确实理不清，动不了！而奇谈并非发生一两处，仅嶒江沿岸就有五六个同泪故事。这些主人公，上演着消亡、肢解曾经的国企、集体企业们，虽领域各异、地位不同，但殊途同归的命运却包含着相同的历史成因和时代密码。“就像解放战争时期的梅花形敌碉堡群，个个独立自主而又彼此连贯、互相支援，形成严密的交叉火力网，需要勇往直前的攻坚战士绞尽脑汁，不计代价地付出啊！”出身省城老牌国企的裘总，伟人般分析；他将此行目标的背景摸得清清楚楚，“这嶒江流域一分为二，上游在邻市，中下游在嶒城，分属两个地级市所造成的行政体制弊端，决定了全流域旅游开发合作的利益协调、产品整合、运作机制建设等，障碍重重。一根筷子吃藕——得挑眼，根子还是在体制问题哦！这和十几年前，咱们经历的世纪末国企改革困境，多么相似！历史积弊，欠账不还，遗害甚深啊！”胖男人趴在蔚小壮身上，喟叹，像心满意足又像意有不甘。彼时公事搁浅，两人的私情却如深秋野火，迅猛燎原。

是夜，蔚小壮碎碎诉说见证过无数荣光的壮志集团总部办公楼群，楼后水池里的粉红睡莲，江边被风吹动的鱼形塔铃，崩塌的岸边头戴草帽、树桩样沉静的钓者……裘总温柔地搂着倾诉者，听着，吻她，慢慢打开她的身体，安慰女人内部。“嶒城水深啊，和你一样！看来这桩买卖急不得，等以后政府理顺关系，清好场了，咱们再来！”年过半百的胖男人鼓起余勇，再来一次。“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尽可以找我。”他喘息着，对被弹压的蔚小壮承诺。

现在，蔚小壮就遇到困难了。她直接打电话给裘总，开口借一万五千元。

七百里外的裘总没拒绝，也没问她要钱干什么，他像平常一样和蔼：“没问题。”顿了一下，又婉转道：“哦，儿子他妈去法国了，陪读三个月……我在麒麟河绿化生活区买的房子，你知道的，都装修好晾半年了，要不你尝尝鲜，搬去小住一阵儿，怎么样？”

这算交易吗？顶你老婆的缺！蔚小壮心里笼上淡淡阴云。

每次，当她不得不向这个男人张嘴时，心里就涌上类似的东西，像吃多了蛋黄、板栗，一口哽住，半天不舒服。所以，她张嘴的次数屈指可数。

暧昧就暧昧，但绝不轻易搭进自己！她才逃离痛苦婚姻，蜕壳样，换得宝贵自由身。而老板裘总又不一样，他追求的是“外面彩旗飘飘，屋里红旗不倒”，也绝不会搭进他自己的，更不会赔入他经营了大半辈子的婚姻、成功的家庭。蔚小壮很清醒。

“算了，搬来搬去的，太麻烦！今天是中秋，祝您节日快乐！”蔚小壮避重就轻，轻松地说。

放下电话，她想到另一个人，爱喝茶，答应帮忙的“得香社”老板，赵一得。

土沉

余婆婆的手术很顺利。术后第二天，她就扶着助行器下地了。“能走的时候不要站，能站的时候不要坐，能坐的时候不要躺”，余婆婆很听医嘱，像太阳底下一不怕苦二不怕烤的老向日葵。李纯细心照料，给母亲翻身、擦洗、穿袜穿鞋，无微不至。

病房里电视机是个摆设，仅收两个台，还吱啦吱啦响。余婆婆累了，倚在床头无所事事时，李纯就拿出MP3随身听，播放经典歌曲，其中一首旋律家喻户晓，是《十送红军》。余婆婆听得开心，小声哼起来：“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雨里格绵绵……”欢快气氛里，蔚小壮想，看来，我这一万五千元的垫付款筹措到位，很及时、给力啊！余婆婆的手术水到渠成，结局皆大欢喜。

这时护士进来了，护士一露头，李纯赶紧关掉MP3。白衣天使用眼角余光扫“肇事者”一眼，没等她训话，蔚小壮抢先道：“病房需要安静，保持安静！我们知道，我们会注意的，对不起啊！”

李纯是个孝顺子，MP3里装满母亲爱听的歌曲：《洪湖水，浪打浪》《南泥湾》《天仙配》《徐九经升官记》……趁护士不在，他总偷偷播放，把声音调小，或者干脆给母亲戴上耳机，让她学邻床的家属，那个不出去抽烟就戴耳塞玩手机游戏的小年轻。

余婆婆不习惯戴耳机，还是用MP3外放，她与热爱音乐的邻床一起欣赏。李纯往往充耳不闻，他霸占那张空病床，布餐样摆出帆布肩包里的宝贝：圆规、分规、直尺、三角板等，然后在一张A4图纸上，比比画画。当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异军突起时，正翻看《骨科康复一二三》宣传册的蔚小壮，发现李纯的嘴唇随歌声而动，吐出的音很奇怪，像舌头捋不直。

“你会俄语吗？”

李纯盯着面前图纸，说：“不会。不过……也算会几句吧。”

“那到底会不会啊？”蔚小壮放下小册子，刨根问底，“你会不会？”

戴黑框眼镜的李纯挠挠脑袋，思虑片刻，然后憨憨一笑，将床上一应杂物，全拢进肩包，再正襟危坐，认真解释。

原来，李纯不会俄语，但学会了两首苏联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喀秋莎》，那都是他的师傅老李师傅教他的。

老李师傅年轻时，是上海一家大企业的工人，青年模范。那时的老李师傅还是小李，正值全国推行学俄语，他带头响应，白天照常上班，晚上苦读俄语夜校。不久，贫农出身、品学兼优的小李师傅，就被选去当援华苏联专家的助手，表现优异。要不是后来中苏关系破裂，风华正茂的小李师傅很可能去苏联进修……可也正因为那时的小李师傅太积极好学，总想用新技术、新玩意来响应号召“三年超英，五年赶美”，最终他被认为“与苏联专家过从甚密，有叛国嫌疑”。经种种甄别后，小李师傅幸得从轻发落，自上海打发回原籍嶒城，落脚壮志集团前身——嶒城农机局第一农机厂，从此他有惊无险、默默无闻地从创业元老直干到退休，也由小李师傅变成了老李师傅，并带出一茬茬出色的壮志徒弟。

李纯是老李师傅的关门弟子，同师傅一样，他也好学、敏思，满脑子的“歪想”，也正因此，这位关门弟子颇称师傅的心。

“怎么个歪想呢？”蔚小壮饶有兴趣。

李纯推推眼镜，手碰到耳后夹着的铅笔，便取下笔：“这是什么？”

“铅笔呀。”

“说具体点！”

“……带橡皮擦的铅笔嘛！”

“我就想，能不能做出带铅笔的橡皮擦？就是用橡皮擦做笔身，再装个铅笔头，是不是也会有很多人买呢？”

“啊？！”蔚小壮一下子傻了眼。

“我师傅最欣赏我的，就是这一点，在这儿！”窗户边坐着的李纯指指自家脑门，眼镜片在秋日阳光下一闪一闪，尤显耀目、骄傲。

这师徒两位不会是王八看绿豆——瞧对眼了吧？啊呸，呸！蔚小壮暗骂自己，怎能用那两个字来形容老李师傅呢？这位壮志元老该是昆山片玉，人中龙凤！

蔚小壮很快弄清了李纯的成才经历。在师傅精心调教和传授下，害羞、寡言得木讷甚至口吃的徒儿，车、钳、刨、铣、氧割、电焊等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日常交际他也慢慢适应下来。可光是被动适应怎么行呢？十八九岁的小伙儿，要有活力，才能交女朋友！不爱说，那就唱！要学唱，得先声夺人！在严师“威逼”下，李纯不得不学唱了，唱的还是俄语歌……

“我也在壮志，怎么没听说有个会俄语的老李师傅啊？”

