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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动车流中

2019-03-13Bisiklet

翠苑 2019年1期
关键词:电动车

Bisiklet

“早上好,关尹。“

  听见他的声音,女孩似乎有些惊讶。至少看上去是如此。近来,她逐渐分不清讶异这种情绪的真假。对于他的问候,她其实并不感到惊讶,但也不算反感,不过是努力表现出了诧异的神情。她想装作很诧异,但大概是分寸拿捏不准。也许是准了的。所有事情都无十足的笃定,被疑问号的尖钩勒住脖子,在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上拖拽;在流水般清凉的好天气里无法呼吸;这些大概最能概括这两年的境况——新认识了一个人,浅薄的忧伤在胸口徘徊。心被上一任住客掏空了,就休想用后来者补上。发生那件事之后她的情况,有点类似苍蝇撞上蜘蛛的网,被狠狠咬了一口后瘫痪在地的光景。刚宰的动物还在微微抽搐的血管和四肢,一边忍受擦过脸庞的雨滴,一边期待不存在的太阳尽快把眼前四脚朝天的乌龟烤熟,被剪断尾巴又放生的一条鲨鱼,在游回深海后接受其他鱼目瞪口呆的眼神洗礼;这种烦闷,就仿佛自问却不能自答,仿佛无法进入任何人内心深处的无处安放的焦躁。这种焦躁不属于她自己,而是从别处剽窃来的。这是父母传给自己的遗产,也是他们的父母传给他们的……厚重的累赘,找不到自我的迷茫,宛如一张独脚桌子在风中独自支撑,都令人无法安宁。她表现出的诧异,真的看上去很虚假吗?只有在镜子前自己才最能以假乱真……她感受不到自己的面部表情,这种麻木好似狼吞虎咽吃完饭后胃里的灼烧感一般,传遍全身每一个角落。就在电光火石间,她的脚、手,甚至指尖都失去了知觉。也许是脸上的面具太深,心底的最自然的那丝惊讶也被浪费掉了?这些该死的情愫。宗明离开至今——真的有两年了吗?——她变成了一颗漆黑的行星。不仅不反光,还把透进来的光线通通吸收。倘若吃的药起作用,按照计划,一切在一年前结束,该多好。只可惜事与愿违。弥漫着药味的房间里,医生烦琐的用药嘱咐,24小时的监管看护,伴随着人们的闲言碎语。她微启嘴唇,不易被察觉地喃喃自语:“生活啊,你为何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如此无情?“随后她回应了和她打招呼的这个人:

“早上好呀,尤涛,今早过得如何?”

这样更好,想要什么就说什么吧。她心里想着,一阵满足感弥漫开来。柔软的蜂蜜色阳光顺着她的脖子往下,铺洒到娇小的肩膀上,填满了带轮廓的肩窝。一位老阿姨骑着电单车,一边猛按喇叭,一边把双脚拖在电单车两侧的地面上,从她和他中间穿过。老阿姨左顾右盼,一边骂着什么——因为某个穿睡衣骑自行车的人不让路而恼火——一边找准机会闯过红灯,横穿十字路口,驶上通江路,扬长而去。女孩看到这位老阿姨一头白发用红色橡皮筋扎成马尾,以及让人联想到哈密瓜籽的波点连衣裙,她脑子里就响起她妈的话:”女儿你也半大不小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怀上你妹妹了。你从今以后可要把握好机会。“她看着湿润的黑色沥青地面,微微颤了一下,仿佛看到他爸的阴沉的脸。阳光散落成数不清的细小碎片,打在沥青路面上此起彼伏地闪烁。她爸此时正坐在单元楼下的一把椅子上,一边读报纸,一边透过眼镜,余光打量着路上来往的年轻人。一边打量着,一边在心底暗暗地和自家孩子们做比较。前些日子,她堂妹的儿子满两岁了。她没去参加生日宴,因为大家肯定会问她:“你什么时候结婚?赶紧的,结了婚生小孩,我们也一起给他过生日嘛。”她妹妹在家摆宴席,吃生日蛋糕,尽享天伦之乐时,她一个人去看电影,看着银幕上影影绰绰的画面睡着了。

“今早我挺好的,关尹,我现在赶去上班。”

