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锨，陈亚盛（博士生导师）

一、引言

过去几年内比特币价格的持续升高引起了社会各界对于虚拟货币和区块链技术（block-chain）的关注。特别在财务会计、审计和管理领域，区块链技术可能引发又一次重大变革[1]。德勤会计师事务所在2014年创建了自己的区块链团队Rubix，并在Rubix上搭建了一个世界范围的分布式账本——De⁃loitte's Perma Rec。该账本与各类企业财务系统完美衔接大幅度提高了企业经济活动的透明度，同时由于账本数据全面覆盖信息化，该账本系统可以实现交易实时监控、自动化报税和自动审计等功能。区块链技术也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已有不少学者从区块链技术特点出发，指出区块链可以优化企业的财务活动[2]、改进税务管控模式[3]、提高审计效率和质量[4]。本文采用经典理论——信息不对称和交易成本理论作为理论基础，结合区块链技术的特点，针对现有会计系统中信任和效率的问题，分析区块链技术如何能够重塑新的会计信任体系。

二、信息不对称与交易成本理论

信息不对称理论描述的是信息传递者往往比接受者拥有更多真实有效信息的客观现象，逆向选择和道德风险是信息不对称导致的结果。会计目标在于提供一种真实客观的信息减少信息不对称：财务会计信息披露制度使上市公司内部信息更加透明，避免业绩差的公司“以次充好”引发逆向选择问题；管理会计则可缓解公司内部所有者与经理人之间的信息不对称，降低经理人的道德风险[5]。在资本市场中，信息不对称同时也是交易成本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交易成本是科斯1937年出版的《企业的性质》中提出的经济学概念[6]，19世纪八十年代后续经济学家将交易成本归入经济学的一般分析范式，并进一步完善发展了交易成本理论[7]，交易成本泛指所有为促成某项交易发生而形成的成本。交易成本与会计有着天然的联系，会计作为一种制度手段其根本目标就是通过减少信息不对称来最小化交易成本。会计之所以能够降低信息不对称并减少交易成本，其重要的原因在于会计信息具有客观性。现有会计信息的客观性是通过政策法规和会计准则来共同保障。但从已有的研究来看，不论采用何种技术手段或程序，信息不对称的现象依然严重。从根本原因来探讨，传统会计系统中的的信任关系是由某个“中心”作为背书所建立，而在以“人”为信任媒介的体系中，即使再先进和完善的程序都很难克服人为因素的主观干扰。

区块链技术的发展可以实现通过技术手段替代“人”为保障的客观性。具体来说，区块链技术可以建立一个通过数字加密处理的分布式账本，该体系以共识机制为基础搭建了一套由代码全自动完成交易审查、资金转移和账本记录的运行机制，整个过程的交易处理、审批和记账都不需要人为管理审批、不存在中心结构背书，具备匿名性、安全性和数据不可逆性。

首先，区块链数据的加密方式和生成机制保障了会计信息以绝对真实的形态生成与存贮，降低了由信任关系引发信息不对称的担忧和数据查验所支出的交易成本。区块链的加密技术在加密和解密的过程中使用两个非对称的密码，且区块链的组网方式通常使用对等式网络（P2P网络）连接散布在全世界参与数据验证和记账的节点。P2P 网络中的所有节点地位相等并且以扁平式拓扑结构交互联通，节点之间并没有中心节点和层级结构，所有节点都具备网络路由，验证、传播数据与发现新的节点的功能。当某一块数据生成后将由该节点由约定好的数据传播协议广播到整个系统内的所有节点加以验证，因此区块链体系中的所有节点都在监察网络中不断地广播数据与新区块的消息。区块链的技术体系突破了传统会计下单一账簿的记录方式，所有的交易信息通过共同认证后存储于联盟链中。非对称加密方式保证了数据的安全性，消除了信息不对称下数据造假与失真可能的担忧，组网方式的多方验证机制进一步提升了数据的客观真实性，大大降低了对于会计信息搜集、验证所造成的交易成本，同时对等式网络下所有历史交易信息都在所有节点中完整保存，联盟链中被授权的节点有权访问与调用所需的交易信息，极大提升了会计、审计业务中对于交易数据的提取效率。

其次，区块链去中心化和共识机制提高了会计信息生成与传递效率，减少了传统模式中效率低下所造成的交易成本。一般来说系统内中心化程度越低，那么共识度就越差，但是区块链独有的共识机制（比特币中为PoW共识机制）很好地解决了决策权高端分散的无中心化体系中，各个节点高效快速地对区块数据达成共识。换句话说，共识机制保障了交易信息与会计信息的生成效率，去中心化则保障了信息的传递效率。这种效率的提升直接减少传统会计、审计业务中由于信息审核层级多，信息传递速度慢等所造成的交易成本。