“你们是上面的仙女，哪里有空去底层一线车间，‘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呢？”李纯难得地幽默了一回，话闸开启，“何况你来壮志时，我师傅早退休了，他没赶上‘下岗潮’，要不然，以他老人家个性，很有可能申请提前内退、为企分忧啊！总之，你和他隔着呢，隔着光年距离，像两个世界，很难交集。”

蔚小壮清明的脑子涌入晨雾，一团团、一片片，又丝丝缕缕……

“我儿子的苏联歌唱得可好了！很受女伢欢迎的！”余婆婆突然插言，笑得那样灿烂，连眉心的痦子都光彩夺目，像荷叶上的晨露。

李纯的俄语歌确实先声夺人。在卡拉OK流行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凭舒缓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激昂的《喀秋莎》，先后交过两个女朋友。第一个维持了一年半，第二个谈了四个月。那时的李纯，正异想天开琢磨带铅笔的橡皮擦，身边同事听说个个哑然，整个二分厂闻之者无不瞪目，笑骂：带铅笔的橡皮擦，和带橡皮擦的铅笔，有个鸟区别？同我们的生产有关吗？这不是傻×嘛！更让大家好笑的在后头，壮志破产前几个月，李纯挖空心思，给长期停产半停产的古董级车床，研制不锈钢新零件，据说那烧脑玩意能提高车床效率百分之十五，这不是更傻吗？不说厂子朝不保夕，就说那古董级车床，本就属淘汰型号，什么叫臭鸡蛋做蛋糕——废物点心？这就是啊！……李纯的第一个女友因此告吹。事实上，已和他谈婚论嫁的初恋女友突然变卦，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壮志濒临破产，国企铁饭碗秒变泥碗、破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大男人，竟不着急前路，整天像只鸵鸟将头埋进沙堆，白日做梦、想入非非……和他搭伙过日子，岂不是宣布母鸡头上皇冠大？有一便有二，李纯的第二个女友以更快速度告吹……这种事就像传染病样被风传，“疯子李”的绰号应运而生，且越传越远。周围不少人闻“疯”色变，李纯却执迷不悟，他在母亲余婆婆的苦口婆心劝导下，仍屡教不改，于是婚恋问题长期搁浅了。

“谢谢你，女儿！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这苕货和哪个女伢说这么多话，有一箩筐哦！”余婆婆的深长叹息，令蔚小壮脸一红。

蔚小壮低下头说：“阿姨，您伤口感觉如何？需要帮您翻身吗？”

在床上躺了几天，头痒，余婆婆想洗洗。蔚小壮和李纯分工，李纯负责给母亲洗头，蔚小壮则回栖身的旅馆取宝贝，她要现场制作一款“天然绿色无公害”护发乌发产品。

“咳，老都老了，护什么发！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余婆婆抚抚被垫高的患肢，不以为然。李纯转动棕色眼珠，注目蔚小壮，仿佛闻美食而欣欣然的孩子。

“其实，也不算新东西，根据古方来的，老传统哦！”出门时蔚小壮仍卖关子。

“是新瓶装旧酒吗？”邻床追问。

……

蔚小壮从旅馆转回时，还没进门，就听见邻床中气颇足的上课声：“这女子不错，及时筹来医药费，还天天来这儿看你……依我之见，不像肇事者同伙！就算是同伙，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是啊！难得我这一根筋的儿子，和她很有话说……也难怪，两人都是壮志出身，脸盆里生豆芽——知根知底哟！”余婆婆叽叽咕咕，声音忽大忽小的，听不完整。

蔚小壮进门时，端坐床中央的余婆婆瓷人样，正慢慢挪身。方才洗头，她转个方向躺下，将脑袋搁在病床尾端。洗毕，用电吹风吹干了湿发，李纯又扶她转回原位。蔚小壮赶紧扔下手里东西，帮忙。

“这里面泡的啥？”邻床看着蔚小壮搁的东西，好奇地问。那个透明旅行杯里盛半杯水，水里浮着三段小东西，疙里疙瘩、褐褐黄黄，如同劈柴。

“榆树皮！好像是榆树皮！”半倚床头的余婆婆直起上身，“你是要做——刨花水吗？”高上去，又落下来的声调，略带迟疑，却包含无可置疑的小兴奋。

蔚小壮点头。她确实要做刨花水，看看浸泡的水泛黄了，蔚小壮寻来一只方便杯，冲净，再用手指拈出那湿漉漉的榆树皮，对着方便杯均匀捺挤。瞬间，鸡蛋清样黏黏、悠长的液体，绵绵而出……等三段榆树皮出胶毕，一汪金黄、透明的精华伏于杯底，凝如处子，煞是可爱。蔚小壮感到满意，她指挥目不转睛看的李纯：“快把梳子给我，趁阿姨头发还没干透，抹上！”李纯朝她伸出大拇指，眼睛笑成一条缝儿。蔚小壮撇嘴说：“这是古人的发明，又不是我的创造！我也是依样画葫芦，从前辈那里学来的传统；不像你，玩的是自力更生，版权独有哦！”她边说笑，边娴熟地用梳子蘸刨花水，往余婆婆灰发上抹，再一遍遍梳匀。从前，罗成奶奶就是这么做的，罗成奶奶曾一边示范一边对满脸新奇的孙媳道：古时的媳妇如何做发型呢？先用细竹丝扎轮廓，顶在头上固定，再用刨花水湿发，将发丝一缕缕沿竹模子盘绕，层层叠叠，层层叠叠，像绕纺锤……最后，用牙梳抿过，使满头油光乌亮，等干透，就成型了！

蔚小壮转述这些时，余婆婆唱歌样，“咦！”“哦！”，还插嘴，小时候，她也见过自己的姥姥制作、使用刨花水，她的母亲则爱用淘米水、皂角水，她也跟着母亲用皂角水洗头，再后来用肥皂、洗衣粉洗，一直到出嫁。婚后就没有使用令头发干枯的洗衣粉了，因为李纯爸爸买回一种淡蓝色洗发膏……

“是铁罐装的，海鸥牌吧？我小时候也用过，还有蜂花洗发精，再后来，就是飘柔、潘婷、海发丝了！”蔚小壮欢快地说。

“还有周润发代言的百年润发，成龙代言的霸王防脱洗发水！”邻床家属，那个爱玩失踪、玩手机游戏的小年轻，铁树开花般搭腔，“不过这些全是化工品，哪里比得上超强环保的天然刨花水！”年轻人斜眼看蔚小壮用剩下的点点刨花水，搔搔七彩炫酷发型，问：“老妈，你想不想洗头啊？”

瞬间，蔚小壮瞥见邻床的眼睛湿了……

此时的李纯像换了一个人，侃侃而谈：“不管是继承、发扬传统，还是自力更生创新，就像我师傅说的，有些技术方案其实很简单，但很有价值。比如，人人用过的带橡皮擦铅笔，将铅笔和橡皮擦结合，不复杂吧？可将它们合二为一——这个念头就不简单了，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位美国画家，他由此获得巨大的商业利益……在今天这个追求更高更快更强的商业时代，谁不爱方便，不追时尚呢？你倒逆流而上，使用落伍的、被淘汰的传统东西，说明你很有主见，是钻子头上加钢针——不简单啰！”李纯瞧瞧被小年轻如获至宝、一扫而光的刨花水，接着说：“医生交代术后洗头要快洗快干，你利用路上时间浸泡原材料，赶到现场因地制宜安排生产，最后及时供货，既达到使用目的又实现医嘱，这种讲效率的科学统筹，也是一种创造啊！我师傅若在，肯定夸你！”

蔚小壮两耳竖起，两手掌心潮潮、黏黏的，不知是刨花水还是热出的汗。

余婆婆听儿子又提及师傅，咂嘴道：“这老李师傅，大好人啊！我家老头子走得早，李纯十七岁就进厂，一直由师傅带着，跟他学手艺、学做人，两人情同父子啊！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儿子知恩……只可惜最后壮志破产了，这师徒俩谁也没落个好！人说真经难念，但一句一句，咱心里都有数！”余婆婆显然享受蔚小壮为她梳头、按摩，叹息声里满是惋惜，还有说不出的惬意。