她问自己道:他为何要多此一举说自己去上班呢?来源于一种愧疚感吗?我还是不要追问了,免得我一下子知道了他心底的真正想法。刻意表达一些双方都已知的信息,要么是没话找话,要么是想对重要事情避而不谈,却又笨拙地说些废话。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个场合,宗明肯定也会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而另一方面,她不敢确定她的计划是否能顺利实施,内心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安。啊,任性!任性这个词用来形容像她一样心里养着蛇蝎的年轻人是多么合适啊!关尹弯了弯嘴角,风把头发吹到额头前面,她摇了摇头。和往常一样,今早她也没把头发扎起来。这只是个没有缘由的、一瞬间的临时选择。这和眼前的男子毫无关系。这件白色上衣不知穿了多少年,这双鞋也不算新了——不过鞋侧面的橙绿色装饰带还是和刚买时一样崭新——但穿鞋的我还是原来的我,这些小事又何妨呢。她目光闪烁了一下,仿佛划过了一道来去无痕的流星。

“我也去上班。大早上的,还能去哪儿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生硬、不情愿和嘲讽的语气,甚至有点轻视面前的男子的意味。有什么关系呢?现在的年轻男人不在乎女孩子的声音和语气,他们在乎其他方面,但不关心声音。宗明可能是唯一一个在乎女孩子声音的人,他会马上察觉到她的心碎、疲惫、不适,并试着安慰她。其他男人只会看脸;鼻梁、头发、嘴唇,尤其是嘴唇……他们只想着有了女朋友后,每天早上被两瓣湿润的嘴唇吻醒。而她,只想被包裹在“湿润”一词的意境里。她突然好想回家睡觉,梦见宗明,和他一同在波光粼粼的温暖湖面裸泳。不过现在,她骑着电动车,夹裹在密集的电动车流中,她把一只脚靠在铁栏杆上——就好像一个刚从沉船里救出来的海难幸存者——等着左转的绿灯亮起。自己是不是看上去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出门前想着今天不会有雾霾,就没戴口罩。戴口罩是不是更好呢?看上去充满神秘,隔着厚厚一层白色棉布,自己好像一道等待解开的数学题……男人从不关心唾手可得的猎物,因此有必要保持隱约和距离感。不能像条小鱼,轻易就入了篮,而应该像条大鱼,扯鱼钩、掰断钓竿,必须让他付出一点代价……反正公司的女孩子们都是这么说的,一边同时和5个男人打情骂俏。问起来,她们每个人都说自己在寻觅真爱,每个人都无比浪漫,脚踩渣男,只对意中人绽放笑容。但她们中没有一个人能感受到关尹心中滚滚余温的灰烬中散发的炙热。

“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还能看上去怎么样呢?一个周一清早去上班的常州大龄女青年还能如何呢?马上入冬了,在每天出门的这个时间,太阳升起得越来越晚,天气愈发寒冷,雾气也重了;天亮得越来越晚,每天早上路过的大楼,渐渐从反射阳光的金色变成银色,再变成黑暗的锈铁色。想到这些又能如何?在电动车流等待左转的绿灯时,在林间深夜的露水还未蒸发殆尽时,在市中心的宽阔大马路和高楼大厦还未迎接第一缕日光前,这一天如同一头牲口,默默等待着脖子上即将到来的那一刀而颤颤发抖,有什么必要对这个除了单位和名字之外自己一无所知的男子,笑容相待呢?而且很可能他还比自己小一点……

“我挺好的,谢谢你的关心,只是有点累而已,昨晚睡太晚了。”

尤涛眯起了眼,想看清楚对面的红绿灯。他左手摸了摸额头,因为手从刹车上松开,他的车稍稍滑动了一下,但脚顶着地面。他本想早点来到这个路口,提前躲在人行道的树荫里,然后在她到达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再上前去,装作是一次“偶遇”。其实他在认识了关尹后,就一直制造这种偶遇,不过为了看上去不那么刻意,他每隔三天才制造一次这样的“邂逅”。

“你怎么睡这么晚?”

