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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伯的修行(散文)

2019-03-08刘星元

鹿鸣 2019年1期
关键词:二娘二伯和尚

刘星元

1

和尚是我旁支大爷爷的次子,我称他为二伯。我们这个小地方,各种宗教盛行。当地人信奉的当然不是纯粹的信仰。宗教在思想上,是人生哲学,那是形而上的东西,摸不到天够不到地。

在我们乡,传教者在传授教义之时,往往会将神灵和消弭病患牵连起来。乡间都是出苦力的农人,身体透支于生活,必定多病多疾,为了能使身体恢复至无恙,他们选择信奉神灵。我们这个地方之所以有那么多信奉宗教的人,大多与此有关。

和尚自己没有什么病。他皈依了佛祖,只因有一个多病的儿子。

和尚的儿子,我的纪生哥,三岁的时候,还不会行走。和尚骑着大金鹿自行车带着二娘,二娘双手紧紧抱着儿子,一家三口,几乎跑遍了附近的市县。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公立的大医院不少去过,坊间村野的小医馆也去过不少,偏方讨了一副副,草药熬了一锅锅,纪生哥却始终不见好转。医而不得转头向巫,说的一点儿不错。一次次的寻医问药,让和尚对医药失去了信任,他开始向医药之外探寻解救儿子的方法。比方说村中老辈给他出的“结干亲”的主意。

“结干亲”是我们这里的老习俗,今日几乎已经绝迹,但在过往的历史上,它却是我们这儿最为重要的仪式之一。老年岁里,初生的孩子不好养,夭折的比例很大,为了让孩子健健康康地活着,乡人就用一条大红喜绳,一端系在磨盘、古玉或百年老树之上,一端系在孩子腕上,就当是给孩子认了这些老物件当娘。此后逢年过节,孩子需在这些老物件前口称“干娘”,以父母之礼相待,作揖磕头、祭祀不绝,直至十六岁成年。本地人相信,那些老物件通灵,和老物件认了干亲,它们必会佑护孩子平安长大。二伯听从了长辈的劝告,给纪生哥认了一棵老槐树当娘。放了鞭炮,送了祭品,也磕了响头,纪生哥的腿丝毫不见好转。

恰在此时,山上的僧人来此传道,走投无路的二伯抱着纪生哥向僧人讨要解除病患的方法。僧人闭目掐指片刻,抬头对二伯说纪生哥前世作孽,打断了一条鹿腿,所以今生受罚,腿当有疾。二伯赶紧询问消业之法,僧人说,出家修行可解孽债。二伯本是不信教法的,但求医之路让他改变了许多,就这么一个儿子,但凡有一线希望,他都愿意去尝试一番。儿子尚小,自然不能皈依三宝,于是他就代替儿子,跟着僧人上了山。

宗教解恙之说,乡中长者中也多有持怀疑态度的,但这并未妨碍乡人信奉之风的蔓延,尤其是二伯出家修行之后。不管怎么说,二伯出家修行后,纪生哥的病竟然渐渐好了。现在想来,纪生哥无非也就是营养不良。二娘贫奶,乡中少肉,纪生哥不得一点儿毛病,那才奇怪呢。

但在当时,这件事却似乎让不明所以的乡人窥到了神灵的力量,他们对宗教愈加深信不疑。

2

到了麦收季节,和尚就从山上下来了。他得回来帮着二娘收麦。

每当这时,无论手里的活儿多忙,到了晚上,大家都会抽空到他家里坐一会儿,和和尚聊一会儿天。

和尚并不向村人講述佛法,只是拉一拉家长里短,说一些外面的奇闻异事。大家聊得都很随意,以前怎么称呼他,现在仍旧怎么称呼他,没有人叫他的法号,并不感觉他是个跳出三界的出家人。似乎他只是到外地讨了一年的生活,现在他回来了。