晚上回旅馆，蔚小壮打电话给过去的老同事，原壮志集团宣传部的小皮。“飞毛腿”小皮那时专跑一线新闻，果然他知道二分厂的老李师傅。“会俄语的老劳模嘛！他的前尘我不太了解，但后世还是略知一二。老李师傅技术好，有创新思想，年年都被评为二分厂的劳模，还当选过全市十大劳模，当时影响较大！我采访过呢……”小皮还知道老李师傅的徒儿李纯，“名师出高徒嘛，这爷儿俩在护厂队里也挺有名，风格神似！”小皮滔滔不绝。

“你说护厂队——，他们有故事？”

“那是自然！”

原来，二〇〇一年壮志集团破产后，根据相关法律，破产财产应优先清偿所欠职工的工资、医疗费等，为了维护这项核心利益不缩水、不流失，原壮志职工尤其是主厂的工人们自发组织护厂队，看护多年厮守的机器设备、建筑物等，轮流值守。李纯值班两个月，就没去了，原因明摆着：遇到情况，他张不开嘴！当班时，他还心不在焉地看他的破图纸，研究不靠谱的疯点子，这不叫误事吗？再说老李师傅，退休多年的他应最有资格、最有积极性来护厂，因为老李师傅不仅仅是创业元老，更是老劳模啊，除了拖欠的退休工资，身体欠佳的他还有大堆医疗费等着报销呢！可老李师傅死活不愿意参加护厂队，无论怎么做工作，翻来覆去他就一句话：“国家有数，急个啥？”最后，他总算勉强同意在队员名单里写上他的名字，但人从未露过面。

本来攒五天假，回嶒城陪儿子的，一起过中秋；结果，不仅没和儿子过节，连儿子的面都没见上……碰上余婆婆这档子事，能有什么办法？蔚小壮后来又向公司老板裘总续请三天假；给余婆婆垫付的那一万五千元医药费，最后她是找“得香社”老板赵一得解决的。

那天下午，李纯跟着蔚小壮一起去筹钱。

三人还是在茶城见的面。浓香扑鼻的乌龙茶刚沏好，李纯就抓起品茗杯“咕咚、咕咚”连干两杯，然后眉头微攒，端详掌中玲珑物，似研究茶器恁小的道理……赵一得将身子舒服后仰，无声笑。蔚小壮也笑，她翘起兰花指，开始说正事。

蔚小壮说，回省城后，赵总若需要，她可帮忙联系一个好地方：省城926工业文化艺术中心，争取举办“得香社”沉香檀木第五站巡回展。赵一得眼睛一亮：“好主意！我早就想在省城办展销，就是没找到合适地方……926艺术中心，我听说过，新兴旺地，是学习北京798艺术区……有句流行语怎么说的？高端、大气、上档次！”脸现喜色的赵一得“三龙护鼎”，啜口香茶，“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语千金啊，小蔚，谢谢你！”

在文化传媒业打滚了三年的蔚小壮，谦虚一下，继续献言：“您清楚，这省城不同于嶒城，省城卖沉香檀木的商家，如过江之鲫，要想区别于他们，占一席之地，您必须有自己的风格、宝器，所以这次展销必须办出特色，突出精品，打响‘得香社’品牌！”

赵一得从口袋里摸出那块黄木把件，细细摩挲，“那你有什么好建议？”

“从原创入手。第一，展品要适应反腐和向上的社会大形势。沉香，作为顶级香料，从价值上来说，是一种奢侈品。自中央出台‘八项规定’以来，那些送礼消费、公款消费、炫耀型消费，已大受遏制，奢侈品行业因此受到波及，市场逐渐进入良性增长时代。所以作为商家，我认为首先要支持大政策，适应大形势，这就决定了必须因势利导，调整产品的设计方向……”

赵一得不禁颔首，身子前倾，靠向出谋划策的女人。

“第二，建议您做些有工业文化特点的精品。比如，可用沉香做工业名企的标识，以芬芳传扬企业文化、借名企烘托久久沉香，相得益彰啊。您可以先做个‘得香社’沉香LOGO，既是示范，也是自我宣传嘛！”

不做传统手链、项链，做企业LOGO？赵一得停止盘弄把件，双目炯炯，像聚光灯。

“第三，李纯手上有个正在设计的产品，横跨古今的跨界概念，风范独具，我觉得比较有意思，不妨先用‘得香社’檀木制作一个模型出来……”

赵一得立即转移注意力，问闷头闷脑、通报姓名后就一声不吭的李纯：“你做设计的？”

“创新达人啊，这位！”蔚小壮抓紧时机，隆重推介。

当年，在壮志破产前的最后一届职工技能大赛上，李纯也获奖了，他用边角余料自制模具、提升厂里备件的制作效率，荣获技改创新类二等奖。换句话说，总部参赛代表蔚小壮和二分厂青工李纯同台领过奖。只不过，那次赛事办得太热闹，人多、规模大……事过境迁，多年后的蔚小壮早忘了最后狂欢会上的那些同台风光者。李纯却一直记得蔚小壮。“获奖者多数都是男的，女能人少啊，那天你还上台发言了，还有点紧张……”这是李纯自己说的，就在来见赵一得的路上。

“看来，那次比赛的积极意义延续至今啊！当初，你们的刘副处长极力提议举办这项活动，确实是服务大局，想为破产前的壮志力挽狂澜！可惜，她空有青云志，最终像你们的那座壮志青云塔一样，中途夭折、人事两休，唯见一江秋水东流啊！”赵一得总结着，手里的小黄木缓缓搓动，“不过，今天回头看，她的努力也没完全白费，至少为我们的相识相聚和明日合作，牵线搭桥啊。所谓种瓜得瓜，这就叫：前缘早定！”

蔚小壮正想聊聊那荒草丛中的壮志青云塔，李纯开腔了：“我师傅常讲，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还说，就像那山上闲寂千年的铁矿石，某天大势所趋，石头们背井离乡，随千军万马投身大熔炉，再一路到机械厂、上车床，乒乒乓乓叮里当啷，油污满身、火花四溅，最终被熔炼、击打成变形金刚，它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此笑谈战斗，说曾经磨砺，很少提英雄聚散。”

瞬间冷场，沉默数秒。蔚小壮抢个话题：“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说到磨砺、磨难，人生最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比方说长年生活不易的下岗职工。赵总，上次请您为我做证的交通肇事案，那位受害人，就是李纯的母亲……现在，人就躺在医院里，缺手术费呢！”

“缺口有多少？”

……

蔚小壮再次嗅到幽幽的、似断还续的清芬，那种来自岁月深处、来自森林的绵柔味道，应属沉香——是赵一得手里的宝贝发出的。

有困难找我，赵一得兑现了。赵一得支援的一万五千元人民币是次日上午以现金支付的。蔚小壮现场写借条，李纯主动签名做担保人，蔚小壮当时还犹疑了一下：这实际借款人做担保人，合适吗？

赵一得连看都没看，就收了那张借条。

余婆婆手术顺利做了，很及时，术后效果也不错。

这事暂告一段落。

蔚小壮想给罗成去电话，无论如何，她要陪儿子一天，小心肝，我那调皮的乖宝宝哦！……想到儿子，蔚小壮心底油然升上融融暖意，她正想拨前夫电话，手机先响了，是罗成，报丧的罗成——

儿子的太奶奶，罗成奶奶，昨夜去世了。

活沉

罗成和奶奶感情很深。三岁时，母亲病故，长驻工地干工程监理的父亲再娶后妈，继续生儿育女，罗成自幼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八十八岁的罗成奶奶在睡梦中逝去，寿终正寝，可谓喜丧。老人家德高望重，亲朋故旧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慰问。人来人往中，蔚小壮见到暌隔三个月的儿子。