这个疑问顺势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尤涛心里开始后悔了。马上亮起绿灯,关尹要重新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说不定再也找不到她了呢。今天我一定要拿到她的电话号码或者微信,他心里如是想着。这时,如果没有身后传来的刺耳喇叭声打断他们的聊天,他本会开口把话圆回来,或者转移话题来掩盖这份唐突。但他的电单车往后滑行了不少,让后面的三轮车师傅——一个正在玩手机游戏的拉货司机——有点不爽。他右手给了点油门,把车往前推了一点,他的脚并没有踩实地面。

她回答道:“有报告要写,领导要我今早交给他,所以昨晚熬到很晚。”

尤涛笑了。直行的绿灯亮了。前排的电单车为了让路,像一块块拼图一样分散开来。电动车主是最经常听见谩骂和喧闹的群体。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大声叫喊声、中间夹杂的极为罕见的“请”和“谢谢“声,然而不论如何刺耳,总不会放在心上。毕竟许多词语,使用前越深思熟虑,它们的味道和意义就越寡淡。尽管尤涛对世界仍保持单纯而乐观,他也深刻地清楚这个道理。

关尹草莓色的嘴唇开了又合,“我们又在这个路口碰到了,真巧,这好像是第三次了吧?”

她右边嘴角微微上扬,左侧脸颊则在阳光的照射下,宛若灯光下的红苹果,闪烁着光泽。她对男人没有什么经验,在气氛已到时通常显得不知所措,但她不傻。她只深入了解过宗明,对关尹来说,男人的样子就是宗明的样子。宗明之前没有其他男人走进过她的心,也许宗明之后更无来者。但宗明已经走了,也不会再回来了。近几周,尤涛出现了。尤涛就好像一支在偌大漆黑的房间里无力燃烧的蜡烛,人们更加注意的不是那虚弱的光,而是它底部的影子。对她来说,他的作用是扑灭一束巨大,但在不断衰退的光,尽管他对此并不自知。关尹察觉到,在某种程度上是他刻意安排了这场相遇——相遇之前他是不是在后面默默跟着我?这两年的时间里,她无数次经过这个十字路口,但尤涛是她第一个见过不止一面的人,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她以沉默来回答他,这是她想暗示她对他策划的这场偶遇,以及他本人十分满意。他期待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吗?这个问题有点吓到自己,为了不去想这个问题,关尹把注意力放回到四周的环境中。她突然开始猜测,不远处为了阻挡车辆而修在人行道入口的带着咖啡色污泥的水泥墩子的重量。她曾多次幻想过骑着电单车飞快地撞上那个水泥墩子,肝脑涂地。但最糟糕的可能是,没有一下子死去,而是趴在地上苟延残喘,这一场景让她细思极恐。她从头到脚扫了一眼一位穿着黑色西服正激烈地打着电话的男子。她又看见一位环卫工人弯着腰,试图用钳子清理人行红绿灯底下的枯叶。

她叹了口气,又过了几秒,回道:“这是第4次了哦,但上次不算。那天下着雨,我们没说上话。”

左转的绿灯终于亮了,两个人同时开动了电动车。他们左转时没有聊天,因为十分小心对面焦急地等绿灯的电动车主们。这个路口常常发生事故,虽然只是磕磕碰碰,但大都起因于人们的急不可耐。尤涛心里想着,如果每个人都遵守交通规则,不闯红灯,那就不会出事了。他旋即发现自己的想法多么天真无邪。蜜饯色的阳光刚刚到达这片大地,但空气还如同夜间一般冰冷,太阳本身还距离常州很远。但不远处体育馆的银色棚顶反射的阳光已经足够强烈,映射出清晨的活力和骚动。过弯后,尤涛感到些许畅快。他戴上墨镜,把外套拉链拉开。他的电动车前头的挡风玻璃十分管用。这个月底他也要穿上更防风的衣服了。10月份天气开始冷得让人抵抗不住,尤其对于骑电动车的人来说。

“好像是第4次了哈。”尤涛小声说道,似乎不抱希望她能听见这句话。然而关尹开口了:“抱歉,你说什么?”她的电动车有点落后于尤涛的位置。先是一个小心翼翼地开着新买的电动车的女性,而后是一个边打电话、边找路的快递员驶过他们俩之间。她确实没听清他刚刚说了什么。前面是一位爷爷带着孙子,慢悠悠往前骑。孙子正看着手中的作业本,在做功课,爷爷以为孙子在听自己讲话,滔滔不绝地讲着人生道理。在经过这对爷俩时,她又被迫往左靠了靠,所以确实没听清尤涛说了什么。

