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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地栖居
——从空间诗学角度解读格拉克的《林中阳台》

2019-03-26曾彩虹

关键词:家宅碉堡格拉

盛 丽 曾彩虹

内容提要 孤独促使置身空间中的主体与该客体分享回忆和梦想,使该客体超越了几何范畴,进入了心理学,并实现了自身的诗意重构。巴什拉从现象学和象征意义学出发提出的“场所分析”恰是致力于通过系统心理学研究对人类生活空间做出诗意解读。本文试图利用该理论解析格拉克作品《林中阳台》主人公在与世隔绝的碉堡中面对动荡不安的外部环境时,如何通过内心经历的丰富性达到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提出的生存本质:“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引 言

《林中阳台》(Unbalconenforêt)一直被法国评论界视为20世纪著名作家朱利安·格拉克(Julien Gracq)小说作品中诗意写作的巅峰,它取材于二战期间英法对德宣而不战的“奇怪战争”(Drle de guerre),讲述了1940年格朗热准尉和他的三个士兵困守在法国东部阿登地区漫长防线上一个碉堡中的经历,就像鲁滨逊被置于与世隔绝的孤岛。孤独寂寞的军旅生活以及对战争前景的迷惘无知促使他发自内心地强烈希望与周遭空间产生连接以分担自己的极端不安。无论是深入林中小径巡逻,还是散步至两公外的法里兹小村庄,抑或是站在卧室窗前静观默兹河,格朗热都是“独自一人”——一种被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视为对艺术创作必不可少的静心状态。[注]Maurice Blanchot. L’Espace littéraire. Paris : Gallimard, 1988 : 12.正是这样的孤独状态促使他从封闭的自我出发,通过将自身意识投射到开放世界来获得对自我的认知。这个过程与强调空间是与人的存在直接相关联的“存在主义空间论”不谋而合,也启发笔者利用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以此为基础建立的空间诗学(poétique de l’espace)理论来解释主人公的自我认识过程,从另一个侧面印证格拉克的诗意写作不仅限于语言的起承转合、韵律和谐。

从现象学出发,巴什拉摒弃了偏重客观性和物质性的第一空间认识论,将想象力融入到对人与空间的内在关系研究当中。“想象力的现象学”(phénoménologie de l’imagination)教导我们,客体只有通过被主体观察或体验来获得自身的存在价值。换句话说,我们面对的不是“对象”,而是围绕在我们周围的对象营造出来的“现象”,至于该现象是否与事实上的对象相符并不影响它的价值。巴什拉认为主观性是由创造性的想象力产生的形象的最重要价值,而将这种主观性发挥到极致的便是诗人。由此,在《空间的诗学》(LaPoétiquedel’espace)一书中,他选择利用诗歌文本而非直接面对现实本身,面对由想象的价值而非实证的价值所主导的幸福空间。他利用“场所分析”(topo-analyse)(即“对我们内心生活的系统心理学研究”[注]加斯东·巴什拉. 《空间的诗学》. 张逸婧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 7.),从诗歌中选取了家宅、角落、宇宙、森林等典型场所形象,以“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的对立形式研究这些场所与居住其中的人之间的相互影响,探索空间的人性价值和存在意义。巴什拉现象学研究的主体视角以及围绕内外空间的辩证思考鼓励笔者重新审视《林中阳台》的内部和外部的空间,它们如镜子般互相映照,将主人公带回到记忆深处,唤醒沉睡的记忆。本文将选取最为“场所分析”所重视的两个典型形象——具有家宅特性的碉堡和广袤无垠的阿登森林作为研究对象。作为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的典型形象,向外扩张的碉堡和深入人物内心的森林组成了一曲和谐的交响曲,奏响了巴什拉的内与外的辩证法。在两种形象的对立统一之中,本文试图透过空间的视角来揭示《林中阳台》主人公格朗热内心世界的广阔性和蕴藏在阿登森林的无限深意。

一、家宅的垂直性

家宅作为现象学首要寻找的内部场所是一个集亲密、孤独和热情于一身的意象,它在自然的风暴和人生的风暴中保卫着人,它既是身体又是灵魂。正如巴什拉所言,“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注]同上,p.5.在这个封闭的、受保护的、充满温暖的怀抱中,人们可以感受到存在被赋予新的价值,生活有崭新的开始。当维涅上尉将格朗热准尉送到位于阿登森林的“家”时,他的全新生活也开始了。