⊙ 劳尔·杜飞 作品4

儿子长高了一点，见到母亲，他没有像以往一样欢叫着扑来、撒娇，而是目光忧戚，低首不语……蔚小壮搂紧儿子，摸他头发、耳朵，孩子的小手这才伸出来，紧紧拉住她。蔚小壮心下明了，快七岁的小家伙已懂得永别的基本含义：再也不会有太奶奶做一大桌菜，等着他和爸爸、妈妈团圆，三代同堂、其乐融融在老屋聚餐了。

事实上，离婚后，蔚小壮探望罗成奶奶的次数，并不少于和儿子团聚的机会；但曾经的三口之家，同去老屋吃团圆饭的机缘，确实屈指可数，加起来不超过三次吧？如今，老人家驾鹤西去，曾经的天伦之乐恍然如梦，蔚小壮的心里和儿子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凄惶，一片不知所措的空白……

曾几何时，这果蔬飘香的老屋，老屋里的罗成奶奶，在蔚小壮的心底就代表着万家灯火，代表着遮风挡雨的小小满足和朦朦胧胧的憧憬。第一次相见，她心里就留下了这种特别感觉。那是二〇〇一年中秋节，壮志破产三个多月，和男友分手也已半年，前途迷茫、感觉人生无常的蔚小壮，勉勉强强随死缠烂打的罗成，去嶒城北郊据说鸟语花香的他家祖屋，过佳节，也散心。“丫头，会做小橘灯吗？”一照面，拄拐杖的罗成奶奶就慈祥地问。蔚小壮摇头，小橘灯，她有印象，冰心写过嘛，在学生时代的课本里。罗成奶奶拉起闷闷不乐的年轻女孩手，在硕果累累的橘树下对着阳光细瞅：“玉柱纹清晰、有力，是个有本事的姑娘，心气儿高啊！易受气，但有前景！我教你做祈福灯，小亮照前行！”蔚小壮点头，她有种奇特的仿佛和老人相识多年的感觉……

“过中秋，吃月饼，拜玉兔，提橘灯”，罗成奶奶教未来的孙媳做橘灯。先用铁勺挖橘肉，捣来捣去，橘汁溅一脸，蔚小壮愣没抠出来……惹来罗成奶奶笑话：“苕女儿，心急吃不得热粥，先捏捏，捏松软就好办了！”从小会做橘灯的罗成，三下五除二拿出作品：被掏空的新鲜大黄橘，挖出三颗漂亮心形，根部做盖儿，绿叶当提手，罗成得意地放入蜡烛头，点燃，再盖上盖儿，小橘灯顿时心火熊熊、光芒四射！罗成奶奶批评摇头摆尾的孙子：“苕伢儿，苕糊了心！要那么多心干什么？做人讲究专心，可不能三心二意啊！”……老人家做的是“橘屋”：持剪镂出的六段橘皮，厚实端庄、如柱如墙，上下各勾连出宽地儿，上系红毛线，下置蜡烛头；毛线另一端拴筷子上，点燃蜡烛，提起竹筷，那温馨可人的“橘屋”便随人走，你到哪儿，橙黄暖亮的小家便在哪儿，多么美好！

当年底，蔚小壮就是怀着那种如梦似幻的橙黄憧憬，嫁给罗成。直到十年后，离异。

虽已离婚，蔚小壮还是和前夫罗成、罗成爸爸一起，给儿子的太奶奶守了三天灵。

守灵头晚，七大姑八大舅的，人较多。次夜，人少了。胡子拉碴、眼圈发青的罗成，叫出蔚小壮，两人悄立小院葡萄架下，说了几句知心话。

“我们公司和省电力开发公司合并，文件下来了。”罗成摸出烟，想起前妻讨厌烟味，在手里盘玩着，没点燃，“合并后实行新的管理制度。听说还要裁人，压缩非生产性部门人员，补充到一线……”

对电老虎要合并的事，蔚小壮并不吃惊，若干年前就有传闻，优化组合、强强联手嘛。忽然间她想起一句话：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谁叫生逢变革之时呢？……蔚小壮评析着罗成的心理风暴，还有潜台词。

“像我这年龄——”罗成苦笑，触目手臂黑纱，将笑容敛起，“挺尴尬！刚过四十，不算年轻也不算老，可人长期在工会闲散惯了，平时就干点发毛巾、送草纸，收会费、组织捐款的活儿，猪嫌狗不爱。若调到新岗位，从头学新东西，一截懒木头、朽木，恐怕油盐难进，猪狗不如哦！”罗成将没抽成的烟揉作一团，丢老远。

“懒木头”“烂木头”“朽木”，这些都是过去蔚小壮骂他的话。突然听见隔世般耳熟字眼，蔚小壮心里有种难言滋味。

夜色里，秋意恰好，星空高阔，守灵者凑成一桌半，一桌在打麻将，半桌玩扑克，他们在灯火通明的室内，喧嚣闹腾。难得眼前这斤斤计较、从不示弱之人，在亲爱的奶奶灵前不设防，也不攻击同类，而是幽幽诉衷肠。蔚小壮安静听着。“我们拿岗位工资。就目前我这水平，分到新岗位，可能影响日后收入，儿子的生活大概也会受到影响吧……”罗成声音渐低，几如虫鸣。瞧着平日满目青葱，而今人进人出、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小菜园，罗成忽然感慨：“现在我约略体会到，当年壮志宣布破产时，你们那么多下岗职工，特别是拖儿带女者，那种落水狗般惶惶，和压力山大了！”

蔚小壮心里一热，又一酸……她转过身子，触目数米外门窗大开的客厅里被放大的罗成奶奶遗像，亮如白昼的灯光下，那洞悉红尘的亲切模样，被后辈们瞧得清清楚楚。蔚小壮眼前像过电影：“橘屋”、刨花水、团圆饭……她想对前夫说：“不用杞人忧天，儿子还有我这亲妈呢！”出口的却是：“你的相好，那个小瞿，还愿意和你在一起吗？”

“嘁！”罗成嘴一撇，双目直视前方，武声大气，“她是聘用人员，精得像兔子！我就是下岗了，她也绝不会放弃我这个嶒江水电公司的正式职工！”

蔚小壮微皱眉，抚抚左臂略歪斜的黑纱，取下来，将之重新佩正，说：“那就好好珍惜人家吧，珍惜和你同甘共苦的有缘人！别忘记奶奶的告诫：做人要专心，再不能三心二意哦！还有，奶奶有一句良言：小亮照前行！”

送别罗成奶奶第三日，蔚小壮去参观李纯的工作室。

那是原壮志一分厂废弃车间的一角。

容纳工作室的母体不小，有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一字排开的窗户修长、结实，全部面北。李纯说，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的厂房，那时窗户一般向南，而它们朝北，什么道理呢？“我师傅讲过，这种设计很科学，一是可充分利用天光、反射光，保持光线均匀、稳定，有利于生产；二是这种大自然的恒定光线，就像人有正确信仰一样，能让你在清晨踏入车间时，内心生出一种向上的激情！”

蔚小壮没感觉到什么激情。旭日东升下，她只撞见眼前各种堵——横七竖八堆满了老旧设备，包括生锈铁屑车、电线电缆、氧焊面罩什么的，污渍、灰尘、蜘蛛网统治一切；尤其停产多年、缺胳膊少腿儿的笨重车床们，老态龙钟，斑斑锈迹，在秋日光线下显得特别寒碜、沧桑，仿佛那横刀立马的英雄暮年，终被世人遗忘。这儿本是叱咤江湖的壮志一分厂核心地带，很难相信，就是靠着眼前破烂儿，一分厂的产品曾出口行销多个国家……与许多昔日同僚一样，其实蔚小壮并不清楚壮志盛世全本，但约略知晓当时大势：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壮志兴旺时，作为主业骨干的一分厂、二分厂，效益齐头并进、名列前茅，当时它们都想进一步将国企“做强做大”。目标引导实践，必须淘汰旧设备旧工艺，提升生产力，达到甚至引领国内一流！于是，国内外先进数控车铣设备，精密车磨加工设备，四轴联动加工中心等，陆续来到壮志，这些新装备大多进驻二分厂，据说按照宏伟的更新改造计划，接下来购置的德国进口全套设备将配属一分厂。只可惜计划不如变化，接下来的壮志日落西山，衰颓了。两个各领风骚的骨干实体结局是：二分厂被贱卖，放言要“为国解忧”的新主人浙江老板花两年工夫，将老主人靡费巨资购置的、还没用过新鲜劲儿的先进设备，像卖破烂样偷偷卖光，仅这笔就赚个盆满钵满！那些拖欠工资都没结清的下岗职工愤怒了，尤其是壮志主业工人，他们齐心协力地组织护厂队：二分厂既已灰飞烟灭，那就保护一分厂等剩下的实体，决不能再轻易地贱卖破产国企财产！于是，就有了蔚小壮眼前如山的荒货。