关尹看见带着孙子的老人,又想起了她爸。心情不错时,她爸喜欢给她讲民间传说,或是引经据典,这些传说或故事的结局她毫无兴趣,却在她脑海中久久挥散不去,仿佛一群不速之客。“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她爸讲完,露出黑乎乎的门牙放声大笑。”我把小女儿嫁出去了,都抱上孙子了,大女儿还养在闺中人未识。“每当这时,她就恨不得和房间里的蚊子互换身体,被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个巴掌打死算了。她幻想一出生,就是一只聰明又敏捷的吸血蚊子,在人们耳边“嗡嗡”叫,让他们难以入睡,在空中盘旋,寻找可以降落而饱腹的柔软肉体。那就不会认识宗明,也不必受困于爱了……

“没错,肯定是第4次了。“尤涛大声重复了一遍,想必是十分看重这句话的暗示。

他们驶过了这个十字路口,在转弯时,关尹试着去想起宗明。薄薄一层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心中充满了甜蜜又温暖的空气。她的躯体仿佛从灰色的大地上浮起来,被扔进往日时光的琼浆玉液里去。有那么一瞬间,在她旁边尤涛仿佛是一只求宠的猫、想抓住一切机会聊天,可他又似乎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宗明在身边的那段时光,不管是现实也好臆想也罢,关尹的世界里仿佛没有了其他人。自己全身心和他待在一起,地球的椭圆形、地心引力仿佛显得无比不真实,不过她过一会儿还是要接过尤涛的话茬。在她内心比深处更深的角落,土壤结冰、连光线都被吞没的绝对黑洞的角落,却为宗明藏着一个温暖的褶皱。他的固执和可爱,和他心照不宣的粉色谎言,都蕴藏着难以描述的能量。

她左手捋了捋头发,指尖感受到了早上抹的润发霜,心头有一丝喜悦。快骑到常州博物馆对面隧道的黑漆漆的入口时,她心里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想法。通道非常低矮,如果在这么快的速度下双手撑着电动车的把手,原地突然站起身,她的头肯定会狠狠撞到天花板,在电光石火间,一切都将结束。肝脑涂地,那美丽的鼻子也会被削平,仿佛被锤子锤进去一般。那将会一下子达到了一个晚上吃10片药都难以企及的效果。越接近隧道入口,她的心揪得越紧了,仿佛一只企图挣脱鸟笼的鹰。她双手紧抓着把手,但双脚却不敢离地。身旁的尤涛是属于隧道的另一头,属于光明和希望的。他们一起驶进隧道的黑暗中,5秒后从另一头钻出来。

她说:“你肯定住这附近,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经常碰到……“

他们刚一出隧道,面前是一辆载着施工工具的三轮车慢腾腾地往前开。三轮车这么一档,路就窄了许多,后头的车试着一辆一辆从旁边的缝隙里穿过,但三轮车不走直线,一会往左,一会往右,后来的车一时都被卡在后头。尤涛连喇叭都没按,直接大声喊道:“大哥,你好好开车,别左一下右一下的!“三轮车司机无动于衷,反而回头看了尤涛一眼,他眼中有长途货车司机特有的假装的惬意。三轮车司机满是石灰的手把黄色安全帽从头上摘下,掐灭了烟头,扔到旁边的绿化带里。他一边拨通电话,一边靠右停了下来。尤涛的电动车接近了其左侧,他给关尹打手势,让她从右边绕过去。还没到地铁建筑工地,他们又汇合在一起了。像往常一样,关尹的目光在公交车站台上寻找一位长得像毛主席的中年人。她没找到,显得有点失落。她几乎每个早上都能看到这个人,甚至有一次碰见他正在挥手,简直像极了加油站后面那片油菜地旁,挥着右手向常州这座城市致意的毛主席雕像。她最后一瞥公交车站,又骑回尤涛的一侧。

