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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的审美分析

2019-03-28李宏垣

戏剧之家 2019年4期
关键词:阴阳山水画悲剧

李宏垣

【摘 要】从《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到如今的《影》,张艺谋用自己独特的色彩运用与叙事手法,绝妙地诠释了何为国风之美。于《影》而言,画面的泼墨渲染、剧情的扑朔迷离与角色的尔虞我诈,直面悲剧的审美追求,在色彩象征、哲学内涵和价值导向上得到统一。

【关键词】山水画;阴阳;悲剧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04-0016-02

何为“影”?或为杜甫《大云寺赞公房》“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庙香”或为《庄子·渔父》“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眼中之影常见,而心中之影不可明知。单论前者,惟余色兮,只论后者,空无所依。而《影》做到了美学上色与空的对立相生,是佛与道的直观体验。

一、泼墨渲染的山水景象

观《影》仿佛置身泼墨山水之中。而提及山水画,不免让人想到谢灵运。谢诗以佛教的顿悟与赋体的铺叙作为基础,假以“时序感”的物感经验,把游山玩水提升到了审美静观的水平,为山水画的问世推开门扉。①

黑白色调的运用让观众产生了强烈的冲击感。本是秀水明山、刀光剑影,竟全被水墨浸染一般,赋予了它中国山水的意境。画面在时序上的绵延与推进没有突兀之感,好似观赏长幅画卷,完整饱满。荆浩有“山水六要”云:

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

韵者,隐迹立形,备仪不俗。

思者,删拔大要,凝想形物。

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

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

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笔。②

荆氏的论道颇有老庄的意味,着重强调了气韵之美。以“气”运笔,关照内心,直观取物,营造身临其境之感;以“韵”运笔,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山水变换间不着痕迹,彷佛我与群臣叩首于沛地正殿之中,我与众将肃立于境州山巅之上。以至“思景笔墨”,《影》无不是在这二者的铺垫下徐徐而来。阴阳黑白,虚实有无,阴与阳即在气韵中明白起来。夫阳者,刚毅也;阴者,柔美也。刚柔并济,相辅相成,一齐推动画轴缓缓铺开。黑白矛盾的冲突在境州大战的舞台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境州峻山险壑,是为黑,巍然耸立,肃穆庄严,令人心生敬畏;七日暴雨,急湍骇浪,是为白,涌入山门,象征着沛国死士以柔之劲力来战。再者,杨家将士披坚执锐,手中大刀寒光乍现,威风凛凛;影子及沛国死士皆着麻布,手执沛伞,形容消瘦而不靡。刀烈势猛,杨苍手起刀落,处处是杀招,沛伞势柔,影子以巧劲迎击,化险为夷。

蔡邕《九势》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有力,肌肤之丽。”③

若以山水画之技法悟其境,《影》不仅画面以黑白向冲,运笔之法亦可细探。侧锋以笔肚和笔锋,可顯方角转折之笔画;中锋运笔,藏锋以行,便出圆润之笔画。错综线条此消彼长,韵味无穷,如用侧锋画境州险峻,用中锋画沛地温婉,加以丹青铺成,使“苍劲-柔软”的线条愈发饱和,似骨与肉相连,彷佛能够表现出宇宙万物。大到整体的水墨画风、山水房屋,小到衣着屏风,甚至刺绣花纹,无不体现出在肃杀之中依然保持的优雅。

《影》的色彩运用,可与《英雄》做一对比。时人无不为《英雄》的色彩痴迷,甚于斯皮尔伯格有言“我不懂中文,但通过色彩,我看懂了《英雄》”。相较于《影》的泼墨,《英雄》可谓是绚烂夺目的油画。红,是欲望,是爱情,是鲜艳的死亡;蓝,是淡泊悠远的胸怀,是智慧;绿,是新生,是希望,是二人的承诺;黑是秦王的孤独寂寞,白是飞雪残剑的无暇与纯真。然《影》仅用黑白灰三色便勾勒出浩渺的水墨境界,既是国风山水的神韵之证明,亦是张艺谋在色彩运用上的精进。

除此之外,光影交错也让《影》的画面更加饱满。其一,以“阴阳脸”衬人物心理活动无疑是本片绝妙一笔。小艾的白是鱼肚,是不胜阳光照射的残雪,并不足以对抗暗涌的权力棋局。于是在开片与结尾的呼应中,透过门上的缝隙向外窥探的,是她那双苍白无力的眼睛。此处的光影甚为精彩,眸子浸在光里而周遭皆溶于影,一阴一阳,象征着身处黑暗却向往光明。其二,卧房之中置入了大量的屏风、使空间变得狭小复杂,再加之多次以屏风为遮的拍摄技术,恰似影子与小艾内心之间的纱,喻示着二人感情上的困顿。借以灯光,投影于屏风之上,或是美感,或是对“影”的思考。《影》中多次出现这类场景,异曲同工。

二、阴阳交错的叙事风格

相较于画面表现而言,《影》的叙事手法稍有欠缺。多次反转剧情似乎想要强调角色之间的矛盾转换以征阴阳结合之意,却不免有些冗杂乏味,甚至以小艾杀掉境州作为结局或也不会感到惊诧。可褒可贬,就总体而言却也不失为一个精彩的故事。