最后，独有的激励机制使得区块链体系无须付出额外的交易成本维护系统稳定。以区块链典型应用比特币为例，比特币生产过程中各节点通过贡献自己的计算资源来竞争解答一个难度动态调整的数学问题，成功解答出问题的节点便将获得该区块的记账权，同时将当前时间段内所有的交易记录打包记录成一个新的区块、依照时间先后顺序链接到主链上。这个过程就好比在一个完全竞争的市场中，许多专业的“会计师”（节点）通过付出自己的“专业能力”来互相竞争拥有新的记账权，而该记账权和记账内容又必须经过全体“会计师”的验证才可通过，每一位“会计师”都在个人利益最大化的动机下同时承担着创建和保护区块链的功能，因为只有系统稳定时单一节点获得的比特币（记账内容）才有价值。

区块链能够将市场交易主体的信任关系从基于“人”的信任转为基于“技术”的信任，最大程度地消除了人类利用信息不对称的自利行为带来不可预测的信任危机，从而进一步提升会计作为一种信任机制的核心价值。

三、交易成本视角下区块链技术与会计、审计之间的关系

1.区块链、信任关系与交易成本。

（1）会计、审计中的信任关系与交易成本。市场经济是一种信任主导的经济，信任关系缓解了信息不对称带来的种种问题。高信任关系的经济环境提高了市场交易效率，因此信任可以被视为一种对市场交易效率的控制。从狭义来看，信任可以理解为交易双方对彼此完成特定行为可能性的一种预期，也可以理解为对交易主体未来经济预期的估计或者判断。从对信任的解释可以看出，任意的市场交易都存在着风险，因为交易主体的机会主义行为导致市场交易总是不可避免地存在主观风险，即任意交易主体都有违约的可能。

雷宇[8]、刘峰和葛家澍[9]指出会计的价值在于提供了一种信任机制来减少市场交易中由于信任问题导致的交易成本，从而提高市场交易效率。会计能够发挥信任功能的前提在于会计信息本身是真实可信的，现行会计系统采用复式记账、准则法规和外部审计共同保障会计信息的真实性。简单来说，复式记账的逻辑要求经理和会计人员必须交代清楚每一项资产、负债、权益变化的来龙去脉，准则法规使得任何造假会计信息的行为都将受到惩罚，外部审计要求任意会计信息必须可验证[8]。可以看出现行的会计系统已经是一个较为完善的信任机制，但依然存在着导致会计信息不可信的因素：第一，会计准则本身并不完善；第二，代理人根据自己对于准则的不恰当理解和错误判断选择不适合的会计准则；第三，代理人可能为了自身利益，利用准则的缺陷提供误导委托人和投资者的会计信息，一个典型的表现就是经理人为了自身利益进行盈余管理[10]；第四，外部审计体系和审计技术手段的不完善导致会计信息可验证性无法得到充分保障，例如由于人力限制无法对会计信息进行全样本审计等问题。这些导致会计信息不可信的因素逐渐削弱了会计最为核心的价值——维系社会的信任，同时也使得市场各方需要付出更多的交易成本去保障会计信息的真实性。

审计是为了查明有关经济活动和经济现象的认定与所制定标准之间的一致程度，而客观地收集和评估证据，并将结果传递给有利害关系的使用者的系统过程，其意义在于验证和维护会计信任体系。从这个角度来看，审计活动本身就是一种交易成本的体现。

以审计收费和审计独立性所导致的交易成本为例，审计收费定价可以表述为审计师工作量（努力程度）和风险溢价（审计师需要的承担风险）的线性函数。20世纪70年代以来，企业经营环境与业务的多变导致了审计师所需要承担的法律风险越来越大，在经济人假设和审计技术局限下，审计师不会完全相信被审计单位的财务信息，但又无法从技术手段上确保所有信息客观真实，因此这部分不信任会转换为风险溢价内嵌于审计收费中。审计师独立性受质疑也是学术界长期关注的话题，已有研究表明审计业务承接受到市场供需关系的影响，当供给过剩时审计师的独立性就容易受到影响，直接体现为审计意见购买等行为。因此从市场角度来看，财务信息使用者对于审计师的报告也并不尽信，审计独立性被质疑导致信息使用者可能会付出额外的成本去验证审计报告的客观性和真实性，这部分的交易成本体现为投资者为了验证审计师的独立性而付出的诸如信息收集和法律诉讼等。

总之，在信息不对称和机会主义并存的市场中，会计、审计作为一种信任机制在减少市场交易成本和提高市场交易效率方面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只要信任对象的自利属性没有发生变化，现有的会计系统就不能完全保障会计信息的绝对真实，也就无法消除由于信任问题导致的交易成本。