在这个与世隔绝又危机四伏的边境阿登战区,最具家宅特征的莫过于“林中阳台”坐落的碉堡。首先,因为这是士兵们的栖身之所,符合巴什拉广义的家宅定义:“一切真正有人居住的空间都具备家宅概念的本质。”[注]同上,p.3.其次,像格拉克这样字斟句酌的作家在众多表示碉堡的法语单词中选用了一个并不常用的复合词(maison-forte)。这个意指“要塞”的复合词正是由名词“家宅”(maison)和形容词“坚固”的(forte)组成。这座碉堡的家宅意义以及主人公对它能在战时抵御外敌的期许溢于言表,整部小说都围绕这个意象展开,并以它命名。

“场所分析”在垂直的维度上对家宅展开了两个完全不同方向的探索,一个向上延展进入阁楼,一个深入泥土进入地窖:“实际上,我们可以把屋顶的理性和地窖的非理性毫无异议地对立起来。屋顶立刻说出了它的存在理由:它把害怕日晒雨淋的人置于遮蔽之下。(……)梦想者自己以理性的方式做梦;对他而言,尖尖的屋顶劈开团团乌云。所有思想在接近屋顶时都变得清晰。(……)然而它(地窖)首先是家宅中的阴暗存在,作为地下力量的一部分的存在。在梦见地下室时,我们对深沉非理性表示赞同。”[注]同上,p.17.

巴什拉研究的被地窖和阁楼两极化的空间在《林中阳台》被完美地具体化了,碉堡和置于其顶上的“林中阳台”构成了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怪诞组合:底层的碉堡类似于地窖,时刻提醒着人们战争的威胁,顶上的栖身之所则给栖息其中的士兵们营造了和平的氛围。巴什拉的空间垂直性理论将揭示格拉克是如何利用底层和顶层的双重形象来展现住在其中的居民最细腻的心理变化。

这个两层的“要塞”作为格朗热准尉内心深处的分析工具展示了其内心世界理性和非理性之间不断地冲突对立和统一和解。屋顶或者卧室所在的较高楼层是梦想的摇篮,尤其是孩童时期关于阁楼的记忆会持续一生。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格朗热准尉想起了那些在1914年出版的已经发黄的报纸,那是他儿时作为消遣活动而收集到阁楼上去的。无论如何,在我们探索的第一个宇宙——家宅当中,阁楼往往就是激发勇气和好奇心的起点。在体会了阁楼带来的全部幸福之后,我们才有可能走下楼来到地窖或者走出家宅去发现剩下的宇宙。

碉堡的屋顶即屋子的二层,是士兵们吃饭和睡觉的地方,是一座战争触及不到的荒岛。初来乍到的格朗热准尉在自己的卧室里感到一种自童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异常甜蜜的感觉:“他此刻是完全自由的,在丛林深处这间像外祖母居住的小屋子里,他是自己命运之舟的主宰。”(第12页)[注]朱利安·格拉克. 《林中阳台》. 杨剑译. 上海:译林出版社,1996. 文中出自该书的引文均只标明页码。夜里经过士兵们居住的那间方块地,听着他们清晰入耳的安详的呼吸声,想着他们个个睡得香甜,他会觉得心里乐滋滋的。虽然周围的世界是很令人担心的,但他此刻也感到困倦了。人,只有感觉到安全时,睡意才会袭来,也正是在睡梦中,才终于可以做梦了。

下到地窖或地下楼层,首先是进入黑暗当中。地窖是一个被遗忘的地方,堆放着日常生活中用不到的杂物。第一眼见到“碉堡”时,格朗热就因为地势低矮而注意到了它伸向土地的特质并从自己的视角详细描述了碉堡的地窖:

碉堡里面的房间空荡荡的,并没有经过任何加工,使人产生一种无法在里面安顿的强烈感觉。(……)房间的左侧,排列着一箱箱的军需品,以及一些未装子弹的机关枪子弹带。一些油罐子、润滑油桶和脏兮兮的破布,把浇铸成像在车库墙壁上所见到的那种暗绿色的混凝土地面,弄得污秽不堪。(第23页)