“你猜得不错,我家离万达广场不远。你呢?你住哪儿?“尤涛问道。话音刚落,他们开始右转。太阳还在左手边的地平线上不高,阳光一时半会找不到这边来。他把墨镜取下,推到头顶的棒球帽上面,又把外套的拉链往上拉了拉。关尹用余光仔细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是这样普普通通的一个男子,心里没什么城府,因为没什么事需要藏匿显得单纯而磊落,又把这种磊落当作自己优点的一个年轻男孩子。关尹开了口,“我还要再往前骑一会儿,差不多要骑到常州北站附近。”她撒了谎,不过想测试一下尤涛的反应。她因为忙着看路,没注意看他脸上的表情,但或多或少能猜得出来。他回复道:“啊,那还挺远的,你每天都走这条路吗?骑电动车有点远呢。”

“不远不远,我都习惯了。三年我每天就走这条路。习惯了就不觉得远了,感觉一会儿就到了。“

关尹随后沉默了一会儿,把车速放慢了,放任几辆电动车从他们中间穿过。一个妇女快速驶过他们之间,篮筐里放着一个印着知名月饼厂家标志的装满蔬菜的包。又驶过一个学生,飞快地踩着崭新的自行车的脚踏板,似乎想证明他可以骑得比电动车快。电动车流里容不下一点空余,就如同大自然本身。尤涛不会理解关尹故意和他隔开一段距离的原因。车道更挤了,快到高铁高架桥了,马路两旁都是校园。很快就能见到一群送孩子上学的老年人,把车道堵得水泄不通,好似流动的血液逐渐凝固。关尹看见前方高架桥上驶过的高铁,再一次想起了宗明,以及和他一起坐在远处的草地上数火车车厢的日子。那时候的火车还没像现在跑得这么快,他们互相拥抱着,听着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逐渐远去,天气再冷也罢,两个人抱在一起也能一点点温暖起来。那段时间关尹非常清醒和自制,她的内心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人。

她把宗明看作一条又长又宽的河流,不知其源,却十分富饶。这条河流永远在那儿,不用去担心它是否存在。从高处流向低处,晴天时水波不兴,下雨时潺潺作响,暴风骤雨时波涛汹涌,下雪时则静悄悄的,甚至会把城市的喧嚣一并抚平。如果说这条河流周围的村庄是依水而居,靠这条河逐渐兴旺起来,那关尹也就是这么依靠着他,一点点存活、成长起来的。从中学时代起,他就一直伴随她身边——从僻静的幽谷中,從坚硬的石洞里,从不知源头的泉水中涌出——她也忘了初次见面的场景,忘了从何时起对他一往情深。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亲吻、第一次调情和第一个夜晚……这些第一次和这条河流的长度比起来不值一提。所以关尹才如此不解风情,心里领会时身体迟钝,身体有所反应时心里又不愿消受。从出生起依靠一条河流生活的村民,怎么能够学会口渴时在干裂的土地上挖口井?一条流淌了千百年的河,毫无预兆地突然干涸,这难道要归咎于岸边的树?为何这一切,都要错怪日渐枯萎的这棵树,或是被迫背井离乡,寻找其他河流的这个村民?

“我快到了,你骑得有点慢,怎么落在后面了。“

关尹笑起来,虽然置身于茫茫人海中,但她特别喜欢从恶毒的想法中一瞬间被解脱出来的感觉。恶毒的想法本身,对她有另一种吸引力。这是一种她自己都无法说清的嗜好,这不怪她。宗明在某一天早上出了门,再也没回来过。那时他们孕育着完美的结婚计划,去苏州拍婚纱照,在常州一家小酒店办一场朴素的婚礼,省下的钱则用来去泰国度蜜月。

“啊,我刚刚走神了。这附近人好多,过了高架桥,前面有个医院。所以这一段路才这么拥堵,时间再晚些,就没这么堵了。“

“是的,从医院往后,到延陵路为止,我们再不分开了哈。”

“我们再不分开了。”这句话在关尹心底掷地有声,宗明总是这么说,“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那些日子,他抚摸她蜂蜜色的颈部,从肩膀往下缓慢探索,天鹅绒般轻柔的指尖挠她的痒,两人汗湿的手彼此紧握,仿佛一对磁铁的正负极。月光的碎屑从云间落在他们脸庞,那双宽厚的手伸入关尹的上衣底下,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撩拨她微微颤抖的小腹肌肤;他不安分的舌尖贴近所爱之人的耳垂;这时她总会听见这句话:“我们再不分开了。”宗明去世的噩耗传来,她赶往医院的路上,耳畔也一直回响着这句话。她在床前泣不成声地对着他自语: ”是谁跟我说我们不分开的……”宗明的去世对关尹来说不仅是肉体的消亡,更意味着一种死寂。

“你跟我讲讲你的工作呗,你上次说你是程序员,我就知道这个,你刚毕业吗?”