既属一分厂保护之地，闲杂人等就不可随便出入！李纯却来去自由，这是他为自己争来的。破产财产归清算组管理，壮志清算组又是何来头呢？由嶒城市政府、市机械局、原壮志集团的精兵强将共同组成。护厂队与清算组达成默契：不管为公还是为私，保护国有资产没错。事实上，所有人都明白，像壮志总部地皮这样的固定资产，还有保值增值一说，至于深陷辉煌记忆、早已发枯齿脱的老旧设备，能值几毛钱？对“廉颇老矣，尚能饭”者，清算组早零敲碎打地处置毕；剩下的，打包卖出才划算。有好几回，那些老旧设备打包价格高了，买方不愿意；将价格压得很低，下岗工人又不答应……既然涉及群体情绪，是癞痢头，那就暂且放着吧。一放千年。然而，谁能说，看护老旧设备是没有意义的呢？至少，它们大大小小、样样件件，无不见证过数代壮志工人的血汗、青春。“工人阶级是我国的领导阶级。工人阶级的一切付出和牺牲，都应该代表国家！”或许正是基于此，创业元老、老劳模老李师傅，才一遍遍对人说“国家有数”吧？……经历过盛衰兴亡的护厂队队员们心里也有数。李纯就是护厂队队员之一，可他被认为毛病多，既然不放心他值守巡逻，那就应其所求：专门厮守某个巴掌大的去处，比如车间一角，一二十平方米，总行吧？清算组组员，几位老壮志人，听说护厂队里执意独守一角的奇葩是著名“疯子李”，就睁只眼闭只眼，算默认了。

蔚小壮跟随背着帆布挂包的李纯进入一分厂时，有个目光犀利的老工人牵条大黄狗，盯视她半天，再看看并肩与她说话的李纯，没吭声。

李纯对职守之地的看护很上心。以铁架子、铁柜隔出的车间小小一角，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工具收进工具箱，照明灯重新装上灯泡，满身锈污、死老鼠样的老工业扇被拖出来，经狠狠清洁、鼓捣，又“呼呼”转动。他还为工作室里的双子星——台式钻床、铣床——上油、刷漆，精心呵护。当然，李纯不能随便动用它们，因为工业用电早切断了。可这难不倒“疯子李”，厂区有人出人进的宿舍，办公楼里还住着鸠占鹊巢的牢骚满腹者，佩戴“护厂队”袖标的李纯买两包“红双喜”烟，就能找个住户临时搭上生活用电，再趁某个关系不错的护厂队队员巡逻时，偷偷启动220V电压下就能工作的小型设备，然后十八般武艺齐开张，铣、钻、扩、铰、锪……“那个多功能神器，你见过的保温杯，就是在这儿诞生的！”李纯透露，脸现自豪。

“造新东西，得讲究机缘。大多数时候是在夜里，有时半夜……”李纯压着嗓门，神秘兮兮。此际，蔚小壮就在这世外桃源般的一角，看农历八月的阳光从铁条焊死的破玻璃窗射进来，少年人般蹦跳，释放积聚已久、心痒难耐的精力。

李纯说，那天夜里，清风徐徐，月大如盘。吃过晚饭，他想着如何解决新设计上的某个问题，直到上床，还在牵肠挂肚，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啊。月光又那么亮，他起来了，去离家三站路的工作室。那天值班的恰是好友，打个招呼，他就进入巡逻区，径直去工作室，开门，准备像往常一样，取门后的电线去接生活用电，目光触到对面窗户，他被定住了。月光下，一只小动物静静趴在靠窗铁柜上，开门声惊动了它，小东西回头瞅一眼，若无其事，继续趴在原处一动不动，似守护着什么。李纯脚步轻提，靠近，朦胧中他瞥见破玻璃窗下翘起两根羽毛，长长的……黄鼠狼偷鸡，肯定是黄鼠狼！它在看守战利品嘛——厂区有不少住户胡乱圈养着鸡。嘁，我又不是尔等同类，与尔争食！咦，我也吃鸡嘛……李纯忽地来了精神，几乎笑起来，然而，再看清楚了，那不是鸡毛，是鹅毛！趴在铁柜上一动不动的，也不是什么小动物，而是一把扇子，修长、羽绒纷披的鹅毛扇！和夏天母亲手里摇的那把差不多。李纯揉揉眼睛，谁的扇子落这儿了？……

窗外虫鸣声声，荒草没膝，废弃多年的此地大白天都少人走动，何况还是护厂队四处巡逻的夜晚，是君子非请不入，室内却突现不明之物，明摆着有小偷。至少进来过。李纯两眼顿时机警搜寻。看见了，他看见了，确实有不速之客；隐隐约约地，就站在钻床、窗户间的半米空隙处，月光下陌生人身长八尺，头戴纶巾，肩披鹤氅，像古人啊！那位不速之客正两手捧着图纸般软物，出神沉吟，痴迷样子令李纯莫名心动……李纯不禁挪脚，想看清那人专注的宝物，“哗啦”脚下不知碰到啥，刺耳！李纯下意识低首，再抬头，古人不见了，遗下图纸样东西，搭在钻床上。李纯三步并作两步，捞起飘遗之物，手感柔软，滑滑的，像丝织品。他迫不及待展开，果然是图纸，一张浅黄帛图，手绘的。借着北窗透入的如水月光，李纯目睹四个大字：木牛流馬。

“我那时心跳加速，呼吸加快！全身血液像要燃烧起来，火山爆发啊，简直是！……木牛流马，这是木牛流马图啊！已经失传的一千多年前的大发明！！我太荣幸了！荣幸！！”李纯手舞足蹈，嘴里呢喃之语近乎错乱。

“刚刚消失的古人竟是诸葛亮！三国时期的大政治家、军事家、发明家，世界上最能掐会算的智者。他有一颗举世无双的聪明脑袋。

“知道吗？木牛流马，是诸葛孔明为给蜀汉十万大军提供粮食而发明的交通工具。古籍记载：‘木牛者，方腹曲头，一脚四足，特行者数十里，群行者二十里也。人行六尺，牛行四步。日行二十里，而人不大劳。’这样军民两用的好东西，查遍史书，就是不见任何实物、图形存留于世，可惜啊！这也使得一千多年来，后世始终对它云山雾罩、兴味盎然。世界上最富韬略、雄心勃勃的人，六出祁山，为的是天下一统，只可惜壮志未酬身先死，他不甘心啊！所以千百年来，先生精魂不舍大业，常常思考他那木牛流马改进之方，以助北伐顺利，实现宏愿。那晚，诸葛先生就是选中我的工作室，来研究、改良他的木牛流马呢！”

就像上回听君一席谈，说他研究带铅笔的橡皮擦，蔚小壮再次傻了，作不得声……

“我师傅最爱看《三国演义》。师傅说过，三国时期，设计、制作木牛流马应属前沿科技，是最先进的军需工业，至今其制作方法都是个谜啊！就像俄罗斯的通古斯大爆炸，到底怎么弄出来的？……若有人研究透彻，将木牛流马复制出来，那就是：诸葛再世！”

青天白日的，大讲穿越剧，还通古斯大爆炸、诸葛再世，这不是胡扯、天方夜谭吗？！“举世无双的聪明脑袋”，难道平凡如你我，这脑袋就举世有双？像多莉羊般能克隆出来，再世三个四个？……蔚小壮瞪着螺丝刀样挺进、层层花样翻新的李纯。