原文中作者用副词“强烈地”(violemment)强调了这间屋子“无法在里面安顿”的特点,紧接着罗列了一大堆为战争而准备的物资,但这些物资在和平时期毫无用处且都处于荒废的状态,疏于维护。这座“碉堡”的居民不仅不相信战争会爆发,而且希望继续目前的田园生活而拒绝进入战备状态。每次进入地窖,一种因环境的巨变而带来的不自然感袭来:

“当格朗热走近那道像保险柜那样笨重的门时,他便在门槛上停留片刻,举目看看碉堡的墙壁,再看看那已被毁坏了的顶板,只要目光一触及到那已经毁坏了的顶板,他就会产生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就会本能地将脑袋往脖子里缩,这时,他立即就会被一种强烈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攥住。”(第22页)

面对德军的入侵,在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格朗热下达了撤退到碉堡地窖的命令,宣告战争终于触及这座“林中阳台”。换句话说,叙述的兴趣被空间的兴趣取代,作者通过空间的转换来标志情节的急速发展。至此,“无法在里面安顿”的特点暴露得愈来愈明显,并且人物的各种感官感受都被调动来渲染该空间不宜居的特点。士兵们的不自在首先体现在触觉和嗅觉:淡而无味的湿气、树根的清香、以及掀开门板才会透进来的芬芳气息干扰着士兵们的感官,使他们丧失了胃口。他们分享同一支香烟,小口小口地滋滋有味地吸着,每吸一口时,就感到对方的那张嘴也在贪婪地吸着。他们的视觉变得对光线异常敏感:碉堡里的黑暗比内心的焦躁不安更令人透不过气来。林中鸟儿的啁啾声和已开始稍稍变黄的天光终于使他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绝对的宁静甚至让士兵们感觉自己失去了听力,即使侧耳贴在门上久久地谛听,也一丝一毫都听不出来。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坦克兵的嘲笑:“不要逞能充好汉了,里面的人!德国佬十分钟就来了。”(第162页)坦克兵不顾碉堡中士兵们的生命安全逃跑了,还嘲笑他们的碉堡不堪一击——这个被建造用于抵抗战争的内部空间却将战争根植到了士兵们内心深处。小说处处可见这样的对立,正是这些微小的对立丰富了小说的悲剧色彩。

简言之,碉堡的垂直性既是格朗热准尉幸福感的产生场所也是他悲剧命运的决定地。这个内部空间超越了自身的客体性,成为了跟主人公一样对小说情节发展起决定性作用的主体。

二、森林的两极性

首先,只需一窥格拉克小说作品题目就能感受到他笔下空间向外部展开的趋势:《林中阳台》中的阿登森林、《流沙海岸》(LeRivagedesSyrtes)中的西尔特海以及《日落的地方》(Lesterresducouchant)中广袤的未知地带等。其次,格拉克笔下的人物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产物。格拉克写作的兴趣在于描写而非叙述,他本人也承认《林中阳台》除了最终爆发的战争几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他关注的是有人性的植物(plante humaine)的概念,且不止一次强调这才是他创作的真正内容:人,如同一棵植物,持续地被自然、大地、季节、泥土、森林影响,这便是人类共同的命运[注]Julien Gracq. Préférences. Paris : José-Corti, 1961 :101.。这种格拉克式的诗意世界观和现象学观察视角塑造的人物必然会与大自然发生深刻的联系。他们不愿被封闭起来,像困兽般蜷缩在角落,相反,他们热爱大自然,相信大自然能带给他们启示,因此他们从来不会止步路边,一定会漫步到森林深处。第一次置身于阿登森林的格朗热“一到这里就像爬到车窗边的孩子似的,任何一个最佳的景点都使他心醉神迷,狂喜不已,甚至有点儿举止失措”。(第7页)在广阔的阿登森林中,言语失去了交流的功能,格朗热如同一株植物持续地被周围环境影响。