我曾仔细观察过这位二伯和尚。和电视上脑门锃亮的和尚不同,二伯的头上始终留着一层短短的头发。要不是他身穿僧衣,要不是他脖挂念珠,要不是还能透过稀稀落落的头发看到他头顶受戒的疤痕,绝难想到,他竟是一位正牌和尚。

和尚的农活也做得十分地道。

割麦、晒麦、打麦,少说也要半个月。这半个月,暂时脱下僧袍的他和别人一样牵驴驾辕,乘着地排车轻车熟路地来到自家的田间。田野之上,麦浪翻滚,他弯下腰来,左腿倾、右腿弓,一手持麦,一手握镰,向前行进。风时而吹过,激起的麦浪暴露他又吞噬他,他像一个航海者,用手中的镰刀导航。麦子纷纷倒地,被他一捆捆地竖起来,又一捆捆地抱到地排车上。

他带着疲倦,耀武扬威地把麦子送往自家的打谷场。这时的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汉子。

我们家的打谷场和他们家的打谷场相邻。一年的收成囤积在打谷场,最怕的是两件事:有人摸黑偷窃和暴雨突然来袭。因此,为防意外,几乎每家都睡在打谷场里看麦。

那时候,我们这里的人心还算淳朴,偷窃几乎不存在。但暴雨却是说来就来。

有一年,天空明明缀满着星星,暴雨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大家从睡梦中被惊醒,着急忙慌地用帆布盖麦捆。和尚对自己家的麦子不管不问,却径直走到我们家的打谷场,与我父亲合力将麦捆堆实了,扯开帆布,盖在上面,用石头压结实,这才返回自己的麦捆前干活。那一年,我们家的麦捆因为未经多少雨淋,又晒了三天,就用打麦机打出了麦子。而和尚家的麦子却淋了雨,受了潮,打出粮食已经是一星期之后的事了。

我喜欢跟着父亲夜晚看麦。看麦的时候,大家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赏夜空、抽旱烟,说古谈今、吹牛侃天,要多有意思,就多有意思。有时候,和尚也会说一些奇闻异事。那都是我从未听说过的故事,觉得是那么的新鲜、刺激。

他讲过的一个故事,我至今记得:有个女儿十分思念参军的父亲,于是逗弄家里养的一匹马说:“你能为我接回父亲,我就嫁给你。”马听了这话后,就挣断缰绳,径直跑到父亲的驻地。父亲看见马非常惊喜,骑着马回到家里。父亲给马的草粮特别充足,可是马却不太肯吃,但每当见到女儿进出,马就喜怒无常。父亲觉得很奇怪,就悄悄问女儿,女儿把自己曾与马说玩笑话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不愿这件事辱没自家的名声,就躲在暗处,用弓箭射死了这匹马,把马皮晒在院里。一日,女儿经过马皮,马皮却突然飞扬而起,卷起女儿就飞走了……

多少年后读《搜神记》,我才知道,那故事的蓝本是从这里来的。仔细回忆回忆那些现今已模模糊糊的故事,好像很多都出自这本光怪陆离的奇书,而且每一个故事似乎都在讲述一种似是而非的道理。譬如:盘瓠娶亲、范张之交。

他为什么单单给我讲这样的故事,以前不明白。他死去之后,回过头来看看他的一生,我似乎有些明白了。至于明白了什么,我还真没法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3

我知道你们很好奇一个出家人回到自己曾经的家中,该怎么生活。我也很好奇,所以格外留意过。

在村里,和尚称我二娘为“您”。一个出家人,称呼自己的妻子为什么好呢?孩子他娘?已然四大皆空,哪还有什么妻儿子女,不妥。桂芝?这是从前恩爱时的称呼,岁月荏苒,人生过半,这样亲昵,不妥。你?本身就对人家有所亏欠,这样冰冷的称呼,无疑是将人家置于冰天雪地之中,更不妥。