在穿过高架桥底隧道时,关尹的目光落到他的手上。那是一双宽厚的扇形的手掌,有修长而纤细的指节,像极了宗明的手。他比宗明要高,面容单纯,头发浓密。他会有宗明那么睿智吗?有他的勤奋和勇毅、丰富的想象力吗?比如背诗给她听,或者会写诗?关尹又想到母亲几个月前的话:“你别总是待在房间里哭了,别怨天尤人了,生活还得继续。你也出出门,认识些新朋友。别这么耽搁下去,都两年了。”她细细品味母亲口中“耽搁”这个词,至少母亲没说成“习惯”或是“上瘾”。她本该高兴,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宗明于她,不可称之为“耽搁”,更不会是像运动或者抽烟那样“上瘾”。在这一点上,她的父母都无法理解她!一幢楼的地基连着另一幢,这能叫“习惯”或是“上瘾”吗?地基被凿空,楼体塌向一侧,必须全盘推倒,重新盖楼。她的无知并不是罪过,但在她的生命中,有一件事无比清晰,且从未有过杂念:如果离开的人不是宗明而是她,宗明的所感所想将和她的如出一辙。也许他并不会像她这么想,因为他早就决定要和她一同走完余生。“我真的很懦弱吗?”她问自己。思绪如炽热的铁丝插入腹腔,不经意间埋在肌肤最柔软处,带来滚烫的疼痛。她感受到了隧道尽头传来的光,看了一眼人行道上不慌不忙遛着狗的老人。老人也朝她看了一眼,她避开目光,看见前面电动车的后视镜里车主在打哈欠。

“我是写软件的,我们公司规模很大,给许多公司设计软件。现在效益不错,前景十分可观。我的部门负责改进人工智能技术,工作还挺有意思的。”

“那不错啊,”关尹说,“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是多美好的一件事。我是卖房的,每天的工作就是卖还没建好的楼盘,你可以理解成一点会计加上一点营销。我在大学里学中文,因为不想当老师,所以来了这里工作。”

道路开始上坡,爬坡的电动车流减慢了速度。爬上坡后,右手边的林子间一处寺庙正在修缮,十分引人注目。左手边则是大马路,以及马路对面荒凉的一片林子,再过去是一个隧道。他们朝那些堵在半路,等着跟行人一起过马路的电动车按喇叭,小心地穿梭而过医院门前的路口。人群在路旁水泄不通,卖蔬菜、水果和煎饼的商贩早在自己的地盘摊开架势,烤地瓜、蒸玉米和路旁腐烂的瓜果气味混在一起,在人头攒动的混乱之间还有一位驾驶电动轮椅的人,轮子底下传来坏钢琴键似的声音,因为在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上难以前进,那个人把电动轮椅开到非机动车道上来。两人为了不撞到其他人,找了一个没有护栏的缺口处,驶到机动车道上。既然没有护栏,关尹心里想,有没有机会开着电动车侧身撞上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这个计划虽然不如在隧道撞天花板自杀来得巧妙,但这更像一场交通事故。她回头看了看,一辆车也没有。如果有,她真的敢一头撞上去吗?她不确定,但她心中充满了机会流失的解脱感。是活着,还是两手一摊,把所有念想都抛在脑后,更美好?