然而,小说毕竟处在战争时期,森林也并不总是一个幸福的场所。这片童话里的森林在小说结尾变成了一个致命场所——战场。格朗热在这里找到了挚爱之后,决心留在森林中,躺在莫娜的床上,等待死神的降临。因此这座具有传说色彩的森林就具有了两极性,扮演着两种不同的功能:

一方面,森林为身处其中随时面对着未知挑战的士兵们提供了避难和保护的场所。“格朗热冲破村中湿润而又寂静的气氛,往前走着,他每前进一步,那宁静的气氛旋即又在后面合拢起来;他感到轻松自如,又变得年轻了,因为他刚一进入他身旁的那片茫茫无边的森林时,心头就油然升起了一种能使他的肺部舒张开来的愉快感觉。”(第37页)它在士兵们身上产生了魔术般的效果,激发了他们的想象力,既给他们带来启示,又保护和接待他们。在这里,人和树木融为一体,时间停止了流逝,一切都被寂静笼罩……士兵们被带回了童年,重新体验逝去的时光和神话中的故事,陷入冥想和释放自我。在这里,“狂风、季节、雨水、人们目前的情绪和对日常生活琐事的担忧,都远比参谋部的通报更能搅得这种生活动荡不安,因为参谋部的通报到达昏昏入睡的森林的边缘时,如同细浪腾跃到沙漠的近旁,就会慢慢地消失得杳无踪迹。”(第15页)格朗热准尉在上床之前总是会独自或者在其他士兵陪同下到屋外作一短暂的散步,因为林中的夜色向来就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充满了大自然的启示。例如,森林上空的黑夜向他展示了战争的走向:“森林上空那一片警觉的天正在注视着黑茫茫的法国、夜色沉沉的德国,在法国和德国之间,比利时的境内有一道平静、奇异的光线在闪闪发光。”(第27页)阿登森林让主人公远离了这个丑恶的世界,也遇到了命中的真爱。在雨中和莫娜的相遇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也是小说最吸引人的章节,总是令读者回味无穷。这个姑娘一会儿像鸟儿一样轻盈,一会儿像巫婆一样散发着神秘的光晕。尤其是她的斗篷怎能让人不联想到著名的小红帽的故事呢?而当傍晚格朗热准尉穿过树丛向莫娜家走去时,此刻的莫娜难道不像沉睡在森林里的睡美人吗?这座森林在格朗热准尉眼中充满了神话般的、有魔法的、隐喻的魅力。

另一方面,森林也呈现出威胁、危险和战争交织的剧场形象。虽然他“犹如夜间的野兽在林中的道路上自由自在地行走一样,感到无拘无束;然而黑夜却使他和战争靠得更近了。”(第26—27页)在看似平静的田园生活表象下,格朗热无时无刻不感到“战争已处于瘫痪的状态,大地正在吞噬战争,使它陷入泥泞之中而不能动弹”。(第15页)在这里,他甚至感受到了末日来临的征兆:时值秋季,他感觉自己是这个季节里最后一个避暑的人,他的心被这种想法牵绊,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在小说的结尾,战争爆发了,“林中阳台”被炸毁,格朗热身受重伤,独自留在这座森林里等待着死亡,此时的森林安静的只有矮树丛中那渐渐远去的嚓嚓的响声或“一阵轻柔的沙沙声,昼伏夜出的野兽虎视眈眈”。在危机四伏的外部环境下,格朗热还是忍不住回忆起往昔在“这一片杳无人迹、奇异的土地上那各种各样的景象:冬日到森林里去远足,午后呆在要塞,只能从窗户里看到在轻雾缭绕的阳光下,树枝头融化的温热的水滴渐渐膨胀”(第194页)。这场“陌生的、冒冒失失的战争”(第175页)如同迅捷而来的黑夜一样,悄悄地溜到这座森林的上空,打破了往昔的宁静。

对于驻守森林的士兵们而言,这两极之间的紧张关系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安全与不安全之间的永久对抗使森林成为犹豫不决和充满悬念的地方。格朗热甚至跟森林同呼吸共命运:格朗热从没有像那天晚上那般产生过这种置身荒僻森林里的强烈感觉:辽阔的阿登地区在这块幽灵出没的林中空地上呼吸着,就像是一片神奇的森林的心脏在林地四周的泉水边跳动着那样。(第127页)