的确，李纯之前对蔚小壮提过，他在研究一千多年前的木牛流马图。那是在蔚小壮答应为其母余婆婆垫付一万五千元医疗费的次日。

那日，李纯回家一趟，取母亲用的老花镜、指甲钳等，顺便捎来自己的爱物：几本塑封证书、一沓图纸。仿佛孔雀开屏，李纯将珍品展示给雪中送炭的昔日同仁看：六张CAD图纸，包括标明材质的零部件结构图、绘有牛头马面待完成的总装图等等；三本专利证书，一本是发明类，红壳儿，另两本为青壳儿，属实用新型类。蔚小壮当时忽略满纸枯燥线条、异想天开的木牛流马图，她对结实的硬件发生兴趣：由国家知识产权局颁发的关于发明创造的身份证，这可新鲜啊！她由衷地夸李纯是创新达人，李纯淡然一笑：“这些都是我送牛奶、干保安、当修理工之余，瞎琢磨的……目前，它们离实际生活应用，很远呢！”李纯举个例子，说其中一个专利，是关于环保瓜子袋。“我的理念既便民又环保。逢年过节，火车上、娱乐场所，有多少人嗑瓜子？……这可是绿色利民、造福社会啊！”所以专利证书一到手，他就兴冲冲揣上，千里迢迢奔赴某著名品牌瓜子公司的总部，毛遂自荐推广，人家很客气地接待他，并答复：您的专利确实很好，但我们若采用，须更换目前产品包装的全部生产线，成本太高了，所以暂时不予考虑。

“你这么能干，为什么不去机会更多的南方一展身手呢？”蔚小壮叹息。

“这个问题，不少人问过我。我是二分厂养大的鱼，壮志刚破产时，我舍不得这口老塘呀！不管它最后归谁，只要车间在，总得需要工人吧？二分厂的产品当初可是响当当，壮志最后新购的设备不是都拨给我们厂了吗？谁说厂子没重生前景呢？……我后来在那个买走二分厂、信誓旦旦要为我们谋出路的浙江老板手下打工，刚开始也挣了点工资，但好景不长，二分厂被釜底抽薪，一点点地卖光家当，最后彻底消失，连地皮都不剩！……简直像做梦！你明明醒着，却无法动弹，被魇住的那种！”李纯握起拳头，像攥把大铁锤，“就在这期间，我师傅的身体越来越差……他退休的第二年，师娘去世了，剩他独人过日子，需要照应啊！后来是我妈，她也年龄大了，需要照顾。另外，我终于有工作室了！”说到此，李纯升高音调，眼底波光潋滟，拳头松开，“这可是个好地方！让我开心，更收我的心！每次去工作室，我都能忘掉烦恼，尤其点点繁星夜、开动机器时，什么金钱、婚姻、前程……统统滚他妈的蛋！”

“我能不能去参观一下，你那世外桃源——李氏工作室呀？”

“好啊好啊！热烈欢迎！”

于是，这个秋日上午，蔚小壮就坐在废弃车间一角的唯一椅子上，闻三国故事，听聊斋般的木牛流马传说。她看着原本沉默、现在翕动不已的嘴，目光顺着倾诉者脑袋，落到其身后铁架子顶端，那束插在罐头瓶里的野菊花上。

“可惜，我无法保留千古一图的原件！”李纯懊悔着，说当时大喜之下，他急不可耐地想看清宝贝，出门狂奔去接生活用电，冲回来按下开关，光线乍泄瞬间，那张图纸不见了……“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干吗要开灯呢？神物如何能见现代文明的光？”他寻那把鹅毛扇，也不见了，被主人收走了。

从此，李纯为那张古图神魂颠倒，昼夜不分。凭着记忆画出的图纸，无法保证百分百精确、完整啊，总体尺寸如何标注？定形尺寸、定位尺寸呢？……他日思夜想，考虑如何准确复原古图，如何在原有基础上用现代知识加以改进。就像金庸笔下深藏葵花宝典的东方不败，胸怀秘技、宝藏的李纯，无人请教，无从交流。他试着在互联网上觅知音，但应者寥寥，搭话者往往没说两句，就刺探他的个人隐私，其中一人嘲笑：“精神病院还有一个床位，就等着您啦！”这和过去叫他“疯子李”的人，有何区别？现实生活里，确曾有人对他提及木牛流马，那就是老李师傅，可惜师傅早已撇下人间。

老李师傅是被病魔带走的。“他最后的日子，要么不说话，要么像现在的我一样，突然话多，啰唆……”对蔚小壮提起恩师时，李纯仍心怀戚戚。那几年，自从师娘辞世，李纯每晚扒完晚饭，就去膝下无子的师傅家，陪老迈的师傅看电视、聊天。师傅最爱聊的是：“壮志股票上市那一年，犒劳中层干部、劳模标兵，包了整整一艘豪华游轮‘长江公主号’号，上下四层，全是我们的人，简直像大联欢，乌啦（俄语，表示兴奋、欢呼）！……要知道，那是按五星级标准建造、装潢的船，接待过不少政要贵宾。船体可真叫雄伟啊！上面的某些零部件，就出自我们壮志，我认出其中两个部件，是由二分厂生产的、我们亲手铸造……这趟豪华游，你师娘也去了，我们游遍大小三峡，体会‘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退休后的老李师傅，幻想着有朝一日，能结清所有拖欠的退休工资和待报销的医药费，然后带上老伴，去北京好好地“乌啦”一次，看看天安门，转转故宫，再听听京戏，完成晚年大愿。只可惜，李纯师娘没等到那一天，多病缠身的老李师傅也没熬到那一天。壮志破产第四年，老李师傅仙游了。清理遗物的徒儿发现师傅从未提及的财产：一沓整整齐齐、发黄的“希望工程”捐款汇款单，一堆散乱无序、待报销的医药费单据……

说到此，倚着工作室窗沿的李纯沉默了，恢复初见时木讷劲儿，头垂得像台钻的钻头。

参观完工作室，李纯盛情邀请蔚小壮共进午餐。

⊙ 劳尔·杜飞 作品5

时间不是很宽裕，因为用完餐，下午蔚小壮就要赶回省城了。自摊上交通肇事逃逸案，蔚小壮在五天长假尾巴上续请三天假，后来送别罗成奶奶，又请三天假。连休假带请假前后共计十一天，再不能延宕，必须返程上班了。

“你不回医院照料阿姨吗？”

“有同室病友关照，还有护士呢！我妈恢复得也不错，没问题！”李纯推推眼镜，目光如夏夜繁星。

蔚小壮笑了笑。

近十天的近距离接触，尤其经过整整一上午参观、深聊，两人对彼此都产生说不出的亲近感，感觉话说不尽。

菜上来，两人继续边吃边聊。

“我师傅说，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我若成功复原、改进木牛流马，待成品出来，那就是有中国特色和传统基因的智能机器人，到时应用于中小车站、偏僻码头，嘿嘿，那就是古代军需改今日民用啊！还能载着我妈这样的行动不便者，上楼下坡、到处转转，多好！”李纯挥舞着筷子，仿佛指点江山，“我还想过，将这脱胎于一千七百多年前世界文明级的辎重车设计图，制成壁画、铜雕，摆在……嗯，雕刻在刚刚服役的由‘瓦良格’号改造的中国首艘航母上，随它巡弋四海，保卫和平，多带劲儿！”

对方的狂想像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令蔚小壮心跳加速。她差点噎住，放下碗，取张餐纸缓缓揩嘴，蔚小壮感觉脑子简直不够用。从带铅笔的橡皮擦，到夜遇诸葛亮、目击木牛流马图，再到中国特色和传统基因智能机器人，直至遐想大作随“辽宁舰”出巡四海……这“疯子李”冒出的“疯”念头，果真匪夷所思，令人招架不住！