（2）区块链与信任关系。区块链是一种将哈希算法、开源和加密解密技术整合应用的去中心化的交易和数据管理技术[11]。分布式账本体系中的去信任和去中心化的两大特性对于会计业务效率和质量的提高会产生巨大影响。首先，去信任的特性指的是区块链内的任何交易都是以密码学为基础来实现，而不是基于第三方权威机构的信任。依赖于第三方机构的传统信任机制会产生诸如信用风险、清算风险和信息泄露失真等风险，区块链技术则从源头上解决了交易的信任问题，通过数字加密验证程序让交易双方实现直接清算。去信任的特性很可能会改善现有市场与公司、公司与公司以及委托人与受托人之间的信任关系，传统模式下为了克服不信任所要求通过第三方权威机构背书、资质查验和交易谈判等交易成本将不再存在。具体到会计业务中，去信任模式下优质的企业不再需要支付高昂的审计费用来聘请知名会计师事务所来证明自己的经营能力，投资者也不用付出额外的努力去查验分析师或审计师由于人为因素导致其报告失真的可能。

区块链共识机制使得去中心化成为可能。区块链体系的底层协议框架已经提前设定了记账规则，新的交易记录和账页无须审批，只需要通过链条内多数节点认可便可自动生成记录。在整个交易和记账过程中不需要人为介入，所有节点都遵循底层协议，采用更为诚实、可信和高效的机器记账来代替人工记账。这种自动化流程下不再需要设置任何管理权限和金字塔层级的层层审批手续，也就不存在所谓的“中心”。去中心化下的会计体系重塑了会计账本的形成机制，账本的生成过程不用人员介入，最大程度降低了会计信息被错误记录和人为篡改的可能，极大程度增加了会计信息透明度和可信度，随之提高了公众对于会计信息的信任度。不仅如此，去中心化的数据存贮模式保证了会计信息的安全性，避免了传统总账模式下数据丢失的风险。

从企业层面来看，区块链技术的多重保障使得审计师大大降低了所要承担的法律风险，从而降低了风险溢价部分导致的交易成本；从市场层面来看，区块链技术不仅提升了会计数据自身的真实性，同时还提升了审计技术和审计流程的科学性与客观性。在一个类似于完全竞争市场的区块链系统内，所有审计行为与职业判断的数据都会被详细记录，审计师主观上会要求自己保持独立性；再加上在区块链体系中人为操纵和篡改数据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客观上也保证了审计师的独立性。因此从审计独立性角度来看，区块链体系下由于质疑审计独立性而产生的交易成本问题将会随着技术手段的改善而大幅度降低。

总而言之，在会计业务中采用区块链技术可以从源头上降低甚至消除所有由于信任关系所导致的交易成本。区块链技术去信任和去中心化特性以匿名交易、安全加密和不可逆为基础。通过技术手段采用单向哈希算法进行数字加密，并通过共识机制彻底保证了区块链的安全性，交易过程以货币的存在性和即时清算作为前提，不需要像传统模式那样付出大量成本验证交易对手的身份和信用水平，使得完全匿名成为可能。另外，区块链的时间戳功能下，想要篡改、涂抹、删除和虚构链条上的交易数据就必须改写此区块前的全节点交易记录，从技术角度来说近乎不可能；时间戳的功能还使得所有交易数据可追溯，这个特性进一步降低了信息被篡改的可能。

2.区块链、效率与交易成本。

（1）会计、审计中的效率与交易成本。本文的效率指的是会计信息生成、处理和使用的效率。管理学研究已经表明企业的组织结构会影响企业的组织运行效率，这种效率包括企业内信息传递效率、投资效率、运营效率[12，13]。为了保障会计信息的真实客观，一般企业在会计岗位设置上具有明显的金字塔层级结构。这种层级结构明确了各个岗位责任人的职权和义务，一旦业务出现问题易于查明相应负责人的责任，但同时这种层级授权结构也带来了组织内部信息传递效率慢、信息失真严重和岗位冗余等问题。

从技术和人力资源角度看，现行的审计业务由具备专业知识的审计师作为参与主体，有限的人力和海量（近乎无限）的审计材料必然造成审计质量和审计效率无法兼顾[14]。如果重视审计效率而忽视审计质量，就会导致低质量的审计报告和会计信息流入市场从而误导投资者，使得整个市场的资源配置效率下降；如果一味追求审计质量而忽视审计效率，则会违背成本效益原则使得会计师事务所无法持续经营下去。

总之，会计、审计业务真实性的要求常常以损失效率为代价，效率问题必然会带来更高的交易成本。如企业内部需要付出更多的协调成本，为了解决信息传递和失真问题需要额外构建信息系统、雇佣更多的审计师等。