格拉克小说对伟大的大自然本能的倾慕和法国浪漫主义文学一样,都是继承了来自古代的神话传说。并且正是这种本能的倾慕决定了他如此特殊的文学创作态度:他总是将笔下的人物们——一些梦想家们,置于熟悉的世界之外,来到一个充满无限征兆的大自然。在现象学家眼中,“梦想是一种在初始的一瞬间就已全部构成的状态。”[注]加斯东·巴什拉. 前揭书. 第200页。因此无需追溯梦想的起源,而应该追寻它向远方、在思想爆发的彼岸空间的流逝。一旦梦想家不再居住在自己出生的家宅里并进入到大自然当中,他就会被自然空间的广阔和对世界最初的思考所萦绕。格拉克从来不研究人造空间,而是着迷于对原始的思考并一直把这种思考移植到他作品当中。这种广阔性带来的时间和空间的无限将我们领入了一个最纯粹的现象学领域——用巴什拉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没有现象的现象学”。换言之,对广阔空间的分析只能通过个体的纯粹想象力来实现。格拉克笔下的人物一旦进入了对广阔性的本能思考,他们就超越了“被抛入世界的存在”(être-jeté dans le monde)[注]Martin Heidegger. tre et temps. trad. François Vezin. Paris : Gallimard, 1986 : 189-193.的状态,并开辟了被看作如此这般的彼岸世界,在他们开始梦想之前就是如此这般的彼岸世界。格拉克积极的哲学观正是体现在其笔下人物对“被抛入世界”这个亘古不变的哲学命题的态度上。与其被动等待命运的安排,他们选择积极追寻命运的启示。因此他们都不局限在广阔空间的边缘,而是深入其中,希望能到达这个彼岸世界或者通过对广阔性的思考超越“被抛入世界”的状态。

三、内心世界的广阔性

“当我们封闭在存在中时,我们总是应该走出去。当我们刚刚走出存在时,我们总应该回去。因此,在存在中,一切都是循环,一切都是迂回、返回、长篇大论,一切都是一连串的逗留,一切都是歌曲结尾的无穷反复。”[注]加斯东·巴什拉. 前揭书. 第234页。内部和外部空间之间存在着封闭和开放、平安和恐慌、房子里的人和宇宙中的物、存在和不存在、是与非等一系列的对立与统一。对家宅和森林的深入揭示了格朗热准尉时刻处在内与外的冲突当中,并试图寻找一个平衡点来自我救赎。

家宅是现象学寻找的居所的最初的壳,是直接的幸福感产生的地方,是幸福的空间。它是人类在世界的最初宇宙,人在其中获得一种保护性的存在,梦想在其中生根发芽。家宅的垂直性是开放与封闭、内部和外部之间的对立性和双重性的整体博弈。对立的不仅仅是地窖与阁楼,还有它们作为一个整体与外部世界。这座被地窖和阁楼垂直化的要塞是在战争中显得格外不真实的适宜居住的宿营地,一个凝聚了战争与和平、内部和外部之间辩证的对立与统一的虚幻空间。这个危机四伏的避难所从深层来讲和孩童时代让作者着迷的新奇玩具相关联,尤其是在七八岁的时候耗费了作者全部积蓄的“一件老式的补蝇器”[注]朱利安·格拉克. 《首字花饰》. 王静译.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 65.。对新奇玩具的着迷使格拉克非常关注可能引起震颤的哪怕是最细微的变化,这也是他思考世界的一种方式。

此外,地窖和森林也构成了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的对立统一:森林里充满了自由的空气、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透过树荫斑斑驳驳的光线,即使是小鸟啾啾的叫声都使士兵们感到安心;相反,“那沉重的碉堡仿佛猛然一下子陷进了泥土之中”(第163页),接收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出去到森林呼吸新鲜空气的渴望与被困在地窖中的现实构成了士兵们内心的冲突,这也是整部小说中对战争最鲜活的体现。虽然没有提及战争的血腥场面,格拉克却将其转化为日常生活中最微小的摩擦,尤其是那些与空间相关的摩擦。