可是，可是芸芸众生不也需要一些烈烈燃烧的天马行空梦想吗？正所谓：人生还有诗与远方……

事实上，针对李纯琢磨的木牛流马和他天马行空的特质，随着逐日了解，蔚小壮的算盘一步步完善，可谓“高大上”，而大异于对方刚刚吐露的“高精尖”心愿。比如，她的完美计划是让李纯的作品先迈开漂亮的第一步——进军蒸蒸日上的省城926艺术中心。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展示以横跨古今的大视野开拓出的特色支线：挖掘、再现具有深厚传统文化基础的古代军需工业，打上古为今用的现代创新烙印，此冷门思路，应算黑马一匹吧？就让这匹黑马搭上“得香社”沉香檀木第五站巡回展的顺风车；如果下一步成功的话，那将是强强联手，未来可期，一箭多雕啊！

对此跨界设想，李纯曾实言告之：我这个纯兴趣活儿，还没收官呢！蔚小壮答：关键是概念，我们做概念！文化比知识更重要，你同意吗？再说，你已研究八年，八年抗战，也该有阶段性成果了！李纯于是似懂非懂地点头……之后，被新思路启发、鼓舞的他，便跟随蔚小壮去见赵一得，筹来那一万五千元医药费的垫付款。

愉快的送行午餐毕，李纯和蔚小壮喝着消食茶。

离返程时间还有四五十分钟呢，热腾腾的大麦茶喝起来很舒服，焦香甘爽、纯而不苦，两人看向对方，不约而同地想着彼此迥异的思想、做派……关于木牛流马，关于未来展望，无论如何，他们持有的想法并不冲突，综合在一处，倒是进可攻、退可守，可齐头并进、优势互补。很快蔚小壮和李纯都想到这一点，却都欲言又止。

该去客运站了。不到一刻钟的路，李纯送蔚小壮过去。

路上，这位瘦男人忽然嗫嚅起来：“赵老板赵一得……”

“赵一得，怎么啦？”

“他有个绰号，叫‘香捕头’。”

“哦！”蔚小壮笑起来，“好名号啊，比‘疯子李’好听！刘副处长过世这么多年，赵一得一直独身，人有品位，又会赚钱，还不显老，是钻石王老五呢！他的红颜知己，就和他收藏的沉香一样多，所以人称‘香捕头’，对吧？”

“原来你都知道啊？！”李纯颇意外的模样。

事实上，关于“香捕头”的名号，蔚小壮前几天才从“飞毛腿”小皮那里听来。此名略带香艳，且隐含丝丝不言而喻的羡慕；按理，关心赵一得或与赵一得有往来的熟人才会风闻、有数。“你以前就熟知赵总吗？”蔚小壮反问。

“哪里！这回他帮了我们大忙，所以我就在和平路一带随便问了问。”李纯三言两语，很快转移话题，“现在想想，刘副处长可惜了，要是当年有今天的‘六项禁令’、反‘四风’，她就不会死在酒桌上！”

往事不堪回首！国企精英、著名“铁嘴”刘副处长，确实可惜了。那时，如日初升的刘副处长，常被集团一把手、副总们请去酒场压阵，陪上级领导、陪各方检查团检查组、陪媒体名记，尤其是陪各路财神爷、金融界的大佬。那次，刘副处长就是应集团总会计师之邀，下班后去陪建行某行长。酒过三巡，那位大佬发飙：“一杯酒五十万，两杯一百万，壮志到底能贷多少，就看你刘处长的胃口了！”彼时风雨飘摇的壮志盼贷款如盼星星盼月亮，刘副处长豪气干云，足足吞下十杯白酒约两斤五粮液。喝完最后一滴她大着舌头说：“记、记住，要给我们——五百万！”就倒下了。到次日晨，都没醒来。据说是脑出血，送医后抢救无效而亡。向来琴瑟和鸣、以妻为傲的赵一得，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他不接受壮志慰问金，要求认定妻子工伤，是因公殉职！可事发时并非工作时间、工作地点，那酒局虽系集团领导邀约组织，但最后结账的是另一位私企老板，谈不上使用壮志公款，因此不能认定工伤死亡，说刘岚香就是自己贪酒致死的！赵一得最后愤怒了，向劳动部门申请仲裁，告上法庭……结果大同小异：刘岚香非因公殉职。此事不了了之。

“赵总这人，听说他蓄八字胡，长期不剃，就是为纪念亡妻。赵一得、刘岚香，连店名都叫‘得香社’，刘副处长也不算薄命，嫁了个有情有义之人呢！”快到车站，蔚小壮对殷殷相送的李纯叹息。

白木

终于回省城了。

上班第一件事，蔚小壮就想报告裘总：嶒城商人赵一得想在926艺术中心举办“得香社”沉香檀木第五站巡回展，此单活儿不大，但有跨界、创新之意，背后还连着嶒城人脉，公司可跟进策划、布展。裘总不在，同事告知，最近公司喜讯连连：一是与926艺术中心签订了五年战略合作协议，二是咱们的土豪裘总添得新身份，被本市H大学聘为客座教授。这不，要放国庆长假了，我们的裘教授赶着要为人力资源管理专业本科生授第一堂课——节前做两场报告呢！

蔚小壮双耳竖起！原国企党委宣传部副部长、高级企业文化师，身经百战的文化传媒业高管，要变身高校教授，开讲“生死企业文化”“企业·文化·人生”“传媒创意下的企业文化表达”……提前将社会转型期鲜活、典型的实践经验与个体感受，告诉网络时代无所不知而又被“无知”碎片洗脑的年轻人，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和应用教科书上的死板理论，功德无量啊！蔚小壮兴奋着无边兴奋，幸福着别人的幸福，她替好为人师的裘总占得一席讲坛而莫名快意！

国庆长假后，身材日益发福的裘总终于回府了，胖脸上写满新郎官般的得意，看来讲座首秀成功，很受学生欢迎。没等多日不见的部下开口，红光满面的裘总大发感慨：“老国企确实出人才！你知道吗？腾飞集团出了两位教授，一对大小王啊！除了我，还有周律师——哦，给你介绍过吧？就是原来在腾飞纪监处工作的小周——他也被聘为客座教授，在法学院！”……周律师！蔚小壮一乐，前些天因牵连肇事逃逸案，她还向他咨询、讨教过呢。“周律师专业精深，能言善辩，和您一样，很适合上讲台哦！”蔚小壮脱口赞道。裘总颔首，抚抚购物袋样的双下巴：“是人才，总有用武之地！”他吧嗒着厚唇，又透露：经他提议、推动，破茧公司即将与新合作伙伴926艺术中心，联合省科协、省科技企业孵化器管理中心，举办一项面向全国的赛事——首届926科技科普创意暨实验作品大赛，“首奖二十万元！鼓励真正有梦想、有创意，沧海遗珠的人杰！”

蔚小壮立马想到：通知李纯，让李纯参赛。“‘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决定着中华民族的前途命运’，顶层一呼、四方云动啊，我们这是抢先机，肯定能打响！”她及时给老板点赞。裘总眯起双眼，夸她：“过节都没忘记关心时事，不错啊，小壮，是个学习型公民！不仅有小女人的感受，还有大男人的头脑，巾帼不让须眉哦！”

蔚小壮眨眨明眸，浅笑，不出声儿。

纵横江湖、阅人无数的裘总，从不吝啬夸人，也不吝啬损人；对他的褒贬，要仔细咂摸一下，才能品得真味。对其脱口秀，对这个教授级男人赐予的所有真诚或曲意称道，蔚小壮受用过无数回；但最打动她、令她熨帖的一次是，他说当初一眼看上她，是因为壮志破产这么多年了，她竟还维护着老东家，见不得别人轻嘴薄舌。这样的人若结缘新东家，干起活儿来照样会卖力、忠诚；还有一个原因，他欣赏她的敏捷、知性，所以，毫不犹豫地将她纳入麾下……

抽个空儿，蔚小壮将第一个电话打到嶒城。听到大赛消息的李纯果然激动：“好机会呀！我一定参加，到时第一个报名！如果获奖了……啊哈，首奖，若拿到首奖，天啦，有二十万元！这么多啊！我就马上还钱给你，将一万五千元还给赵老板，这样我们就不欠他人情，扯平啦！……”