“影”字在本片中应有两条线索。一为“影子”,即替身之意,写境州作为子虞权力斗争的工具,行主仆之仪,以擅自向炎国宣战拉开序幕,推动故事发展,是明线;二为“阴影”,喻指各个角色尤其是境州内心“恶”的累积,以至最终爆发,是暗线。明暗傍走,虚实相倚,境州与子虞的两段对话,言以点题,亦是两条线索的交合与升华。

“没有真身,哪来的影子。”境州的举手投足与子虞无异,对于沛王下达的合奏、验伤两则命令应对出色,是他在非人的修炼中悟出的洞见。境州是完美的影子,悟伞法以抗杨刀、联田战培养死士,甚至到三合之后仍拖住杨苍为奇袭争取时间,他都完成得天衣无缝。只有在小艾的面前,他才得以抛下自己影子的身份,做回真实的自己——一个害怕黑暗、思念母亲且爱慕着夫人的少年。而随着母亲被害,碾碎了境州渴望回归平凡生活的梦。怀揣着悲伤与愤怒,他回到了沛国,拉开自己复仇的序幕。

“没有真身,当然有影子。”沛王在殿上斩鲁严,安排杀手欲除掉子虞,奈何棋差一著,最终被子虞假扮的杀手从背后偷袭,利剑穿心。君臣的斗争在这一刻已经结束,若当时境州死在寻找母亲的路上,那么子虞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轻而易举地篡夺王位。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子虞如何也未曾料到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影子会背叛自己。“我从未领略过天下之美,你替我去看看。”子虞似是在袒露真心,实乃暗藏杀机,然而最终被境州识破,倒在他复仇的剑下。当他缓缓为子虞盖上面甲的时候,真身与影子互换身份,他的恶终于爆发。影子不是圣人的余荫,而注定是诸般的恶凝成的实体。子虞在面具之下看着境州狰狞的脸和心爱的女人与境州交欢的幻影,不免令人感到悲哀。境州伪造了子虞弑君的假象,并将香囊还给小艾,将自己最后的善归还于她,彻底地抛弃了曾经那个卑微的自己。

影片在小艾惊恐的窥探中戛然而止,留下空白。阴阳交错的叙事风格,串联起《影》的整个故事,最终又缠绕出富有想象空间的开放式结尾,观众的美感由此得以在影片之外延伸。

三、直面悲剧的审美追求

《影》的审美追求,悲剧或为恰当。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模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这种情绪得到陶冶。”④

回顾《影》,境州应该是这场悲剧漩涡的中心。他生性淳朴,为了报答都督的救命之恩,接受艰苦的训练,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在得知慈母下落后更加义无反顾向杨苍挑战以收复失地。他的行动推动着悲剧的发展,这种强权之下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无奈使得观众对他产生了怜悯之心,甚至有对战野和宫廷尔虞我诈的恐惧。悲剧正是对这种情绪的净化。而命运,则是悲剧世界之意蕴的核心。境州无法与家人团聚过上平凡生活的命运,小艾亲眼看见影子手刃沛王和夫君却无能为力的命运,青萍为雪杨平挑衅之耻战死沙场的命运等等,都为《影》平添了几分悲剧的色彩。

中国的悲剧,以《红楼梦》最为著名。叶朗认为,“《红楼梦》的悲剧是‘有情之天下毁灭的悲剧”。⑤“有情之天下”的毁灭于《影》而言颇有几分论道。最为深刻的,是子虞、小艾与境州三人的关系。子虞与小艾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但是碍于政治斗争的残酷现实,子虞不得不让境州成为自己,代行夫妻之礼。这是伦理秩序的崩塌,是对爱情的践踏。社会关系与社会秩序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如王国维所言“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⑥,普通人如是,更何况一人之下的子虞呢。

除去怜悯与恐惧,悲剧还会让人振奋。多多少少,我们可以从境州反抗自己命运的斗争中得到些许激励,在困境中依然保持自身的尊严和精神的自由。如此说来,《满城尽带黄金甲》或是一出“失败的悲剧”——它的结局是“恶”的胜利与反抗者的失败。《黄金甲》强调了儒学的宿命论,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日》)一个人的生死存亡、富贵贫贱均与天命有关,绝非尘世碌碌众生的力量所能改变。皇后败了,天下依然统治在封建专制者的粉饰之下,令人不寒而栗,又何来振奋呢?相较之下,《影》更能切中悲剧的内涵。

总的来说,《影》是一幅绝美的泼墨山水,能够成为人们困顿于眼花缭乱的社会中的一缕幽香,使人能够静下心来细细品味国风之美。《影》的叙事或有欠缺,但其阴阳交错的叙事风格,仍不失匠心,且使故事饱满。《影》直面悲剧的审美追求,使人在怜悯与恐惧之外,为之振奋。

注释:

①张节末,李鹏飞.中古诗学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151.

②荆浩.笔法记[A].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第一册)[C].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608.

③孙岳颁,王原祁.佩文斋书画谱[M].杭州: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1.

④亚里士多德.诗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9.

⑤叶朗.美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51.

⑥王國维.《红楼梦》评论[A].王国维文集(第一卷)[C].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11-12.

参考文献

[1]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2]叶朗.美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3]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4]张节末,李鹏飞.中古诗学史:境化与律化交织的诗歌运动[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

[5]方闻.心印:中国书画风格与结构分析研究[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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