格拉克曾说过自己小说的人物从不住自己家中,他们的第二住宅就是大海和森林。这正巧与我国东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殊途同归,他在《酒德颂》中就对自己生活的描写让我们仿佛跨越时空看到了另一位格拉克笔下的主人公:“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格拉克通过“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打破了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的界限,实现了巴什拉追求的内外的对立统一。格朗热准尉并不停留在碉堡中,而是毫不犹豫地走出去进入道路、森林或者海边。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第二住宅中度过的,他的巡逻、散步、短途旅行占据了小说大量的篇幅。通过将广阔的空间定义为“第二住宅”,格拉克让私密的内心空间延伸到了主人公冥思自然的伟大的外部空间。因为,在空间的诗学中,内部和外部空间并不像几何学上那样完全对立。内心空间从来没有跟外部空间割裂过,反之亦然。内心世界和广阔空间的相互性正是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构成的漫长的环线的体现。人,归根到底,是半开放的。我们越深入,越能发觉格朗热准尉内心世界的广阔,就会越发被其生命的特殊性折服,越发赞叹格拉克的生活哲学。

在外面世界的头晕目眩和内心世界的广阔无垠之间,在外部的焦虑和内部的停滞之间,真正的主人公不顾混乱的一切,开始通过无限靠近不变的地平线来探索内心世界的边界。伴随着无休无止的外出,主人公的痴迷达到了顶点,任何人和任何建议都无法阻止他。这就是为什么格朗热明知自己终将赴死的命运,还是义无反顾选择留在这片森林的原因。

遵循巴什拉对内外空间辩证关系的研究,本文从内部和外部重新审视《林中阳台》里的各种或广阔或私密的空间。在这片死气沉沉的阿登森林里,士兵们过着家庭般的生活,战争始终只是一种若隐若现的威胁,小说的故事情节几乎一成不变。作者追求的主题实际上是如何诗意地栖居,尤其是如何在一种极端的环境下,即战争的阴影下,诗意地栖居。因此,笔者借助巴什拉的“场所分析”对《林中阳台》里充斥的内外部空间做出诠释。这些内部和外部的空间,像镜子一样互相折射,通过深刻的和无法记起的形象将主人公带回到自己的内心深处。

作者孜孜不倦寻找的始终都是幸福的空间,这些幸福的空间不仅有积极的保护作用,还具有想象价值,这种价值似乎占据了主导地位。一旦被想象力控制,空间就超越了几何的测量和思考,不能再对其居住者无动于衷了。它被体验着。并且它不仅仅是在积极的方面被体验,而是在想象力的方方面面被体验。作者邀请他的读者在水平方向上、垂直方向上甚至是更深的层次上去体验空间。他可能是一名测量员,但总是以现象学家的方式思考。他特别容易被保护他的边界所吸引并且专注于这些边界的内部结构。换言之,内心在这场内外的博弈中占了上风。内心世界的广阔性来自内心深处,是在体验外部世界和聆听内心世界的强烈征兆下发展起来的,这也就是对巴什拉内外空间对立统一的最完美诠释:“人们能够听见的不只是来自外部的回声,而是广阔性的内心召唤。”[注]加斯东·巴什拉. 前揭书. 第216页。

结 语

总结上述分析,《林中阳台》无疑是一部空间引领叙述的文学典范。全书在题目中即点明将围绕两大典型空间——碉堡和森林展开。而这两大空间又恰好对应了巴什拉将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加以区分进行深入思考的方法论,于是这部小说就成了对人类生活空间进行现象学解读的最佳范例。巴什拉的《空间的诗学》就是从内心经验到外部世界,或者说从一个地方到其他地方的一段经历。人通过发现外部空间丰富了自己的存在,体验到了回归本源、回归自我的感觉。

其次,笔者通过文本细读,在字里行间体会到格拉克的价值观:幸福就蕴藏在我们通过旅行和与世界接触中获得的真正知识。通过一个年轻人格朗热准尉,他向我们展示了与其执着于战争何时会爆发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不如努力地生活,只有这样人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幸福。人类的财富就是他内心的财富。幸福有时就在门口,人们不应该去太远的地方寻找它。即使是在战争的阴云笼罩之下,格朗热准尉和他的士兵们仍然能够在法里兹小村庄里幸福地生活,诗意地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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