听着七百里外的热烈憧憬，蔚小壮心里毛茸茸、痒酥酥的，像被覆上一层柔曼轻纱，阳光水样漫过来，风儿拂来，那薄纱颤动着单纯、透明，多么天真！久违的，七彩、洁净的天真！……蔚小壮刹那微醺，她不忍心说：“如果你没有获奖呢？”

身心通透莫名的蔚小壮，又给嶒城去第二个电话，告知大赛消息。

接电话的是赵一得，语声朗朗：“开启民智、倡导创新，好活动啊！很适合年轻人！比如我女儿，她就在省城上大学，平时最爱新东西，玩微电影、看明星八卦……让年轻人将好奇心、精力稍稍转移到科技科普上，鼓励、培养他们的创新精神、创意能力，总比一天到晚关心明星结婚离婚、打情骂俏的花边新闻要强……总之，这种赛事顺应潮流，有领潮之意呀，是首善之举！”对方话多。到下午快下班时，赵一得又来一通电话：“得香社”将大力赞助李纯参赛，准备用檀木精制两组“木牛流馬”作品，分别参加“得香社”第五站巡回展和首届926科技科普创意暨实验作品大赛；同时，他打算邀请李纯正式加入“得香社”设计团队，让其以团队成员身份参赛。

“您是无利不起早啊！”蔚小壮开心说。

“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强强联手、资源共享嘛！”两人相谈甚欢。赵一得兴致勃勃提及另一件作品，正在设计、制作的沉香雕刻小件“壮志青云塔”。此作原型就是西和平路江边的那座曾慈悲护航、后见证国企兴衰的荒塔。沉香小件“壮志青云塔”，将与檀木大件“木牛流馬”等一起，成为“得香社”第五站巡回展的主打。蔚小壮清楚记得，那次嶒城献策，她对赵一得进言过，要打响“得香社”品牌须“有时代体温，融入地方文化，显出一种有历史感的人文关怀”，没想到正中其怀，赵一得心领神会，以香达意……

这个局外人，对壮志集团、对“壮志”这个符号，竟表现出如此用心或说某种特别情怀，令蔚小壮心里不由得涌起暖暖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她试图表达：“赵总——呃，我上次忘了收咨询费——可要补收哦！”

“应该的，那是应该的！”电话那头的赵一得打着哈哈。

某日，上班的蔚小壮收到一个快递。从嶒城寄来的。

撕下包装，是个古朴锦盒，打开，明黄缎衬上，躺着一块沉香，是那只蔚小壮看中过，曾讨价还价的树蝉。看着小可爱，闻着长长岁月沉淀的独有幽香，蔚小壮不禁惊喜，反复端详。“嘀——”短信来了，是赵一得：“巡回展和参赛作品的设计、制作，已进入尾声。感谢美女的金点子，感谢人才引荐，希望以后长期芬芳合作！”

好个芬芳合作！蔚小壮开心笑了，一份佳礼，算劳动报酬和答谢吗？离儿子生日还有一周，这美物来得倒是及时。只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可不是轻飘飘的鹅毛哦！……正纠结着，又来一条短信，还是赵一得：“‘一鸣惊人’赠令郎，祝他茁壮成长、鹏程万里！别后送佳人的含俩字：奇楠。”

哦，奇楠！

从嶒城回来，蔚小壮就在网上细细搜寻过沉香知识。所谓奇楠，古称琼脂，乃极品中的极品，是由沉香升华、质变而成。通常一大块极品沉香料子中，仅有很小一部分可能质变为奇楠。一般情况下，沉香呈黑褐色，生香颜色如墨，熟香沉重似金；而奇楠，坚硬像金、香味类蜜、温润若玉……

看着赵一得发来的透香方块字，蔚小壮心里不禁美滋滋的。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想必，这八字胡男人此刻正闲庭信步，拈花一笑吧？……宝剑赠英雄，“奇楠”送佳人，真不愧是“香捕头”啊！

事实上，这些天来，蔚小壮在认真思考一个问题：是否解除购房合同，拿回首付款？若收回此款，一则能尽快地还钱给赵一得，二则手头活点，可做自己目前想做的事。比如适时表达母爱，照顾一下在嶒城懵懂上学的儿子；比如支持“创新达人”李纯，一起挖掘其人其作的市场潜力等等。至于房子嘛，眼下是羁绊，日后手头活了，在哪里都能买。

所以，赵一得越是示好，蔚小壮越是觉得，不能随便欠他人情，就像她一直不愿接受老板裘总的某些馈赠一样。

“我今有一襦，非罗复非绮。借问作何色，不红亦不紫。夏天将作衫，冬天将作被。冬夏递互用，长年只这是。”经历了壮志般般、情事种种，蔚小壮心里也想存一件这样的神奇襦服，不论冬夏“长年只这是”——就像那位叫寒山的大和尚一样，尽享内心的大自在与物我一体之自由。换句话说，对新交赵一得，蔚小壮思谋着，如何尽快归还其欠款，即便这钱是赵一得冲着她和李纯两个人的面子借的。关于旧识裘总，她想解决长期以来萦绕不去的念头：辞职，重新开始。或许这样，就能做一株终年常绿、尚未结香的白木，一棵不怕土埋水浸、虫蚀刀砍，最终反而可能因此结香的沉香树。至少如此，她就不会在偶尔想起从未照面的裘总老婆时，心有隐隐不安了。只是，若辞职，她该如何开口呢？裘总待她并不薄，当初她婚姻失败、事业茫然，投奔省城而难以立足时，是裘总慧眼识珠，帮她开了头，还教会她不少东西，让她重新挖掘自己的价值，从而发现更广阔的人生与天地……

只有那个瘦男人李纯不令她为难。每每一想起戴黑框眼镜，斜背帆布肩包，走路有时蹦跳的前壮志大男孩，蔚小壮就会忍不住发笑，轻松……这奇思异想的“疯子李”哦，简直，莫名其妙！

儿子的生日快到了，蔚小壮忙着处理手头事，俟一结束就回嶒城，给小家伙过生日。

室外秋风摧枯拉朽，像匹迫不及待要驰骋疆场、杀回春天的马。茶歇时，蔚小壮掏出饼干，边吃边踱到办公室窗前，看楼下枯枝、黄叶等累累战痕，想象肃杀的秋冬后，满目春芽、苞蕊凯旋，美丽新世界！

回到办公桌，发现李纯在QQ留言，说了两件事。

一是撞伤余婆婆的肇事逃逸者，终于找到了。那个老东西卷入一桩刑事案，为了证明自己不在现场，他主动说出烂在肚里、沤肝泡肠的交通肇事逃逸案。李纯还转告蔚小壮，余婆婆希望助人为乐的好闺女有空时回嶒城，尝尝她做的拿手菜：鱼香豆腐煲、肉酿鸡蛋……

“包你吃掉下巴！”看到这一句，蔚小壮不禁舔舔带饼干末的嘴唇。

另一件事更值得高兴！原壮志集团下岗职工被拖欠十余年的工资、集资款等，有望全部结清。这是护厂队从清算组那里听来的消息。因为嶒江旅游开发项目的一揽子计划，即将正式启动，政府已就沿江原壮志集团总部地皮、地面建筑物等系列老大难问题，出台解决方案。牵一发而动全身，相关部门顺势而动，应群众所呼，开始落实上面针对下岗人员的最新精神：“做好就业再就业工作，让在就业创业上需要帮助的群众都得到帮助、在生活上需要保障的群众都得到保障。”

哦耶！蔚小壮在键盘上敲出两行大字：“太好了！我们好好庆祝一下！我正准备回嶒城呢，还没听过你用俄语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届时无限期待！！”

敲完感叹号，蔚小壮想，余婆婆的股骨应该恢复得很不错，她都能下厨做大菜了。同时忖度，如果自己直接提出辞职，裘总未必愿意；但若先退一步，提出派她长驻嶒城，争取为破茧公司拿下嶒江旅游开发的整体规划项目，至少拿下部分项目，裘总当乐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