村里人思来想去,觉得和尚用的这个“您”虽然也不贴切,但也没有比它更好一点儿的称呼了。生分是生分了些,但至少一家人倒还都客客气气的。

每到饭时,二娘就会喊和尚回家吃饭。二娘并不言语,只微笑着看着和尚,像个心满意足的母亲。和尚会意,抬脚就往家里走,活脱脱就是个听话的孩子。邻里们看了,就取笑他——你这假和尚。他也不恼,就杵在那里嘿嘿笑几声,接着往前走。

和尚出家后,我大爷爷和大奶奶觉得自家对不起二娘,曾劝她改嫁,二娘没有同意。她忘不了当年草戏班子里那个站在戏台上眉清目秀好嗓子的少年。

倘若长辈们不提,我实在无法将肥头大耳的和尚与京戏里纤细身段的小生联系在一起。长辈们说,和尚少年时跟随我们这有名的民间戏剧家、徐家庄的草戏班班主徐兆风学戏。徐兆风早年逃荒津门,因缘巧合,拜了津门名宿为师。徐兆风唱老生戏,苍凉之音,堪比秋雁悲鸣,响遏云霄,故而故老们送他绰号“徐破天”。和尚跟他学戏,却不唱老生,专学小生,虽然未得精髓,却也有鼻子有眼。和尚跟着“徐破天”的草戏班子十里八村地转,偶尔也上台来上那么一段。他就是在赵家馆唱《白蛇传》时,遇见了我二娘。一个台上身在戏中心在戏外,一个台下身在戏外心在戏中,就这样,年轻的“许仙”俘获了更年轻的“白娘子”的心。

按长辈们的说法,二娘当年是一朵花,和尚也是个俊小伙,两人几次偷瞄对方,都对上了眼。和尚深怕这朵花被人捷足先登,连夜迫不及待地赶回家,求我大爷爷请媒人为他说媒。媒人上门,二娘的父母一听和尚是个唱戏的,觉得不踏实,只会些嘴上功夫,干不得出力的活儿,不同意。

和尚一听急了,一个人冒冒失失赶到二娘家,有活就干,也不说话。一样一来,反而弄得二娘父母过意不去了,又觉得这小伙儿确实也能干些粗活重活,能够撑起家境,也就借坡下驴,同意了这门婚事。

和尚出家替子赎罪,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对二娘讲:佛祖要真治不好咱儿,我就回来。二娘含着泪点头同意了。那时候,大概谁也没想到佛门一入深似海。

人家都说二娘傻。二娘说,就当他是出外打工了,这些年,咱们这儿出门打工的人还少呀。

那些出门在外打工的人,逢年过节都会装着自己的血汗钱回来,而和尚却是只身而归又只身远去。别家都已建上了瓦房,二娘家依然是结婚时盖的三间茅草屋。

后来二娘也皈依了宗教。只是,她皈依的是基督教。这么多年来,二娘像一根梁柱,一个人支撑整个家庭,她把自己用旧了,用损了,用得病痛缠身。她希望来自西方的神能解除她的病痛。神似乎是答应了,让她受尽病痛之苦后,带她去了天堂。

二娘死时,家里人捎信让和尚回来。

回到家的和尚像个木头人,盘在那里念经。而我就跪在他身后,为二娘守灵。

深夜,忙了一天,守灵的人都睡了,和尚还在念经超度。我听见和尚的经念着念着就念飘了。我仔细捕捉,听见他念的是:心乱如麻奔家园,一路上只把贤妻念,却见她花憔柳悴在断桥边……他哪里是在念经呀,他是在唱戏。他是在唱《白蛇传》,唱让当年的二娘痴迷的《白蛇传》。他又一次把自己当成了许仙,把二娘当成了白娘子。只是,命运把断桥篡改成了奈何桥。在桥上,他不是在与二娘相遇,而是在与二娘永诀。

