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宝麟

1 9 4 6 年冬天，我从上海回浙东老家完婚。未婚妻是我4年前在当地结识的同学。那年，我因战乱回老家暂避，一时闲着无聊，便去“友友书房”——杭州逃难过来的李先生办的私塾念古文。谁也想不到，在那里，我与这位同窗邂逅相遇，竟成就了一生的好姻缘。

家乡离杭州不远，当地民间婚礼基本上沿袭南宋婚礼的习俗遗风。经过“五四”洗礼，自由恋爱的多了，但婚礼仍旧很老派，发奁、迎亲、拜堂、回门都有一套细致的规矩：婚前一两天，男家开始挂灯结彩，百烛齐燃；新娘用大红花轿迎娶，一路鼓乐伴行；待客除了摆婚宴，还有两天“细便饭”……当地人好攀比，婚礼很讲排场，花钱如流水一般，有的人家婚后就背上一屁股债。

我结婚时，父母已经过世，婚礼是嫁到余姚城里的姐姐回来替我筹办的。那年头正值恶性通胀，物价飞涨，姐姐细细地算了一下，筵席、烟酒、茶点、花轿灯彩器皿的租金、雇工的工钿赏金等等，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带回去的几个钱哪够呀。她想了一想，说：“干脆这样吧，婚礼到余姚城里我家去办，免去一切排场、应酬，婚后回到家里办几桌‘细便饭’招待四邻八舍，这样就避开了众人的眼睛，也花不了几个钱。”

不过她说：“办婚礼是两家的事，得先探探娘家人的口风，兴许人家要讲点排场呢。”我说：“不会的，我这丈母娘很开明、务实，她说过，只要你们小两口和和美美，别的都无所谓。订亲时她不要我一分钱彩礼，我想这事她不会反对。”

当天我就去了未婚妻的村子。果不其然，准岳母一听便爽脆地说，你姐姐的点子好，排场是做给外人看的，劳民伤财，毫无意义。“这事就依你姐姐的意思办。”准岳母一锤定了音。

成亲的前一天，两家各租了一条小船驶往余姚县城，当晚住在姐姐家。

第二天一早，我和未婚妻自己动手“搭台”：把客厅打扫干净，取下正中墙上挂的山水中堂，换成和合神仙图中堂，长条桌抬至中间，把两张结婚证书展开并放在桌上，前面放一对烛台，点燃红烛，长条桌上方两侧摆上几把椅子，门口贴上一对大红“喜喜”字。

布置好厅堂，我们便回房更衣。我穿上簇新的湖色长棉袍，套上借来的黑缎马褂，胸前别了一朵小红绢花。未婚妻穿上新做的玫瑰红织锦缎棉旗袍，胸前也别了一朵小红绢花，脸上抹了点淡淡的脂粉。大家也都穿得很整齐，尤其是姐姐的公公，因为要替我俩证婚，穿着庄重的长袍马褂，胡子刮的净净的，很绅士。

挂钟敲了1 0 下，姐姐便把大家请到客厅。她公公客气地问我准岳父：“亲家公，可以开始了吧？”准岳父点头说“请”。于是，公公站到长条桌上方中间，宣布结婚典礼开始，请双方家长入席。准岳父、准岳母坐在右边椅子上，姐姐代表男方家长坐在左边椅子上。公公又唤新郎新娘入席。我和未婚妻分别站在长条桌下方两侧，面对着主婚人。

客厅里一共7 个大人，6人分别担任了婚礼中的不同角色，余下姐姐的婆婆也搀着孩子站在门旁看热闹，他们是这场婚礼唯一的观众。

大家各就各位，公公便戴上花镜，捧起结婚证书，一板一眼照本宣科。念毕，接着喊：“现在开始行礼。”按照他的口令，我和未婚妻向外三鞠躬拜了天地，向里三鞠躬拜了高堂，又互相鞠了三躬。因为我俩挨得太近，一弯腰碰了头，两人微笑着相互瞅了一眼，我还耸了耸肩膀。姐姐的婆婆看我有点滑稽相，噗嗤地笑出声来。

一场“简约式”婚礼就像“鸭子划水”，悄悄完成了。我赤手空拳把新娘子娶进了门，这种“便宜事”在那个年代是很少见的，所以发小们都说我“呆人有呆福”。

从此，我们夫妻就像一双“筷子”，不离不弃，与甜酸苦辣相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牵手走过了金婚、钻石婚，又走过了人人羡妒的白金婚。回味几十年的婚姻生活，满满的都是幸福。

但是，每当我忆及当年的“简约式”婚礼，总觉得愧对妻子。那时候，因为囊中羞涩，没能在自己的老宅风风光光办婚礼，用大红花轿吹吹打打把她迎进家门，而是在姐姐家中冷冷清清地拜堂成亲；婚礼上没有灯彩，没有鲜花，没有鼓乐，没有炮仗，没有宾客，没有筵宴，没有掌声，更没有婚房、婚车，不仅和今天时尚、豪华的婚礼相距千里，就是和当时普通人家的婚礼相比也寒碜许多。因此，我不止一次对妻子说：“这是我一辈子对不住你的一件事。”我还曾说：“我给你买一枚钻戒吧，再补拍一张时尚的婚照，办一回气派的喜宴，弥补我一生的亏欠。”

“没有必要，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妻子一口回绝了我。她说：“我从未觉得当年的婚礼有什么遗憾，虽然简朴，但一样庄重。”

她 反 问 我： “ 你 我 做了一世夫妻，你觉得幸福吗？”“当然幸福呀，这还用问。”“这就对了，那你还愧疚什么呢。”她说：“结婚好比鞋子，鞋子是用来穿的，不是用来看的，我买鞋时，主要看鞋子合不合脚，而不是挑名贵的、华丽的买，鞋子穿在脚上舒服是最重要的。婚姻也一样，婚礼只是个形式，婚礼办得豪华气派不代表婚姻幸福美满，只有和心爱的人结合在一起共度一生，才是最幸福的。至于婚礼怎么办，婚礼上有什么没有什么都无关紧要，哪怕裸婚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