（2）区块链与效率。区块链技术与效率的关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由于交易成本下降所带来的间接效率提升。上文已经论证了区块链技术可以降低甚至消除会计业务中的交易成本，因此区块链体系下的会计业务流程将得到优化，作业时间大大缩短，传统会计模式下确认会计信息真伪等业务将不复存在。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区块链电子发票的应用。区块链电子发票是一种完全根据算法生成的消费和支付凭证，它凭借着区块链全程可追溯、信息不可篡改和发票信息实时同步至税务机关等特点有效地规避了假发票，完善了发票监管流程，节省了大量用于验证发票真伪的时间，极大程度地提高了税务部门的工作效率。

第二，区块链技术设计的优越性带来了效率的直接提升。简单来说，由于区块链全节点数据保存机制、无须中心机构背书、自动化记账和带有时间戳的特点使得各节点的会计信息共享，从而直接提升了会计业务的效率。

现有的会计信息系统存在着两个缺点：①所有的会计业务必须在金字塔层级的管理授权机制下进行；②机器并未替代会计人员成为记账过程的参与主体，只是将手工账转化为电子账。以会计业务中最基础的报销和制证为例，现行的报销流程将制证分为经办人员填制报销单和财务人员填制会计凭证两个环节，整个过程没有实现自动化、程序繁琐并且管理授权复杂[1]。而运用区块链技术后，报销时间将被大幅度缩短。由于所有的交易信息都在全节点中保存，因此所需的报销凭证可由程序自动生成，即区块链可自动化记账。

区块链技术的应用可大大提高审计效率。传统审计受限于资源投入和技术水平，只能通过提高审计流程的科学性尽可能降低审计风险。区块链技术的使用，特别是全节点数据认证与保存的共享机制、自动化记账和时间戳等技术会大幅提升审计效率和审计质量。第一，区块链技术保障了会计数据产生的安全性。正如上文所述，区块链中的全节点认证机制要求全网超过半数的节点验证通过的数据才能记入链条，这种机制类似于将事后审计转变为事中甚至事前审计，使得审计的时效性得以提升。第二，底层协议的自动化记账方式降低了会计信息被篡改的可能性，减少了审计师对于会计数据真实性的质疑，因此一些简单性的数据验证工作不再需要。第三，区块链上的任意数据都带有时间维度，所有的交易数据能够自动形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条以便审计师追根溯源，审计师可以通过时间定位更为高效地获取审计证据。第四，任意节点都保存所有交易数据的存储方式，不仅在存储上保障了财务数据的安全，还使得各个节点上的数据可相互验证，最大限度保证了数据的可信度。一个典型的业务就是审计中的函证业务，传统审计模式下审计师往往需要函证与被审计单位有业务往来的第三交易方，此过程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用于等待和查验函证方提供会计信息的真伪，区块链技术的引入保证了所有企业的交易信息都以绝对真实的形态记录于联盟链之中，也就不需要担心函证方不提供所需的信息或提供虚假信息。第五，所有的记账规则在区块链体系建立之初就按照底层协议信息化于链条中，通过与AI技术相结合，区块链技术将有望改变传统的抽样审计方式，实现区块链自动化全样本审计。第六，区块链技术可以帮助审计师以高效的方式使用行业大数据，从而以更加系统、全面的视角进行审计，推动单一对象的审计转变为对整个商业生态系统的审计。

区块链技术的应用将会对会计与审计流程的效率产生重大影响：一方面，区块链体系下新型的信任关系使得以往会计信息审核、查验与辨别的业务流程得到简化，甚至不再需要，从而提升了会计与审计业务效率；另一方面，全节点信息保存的共享机制和时间戳等技术让链条中的参与主体可以拥有更多真实可靠的会计信息用于决策判断，降低了参与主体为获取有用信息而付出的交易成本。

四、结论

会计与审计的核心价值在于提供了一种市场信任机制，区块链技术的发展将进一步完善这种信任机制。区块链技术的发展将对会计与审计理论和方法产生深远的影响，不过迄今为止多数区块链技术与财务会计方面的研究都集中在区块链技术应用层面的探讨，并未从理论层面剖析区块链技术将会对会计与审计研究产生什么样的深远影响。因此本文运用信息不对称理论和交易成本理论指出现行会计信息系统中由于效率和信任问题所导致的高昂交易成本后，结合区块链技术的特点从信任关系和效率两个维度总结了区块链技术如何改变会计信任和效率。具体来看，区块链技术中去中心化和去信任的特性可以建立一种基于“技术”的新型信任关系，而全节点数据保存的共享机制、时间戳功能以及自动化记账底层协议在保障会计信息真实有效的基础上，大幅度提升了会计与审计业务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