本应是小生的唱段,竟比老生还要苍凉。

我的泪汹涌如江,流在脸上;和尚的泪平静如海,流在心里。

4

干完农活,和尚就得回山了。

二娘未去世时,和尚回山之前,有三件事是必定要做的。第一件,里里外外地将院子打扫一番,有时候也会架起梯子翻到房顶,将旧茅草和旧瓦片撤下,换上新茅草和新瓦片。第二件,请街坊邻居到家中坐坐。和尚不吃肉,但他并不反对其他人吃肉,但他自己只吃斋饭,他吃起斋饭来,比我们吃肉都香。第三件,就是到父母坟前站一站。出了家,就以四海为家,再无父母妻儿的伦常之理,当然不能再向俗世的父母下跪,只能在父母坟前立至太阳下山、倦鸟回巢,再踉踉跄跄地走回来。

沿着沟沟壑壑,穿过诸多的烟火人家,向西四十余里,就是和尚修行的山。山名抱犊崮,是我们这里最高的山峰,相传葛洪真人曾在此炼丹,并羽化成仙。崮是我们这里特有的山脉,有名有姓有故事的,据说有七十二座之多,而抱犊崮便是这七十二崮之首。抱犊崮崮顶是一整块巨石,石大如城,巨石四周峭壁如削,上下隔绝,故老相传,古时住在山上的人家要先抱着幼小的牛犊上山,等将牛养大,才可耕地。而今时,山上已无人耕种。巨石之下,山的坡度由陡到缓,这才渐渐看到山下的烟火人家。

山上有座古寺,名叫灵峰,好几百年了。和尚就在这里修行。

高考那年,父親带我去过那里。当然不是去看和尚,而是去祈愿。那些年,我们这里传闻,灵峰寺里的佛祖有求必应,求男得子,求富得钱。父亲对此深信不疑,又见我模拟考试的成绩不甚理想,就带着我到山上求取功名。拜完佛祖,父亲又带我去看了自从二娘过世就再未回过家的二伯和尚。数年不见,和尚憔悴了许多。但他见了父亲显得很高兴,在他居住的小房子里,兄弟俩手拉手,这也说说,那也聊聊。我无所事事,就在寺里瞎转悠。

日暮时分,我和父亲往山下走,走了很远了,回头望望,穿着灰布僧袍的和尚还立在那里目送我们,就像是山间的一块岩石。

父亲说,你二伯不容易。

父亲说,他在还债,还你纪生哥的债。但他又欠上了新债,欠你二娘的债。堆满屋子的那些纸张,是他给你二娘抄写的经文。

父亲说,除此之外,他还能干什么呢?

那一年,我最终也没有考上心仪的大学。这样看来,我的佛祖真不可靠。

再见和尚,已经是七年之后了。我在一家小单位上班,陪着单位的一位同事去山上觐见大德高僧。

不曾想大德高僧竟是二伯和尚。

他更老了,老得和年龄不相匹配,但和他大师的身份却很匹配。世人眼里,唯有这样的老僧,才有资格参破俗世和佛经,不是吗?

他没有认出我。我也没有和他相认。有时候,相识未必非要相认。这个样子,恐怕他也不想被故人所知;这个样子,恐怕我也不愿被故人所识。

出了寺门,同事说,果然是高僧,听他一席话,真是海阔天空。我陪着笑脸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和尚自己的烦恼丝斩断了吗?

再后来,有一次偶尔听两个路人闲谈,说灵峰寺的大师傅法信圆寂了。急匆匆给纪生哥打电话,他竟然也不知道。

纪生哥租了辆面包车,带着我匆匆赶到山下。我们哥俩爬上山,只找到了和尚的徒弟。徒弟说,师傅安静坐化,没有什么遗言。既然如此,那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在和尚住的地方站了站,就退了出来。

从山上下来,恰好遇见山下有人家在办丧事。俗世家人的丧礼,吹吹打打,极尽热闹,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像雪一样铺了一地。出家人的圆寂,就简单甚而寒酸了——和尚的弟子们做了一场法事,为他念了往生经文。弟子们站在山峰之巅,手扬骨灰,骨灰随风而去,逐坡越岭,遍布山野。

我想起和尚房子里挂着的唯一一副条幅: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一回,和尚倒真像是一个和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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