他们一边继续聊着天,持久的聊天让关尹有些释怀,仿佛一时半会忘却了某些事情。尤涛则满心怀着憧憬,他意识到自己在这段关系中已无路可退。他们甚至聊到常州的流浪猫如何可怜兮兮地熬过寒冬的夜,心里升起从未有过的怜悯之心。在前面的延陵路,两人就要分开了。尤涛要等直行的红灯过马路,而关尹将沿着宽宽的大街左转。终于到了要电话号码的最后关头,他不想再错失机会了。

“若你方便的话,我可以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吗?”他开口了,越到句尾声音变得越微弱,“或者加个微信,现在骑着车扫码有点难哈,你可以告诉我微信号。”

关尹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她试着去回想这段日子他们关系的发展,但她已经没有工夫去细想了。她妈甚至已经把她的个人信息写在粉红色的信纸上,挂在万达广场的相亲角上了。身高、体重、年龄、学历、工作……她的基本信息和粉红色信纸一同在风中摇曳,等着同样为子女婚事焦急的父母们过目挑选。她一定要赶在母亲找到合适的相亲人选之前,自己来掌握人生大事的主动权。“你能背下来我的电话号码吗?”她含笑问道。尤涛听了这话,挺直了背,两眼放光,还难得地给一位老年人让了道,随后加速骑到关尹身边:“嘿,小意思,我的工作就是和数字打交道。你只念一遍,我就能背下来。“

他们在老商场前的十字路口停下,关尹念了一遍她的电话号码。“不到下一个路口就要分开了,有空可以出来一起喝茶。“她心里默想,但还没到分别的时候,所以她没吱声。她甚至开始幻想,他在电动车上跟她求婚,她随即答应,这一甜蜜又魔幻的消息传遍网络,羡煞广大网友。因为这些想法,她有些脸红了,直行的绿灯亮了。”我走了哈。”尤涛说,一边用左手在耳边比了一个电话的手势。他驶出去,过了路口,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关尹则还在等红灯,像往常一般左轉,独自完成剩下的路。冬日的阳光宛若一条沉重的毛毯铺在她身上,她心中不知何时悬起的一块石头似乎落了地。自从开始破土修地铁,这附近总是一片混乱。每天修起新的霓虹灯、新的高墙、新的路、新的桥,带来新的喧嚣。在这里,人们不可能保持清醒,总会因为一时迷惑而走错了路。她此时此刻满心沉醉在这个状态之中,甚至有无限的冲动,想到马路中央跳支舞。她知道自己无法理解这巨大的喜悦从何而来,也就不去尝试理解了。她开始觉得心中的那个宗明,就好像一个在游戏中耍赖而惹毛其他人的出尔反尔的小孩。两年前正是在这条街上,宗明在过马路时不幸失去了生命。在默默等了这么久后,她竟然在同一条街上背叛了宗明。

不,不,这不是背叛,宗明一定希望看到现在她的样子。他不是说“追求幸福是每个人的权利”吗?,他还说过,”爱情可不是两个人在一起过难过的日子。”对面大楼的反光打在关尹的脸上,让她有些恍惚。一个怀中抱着白猫的中年人从树荫下的人行道里走过。她听见他正逗着猫,”包子,看,这里在修地铁。不是猫猫玩的地方。“她沿路下坡,碰巧看到这令人忍俊不禁的场景,她笑了。

是的,追求快乐和幸福是她自己的权利。但她会忘了早该忘记的那一切吗?晚上会问心无愧地入睡吗?她会习惯其他男子的嗓音、呼吸和眼神吗?她会像马路对面的一个个普通人一样,呼吸、行走、流汗,在爱与被爱间活着吗?她不想要尤涛成为宗明,她只期待他能让她忘掉宗明。她必须让他帮自己忘记,忘却一些事,而专注另一些事,这样一来生活似乎还是值得憧憬的。谁知道未来会有多少值得她活下去的闪烁瞬间呢……

她看到从路右侧驶来一辆B12路公交车。她猜多半是要停下的,因为左转的绿灯还亮着。她旁边的其他人都已经蓄势待发,甚至有位短发戴耳钉的中年妇女已提前沿着灌木丛,一路逆行骑到了修地铁的工地。她认得这位妇女,两周前在天宁寺门口看手相的就是她。她又望了一眼那个女人——多么羡慕她的一脸自信与得意——目光又回到对面的红绿灯上来。在这个路口,她有点分不清哪个红绿灯管哪条路,但至少她知道,没有红绿灯的地下隧道一定是畅通无阻的。她转动手腕,给了脚下的电动车油门,电动车如脱缰的野马往前冲出去。有那么一瞬间,她吃惊于其他人还在原地不动,但她没去细想,也没有回头。这时她猛然发现那辆B12路车从右边疾驶而来,已经近在咫尺。这辆公交车非但没有减速,反而踩紧了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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